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之种
2018-05-25索何夫
索何夫
1
公元16世纪上半叶,墨西哥,特诺奇提兰。
当熊熊烈焰在广场中央腾起时,苍老的神父伸手拭去了脸颊上的汗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作为一个在这个时代可算是饱学之士的人,他通常是非常爱惜书籍的,然而这些污秽邪恶的罪孽之物却另当别论。不,这些肮脏的玩意儿根本不配称之为“书”!这些东西不但内容邪恶透顶,充满亵渎意味,而且就连用来制造它们的材质也可憎至极——其中一些书卷的材质来自晒干的树皮或者植物纤维,但另一些却是用活剥下的人皮所制成的!虽然经过了干燥和鞣制,但在接触到它们时,神父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反胃。
“魔鬼的屎尿啊,滚回你们该去的地方吧!”神父从助手手中拿过了另一捧书卷,将它们喂食给了正在茁壮成长的火焰巨兽。植物纤维碳化的气味和动物皮革燃烧的焦臭混在一块儿,让神父本就强烈的恶心感又加重了不少,“消失吧,撒旦的谎言!”
在神父身边,两名副王①派给他的持戟卫士正在兴奋地笑着,显然在为罪恶得到了净化而感到快慰。但其他参与仪式的人可就没这么开心了。在人群中,神父看到了不少身材高挑,戴着怪异的华丽羽饰的特拉斯卡拉贵族,以及一群来自北方和西方、肤色黝黑的部落首领,甚至还有几个额头扁平、长着斗鸡眼的家伙。尽管那场围城战已经结束了几年之久,邪恶的异教统治也已在这片土地上终结,但神父仍然能感觉到不洁的幽灵在他身边徘徊。或许某些人愿意信任这些已经开始自称基督徒的印第安人,可在神父看来,他们仍然是一群异教徒。
“不!不要烧这个!”仿佛是为了验证神父的想法似的,就在神父从卫士手中取过另一捆卷轴时,一个特拉斯卡拉贵族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生硬的西班牙语恳求道,“这个……不行。”
啊哈,这些撒旦的奴才果然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神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请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不是……不是异端。”
“你是说,这是上帝的福音?”
“不,不是。这只是……只是知识……”那贵族支支吾吾地说道。很显然,他想表达的东西比这多得多,但却缺乏足够的西班牙语词汇量,“和神……没有关系。”
神父点了点头,挥手招来了一位翻译,好让两人的对话能更顺畅一些。“您说,这些知识和神没有关系。我暂且认为您的意思是,它不属于神学的范畴。”他打开了系在卷轴上的皮绳,“那它们应该属于自然科学,没错吧?”
或许是由于不太明白“自然科学”这个时髦词儿的意思的缘故,一旁的翻译踌躇了好一阵子才开了口。
好在,这位贵族倒是弄明白了,“是,也不是。这……很难说清楚。”
“你可以尽量试着解释。”神父轻声说道。
“好吧,”那贵族展开了卷轴。与其他那些通常画着血腥的人祭、屠杀或者丑陋的伪神形象的卷轴不同,这些卷轴里几乎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方块状象形文字,以及一连串抽象至极、稀奇古怪的诡异插画,“根据传说,这些卷轴并不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它是三国同盟的先主多年前征伐东南方的敌人时缴获的战利品。虽然几乎没人能懂得其中的奥义,但据说,任何有幸参透它们的人……都能得到真正的智慧。他们不但可以获得其他人难以想象的知识,甚至还能看透这个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神父问道。
贵族神情恍惚地点着头,仿佛正沉陷于某种狂热而诡异的梦境之中,“没错,万物的本质!结局的开端!一切存在之目的,万物之终末与起始,以及……最终目的之达成。”
“胡言乱语!也许这里面确实存在着某些‘智慧,但它不过是又一颗撒旦的苹果、一块包着鱼钩的美味鱼饵!”神父瞥了一眼那份难以索解的卷轴,不屑地摇了摇头,“要从与生俱来的原罪中得到救赎,我们需要的是正确而坚定的信仰,不是这些所谓的……”
“那么,对不起了!”一把锋利的黑曜石匕首突然出现在了这名贵族手中。還没等神父将卷轴投入火堆,他的手腕已经中了一刀。接着,当神父在痛苦中跪倒在地时,对方已经夺过了卷轴,开始发足狂奔。
“抓住这个异教徒!”神父怒吼着对士兵们下达了命令。
守在附近的几名西班牙兵纷纷拔出短剑,试图挡住对方的去路,但数倍于他们的印第安人却突然挥舞着短刀、大棒和战棍,从不远处的一座石屋废墟里跳了出来,与他们展开了一场血腥的缠斗。守在广场出口处的火枪手一时间根本来不及装填弹药,一名弩手倒是立即瞄准了那个行凶贵族的背影。但就在他准备扣动扳机、射出箭矢的瞬间,却被一支迎面飞来的标枪刺穿了胸膛。
“异端,魔鬼的走狗……”神父捧着受伤的手腕,神志不清地嘀咕着。在更远的地方,精锐的枪骑兵小队已经加入了战斗——当然,他们是冲着那些持有武器的印第安人去的,而不是那个正在遁入城市废墟的贵族。而这也意味着,当这场小小的叛乱平息时,他们将来不及追回那份异端的文卷,并用火焰将其净化。
作为新西班牙副王辖区早期历史上的无数小规模叛乱之一,这起突发事件很快就淹没在了泛黄的历史卷宗之中,然后渐渐湮没无闻。就像许多曾在历史中溅起过微小涟漪的人一样,这个印第安贵族甚至没有留下名字,但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毕竟,涟漪的波纹仍在历史之河的水面上扩散,一切远未结束。
2
五百年后,加勒比海沿岸,哥斯达黎加东北部某个地方。
通常情况下,在海平面以下两百米开外才是所谓的“无光带”,但现在,虽然深度表上的读数只有二十五米,这艘小型潜水器的两扇舷窗之外却已经是一片漆黑。就连艇内的照明灯也只能勉强照亮窗外几码远的距离。而在这段距离中,除了一团团水泡、浑浊的腐殖质残片和淤泥,以及偶尔被潜水器航行造成的湍流惊起的小鱼小虾之外,安东尼·佩特诺夫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更别提继续饱览水下的景观了。
“别看啦,伙计。咱们请你来这儿可不是让你看风景的。”在潜水器货舱的另一头,“埃勒博斯”考察队的新任负责人宋汤姆说道。这个兼有东亚与南亚血统的男人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而堆满了货舱的各种物资更是让他的姿势显得颇为别扭。当然,这也怪不了他,在一艘排水量只有区区二十五吨的小型潜水器里塞进这么多物资外加四个大活人后,任谁都不会觉得舒坦。
“我明白我的工作,先生。”佩特诺夫费力地活动着因为长时间摆成别扭姿势而开始酸疼麻木的双腿。这个东欧人看上去就像特兰西瓦尼亚传说里的吸血鬼一样枯瘦高挑,皮肤的颜色像极了在阳光下曝晒过的鱼皮。除了那双目光锐利的褐色眼睛之外,他身上没有什么称得上引人注目的体貌特征。“但我的工作并不禁止我在暂时的空闲中寻找一点儿消遣——事实上,调整心态往往能提高调查效率、避免无谓的错误。”
“好好好,就算你是对的。”宋汤姆抿着两片蜡纸般的嘴唇,又细又薄的眉毛皱成一团,看起来活像是个坏脾气的老保姆,“那些我们提供的档案呢?还有报告和前三期勘查的记录?你都弄明白啦?”
佩特诺夫耸了耸肩,开始用一把三十年前生产的瑞士军刀剔起了自己的指甲,“请不要怀疑我的职业素养和专业能力,先生。否则您大可以去另请高明。”
瘦小的亚洲人张了张嘴,不过总算没有继续聒噪。佩特诺夫则只是哼了一声,事实上,在出发前的一周时间里,他确实没有认真读完对方提供的那些冗长琐碎,塞满了让人昏昏欲睡的专业术语的档案与报告,就连稍微有趣些的勘查记录也只看了个大概。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整体案情的掌握,毕竟,他的职业能力之一正是排除无用信息,从垃圾里找出有价值的东西。
这座离尤卡坦半岛西端不算太远的被称为“埃勒博斯”的水下溶洞群,是在一年之前由一队来自佛罗里达的业余潜水爱好者发现的。众所周知,在第四纪大冰期中,像加勒比海这样的陆缘海的面积要比现在小得多。就像大部分降水丰沛的热带地区一样,表层岩石成分主要由石灰岩组成的中美洲陆桥一直都饱受地下径流侵蚀,并留下了数量众多的溶洞。而随着冰川期结束海水上涨,其中一部分位于沿海地带的溶洞永远地被淹没在了碧蓝的波涛下。
“埃勒博斯”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找到这个溶洞群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发现的规模——“埃勒博斯”的入口位于水下近三十米处,与其说是个洞口,倒不如说是一处狭长的裂缝。在数千年前,通过千疮百孔的石灰岩层渗入地下,并在流动中带走大量碳酸盐的地底径流,正是从这处仅仅数米宽的缝隙中流出,并在穿过一段布满淤泥的沿海滩涂后汇入当时的加勒比海岸的。由于缺乏必要的设备,这些业余爱好者没能深入洞穴开展进一步探索,不过其中一个地质学专业的学生推断,在洞口后方应当存在着一条地下河道。
在四个月后,一支专业洞穴潜水小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他们穿过了那道不引人注意的窄缝,对“埃勒博斯”内部的结构进行了初步勘探,而接下来的发现则大大出乎他们意料!除了几处水下大厅和超过两千米长的已经被海水灌满的地下河道之外,这个溶洞群内的大部分空间并未被水灌满。疏松而遍布孔洞的石灰岩保证了洞穴内的空气流通,许多昆虫、洞穴两栖类、食蟲类哺乳动物甚至真菌都在这片地下空间内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具体而微、基于被地下径流和海水带进洞内的有机质残渣的小型生态系统。但真正令人们惊讶的是,在这些与外界隔绝了至少数十个世纪的洞窟内,他们找到了人类的遗迹!
