脸面
2018-05-25阿缺
阿缺
父亲说过,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这脸面,万万不能丢。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通常都会看着墙上那张全息照片,语带缅怀。照片上是祖辈们的模样,都长得差不多,在全息影像里依此出现,俯视着父亲和他。
但祖辈们的余晖已经散去,这张脸曾经代表的权势和财富,并没有遗留到他身上。他只是这座拥挤的城市里最平凡的一员。所以,当商人出现在他面前,提出要买这张脸——准确地说,是买这张脸的使用授权——的时候,他很诧异。
“你是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难以置信,“我这张脸,还有人抢着要?”
平心而论,他这张脸确实不算英俊——脸盘很大,两条直直的眉毛下面是一对略显突出的眼睛;鼻梁也不算挺拔,且鼻头硕大,仿佛贫瘠的山脉上隆起了一个巨大的石头。唯一有特色的,是他的嘴巴——大,非常大,嘴边非常精巧地出现了一颗痦子,化腐朽为神奇,令原本混乱不堪的五官组合显得非常……喜感。
对面的商人靠近了一些,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张先生,您的这张脸其实非常……有特色。的确,在广义的审美上,它确实占不了太大优势,但它很诙谐,人畜无害的样子,看着会令人心生好感。不是吗?”
商人的话让他回忆起了一些往事。他记得第一次遇见妻子时,他这张脸就引起了她的笑容。那是在一个酒会上,他端着酒站在角落里,无人交谈,就在他灰心丧气准备离开时,一转身,就看到了她的笑脸。她笑是因为看到他的脸。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声抱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但你长得……好好玩……”这是他们相识的初始,如今很多年过去,连妻子都已经离开,这一幕其实他已经记得不再清晰。但不知怎么的,商人这一句话,就拨开了回忆里的迷雾。
他回过神来,说:“好吧,不过我没弄太懂,你说的授权,是什么意思。”
询问,就代表有兴趣。商人那一张精明干练的脸上,浮起职业笑容,“让我们移步咖啡厅,我为您解释,”见他迟疑,商人补充道,“放心,我请客。”
于是他们穿过天桥上的人群,来到街边一家档次不低的咖啡馆。一路上,很多张精致的脸从他们两侧路过,男的英俊不凡,女的美貌艳丽。他被一个帅哥撞到了肩膀,他连忙道歉。错身分开后,没走几步,他又碰到了这张脸,帅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路过。就这么十几米的天桥,这张帅哥的脸,他就看到了五六次。他突然明白商人所说的使用授权是什么意思了。
果然,坐下后,商人对他解释说:“刚刚在街上,是不是很多人长得跟陆小凡一模一样?”
他愣了一下,说:“那个明星?不是早就过气了吗?我记得还是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他演的电视剧。”
“是啊,虽然他没什么演技,但当年红,就是靠长得帅。明星——尤其是流量明星,这种吃年轻饭的行当,人一老,就不太混得下去了,據说前一阵子潦倒得很。但他年轻时长得帅嘛,跟我们公司签了授权协议,公司旗下的医院可以用他的样子给客人整容。你看看,他现在有了一大笔钱,街上又都是他的脸,得钱又得名。”说着,商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多么聪明的做法啊。”
他说:“那得很多钱吧。”
商人深沉地点了下头,却不说具体数字,只是说:“不便宜啊,不便宜,毕竟这张脸是他的产权,祖祖辈辈赋予他的,年轻时吃饭的家伙,哪能便宜?”
“脸也能有产权?”他来了兴趣,探了探身子,“以前整容,不都是可以照着明星的脸整吗?”
“先生,您也说了,那是以前。”商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以前行业不规范哪。那些小医院,拿着一张照片就去整,这是对肖像使用的侵犯!现在整容技术成熟了,人人都可以长成想长的样子,吻合度逼近97.12%,这种情况下,行业法规就必须树立起来!而且,每个人的脸,都是辛辛苦苦、一颗饭一滴水地养大的,别人要用,当然得付钱。这当然是产权,是知识产权,是IP哪!先生,您想想,IP哪有便宜的?”