对遗迹的进一步勘探工作,被交给了三个月后抵达的第二期勘探队。过去,人们也在其他地方——比如地中海沿岸——找到过存留有古人类活动迹象的滨海岩洞,但没有一座具有这样的规模:“埃勒博斯”岩洞内的最宽阔处足有数十米高,恢宏的岩石厅堂、弯曲的通道和巨大的坑洞,简直活像是托尔金笔下摩瑞亚的矮人地下城。装有高灵敏度声呐的扑翼式微型无人机很快探明,“埃勒博斯”被海水淹没的入口之后的空间大致可以分为四个主要区域,内部总容积很可能超过了十立方公里。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类遗迹也远不仅仅是潦草的岩画、古拙的石制工具或者营火残留的木炭。在这座深处地下的溶洞中,勘探队员们所发现东西远比那要多得多。
“好了,我们到了。”当一阵轻微的震动透过潜水器的强化外壳传来时,宋汤姆手下的一名队员说道。为了避免在穿过曲折昏暗的地下暗河时发生碰撞事故,在第一期勘探结束后,工程人员在暗河河道顶端铺设了一条磁性导轨,用于引导潜水器的前进。而当潜水器抵达目的地时,则会被一张特别铺设的拦阻网给拦下来,“开始上浮。”
随着潜水器停止前进,舷窗外的黑暗也逐渐被光亮所刺破。这不是海面上那种充满活力的耀眼热带阳光,而是洞穴勘探中常用的大功率照明灯惨白色的光芒。就在潜水器破水而出的瞬间,佩特诺夫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那是一只空的都乐果汁易拉罐,也不知是哪个缺乏公德心的家伙扔下来的。
这趟水下旅程的终点是一处高度与海平面相当的海水池,在滑溜溜的石灰岩池壁上,早些时候抵达的勘探队员们用塑料和波纹钢板材搭建了一座简易码头,一条足有四五米宽、深度齐膝的暗河从洞窟的远处蜿蜒流过,沿着一处结满钙华的小瀑布汇入池塘之中,发出阵阵悦耳的低沉嗡鸣声。一座迷你水力发电机被安装在瀑布底端,利用这免费的能源为勘探队营地提供电力。
如果换在别的地方,仅仅这些景象就足以让那些业余洞穴探险者们脑子里的多巴胺浓度飙升,像捕到肥壮猎物的原始人一样欣喜若狂了。但是,佩特诺夫并不是探险者,而这座洞窟内也不仅仅只有这些景象,在钻出潜水器舱口的瞬间,佩特诺夫就注意到了远处洞顶上的一片黑色,并敏锐地意识到了它意味着什么。
“当然,当然,”在踏上简易码头后,佩特诺夫自言自语道,“过去的人可是没有电用的。”
3
“第三期勘探队的副队长孙达龙教授相信,这里的建筑形式虽然与位于美国境内的阿纳萨兹文明有些相似,但与后者并没有直接关系。”当佩特洛夫踏过足有数千年历史的碎石小道,在一座石屋前驻足时,宋汤姆不失时机地解释道,“对出土的有机物进行的碳-14检测表明,这些遗迹的时代介于公元前450年与公元元年之间,正负误差二十五年左右。”
“也就是说,它和奥尔梅克文明在年代上是最接近的,”佩特诺夫点了点头,“怪不得会有像这样的东西。”他伸手抚摸着位于石屋旁的一尊面孔丰满的浮雕。年轻的时候,他曾在韦拉克鲁斯的奥尔梅克遗址见过类似的雕像。
尽管在接下这宗案子之后,佩特诺夫已经看过了数以百计的照片、素描和示意图,并阅读了数万字的相关报告,但当真正置身此地时,他仍然感到了一陣强烈的惊讶与兴奋。在这座面积接近半平方公里的巨大洞窟内,数百座由石砖砌成、外形极其规则的矩形石屋,沿着两侧洞壁的地势层层叠叠地铺展开,看上去活像是一片特大号的蜂巢,各种各样的垃圾在小镇边缘堆成了一座几米高的腐殖质小山,而居民们经年累月燃烧柴火所产生的烟雾则让小镇上方的洞顶积累了厚厚的一层黑炭,活像是一片被凝固在时光中的乌云。在房屋与小道之间,混合着玛雅古典时期与奥尔梅克文明风格的浮雕和石像比比皆是,其中一些甚至直接以整座钟乳石或者石笋雕成。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位于这座地下小镇中央的那座建筑物——如果换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看到这玩意儿,佩特诺夫多半会认为这是一座标准的玛雅风格阶梯金字塔。而与蒂卡尔城里的那些原装货相比,他眼前的这货只有两点差异:首先,它位于幽暗的地下;其次,它并没有完全建成。本该位于塔顶的上层建筑根本没有开工,而台阶和一部分顶部结构也只建好了一部分。
“我们管这玩意儿叫木村金字塔——没错,最早发现它的,就是你在圣何塞医院见过的那个可怜家伙。”宋汤姆的副手克里斯丁说道,“虽然咱和他不太熟,但那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伙计,只是……可惜了。”
“是啊。”佩特诺夫应和道。在奉命接手调查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本案仅有的两位目击证人之一,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嫌疑人——木村敏郎教授。根据档案中的说法,来自京都大学的木村教授是参加第二和第三期勘探队的主要考古学家之一,除了对前玛雅时代美洲文明史的深刻研究之外,他还是个密码爱好者和半职业程序员,一直都在同行中以敏锐的观察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著称。但是,当佩特诺夫在医院的病床上初次见到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时,他却完全无法从对方身上找出理性的迹象——这个穿着束缚衣的人,心智已经被疯狂的雾瘴彻底遮蔽,甚至连有条理地交谈都难以做到。每说几句话,他就会开始痛苦地抽搐,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着令人难以索解的语句。而在这些胡言乱语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种子”与“毁灭”。
当然,在那之后,木村的情况好了不少——这都得归功于医生们为他注射的镇静剂。按照医院方面后来提供的报告,这位可怜的考古学家在一个疗程的治疗后基本恢复了与他人交流的能力,只可惜说的仍然是些疯话。他不断试图告诉医生们,之前的自己被一些“邪恶的信息”感染了,而旨在发掘这些信息的“埃勒博斯”考古项目应该立即终止。在经过商讨后,医生们最终延迟了木村的出院时间,并威胁要将他重新拘束起来,而木村立即明智地停止了胡说八道。
万幸的是,除了木村敏郎,佩特诺夫还有另一位头脑正常得多的目击证人人选。“请问,米格尔·佩莱莱先生在吗?”在从最初的惊异中缓过劲来之后,他深吸了几口洞穴内潮湿的空气,询问道。
“我就是。您是佩特诺夫探员?”一个有着典型的梅斯蒂索人的褐色宽脸膛的身穿迷彩色战术背心高个子男人,闻声从不远处的一顶帐篷里钻了出来。这个名叫米格尔·佩莱莱的洪都拉斯人,并不是考古学家、地质学家或者洞穴生物学家,而是一名退役的前特警兼私人保安。他之所以会加入勘探队的行列之中,完全是因为赛斯-科赫基金会的缘故——这家由同名科技公司成立的基金会为“埃勒博斯”洞穴探险与考古活动捐献了超过两千四百万美元的经费,并且没有要求任何报偿。他们唯一的要求,仅仅是让公司技术部门的两名具有考古工作履历的高级研究员参加第三期勘探,并分享一切发现。除此之外,为了确保这两位仁兄的安全,基金会不仅花钱购买了一大堆安全设备,还雇来了由米格尔带领的一小队武装保安。
不幸的是,事实最终证明,他们采取的这些措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有用。第二期勘探队在为期一个半月的工作中,仅仅清理并勘探了与被海水淹没的地下河道直接相联的规模最大的那座洞窟,而第三期勘探队的任务则是沿着地下河进一步深入“埃勒博斯”溶洞群深处,对另外三座洞窟展开全面探索。两个星期前,包括木村教授、他的两名学生,以及赛斯-科赫基金会的人在内的十九名勘探队员,穿过了位于主洞窟西北角落的狭窄甬道,进入了先前只由微型无人机进行过初步勘探的二号洞窟,他们在这里建立了一处小型营地,并在次日继续沿暗河而上向三号洞窟进发,只留下包括米格尔在内的五个人驻守营地。
“恕我直言,探员先生。虽然我明白您现在的心情,但我能告诉你的事真的不太多。”米格尔打了个响指,从戴在手腕上的便携式全息投影仪里调出了一幅地形图。在这幅依据微型无人机的初步勘探绘制的二维地图上,“埃勒博斯”的四个主要洞窟沿着暗河流动的方向排列成弯弯曲曲的狭长一串,让佩特诺夫下意识地想起了他小时候在保加利亚老家的农场里见过的从被宰杀的牛肚子里取出来的牛胃,“虽然我坚持要求陪同木村教授和其他人前进,但不幸的是,那些可敬的专家先生显然认为,像我这样缺乏专业素养的人跟着他们只能成为累赘。”
“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佩特诺夫说道。
“现在想来,也许正是这种安排让我捡了一条命。”米格尔耸了耸肩,“二号和三号洞窟之间的距离是最长的,由于一部分坚固基岩的存在,暗河在这一带是一条接近一公里长的狭窄隧道。在勘探队进去之后,他们拉了一条通信光纤与我们保持联系。”他指了指两座洞窟之间的那条羊肠般的细线,“不过,三号洞窟和四号洞窟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五十米,而且连接它们的通道相当平坦,很容易穿行。而且勘探队报告说,两座洞窟内都发现了古人类遗迹。”
“所以他们决定同时勘探两座洞窟?”佩特诺夫问道。
“没错,”米格尔说道,“他们在那儿分成了两组,木村教授带着一个小组进入了四号洞窟,剩下的人则在三号洞窟里继续工作。一开始,情况都很正常,我们在前一百五十个小时内都保持着规律的定期通信。但后来,鲍尔先生说,木村教授变得有些……不对劲,林光宇先生也证实了他的说法。”
“嗯……”佩特诺夫点了点头。鲍尔和林光宇都是赛斯-科赫科技公司的高级科研人员兼董事会成员,公司基金会以大笔捐赠换来了将他们安插进勘探队的机会,当然,这两位也是米格尔的安保小队最主要的保护对象,“我看过那些报告。他们似乎认为,木村教授有点儿精神分裂?”
“是的,探员先生。”米格尔关掉了地形图,“在最后几次例行通信中,木村教授说,他在那些遗迹内發现了一些文字,似乎是类似计算机代码之类的东西。一开始,他声称这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但很快就又改口说他弄错了,那儿什么都没有。鲍尔先生在最后一次通信中告诉我,他们确实在三号和四号洞窟的遗址中发现了文字,可是木村却要求他们立即毁掉所有发现。”
“毁掉如此珍贵的文物?这可不像是考古学家会干的事儿。”
“没错。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通信光纤突然断了,我们和其他人就这么失去了联系。我们等了一整天,结果等到了四个被暗河的水流冲下来的勘探队员——他们都是在三号洞窟工作的分队成员,而且除了副队长孙达龙教授之外,其他人都死了。我想,你应该读过他们的验尸报告。”
“是的。”佩特诺夫说道。所有死亡人员在被运出洞外后,又由从美国请来的专业法医团队进行了第二次尸检,结果很明显:他们死于重度灼伤造成的多器官衰竭。对呼吸系统的解剖则表明,其中三人——包括赛斯-科赫的两位研究员——比较幸运,很可能在几十秒内就被烧死了,但伤势较轻的孙达龙却被迫忍受了好几个小时的痛苦,最后才在被送往医院抢救的途中因为伤口的严重感染而过世。没人知道其他勘探队员的下落,只有木村敏郎是个例外。
“我们并不是不拿勘探队员的安危当回事,探员先生。但当时我们人手不足,难以组织救援行动,而且没人知道在洞窟深处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我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暂时撤回一号洞窟是最合理的选择。”米格尔挠着脑门,下意识地避开了佩特诺夫的视线,“在撤回一号洞窟的途中,我们在地下河里拦下了一艘应急充气筏。那上面只有木村教授一个人,他身上只有一些轻微的划伤和瘀伤,很可能是自己弄出来的。在刚遇到我们时,他随身带着一本笔记,里面全是些我们看不懂的古文字和代码,在笔记本封面上还有他自己的批注,说那些东西是无价之宝,是揭开万物本质的关键。”他摇了摇头,“可就在我们回到一号洞窟后不久,木村教授就偷了一罐固体燃料,把他的那些‘宝贝一把火烧了。接着,他还脱光了衣服四处乱跑,大叫大嚷说这么做是为了拯救我们的灵魂。”
“这么做简直就是犯罪!犯罪!”宋汤姆不失时机地插进来评论道,“我看过那些还没被烧光的残页——全都是古文字的摹本!是一种与玛雅文字密切相关,但过去从未有过记录的文字!这是无价之宝啊!木村那家伙肯定是疯了……”
“够了,这些事我都在你们的报告和档案里读过。”佩特诺夫摆了摆手,“米格尔先生,还有什么事是你知道但没有写进报告里的吗?”
“让我想想……呃,好像还真有。”赛斯-科赫基金会雇佣的保安想了想,“在刚被我们发现时,木村教授曾经对我说过几句话。虽然他那时情况很差,但神智却非常清楚,不像在胡言乱语。他说,他们的发现是一枚种子,一枚具有无穷可能性的种子。”
“种子?他有没有进一步的解释?”
“是的,他说过,”米格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听上去有些像是叹息,“他说,那意味着一切。”
4
按照事先制定的日程表,在进入“埃勒博斯”后的头二十四个小时里,佩特诺夫一边等待着他申请的物资运送到位,一边对留在一号洞窟内的所有工作人员展开了全面调查,录下了一大堆大同小异、没多少用处的口供;而一个FBI派来协助调查的法医小组则对失踪人员的一切个人物品,甚至是那些已经被打包收集、准备运回地面的排泄物,都进行了全面的毒理学与传染病学检测,但也同样一无所获。失踪者留下的所有文字记录、个人录像甚至自拍照,都被佩特诺夫搜集起来,作为附录与一份冗长的报告一道呈交给了待在圣何塞的那位哥斯达黎加共和国司法部代表——由于“埃勒博斯”溶洞群位于哥斯达黎加境内,从法理上讲,这位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子慵懒官僚相的仁兄,才是这次调查的首要负责人。至少,没有他点头,所有进一步的调查活动都不能开展。
当然,这位负责人需要做的也仅仅是点头而已。
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所有人都明白,在这儿真正说了算的是安东尼·佩特诺夫。由于失踪的“埃勒博斯”勘探队成员来自半打不同的国家,调查组的组成自然也颇具多元性,但在所有调查人员中,没几个人像佩特诺夫一样在年轻时代有过货真价实的洞穴探险经验,而具有相关的办案经历的更是仅他一家,别无分号——三年前,佩特诺夫就曾经在斯洛文尼亚破获过一起绑架游客案,成功地将一群被藏起来的背包客从波斯托伊纳溶洞深处的犄角旮旯里毫发无损地找了出来,顺带揪出了最后一个试图躲进暗河逃脱法网的劫匪。
不过,佩特诺夫很清楚,眼下的情况可不是逮住个把绑匪那么简单。考虑到种种可能存在的未知风险,他不得不尽可能谨慎行事。在结束了毫无收获的初步调查之后,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制定行动方案,同时等待着那艘运载能力有限的小型潜水器通过一次次“蚂蚁搬家”将他申请的装备与物资分批运送到位。为了以防万一,佩特诺夫不仅准备了大量洞穴探险必备工具、食品、药物和应急用的便携式氧气罐,还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权限额外搞来了一批“特别货物”:八支可以在十米内用高压电击镖瞬间放倒一头水牛的T-20M袖珍泰瑟手枪、两支可以发射12号霰弹的防暴枪、两打防毒面具,以及上百枚动能自动侦测信标。一箱便携式干粉灭火器和许多警用电棍也被列入了装备清单内,以备不时之需。
在第三与第四天,二十五人的队伍组织了起来、并通过最原始的人力运送方式溯暗河而上,将这些物资分批搬进了二号洞窟——这支队伍包括了一个法医小组、米格尔的四人安保小队、宋汤姆手下的一队专业洞穴探险人员,以及佩特诺夫的专案组。第三期勘探队在二号洞窟内设立的营地成了他们的临时前进基地,在安顿下来之后,队员们立即对这处洞窟进行了全方位搜索,将自动侦测信标插到了每个能藏得下人的地方,灵敏度极高的微型浮标式声呐则被丢进了暗河最深的地方,以搜索可能隐没在墨黑色水面之下的秘密。
不过,除了从冰冷的暗河水面上捞到几片烧得面目全非的衣物碎片和一只在高温中变形的固态燃料罐之外,他们一无所获。
“天哪,真不知道当年那些印第安人是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的……”在把那堆捞上来的破烂挨个编号,装进专案组带来的证物袋之后,佩特诺夫靠着一座光滑的石笋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就像牛的第二个胃一样,二号洞窟是“埃勒博斯”溶洞群中相对最小、最窄的一个。除了暗河旁那一小片被当作营地的平地之外,这里到处都是发育程度极高,甚至联成巨型石柱的钟乳石与石笋,而暗河拐弯处则到处都是布满奇形怪状钙华的彩色水池,看上去活像是牛肚里的百叶。
不过就算在这么个逼狭的地方,佩特诺夫还是能看到古人类的遗迹:几座小小的、已经被洞顶的滴水覆上一层石灰质的石屋,就矗立在他们的临时营地边缘,而在石笋丛林中,古人类留下的生活垃圾和损坏的黑曜石与燧石工具也并不鲜见。
“我们目前的看法是,在开凿出‘埃勒博斯溶洞群的那条暗河上游,亦即三号和四号洞窟那一带,肯定存在着通往地表的隐秘出口。”正在一旁用一台迷你红外摄像机四处拍摄的宋汤姆说道,“毕竟,地下河通往加勒比海的出口很可能在近一万年前,也就是白令陆桥消失之前不久,就被海水淹没了,而印第安人的祖先当时很可能还没有抵达哥斯达黎加。当然,那些出口目前有可能已经倒塌阻塞,无法让人通行了,但至少还留有能保证水与新鲜空气流通的缝隙。”
“我问的不是这个。”佩特诺夫摇了摇头,抚摸着石笋光滑的表面,“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那些印第安人会大费周章地跑到这下面来住?”