他深以为然。
他记起了前一阵子,女儿跟他要钱时的情形。女儿说:“我要换一张脸。”当时他在厨房里做饭,烟熏火燎中,听到这句话时没反应过来。女儿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问:“为什么要换脸?”女儿说:“你还好意思说,你给我的这张脸,又大又圆,跟个盘子似的,我顶在脑袋上,哪个男生会看我一眼?还有这个痦子,我点掉了又长出来,点掉了又长出来,非要在我脸上!老爸啊,你看我都二十岁了,还没谈过恋爱,现在随便哪个男生跟我多说一句话,我在心里把跟他生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这么下去,你不怕我被人骗啊?”女儿的一番话比满厨房的油烟更让他头昏脑涨,愣了好久,他才问:“换一张脸多少钱?”女儿接下来回答的数字,又让他连连摇头,“你看,家里连个全自动生态厨房都买不起,哪里还有钱去给你换张脸?”打那以后,女儿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连躺在病榻上的父亲也察觉到了,好几次问他,他都苦笑摇头。
“但哪怕贵,能换上一张心仪的脸,还是值得的吧?您想想,古往今来,哪个年代最看重的不是脸,不是颜值?有了一张好脸,恋爱选择增多,职场一帆风顺,不是有句古话吗——颜值就是正义嘛。”商人絮絮叨叨地说,“您有孩子吧,如果您孩子想换一张更好看的脸,让人生开挂,难道您会不同意吗?”
他心虚地摇摇头,“嗯,一定会同意。”
“所以嘛,尽管贵,市场还是有的。”商人做了总结。
他转了转头,茶色玻璃外的世界里,布满了斜阳和人群。这两者混在一起,让每一张脸都蒙上了金黄色的辉边。他注意去看街上的人流,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他发现许多张脸都是一模一样的。人们高矮胖瘦各不同,却顶着同一张脸、同一种表情,行色匆匆地路过这斜阳下的街道。
“所以,现在开挂的人有这么多?”他问。
商人干笑两声,说:“这个嘛,毕竟门槛不高,别人有了开挂的人生,我自然也可以有啊——大家都这么想,就都去买了好看的脸面。这么一看似乎换脸就没有优势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别人都开挂了,那自己更不能落后啊!”
的确,整容技术发展到今天,不止改变了人们的相貌,也让世界变得格外陌生。原本他走在街上,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脸,好看的、丑陋的、正派的、滑稽的……现在,那些迥异的脸逐渐变得趋同,所有人似乎都是从模具里刻出来的一样。他看新闻里,在H国,整个国家的男人都是按照最红的男明星来整的脸,女人也都顶着同一张脸。有时候他会担忧地想:这些人怎么来分辨彼此呢?
“但我们跟H国不一样,”商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抿了口咖啡,“不是有句古话吗——求同存异嘛,您这张脸,也是很有市场的。我们研究过,您家里祖上还当过首富,您爷爷的爷爷曾经在他名下所有的房地产广告上,都放上了他自己的脸。尤其是您家族这个标志性的痦子,火遍全国,很有意义。”
商人这番话,倒是跟父亲常对他说的很像。一想起父亲,他满脑子里对钱的渴望,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因为父亲是绝不会允许他把这张脸卖出去的。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父亲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完后,还会补充一句:这人哪,什么都可以丢,就是脸面不能丢。
他记得很早的时候,父亲就这么告诫他。那时候父亲还年轻,面庞宽阔,说话时痦子一跳一跳——当时,他知道自己长大了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满心期待。而现在,父亲已经萎缩成了干瘪的样子,骨头变得脆弱,一张脸皱皱巴巴,连那颗痦子都成了灰色,被耷拉的脸皮遮住——这也是他日后终要长成的模样,无可躲避。父亲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先行者,他一步一步,跟在后面,复制着父亲的相貌。
但他复制不了父亲对这张脸的骄傲。
商人显然做了功课,知道他家族的事情。的确,早几代的时候,他们家是巨大财富和名声的拥有者,爷爷的爷爷又比较浮夸,不请明星代言,而是把自己的样子印在所有广告上。这个习惯在几代人之间传了下去,整整几十年,这张脸都是全国人民最熟悉的。家里人出门,都不用出示身份,别人就能知道这是谁。可以说不用一句话、不花一分钱,只要凭着这张脸,就能享受到别人的尊敬。
这就是脸面啊。父亲每次把这些事迹说完,就要用这句话作为结尾,眼睛里充满着无限缅怀。
是的,缅怀。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缅怀”的意思就是,这张脸代表的辉煌已经逝去,祖上建立了偌大的商业帝国,却没有留下一片瓦给他。但这番话他不敢对父亲说。
晚上回到家,他照例看见女儿冷着的一张脸。“怎么不出去玩啊?”他上前讨好地说。哪知这句话让女儿更加火冒三丈,吼道:“我长得这个鬼样子,谁愿意跟我玩啊?!”吼完进了自己房间,摔上门,哐当声震得山响。
其实平心而论,女儿继承了自己的脸,绝不算丑。但别人都变得那么漂亮了,相比之下,仅仅不算丑,就被远远落下了。
摔门声把父亲吵醒。
“聪聪啊,”父亲叫着他的小名,“怎么了啊?”