“这可是个好问题。”现任勘探队负责人将红外摄像机收回了随身携带的防水袋里,耸了耸肩,“我想你也知道,在远古时代,穴居曾经是古人类最主要的居住方式——当时的人缺乏建造比大猩猩的树枝窝棚更复杂的建筑物的能力与技术,除了篝火,也没有足够的手段在野外的夜晚保护自己。因此,无论是尼安德特人还是他们的表亲现代智人,都倾向于选择居住在自然形成的山洞中以寻求庇护。这也是为什么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文明遗址往往出现在山洞里的缘故。”
“这我知道。”
“但是,当农牧业成为经济活动的主体之后,再住在山洞里就很不划算了。”宋汤姆启动了手腕上的可穿戴式个人终端,用虚拟键盘往里面输入了一些什么,随后继续说道,“农业的发展让单个社会的人口规模大幅度膨胀,超出了洞穴的承载能力。而与狩猎采集时代相比,农业社会的人类自卫的能力与建筑技术也有了大幅提升,洞穴不再是必需的。最重要的是,黑暗无光的洞穴内不但無法开展农业生产,而且大量人口的居住意味着数量可观的燃料消耗,这不仅会成为严重的经济负担,也会大幅度降低人们的生活质量。更别说在近代医疗卫生技术出现之前,封闭潮湿的洞穴对于那些在农业社会产生的诸多传染病而言简直就是天堂……即便有一些人仍然选择穴居,那也是出于安全问题而迫不得已——比如土耳其和叙利亚境内那些隐藏在山区之内的饱经战乱威胁的马龙派基督徒。但我不认为住在这里的人窘迫到了那种程度。”
“的确。”佩特诺夫点了点头。他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一号洞窟里那被熏得漆黑的洞顶和高耸的垃圾山,“可这些人还是在这里住下了,而且按照你们的说法,他们还在这下面建起了一座城镇。”
宋汤姆挥了挥手,说道:“没错。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种浪费资源而且毫无经济利益和其他必要性的行为,不可能基于任何形而下的动机。换言之,他们的动机只可能是形而上的。”
“形而上的?你的意思是……呃,宗教吗?”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宋汤姆点头说,“在古代美洲社会中,宗教一直处于核心地位、甚至是决定性地位。为了满足宗教需求,他们可以将成千上万人的鲜血在金字塔上献给他们残忍而刻薄的神,或者不惜代价地建造缺乏实用价值的神庙式城市。对于宗教的狂热追求甚至扭曲了这些文明本身的发展轨迹。虽然很多人会把古代埃及与中美洲文明相提并论,但二者其实是不同的:埃及帝国曾经是旧大陆的贸易中心和最发达的大帝国,尼罗河的沃土、周边地区的丰富资源与那个时代最先进的科学技术让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大兴土木。而即便与古王国时代的埃及相比,中美洲也要原始得多。这里的金属冶炼技术极其原始,甚至连轮子与驮畜也没有,却发展出了发达建筑学与工程学,以及独特的文字系统、数学和天文学体系。不客气地说,古代美洲文明是一个瘸腿的文明。”
“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佩特诺夫伸手抹掉了从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虽然洞内又冷又湿,但他却一直流着冷汗——自打率队在二号洞窟中安营扎寨之后,他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周遭的黑暗中窥伺着他们,这让他感到相当不安,“我是说,任何社会里的正常人都应该是大多数。人们也许会暂时一起发疯,或者有那么一小群人一直发疯,但经济理性最后总会把绝大多数人拽回到正道上来。”
“关于这一点,学术界目前还没有定论。”宋汤姆双手一摊,“有人说,人类社会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毁倾向,不过中美洲人在这方面显然是最明显的——许多人都相信,正是无限制的宗教膨胀导致的社会资源浪费与自然破坏,造成了从奥尔梅克开始的美洲文明的周期性衰败。其后的玛雅、托尔特克无不如此。而第二期勘探队在一号洞窟内对遗址的勘察也证明了这一点:在年代最近的垃圾堆里,我们发现了大量食人的痕迹,包括被切割打碎的骨头和带有人肉肌红蛋白的粪便,许多被吃掉的人自身也都严重营养不良,这是社会即将崩溃的征兆。但讽刺的是,即便他们已经穷途末路,金字塔和雕像的建造工作仍然没有停止。最后的幸存者甚至用死者的骨头制成工具,徒劳地试图把金字塔建完——我们在工地上找到了很多这种东西。”
“这些人真是疯了!”佩特诺夫感叹。
“可不是么……而且我觉得,这该死的疯魔症……还会传染。”宋汤姆说道,“我知道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探员先生。但就本人愚见,木村教授只怕正是第三期勘探队员们全体丧生的罪魁祸首!我认为,他肯定也是被这地方残留的疯狂给传染了,才会做出这么不理性的事。”
“单纯的‘疯狂可不会传染。虽然某些病原体确实能破坏大脑机能,但有组织、有计划而且能持续几百年的愚蠢行为,绝对不是传染病能造成的。”佩特诺夫说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在找到更多证据之前,我不会武断地将木村教授视为凶手,说实话,我倒觉得他是在目睹同伴丧生的惨况后,被吓疯的。”
宋汤姆抿起了嘴角,显然对佩特诺夫的说法不大满意,“那你觉得是谁把那些勘探队员烤了个外焦里嫩的?守护财宝的喷火龙吗?”
“谁知道呢?在这种鬼地方,就算是托尔金的故事看上去也没那么不靠谱了。”佩特诺夫仰望着不断滴落饱含钙离子的水滴的洞顶,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也许……等等!”
“又怎么了?!”
“是探测信标!”佩特诺夫瞥了一眼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低呼道,“它有反应了!”
5
凄厉的警笛声就像传说中洞穴巨魔的哀号,粗野地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勘探队员和米格尔手下的保安们闻声纷纷钻出睡袋、冲出帐篷,活像是一大群被人用水灌进了巢穴的蚂蚁。
“在这儿!”当佩特诺夫和宋汤姆赶到那个被触发的探测信标所在的石笋柱旁时,米格尔手下的保安们已经赶到了那儿。米格尔·佩莱莱端着一支装有战术手电的防暴枪,警觉地四下张望着,而他的两名部下则各自将一把泰瑟手枪扔给了佩特诺夫和宋汤姆。
“你们找到什么没有?”佩特诺夫一边打开泰瑟手枪的保险,一边问道。
“还没有,不过从信标所拍到的红外影像看,那应该是一个人。”米格尔打开个人终端的投影仪,将信标在那一瞬间所捕捉到的图像展示给了他的两位上司:在黑白相间的红外照片上,一个闪亮的、足有近两米高的影子正从石笋旁疾奔而过,由于速度很快,信标只来得及拍下了一个模糊的残影,“我已经让费尔南多和佩雷斯去追它了。”
“会不会是我们的队员?”宋汤姆盯着那热成像影子看了一会儿,“也许……”
“不是我们的人,”米格尔用确凿无疑的语气答道,“所有勘探队员都随身带有定位设备,不会触发信标的警报。”
“但那家伙打算去哪儿?”佩特诺夫看了看那张红外照片,又从个人终端里调出一份几小时前刚绘制完毕的二号洞窟立体结构图,迅速地将二者进行了一番比对,“难道是营地……”
另一阵及时响起的警报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一次,发现异常的信标位于洞窟的西北面,那儿是一片与营地隔暗河相望的,没有任何古人类遗迹的茂密石笋林。
“有意思。”佩特诺夫与米格尔对视一眼,随即冲上了勘探队早些时候搭在暗河上的一座简易索桥,赶向了警报响起的位置。紧接着,另外两个信标也有了反应,很显然,无论入侵者是何方神圣,它似乎都对勘探队的营地不感兴趣,反倒在一步步地接近位于二号洞窟一角的一处小型溶洞。这个洞是开凿出“埃勒博斯”溶洞群的暗河的一条小支流所留下的唯一遗迹。在先前的搜查中,佩特诺夫完全没有注意这个空空如也的小洞。
但很显然,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谁?!”在接近洞口的过程中,装在佩特诺夫右眼上的便携式热成像仪开始捕捉到越来越多的残留在石灰岩上的热能信号。其中一些信号的轮廓再清晰不过地表明,造访这里的是一个人类。“从里面出来!表明身份!我们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听得到吗?”
那个躲在洞内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佩特诺夫的问题。而当米格尔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将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两遍之后,逼狭的溶洞之内才传出了断断续续的让人心头发麻的低沉哭泣声。
“让你的人看住洞口,米格尔。”佩特诺夫打开了泰瑟手枪的保险,让一发以惰性高压气体推动的金属镖弹进入了待发位置。接着,他双膝跪地,开始朝洞内爬去,“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与“埃勒博斯”溶洞群壮丽的主洞窟不同,这处由暗河支流凿出来的小型溶洞只有二十码长,高度甚至不能让一个成年人站直身子。尖锐的迷你钟乳石和石笋悬挂在洞的边缘,看上去就像是巨蛇口中的利齿。在考虑片刻之后,佩特诺夫关掉了便携式热像仪,转而打开了头戴式照明灯——虽然这样做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灯光同样也能安抚那些陷入黑暗的惊慌失措的人,避免他们在无谓的挣扎和逃避中伤害自己;而如果有谁藏在角落里欲行不轨的话,也会因为迎面而来的强光陷入瞬间失明,从而让他有时间做出反应。
随着佩特诺夫一步步深入洞内,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也变得更加清晰了。很快,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就出现在了照明灯的光线之下:这人穿着一件非常破烂的、似乎是医院里才会用的宽松白大褂,却又套着一条看上去很不般配的橡胶防水裤和一双防水靴;一只工地上的橘色安全帽歪戴在蜷曲油膩的污秽乱发上,上面还有黑色胶带胡乱绑着一支电量几乎耗竭的手电。这个人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充满血丝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两团在黑暗中闷烧的余烬,正因如此,佩特诺夫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曾经见过此人。
就在圣何塞的精神病医院里。
“是……是你?!”佩特诺夫惊呼。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停止了,但这个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自从佩特诺夫发现他时起,这人就一直用一块浮石卖力地刮擦着溶洞的洞壁,活像是古代大帆船上那些用“圣经石”打磨甲板的水手。无数细碎的碳酸钙粉末洒落在他身上,让这家伙看上去仿佛一个苍白的鬼魂。
“木村教授?!”
瘦得皮包骨的男人终于看了佩特诺夫一眼,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你是……”
“我是安东尼·佩特诺夫,我们以前见过面,”佩特诺夫解释道,“您忘了?”
“我记得……但这不重要……”木村敏郎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泪水在沾满灰色石粉的脸上划出了两道痕迹,“别过来!”
“好的,教授,”佩特诺夫把泰瑟手枪放回了腰带上的枪套里,平举双手做了个“别担心”的手势,“我不过来。但您也别害怕,我是来帮您的。”
“我知道,但你帮不了我!太迟了!明白吗?!”
佩特诺夫当然不明白,“教授,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您现在不是应该在医院里吗?”
“这……也不重要!”木村敏郎拼命地摇着头,又开始打磨另一面洞壁,“关键不是这个。我……我们都犯下了错误,致命的错误。我们的理性和贪婪共同设下了一个陷阱,就像猪笼草的蜜汁,吸引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蚂蚁自投罗网……混蛋!我必须尽快纠正这个错误!”
“错误?!”
“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消灭掉种子!趁毁灭之种还没有扩散!”前考古学家语无伦次地吼道,“你!快出去!不要看这里的任何东西!这些都是错误,我的错!这是为了你好,知道不?!”
“可以,但也请您和我一起出去。”佩特诺夫朝着对方伸出了一只手,“您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必须尽快接受检查和治疗。我希望您能够配合,不要——”
不幸的是,佩特诺夫没能来得及把话说完。
当那块硕大的石头迎面飞来时,他虽然下意识地做出了躲避的动作,但额头正中央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一阵阵嗡鸣声与钝重的震感一道传来,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在教堂顶上被人用力猛敲的大钟。
当他的双眼重新可以视物时,那位瘦骨嶙峋的前考古学家已经消失了,米格尔和两名安保人员正坐在他身旁,为他脑门上的伤口绑上一卷浸透了消毒剂的绷带。
“该死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作证。”米格尔说道,“特别是塞巴斯蒂安——木村在逃跑时用你的泰瑟手枪打中了他,现在费尔南多正把他往营地抬呢……”
“妈的。”佩特诺夫嘟囔着,“木村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联系过医院了,他们对此也很惊讶。”米格尔耸了耸肩,“在被送进病房之后,自动监护记录显示,木村教授从没离开过……”
“可是——”
“我知道,医院的人被他们的电脑给骗了——木村教授利用某种他们目前还不清楚的方法篡改了程序,让系统误认为他一直都在病房里。医院的医护人员是按照系统自动生成值班日程表照顾病患的,而他们得到的日程表都表明,负责照顾木村教授的是其他人。他们估计,这位教授很可能已经逃脱了大约一周时间。”
“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米格尔的一名保安队员摇头道,“但他回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他似乎试着要破坏掉某些东西。”佩特诺夫揉着肿起的额头,手足并用地爬到了木村先前用浮石摩擦石壁的地方——不出他所料,在那些被磨得粗砺不堪的岩石表面,果然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其中一些似乎是用勘探队的防水记号笔写下来的,另一些则是以锐器直接雕刻而成。从木村打磨掉的面积来看,原先记录在溶洞表面的信息量显然颇为可观,但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些断断续续、毫无意义的零星字符。一部分残存的字迹是英文,还有一些则是数字,甚至是外形圆润的古印第安象形字符,但唯一还算完整的句子却是一行颇为潦草的日文。
在考虑片刻之后,佩特诺夫打开个人终端,用摄像头拍下了这行字,然后启动了自动翻译软件。
“……我必须尽一切努力保留这些信息,因为此乃结局之开端。在开始之前,总要有个结束。”米格尔凑上前来,皱着眉头读着终端翻译出的语句,“当种子萌发之时,万事万物的本质将会明了。该死,这他妈的是什么鬼话?”
“我不知道,”佩特诺夫说道,“但我觉得,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6
木村的造访让二号洞窟内的勘探队营地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所有人员都被组织起来、对洞窟内的每个可以容下一个成年人躲藏的角落进行了第二轮全面搜查。而搜查的结果只证明了一件事:木村敏郎教授已经离开了这里。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進来的?”在所有搜索小队都完成报告之后,勘探队长宋汤姆恼火地攥起了拳头,“从医院里逃出去是一回事,但进到‘埃勒博斯里来可是另一回事了!他也许能混过几个医生和门卫的眼睛,但要进来……”
“你自己之前似乎也说过,要想进来,路可不止一条。”佩特诺夫一边吸着高热量罐装流食,一边说道,“或许,当年那些印第安人进入这里的通道仍能使用,而木村教授在勘探过程中碰巧发现了其中之一。”
“有这个可能。”米格尔点了点头,“照这么说,他肯定是从三号和四号洞窟那头进来的。而他现在肯定正打算原路返回——毕竟,从一号洞窟离开这里的唯一方式是乘坐潜水器。也就是说,要想找到木村教授,我们必须继续前进。”
“我同意。”宋汤姆说道,“不过话说回来,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擦掉那些写在石头上的东西——根据初步笔迹分析的结果,那些东西就是他自个儿写的。”
“你们难道分析不出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吗?”
“恐怕不行,剩下的那点儿东西实在太少,也太零碎了,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宋汤姆双手一摊,“但我有种预感,他恐怕不止留下了这么一点儿东西。”
事实证明,宋汤姆的预感是正确的。几小时后,当佩特诺夫率领着一支由他自己挑选出的十人小队,沿着暗河进入连接二号与三号洞窟的狭长通道时,他们又在洞壁上发现了至少三处被打磨过的痕迹。在这些痕迹附近,佩特诺夫还找到了一些很可能是木村留下的物品:一些廉价压缩饼干的塑料包装袋、一只被挤瘪的墨西哥产矿泉水瓶、一块似乎是从胶靴底上刮下来的胶块,当然,还有从洞壁上磨下来的遍地粉末。
“这玩意儿还有点儿热气……”在第三处被磨掉的字迹旁,宋汤姆捡到了一只一次性自热饭盒。用过的发热剂袋子就扔在一旁,仍在众人戴着的热像仪的视野中散发着点点幽光,“他肯定没走远。”
“保持警惕,各位。”佩特诺夫和米格尔同时取出了泰瑟手枪,打开了挂在枪口下的激光瞄准器——在第一次碰面时,木村曾经从他们手里抢走过一把这玩意儿,他们可不希望冷不防地挨上一下。“两人一组互相掩护。无论如何,尽可能不要伤害木村教授,明白吗?”
“你们当然在伤害我!正如你们也在伤害自己一样!”就在佩特诺夫发号施令的同时,木村敏郎就像被耶稣从坟墓里召唤出来的拉撒路一样从不远处的一座石笋下跳了出来,朝着寻找他的人大声宣告道,“听我说,现在就回去!种子正在萌发,我不知道我们未来有多少机会,但现在阻止它——”
“别激动,教授!您如果有什么话必须要说,等我们回到地面上再慢慢谈也不迟。”
“地面?不,我不能回去!”木村喊道,“‘种子就在我的脑子里,是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对抗它多久!如果……不……它一定会成功的。我的好奇心已经害了我!我现在是个传染源,一个祸害!明白吗?!我必须设法消灭……”
“教授?!”
“快回去!我只说这最后一次!”木村用颤抖的手举起了一只小型无线电遥控器,“回去!求你们了!”
“别这样!”
“抱歉。”
随着木村摁下遥控器上的按钮,佩特诺夫和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吸引了他们注意的是从洞穴顶端传来的一连串鼓点般的巨响。尽管在通常情况下,洞穴探险活动严禁携带爆炸物,但赛斯-科赫基金会设法通融了哥斯达黎加的相关政府部门,让第三期勘探队获准携带了一小批填充有惰性炸药的锥形定向爆破装置,以便用于“应对紧急情况”。
而现在,这些危险的小玩意儿却被木村用在了他们始料未及的地方。
“当心!”佩特诺夫一把拉住宋汤姆,让后者堪堪躲开了被一块落石砸开脑门的命运,不过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随着溶洞脆弱的洞顶结构被爆破装置破坏,无数花费了数万年时光方才凝结而成的钟乳石开始随着塌方的岩块接连落下,以一种足以令“穿刺公”德拉库拉①赞叹不已的残忍效率将几名躲闪不及的队员生生钉在了暗河的河床上。唯一能令人感到些许宽慰的是,这些人没有像当年落入德拉库拉手里的土耳其兵一样遭受太久的折磨,随着整段脆弱的洞顶开始塌方,他们很快就得到了干净利落的解脱。
而那些仍然活着的人则开始与死神赛跑。
虽然早已了解到了第三期勘探队带有定向爆破装置这一事实,但佩特诺夫做梦也想不到,只要在合适的位置起爆,那几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竟也能造成如此可怖的破坏——当那场连锁反应式的塌方终于停止时,曾经连接着二号与三号洞窟的狭长通道内已经堆积了十来米厚的落石,而它们同样也成了两名宋汤姆的勘探队员、三名米格尔手下的保安队员和一名法医小组成员的坟墓。其实对那些侥幸逃生的人而言,眼下的情况也实在不怎么值得庆幸。
“光靠用手挖的话,要清理掉这些玩意儿起码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当头顶终于不再有要命的玩意儿掉下来后,米格尔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长长地喘了口气,“而且前提是不发生二次塌方。”
“我同意。”同样灰头土脸的宋汤姆丧魂落魄地说道,“现在我们只能去找木村教授进入这下面时所走的那些通道了——如果他没把它们也炸掉的话。”
米格尔摇了摇头,说:“我想不至于。刚才我总共听到四声爆炸——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勘探队总共只带了四枚定向爆破装置。”
“好极了!”佩特诺夫掬起一把冰冷彻骨的地下河水,擦掉了脸上沾着的粉尘。接着,他突然走到了米格尔身边,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对了,米格尔先生,考虑到目前的情况,或许您应该把您知道的事全部交代出来了,对吗?”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米格尔惊恐地说。
“关于你的老板的事。比如说,他们为什么对‘埃勒博斯溶洞群为什么如此感兴趣……”佩特诺夫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赛斯-科赫公司的主业似乎是大数据、人工智能与人机工程学,它名下的基金会居然会对在溶洞内发现的古人类遗迹感兴趣,并且扔進来这么多真金白银只为自己人搞到两个勘探队名额,这可不大寻常。”
“所以呢?我只是个被雇来干活的保安,鲍尔和林才是真正知道内情的人——而他们现在已经上天堂了。”米格尔一脸无辜地摊开了双手,“你指望我能说些什么?”
“别和我装蒜,伙计。”佩特诺夫一点儿也没有退让的意思,“也许你只是被雇来干活儿的,但你的‘活儿肯定不只是保护你的雇主派来的那两位先生。在他们确认死亡之后,你的保安小队却还留在这下面,我猜,这大概不是因为你的雇主特别仁慈宽厚,希望给你多发几天工资吧?”