父亲的声音被岁月和疾病磨得沙哑,隔着门传出来,游丝一般。
他赶紧推门进去,站在父亲床边,“爸,没事儿,她闹脾气呢。”
父亲看着他,眼睛里一片灰白。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眼神总让他害怕,仿佛父亲的目光会透过这层灰色的翳,直接刺破他的谎言。从小便是如此。
但这一次,父亲看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
“聪聪,”他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一愣,随即说:“没有没有……倒是苦了爸爸。”他这句也不是套话,整个屋子里,就父亲的房间最破旧,家具都是女儿不要了的,潮湿仿佛从墙缝里渗进来。
“苦不要紧,”父亲振奋精神,喘口气,“守住骨气,守住脸面就好。”父亲床的对面,全息相册检测到有目光扫过来,又开始播放祖辈的画面。说起来,他们这家人的基因真是强大,一代代传下来,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
不知怎么,平时他可以无视这句话,但现在,一股莫名烦躁从他心里升起。他转身走出去,把父亲独自留在对昔日荣光的缅怀里。
对他来说,白天的工作已经结束,而真正的操劳却只是刚刚开始。他还要照顾叛逆的女儿、病重的父亲。或许是因为满腹心事,抑或是厨房太过陈旧,他在做饭时,手一抖,火焰突然从炉子里喷了出来。
商人又来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已经出院了,但脸上包裹着一层纱,过一阵还得再去医院拆布。如果他有更多钱,可以选择更好的医疗,甚至都不用慢慢养伤,直接换上合成皮肤——但显然,他没有那么多的钱。他打算去倒垃圾,推开门,就看到了西装革履、一脸干练的商人。
“对您的遭遇,我深表遗憾。”商人不请自进,边走边说,“虽然您拒绝了我,但我觉得您有必要再考虑一下……咦,这是您的女儿吗?”
他看了看商人,又扭头看看女儿,最后看向父亲的房门。
他受伤这阵子,跟父亲的关系变得比较微妙。一场火灼烧了他的脸,却让父亲眼睛里的火熄灭了,父亲把那张全息照片放在床下。这几天都没有再念叨脸面了,反而让他有些不习惯。但他還是担心父亲听到商人来买自家的脸,会勃然大怒或黯然神伤。
不过,此时房门紧闭着,父亲正在熟睡。他这才放心,对女儿说:“你先进去。”
女儿一脸疑惑,但还是走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但他知道女儿的耳朵,一定支在门后。
他叹口气,对商人说:“是我女儿。”
商人“嗯”了一声,看着他的脸上的纱布,说道:“我过来,不是趁火打劫,而是雪中送炭——你现在缺钱吧?”
“现在”这两个字是多余的。他心里想着,表面上却沉默不语。
“而且恕我直言,你这张脸,长在男人身上,很别致,但长在姑娘身上……”商人及时打住,“不如你给咱闺女换个好看的脸吧,只要你签了这个授权合同,别说一张脸,能买好多女明星的脸呢。到时候追她的男生,得从这里排到几条街外吧。”
他犹豫了一下,问:“是不是签了,别人就能随便用我这张脸了?”