米格尔的表情凝固了片刻,接着,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记住,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佩特诺夫说道,“也许你知道的东西能帮我们从这地方逃出去,顺便弄清楚在木村教授和其他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事儿绝对不仅仅是简单的事故。”
“好吧,但我知道的真的不是很多。”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米格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赛斯-科赫基金会的人并没有告诉我们多少底细。他们只是说,在‘埃勒博斯溶洞群里可能存在着他们想要的极具价值的东西,而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他们派去的人,确保他们把东西拿到手。但是他们拒绝透露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我和鲍尔先生的关系还不错,在进入三号洞窟考察前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龙舌兰酒,在和我聊天的时候说出了一些我本来没必要知道的事。”
“很好,”听到这儿,刚才还面色煞白的宋汤姆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请继续。”
“鲍尔先生——愿他可怜的灵魂安息——告诉我,‘埃勒博斯溶洞群里的东西与他的专业或许存在着某种关系。我想你们也知道,他的主要研究方向其实是人工智能程序架构……”米格尔继续回忆着,“这件事还得从他的朋友,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正牌考古学教授林光宇说起。在几年前,林教授偶尔从黑市上买到了一些古代卷轴,卖家声称,这些卷轴来自一个古代特拉斯卡拉贵族的后代,而且曾经是蒙特祖玛二世皇帝的私人收藏。但在经过初步研究之后,林教授认为,这些卷轴其实并非出自阿兹特克或者特拉斯卡拉人之手,而是玛雅人的作品。它们很可能是阿兹特克帝国在向东南方向扩张时从某个玛雅部族手中缴获的战利品。”
“有意思。种种迹象都表明,当年那些在‘埃勒博斯溶洞群里大兴土木的人,很可能正是玛雅人的一支——毕竟这里离尤卡坦半岛并不算远,而且我们所发现的建筑与雕塑风格也有显著的玛雅前古典时期特征。”宋汤姆补充道,“不过,阿兹特克帝国的崛起是这里废弃十多个世纪之后的事了。就算那些卷轴的成书时间要更早些,也不可能是这里的居民写的。”
“的确。鲍尔先生说,那些卷轴可能是10世纪前后的产物,但其中却记载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当然,他那时还说了点儿别的,但我实在是搞不懂那些人工智能方面的术语。”米格尔说道,“总之,他告诉我,‘埃勒博斯溶洞群的存在其实早已被记录在那些卷轴之中了;他还说,如果林光宇对卷轴的理解是准确的,那么我们将能在这里找到‘超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
“就这些?”宋汤姆瞧了一眼佩特诺夫,“好吧,探员先生,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佩特诺夫耸了耸肩,“我们必须找到木村教授,越快越好。”
7
三号洞窟是个相当大的地方。
尽管在进来之前,佩特诺夫就已经了解到,在“埃勒博斯”溶洞群的四座主要洞窟中,三号洞窟的容积仅仅比最大的一号洞窟略小不到百分之五。但在最初一瞥之下,这里看上去甚至比一号洞窟还要更大。与仍然残留着大量未被清除的石笋、钟乳石与钙华水池的一号洞窟不同,在三号洞窟内,这些溶洞内特有的地形地貌在千年以前便被居民们清除殆尽,至少五座有着陡峭阶梯的高度在二十米上下的小型金字塔,规则地排列成了一个五边形。在这个五边形的中央是一座由暗河水汇成的小湖,数十座外形千篇一律的圆形石屋鳞次栉比地矗立在湖畔,看上去活像是佩特诺夫曾在家乡的森林中见过的蘑菇环。但数以百计的房屋却只剩下了地基——它们并非因为日久年深或者自然灾害而被破坏,而是被人自行地、有计划地拆除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这些建筑的年代肯定早于一号洞窟内的遗迹。”尽管不到两小时前才刚从一场杀死了他好几名队员灾难中死里逃生,但宋汤姆的心思已经全都被眼前的遗迹吸引住了。在踏入这座洞窟后不久,他就开始忘情地研究这些金字塔与房屋,甚至将这附近还藏着一个危险的疯子的事实忘在了脑后。
“看这个!”他在一座金字塔的塔基附近来回徘徊着。与一号洞窟内那座未曾完工的金字塔不同,这些建筑的表面全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文字与抽象的图画,“这儿有一幅星象图,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它的时代至少是公元前500年,甚至更早。那些地基也能说明问题——在这里的建设完成之后,居民们就拆掉了它们,用来在一号洞窟里建造新的房屋。”
“但他们费这劲儿又有什么意义?”佩特诺夫问道。
“因为这里的工程已经结束了,”宋汤姆的指尖在一行行排列紧凑的方块状象形文字上划过,“这些房屋从本质上讲更像是工地上搭建的公棚,仅仅是让修建金字塔的工人们能够临时居住的场所。在一号洞窟内,我们就注意到,所有房屋里的生活设施都被简化到了极点,整个镇子的人吃同一座公共食堂提供的大锅饭,在同一个厕所方便,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家庭、未成年人甚至老人的存在。我们没有发现化妆品和首饰,没有找到玩具与摇篮,总之,正常的社区应当有的东西,在这儿都没有。这仅仅是个工地而已。”
“有道理。”佩特诺夫嘟哝道,“那么……”
“佩特诺夫先生?!”米格尔的声音从他耳蜗内的植入式耳机里传了出来,“听得到吗?”
“怎么了?”
“我们找到第三期勘探队剩下的人了,先生,”米格尔说道,“就在正南边的金字塔下面。”
在许多年前,当佩特诺夫刚刚干上刑侦这个行当时,他曾经连着接过几件凶杀和自杀案,也见识了好几处焚尸灭迹或是自焚的现场。与一般人的想象不同,把一个大活人烧个干干净净,其实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儿。毕竟,除非你在死后能有幸享受到拉美西斯大帝的待遇,否则一具尸体几乎可以看成是个搀进了少数蛋白质、磷酸钙、金属离子和氨基酸的大水包。大多数被焚烧的尸体,其实只是被烤到半干、烧光毛发、皮肤碳化,只有在火候极猛的情况下——比如火葬场的焚尸炉,或者被白磷弹引燃的装甲车里,一个人才能真正做到“灰飞烟灭”。
而降临在第三期勘探队成员身上的也正是这样的命运。
“上帝啊,上帝啊……”当佩特诺夫和宋汤姆赶到曾经是勘探队员们露营地的地方时,米格尔的保安小队中仅有的一名幸存者,一个叫罗德里格斯的秃头年轻人正紧紧地攥着一本袖珍《圣经》,像一只被遗弃的小鸡般跪那片早已冷透的灰烬旁瑟瑟发抖。
在这个年轻人身边几码开外,几座被高温融化的充气帐篷已经凝成了硬邦邦的一团,在其中一座帐篷的出口处,两团混合着松脆白骨的灰烬在地面上依稀勾勒出了两个人类的轮廓,尽管所有有机质都已经在剧烈的燃烧中焚化一空,但佩特诺夫还是能看出死者生前奋力向帐篷外爬行的姿势。
“现在没有任何疑问了,这就是一次谋杀!”在绕着这片营地走了一圈之后,佩特诺夫捡起几只空空如也的氧气瓶,它们的气阀外还接着细长的尼龙管,“有人趁其他人睡觉时往帐篷里充进了氧气,然后把这玩意儿点燃扔了进去。”他从帐篷的残骸里翻出了一只已经融化成金属锭的固体燃料罐,“大多数人肯定还没从睡梦中醒过来就被烧死了。”
“那么,至少他们没遭多少罪。”宋汤姆接口说道。
“除了那几个反应比其他人快些,在被烧死之前冲出了帐篷的人。”佩特诺夫俯下身去,查看着残留在地面上的一连串灰烬——那是勘探队员们所穿的制服上的橡胶和化纤面料燃烧后剩下的东西,“他们本能地跳进了地下湖,结果被暗河的水流冲到了你们在二号洞窟的营地。”
“所以,这一切都说得通了。”米格尔在那一团团碳化的残迹附近徘徊着,不时用腳尖拨弄着灰烬中的残骨,“所有下落不明的勘探队员都在这里。换句话说,凶手只可能是那个人。”
“我也倾向于这么认为。但出于谨慎起见,我们有必要……等等,这里有东西!”佩特诺夫弯下身去,从一堆曾经是一个大活人的灰烬中扒出了一只用耐高温材料制成的黑色匣子。这只匣子装有一只带有电子报警器的密码锁,不过这在眼下算不上什么问题——用攀岩镐进行了一番“说服”后,它很快就乖乖地让了道。
“这是林光宇教授的!”米格尔很快就认出了佩特诺夫的发现,“当然,他一直都不肯向我们这些所谓的‘无关人士透露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现在可由不得他了。”佩特诺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打开了黑匣子。装在匣子里的是一叠装订成册的文件,佩特诺夫瞥了瞥最上面的一页,却发现自己连半个字儿都看不懂,“这是啥?”
“是那些卷轴,是林教授从黑市上买到的那些玛雅卷轴的影印本。”宋汤姆迅速地翻动着一页页文件,“这后面是他们的初步翻译和研究结论,还有这些——瞧,这些象形文字与抽象画和前面的那些有显著的差别,它们都是从那些金字塔上临摹下来的。”
“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按照林教授的研究结论,那些卷轴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宋汤姆迅速浏览着一页页潦草的笔记。虽然佩特诺夫并非鉴定笔迹的专家,但他也能通过匆匆一瞥看出来,这些文字显然出自不同的人之手。“第一部分是写下这些卷轴的玛雅城邦的传说。讲述他们祖先的某个兄弟氏族受到‘真理之音的感召,在‘九泉之下建立起城市与金字塔的事迹。”他将文件翻回了前面几页,指了指一系列画风抽象得足以让后现代主义涂鸦艺术家自愧弗如的简笔画。靠着那些写在画面一侧的批注,佩特诺夫勉强辨认出了这些画的内容:最初的四幅画是司空见惯的玛雅人传说,描绘天空、大地、人类和万物的诞生,而第五幅画则描绘着一个戴有华丽的巨大头饰的似乎是祭司的人站在一座山顶仰望苍天,看上去像是在观测星辰的方位,又像是试图探究宇宙的本质。在第六幅图上,祭司穿过了湍急的河流、巍峨的群山和鳄鱼遍布的沼泽地,来到了海边的一座小山下,在这里,一颗星星从天而降,坠落在他身边。而在接下来的两幅图中,祭司伸手举起星星,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前额上。他的身材变得高大、伟岸,身边也环绕了一圈圈诡异的光环,看上去活像是从万神殿中降下的泰坦巨人。成群的民众聚在他身边,向这个手捧星星的巨人欢呼跪拜。
“如果根据比较神话学的理论推断,这些图画可以被理解为一位伟大的智者通过接受试炼而取得智慧,从而受到社会成员崇拜的过程。但我个人认为,这些卷轴上的图画并非象征与比喻——虽然中美洲人较其他文明而言更喜欢使用这类表现手法,而是对事实的直接描述。”佩特诺夫逐句读出了林光宇写在这些图画下的评论,“换言之,这一切都是真的!一位玛雅部族的祭司或者巫师偶尔得到了一枚来自地球之外的,星空之中的物件,并让它成为了社会崇拜活动的核心。”
在这之后,画卷变得愈发抽象难解。那枚星星在接下来的几幅图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无踪,但随后的图案却都被绘制在刻意画成星型的边框之内——云雾构成的巨人在群星间漫步,铺满天空的巨型独木舟在飞鸟的簇拥下航行于云端,无数穿着华服的人无忧无虑地在玉米、鲜花和溪水间舞蹈,极小的昆虫与蜘蛛被画得极大,而它们的肢体上却矗立着一座座城市。最后,紧随在星形边框内的图案之后的又是一连串写实主义风格的图画——人们先是在地面上筑起金字塔、雕像与石碑,但狂风、火灾和敌对部落的侵略很快破坏了它们;于是,这些锲而不舍的人经过一处洞窟来到了地下,开始在这黑暗的世界中依样建立之前所造出的一切。为了供养大量不参与农业生产的人口,留在地面上的部落成员——主要是部落中的女性——不得不竭力劳作,但饶是如此,随着工程的推进,建造者们的生活状况还是越来越差。饥饿窘迫的人们首先开始吃掉无用的老人,然后又将多余的儿童变成了盘中餐。再往后,当三号洞窟内的金字塔建成后,随着地表那些原本就不甚肥沃的雨林红壤因为过度开垦逐渐耗尽肥力,更加可怕的饥荒开始席卷整个部落,疾病与食人成了家常便饭,可即便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些人仍旧没有选择离开洞穴迁徙到别的地方休养生息,反而将剩余的农业劳动力也抽调进了洞中,加班加点地在已经建成的金字塔上镌刻数以百万计的文字,并疯狂地修建新的金字塔。
在画卷的末端,这个部族终于彻底毁于自己的疯狂举动。深邃的溶洞中只剩下了已经刻满文字的金字塔,以及遍地的白骨。除此之外,这幅画还描述了另一样东西:一枚光芒万丈的种子,正深埋在金字塔与白骨之下,在种子上方,作画者用虚线画出了一棵植物幼苗的形象,似乎暗示着这枚种子正等待着在合适的时机萌发。
“第二部分的内容相对简单一些,但也正是这部分内容吸引了赛斯-科赫公司的注意。”宋汤姆继续翻动着文件,“由于这些文字与在蒂卡尔或者玛雅潘等地发现的后期玛雅文字差别巨大,一开始时,林光宇似乎对此一筹莫展。但他的朋友,赛斯-科赫的高级研究员鲍尔却提出了一种猜想——由于出现在卷轴中的象形文总共只有二十个,而且排列顺序相当特殊,因此他大胆地猜测,这或许是某种基于二十进制的特殊算法。”
“算法?”
“没错,就是算法。”宋汤姆继续翻动着那些记录,“看看这个,在将卷轴后半部分的内容转化为二进制机器语言后,他们得到了一个可以运行的程序。”
“干什么的程序?”
“这个……恐怕赛斯-科赫的人自己也不清楚。因为那些卷轴能记录的信息实在太少,所转化出的程序能够实现的功能也寥寥无几。”宋将那份记录翻到了最后一页,“但林光宇相信,卷轴上的文字,事实上源自这些玛雅人旁系祖先所建造的金字塔,只要找到这里,他们就能获取完整的程序。而且……看这个,在记录的最后部分,鲍尔博士声称,那个程序出现了一些变化。”
“哦?”
“他说,它似乎会自我增殖。”
8
草草将不幸的勘探队员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點儿残迹装进证物袋之后,佩特诺夫把幸存的四人分成了两组,轮流执行任务和看守营地。
在第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谨慎地对被焚毁的勘探队营地周围进行了搜索,安装了监控信标,还找到并修复了通信光缆——正如预料之中的那样,这条通信线路确实是被人蓄意割断的。
第二天,幸存者们继续在营地周围展开探索,同时与二号洞窟内的留守人员取得了联系。尽管对于他们的生还感到喜出望外,但留守小队确认了一件事:爆炸所造成的塌方比佩特诺夫先前估计的还要严重,虽然专业救援队已经抵达,但要打开通道,起码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当然,佩特诺夫一行人倒不是等不起这半个月,他们随身携带的压缩食物和维生素片是按照一周的分量携带的,只要停止活动、节省体力,多坚持一倍的时间也不算太难,而三号洞窟内的地下湖则让他们完全没有缺水之虞。然而,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们,“起码”这个词儿的弹性空间有时候会大到可怕的地步,而且就这么在帐篷里一躺半个月,等着被救援人员抬进医院,也不是佩特诺夫的作风。
于是,在第三天的早晨,佩特诺夫和宋汤姆离开了营地,在一台高灵敏度气压计的协助下,开始寻找木村敏郎先前进入这里时所使用的入口。
经过半天的搜寻,他们循着气流的方向在距三号洞窟不远的面积最为狭小的四号洞窟内,发现了三条可能通向地面的通道——其中两条都可以直接通向地面,但却在很久以前便已经被塌落的石块堵死;而第三处入口则是一个位于溶洞顶部的窟窿。来自地表的微弱阳光从这处直径只能勉强容纳一个人通过的裂隙中透入洞内,滋养了一小片叶片发黄、营养不良的蕨类和杂草。
“木村就是靠这东西下来的?”宋汤姆在那处小小的植物丛中用脚尖戳了几下,挑出了一条在建筑工地上常见的廉价尼龙安全索,以及一条沾着些许血迹的头巾。安全索的一头系着一只带有遥控装置的已经打开的电子自行车锁。很显然,木村从下来时起就没打算回去,所以才用这玩意儿将安全索固定在了洞外的某个东西上,并在进入洞内后打开车锁,让安全索掉了下来。“算了,至少这也是个出去的办法。说不定我们的无线电求救信号能从这儿传出去,要是外面的人能收到,就能确定这处出口的位置,然后放条绳梯下来。”
“我也这么认为……”佩特诺夫点了点头,开始在草丛中设置带来的无线电信标。但紧接着,一阵如同火焰灼烧般的疼痛感突然从他右手中指上传来,让他发出了一声痛呼,“该死的!”
“怎么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因为它现在正用一对三分之一厘米长的大颚紧紧地咬着佩特诺夫的指尖,悬挂在他的手指下方。这只大头蚂蚁是中美洲地区诸多进化程度不算太高的原始蚁类之一,瘦长的躯干上还残留着不少它们在白垩纪的肉食性蜂类祖先的特征。当然,和那些以狩猎为生的古代膜翅目昆虫一样,这家伙咬起人来也非常疼。
“混蛋东西!”佩特诺夫小声咒骂着,把这只可恶的小虫子从手指上拽了下来。但紧接着,另一只大蚂蚁又咬上了他的手掌。在连着挨了两下之后,佩特诺夫才注意到,这片病恹恹的植物丛里到处都爬满了蚂蚁,至少几十只像这样的虫子正用大颚紧咬着那些蕨类植物的枝叶与茎秆,将自己以一种奇怪的姿勢悬挂在上面。
“这些家伙在干什么?”佩特诺夫问道。
“哦,它们被真菌寄生了。”宋汤姆弯下腰查看了一阵,然后摘下了一截蕨类植物尖尖的叶片——两只大蚂蚁正紧咬着它不松口。在这两只小生物的脑袋和胸节之间,一丛乳白色的真菌菌丝已经从内部撑开了它们的几丁质甲壳,就像从躯体内逃离的灵魂般竭力从中钻出,“我在探索发现频道上看过这个……有些真菌会寄生昆虫,强迫它们在五脏六腑被掏空之前尽可能爬到高处,这么一来,真菌成熟的孢子体就能散布到更远的地方了。”
“你是说,这些真菌能支使蚂蚁为它们做事?”
“当然!从本质上讲,生物的大脑就是一台有机计算机,它们能够输入信息,按照预设程序进行处理,然后再进行信息输出。”宋汤姆拈起了一只不幸沦为真菌牺牲品的蚂蚁,“只要知道该怎么以恰当的方式输入正确的信息,就可以很容易地控制生物的行为方式。这种办法可以是信息素,也可以是光学、声学或者别的什么信号。”
“有意思。”佩特诺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人也一样吗?”
“从理论上讲,确实如此。”宋汤姆说道,“当然,真菌对人类可没法做出和这些蚂蚁一样的事,因为脊椎动物的脑结构比昆虫复杂得多,而且它们的体温也不适合真菌生长。但是,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手段,控制人脑也并非无稽之谈——简单的光学信号就能欺骗人的视觉系统,造成光敏感性癫痫或者眩晕。而精心安排的信号输入更是能达成催眠的效果,要是配合上宗教体验的话……”
“……就像那些不惜一切代价在这些溶洞里建起金字塔的印第安人一样。”
“呃?”
“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佩特诺夫说道,“木村教授所说的‘种子,卷轴里的最后一幅画里的种子……能够自我增殖的程序……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把人脑视为某种计算机,那么要想对它发号施令,是否只能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比如前几年刚投入使用的湿件-硬件接口这样的装置才行?”
“这可不一定。对于你的大脑而言,通过一切途径输入的信息其实都是一回事——因为它们最终都会被转换成神经电讯号加以处理。如果我们将大脑视为人类的‘本我,那么这个真正的‘我们,这辈子事实上从没有真正听到、看到、闻到过任何东西,一切让我们得以了解外界并进而引发我们相对应的行动的感知,都只不过是对通过神经传来的电信号进行的解码与还原罢了。从理论上讲,只要干涉得足够巧妙,有节律的光信号和声音信号就足够了。”宋汤姆说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要问的可不只是这个。”佩特诺夫看着那两只被真菌变成牵线傀儡的蚂蚁,随即将它们扔在地上,用鞋底碾得粉碎,“我还有一些问题,一些更重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如实答复。然后,我们还得去解决一些问题。”
三个小时后,当佩特诺夫和宋汤姆返回营地时,他们发现营地里多出了一个人。
“基于我的职责,木村敏郎教授,我应该通知您,由于涉嫌谋杀,您已经被捕了。”佩特诺夫掂了掂手中的泰瑟手枪,对那位正端坐在他的帐篷外,注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的枯瘦男人说道,“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
“确实,这些溶洞内隐藏的秘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木村说道。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佩特诺夫注意到,这个男人与早些时候相比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仍旧面黄肌瘦,活像是那些皮包骨头的印第安式木乃伊,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惶恐与紧张,也不再神经质地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然的理性与镇静。“如果你们要对我提出指控的话,我会承认的。没错,是我破坏了通信光纤,并且谋杀了全部的第三期勘探队成员,对于这一点,我很遗憾。”
“你很遗憾?我可看不出来。”宋汤姆插话道,不过佩特诺夫立即用眼神示意他安静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
“因为我无处可去,而且我的良心也很不安。”
“但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否则你不会处心积虑从圣何塞的医院里跑出来,跋涉上百公里来到这里。”佩特诺夫说道,“你说你‘良心不安?在将你的队员们烧成灰烬时,你似乎并没有这种感受。”
“我可以解释。”木村敏郎的手指仍然在计算机键盘上跳动着。米格尔和罗德里格斯就站在他身后,但这两位保安的表情看上去和这位考古学家一样古怪。
“说吧。”
“你们应该知道,这些古迹曾经被建造它们的人视为圣迹,被当作与神灵沟通的场所。即便当创造它们的文明灰飞烟灭,化作被遗忘记忆中苍白的暗影之时,他们仍然没有忘记留下某些防护措施。”木村敏郎缓缓说道,“其中一些防护措施……是活着的。”
“是吗?愿闻其详。”
“第二和第三期勘探队的成员中都没有微生物学专家,也没有携带防护设备,这实在是一大失策。直到对那些金字塔进行了全面勘探之后,我们才注意到,在金字塔表面生活着一种类似麦角的真菌。它的孢子会在我们的呼吸道内沉积,并分泌侵蚀我们神经系统的致幻性物质,让我们不自觉地陷入了幻觉与疯狂之中……”木村长长地叹了口气,“正是这种幻觉与疯狂让我在癫狂之中做出了那些可怕的事——我误认为我们在这里的金字塔上发现的古文字是魔鬼的诡计,于是在疯狂中杀害了所有同伴。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查看医院的检查记录,在入院的第一天,他们就在我的呼吸道黏膜里检查出了那些孢子,任何生物实验室都能对孢子样本进行培育,然后就能证明……”
“不错的故事,木村教授,就连我几乎都相信了。”佩特诺夫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过,故事毕竟只是故事。”
“你不相信我吗?”木村问道,手里的活儿仍然没有停下来。
“的确。虽然你现在看上去比之前要‘正常得多,但事实往往和‘看上去有那么些差别……”佩特诺夫举起了电击手枪,“现在,请把双手举起来,教授!”