“给了钱才行。”
“可谁会一天到晚顶着这张脸呢?”他还是怀疑。
商人解释道:“也不会一天到晚用你的脸。你想想,你的脸特别喜感,特定场合会用到的。现在便携换脸机都普及了,每个人都可以买好几张脸,约会的时候用帅气的脸,谈工作的时候用严肃的脸,不是有句古话吗——因地制宜嘛。”
“那我这张脸,会用到哪些地方呢?”
商人说:“比如跟人讲笑话的时候,配合你这张脸,效果一定很好。还有其他特定场合嘛。”
那就是跟马戏团的小丑差不多了。他想。
他转过头,看了看女儿的房门,女儿一定在听。
他又看了看父亲的房门,父亲在熟睡。
最后,他把头摆正,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他的头被白纱布重重包裹,看不到里面的脸。
什么都能丢,就是脸面一定要在呀。
父亲的话蒙上心头。
“没关系,”商人放下名片,语气依旧殷勤,“想清楚了,有需要再找我就好。”
他无声地摇摇头。
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了踹门的声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商人,却见商人并未起身,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手柄,横向一拉,侧面的金属扣展开,整个包立刻变成了一个盒子,恰好装得下一个人脑袋。
“不好意思,我现在差不多也下班了,”商人把包套在自己脑袋上,因此声音显得闷闷的,“就在你家里换脸了哈。”
他明白了,这就是商人之前说的便携换脸器。
商人把换脸器拿下来的时候,脸果然跟之前不一样,圆润了不少,而且原本干练的笑容,变得和煦了许多。
“这是……你自己?”他迟疑地问。
商人收好便携器,说:“我自己哪能长得这么和蔼?这也是买的脸,要回家陪老婆孩子嘛,就得亲切一些。有利于家庭和谐呢。”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商人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门。
他没有注意到商人的暗示,愣了愣,问道:“那你原本——我是说,你自己的脸呢?”
商人摆摆手。“早扔了,”顿了顿,似乎是在解释,“留着干吗呢?”
他坐在医院走廊门口,等待医生叫他。一个漂亮女生走过来,对他说:“爸爸,加油!”
他一愣,看向这张陌生的脸。
女生笑起来,“爸爸,是我啊。你看,我是不是变漂亮了?今天才第一天,我就收到情书了呢。”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医生叫他的名字。他走进去,又连忙退了出来——这是一间高级手术室。
“是叫你呢,”医生一改之前的冷漠,笑语盈盈,“进来吧。”
医生给他把纱布打开,指着他脸上一块骇人的伤疤,说:“都破相了,痦子也烧没了,得换一张脸。”
他连忙起身,说:“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不换脸啊,我也没钱换。”
“钱都交了,“医生说,“你就躺着吧。”
“谁交的?”
医生也愣了,但还是热情地解释:“你爸爸呀,前几天来过了,给你安排了高级理疗。听说啊,是你爸爸签了什么授权,得了好大一笔钱。你看看你女儿,新换的那张脸,可是最新爆红的明星,不便宜呢……”
医生絮絮叨叨的话,他没有听进去。他满脑子里都是父亲苍老的样子。原来,那天父亲并没有熟睡,父亲躺在房间里,听到了一切。而自己的脸,跟父亲年轻时一样,父亲也有这张脸的知识产权。
父亲签下了那张合约。
很快,这张脸就会出现在大街小巷,只要出钱,所有人都能顶着它,做任何可笑的事情。
但父亲……父亲忘了他曾经说过的话了吗?人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了自己的脸面。
医生正絮叨地说着,突然愣住了——病床上,病人那丑陋傷痕旁的眼睛里,涌出了一抹湿痕。
“先生,”医生小心翼翼地说,“您如果想就这样出院,也没问题,只是伤疤会比较难看。而且我们不会退钱了。”
“给我换一张脸吧。”
医生一喜,调出屏幕,给他看里面各种各样的脸,“按照您父亲付费的规格,您的选择空间很大,这些帅气的脸,还有温柔的、成熟的、性感的……都可以选。”
但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累,嘴唇翕动,说出了一个名字。
“嗯?”医生搜索这个陌生的名字,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张脸,并不英俊,脸盘很大,嘴角还有一颗痦子。
“给我换上这张脸。”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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