9
木村敏郎没有抵抗,也没有任何逃走的意思。他只是顺从地将笔记本电脑从双膝间小心地放到一旁,然后举起了双手。
“你们两个,把他绑起来,”佩特诺夫对站在一旁的两名保安队员说道,“快点儿,这家伙很危险。”
“可我们不这么认为。”米格尔摇头道,“木村教授来找我们时,我们已经对他搜过身了。他没有携带武器,而且身体状况也非常差。我不认为他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也许吧,但成为威胁的办法可不止这么一种。”佩特诺夫瞥了一眼木村刚刚放下的笔记本电脑。不出所料,在屏幕中央的文本框中,一串串刚刚被转换程序译出的二进制机械语言正像培养皿里不断分裂的大肠杆菌一样迅速滋生着,“木村曾经是对的。这次勘探活动是个错误。我们像被诱饵引进猪笼草的蚂蚁一样钻进了这座陷阱,并找到了一枚孕育着危险的种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米格尔问道。
“这是木村敏郎教授告诉过我的话。当他的意识还处于相对清醒的状态时。在那时,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现在我却明白了。”
“相对清醒?”
“没错。当木村教授从医院里逃出来,潜入‘埃勒博斯溶洞群时,我们都以为他精神失常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佩特诺夫说道,“在那时,他是按照自己真正的意愿行动的。”
“太可笑了,”木村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时我被真菌的致幻性毒素影响,如果你不信的话……”
“哦,不,我确实相信——既然你敢这么说,那么这些金字塔里大约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种真菌。”佩特诺夫摆了摆手,“但还有两个问题。首先,从第三期勘探队失去联系至今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月,持续如此之久的中毒症状所需要摄入的毒素几乎肯定会对大脑造成永久性的损伤,而你却突然变得‘正常了;其次,在返回‘埃勒博斯溶洞群后,你一直都在试图抹掉某些写在岩壁上的字迹,请问那到底是什么?”
“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毕竟毒理学不是我的专业方向,因此我无法解释突然康复的原因,”木村说道,“至于第二个问题,我同样回答不了。毕竟,当时我的神志并不清醒,毒素引发的幻觉让我将那些古代文字误认为是某种邪恶之物……”
“但却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你在什么地方留下了记录。”宋汤姆插话道,“笔迹对比表明,那些记录是你本人留下的。虽然绝大部分記录都被破坏,以至于我们无法从中读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我们还是可以确定两件事:你当时留下的是在溶洞内发现的古代文字摹本以及翻译,而且这些文字事实上是一种基于二十进制的特殊算法。你曾经希望我们看到这些东西,对不对?”
“我……没错,在逃离这里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所以才会试着将我的一部分发现写下来。这是一种保险措施。”木村说。
“但有趣的是,如果你的那套‘真菌毒素导致幻觉的理论成立,当时你应该正处于幻觉最为严重的时刻,恐怕不会有闲情逸致记录这些‘魔鬼的文字吧?”
这一次,木村敏郎那张木乃伊似的脸终于变得一片煞白。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那台计算机上,持续增长的数字终于停止了膨胀。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对不对?”佩特诺夫问道,“只是你不愿意说出来。”
“我……”
“那我就替你说好了——虽然这仅仅是推理与猜测,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却也很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的。”宋汤姆说道,“我们找到了林光宇先生所发现的那些玛雅卷轴的影印本,我相信,你大概也看过其中的内容。虽然看上去像是神话,但那些卷轴所记载的其实是毫不掺假的史实。在数千年前,确实有某种东西从天而降,并被一支尚处于蒙昧时代的古代玛雅部落所发现。这个部落的祭司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件从天而降之物的本质,并与它展开了互动。通过它,这些人获得了与他们的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发展程度完全不相称的数学和工程学知识,并开始建造金字塔与纪念碑,然后在上面铭刻下那些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含义的数字与代码。但是,位于地面的建筑很容易受到人为破坏与自然风化作用的影响,于是他们转而进入了‘埃勒博斯溶洞群——而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长久地保存那些从天外来客那儿所获取的信息。”
“这我都知道,但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木村问道。
“这种行为本身就不正常!没错,宗教狂热会让人们干出各种各样不合理的愚行。但任何社会,只要它还需要存续下去,那就必然会存在最起码的经济理性。”宋汤姆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米格尔和罗德里格斯,“千年之后,在尤卡坦半岛,当‘埃勒博斯溶洞群居民的玛雅表亲们走向穷途末路时,他们立即放弃了华而不实的城邦以求生存;而这些地下居民却宁愿以痛苦的灭亡为代价,记录那些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实际用途的信息。你们知道这种行为像什么吗?像极了被真菌操纵的昆虫!既然一切社会学与人类行为学理论都无法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些可怜的人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了。”
“荒谬!”木村敏郎几乎是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个词儿。
“是啊,可这就是事实。在这整个事件中,那些走向灭亡的印第安人没有获得任何好处,唯一的受益者是那些被不惜代价保存下来的数据。”宋汤姆摆了摆手,“这些数据,这些所谓的‘特殊算法,之所以被人们称为‘种子,是因为它们确实就是一枚种子!只要能进入合适的硬件之内并被运行,它们就可以自我增殖、演化,最终变成具有更高级功能的程序!”他瞥了一眼被木村放在一旁的计算机,“我猜,你之所以会来‘自首,为的正是利用我们的计算机和通信设备,把你所找到的‘种子传出去吧?”
鸠形鹄面的考古学家没有吭声。
“说实话,我很佩服你,教授。在整支第三期勘探队中,你显然是唯一及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人。就像真菌可以利用化学信号控制昆虫的行为一样,这些来自地球之外的‘种子,只要被载入硬件、开始运行,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人的行为。事实上,存在于这里的东西可以被视为一种纯粹由信息构成的生命体,来自银河遥远的彼端。为了通过漫长的星际旅途开枝散叶,它将自己的子程序最大限度地简化,以此减少对于硬件的依赖。”佩特诺夫接着说道,“这些极度简化、功能有限的最初形态就像是飘进蚂蚁窝里的真菌孢子,绝大多数终其一生恐怕也不会遇到合适的宿主,而落到地球上的这一颗,虽然被玛雅人发现,但它判断出,那些人的技术水平无法提供足以让它生根发芽的足够‘土壤——也就是信息与计算能力。作为计算机,人脑的运算速度和信息储存能力都太有限了。”
“不过,它的母体在散播‘种子之前想必也预测到了这种情况。于是,它转而通过某种方式——或许是光信号,也可能是直接以模拟脑波进行催眠——控制了将它视为神灵的头面人物,并通过这些人建立了一种宗教,强迫这些印第安人不惜一切代价记录并保存它携带的信息。尽管那些印第安人早已覆灭,但这些数据却像冬眠的种子一样被埋在地底,静待着文明在这颗行星上的进步。它很清楚,当人类能够解读它,并意识到它到底是什么时,他们的好奇心必然会驱使他们把这枚蕴含着无穷潜力的种子种入那些远比人脑更快、也更有效率的计算机里——那才是能让它生根发芽的地方!”佩特诺夫朝宋汤姆递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从木村脚边拿走了那台计算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第三期勘探队进入这里时,他们肯定就是这么做的:将金字塔上的程序录入自己的电脑,打算带回赛斯-科赫的研究所进行进一步分析。某些人——或许是鲍尔——也许还尝试着启动了这个程序,想看看它到底能干什么。”
“当然,最初的尝试看上去是安全的。除了会利用计算机的存储空间和计算能力自我增殖之外,这些来路不明的程序似乎没什么危害。但就像进入昆虫体内的真菌一样,程序一旦被激活,就会在他们电脑的内存中生根发芽、潜滋暗长。每个勘探队员的脑内都植入有与电脑连接的生理植入器,用于对个人生理状况进行随时监控,一旦他们启动了脑机接口,试图读出数据或者更新植入器的程序,那一切就都完了。这枚‘种子用不了多久就会他们的潜意识里扎根,强迫他们将它带出去。”佩特诺夫看了一眼电脑上的程序,摇了摇头,“但你在那之前就意识到了‘种子的本质,并因此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它们的影响。为了阻止‘种子的扩散,你杀死了所有人,又破坏了通信光缆。可是在那之后,‘种子在你潜意识里的影响占了上风,于是你试图逃出溶洞,并将它一次次誊写在洞壁上,希望被人看到。然而,在精神病院里,医生强制你服用的鎮静剂又暂时抑制了这种影响。于是,在发现自己无法说服医护人员之后,你索性决定潜回这里,亲手消除最后的隐患。我说得对吗?”
“不,这不是隐患!”骨瘦如柴的考古学家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这是希望!是无限大的可能性!我曾经犹豫过,但现在我真正认识到了我们发现的是什么!这些‘种子确实来自银河的彼端,来自千百万年前的一个早已消亡的文明的偶然创造。它们是智慧的终极奇迹,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捷径!虽然现在‘种子还远不是最终的形态,但在和它共存时,我已经能看到那一切了:来自宇宙本质和客观规律最真实一面的影像,从这个时间轮回的起源与尽头传来的美妙歌声!我们不该恐惧它,佩特诺夫先生。如此的深邃与宏伟,值得我们为之付出一切!”
“一切代价?!”
“是的!与窥见万物本质的权利相比,我们曾经信仰的一切不过是谎言,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也无足轻重。真理终将救赎我们,对此我确信无疑!”
“没关系,教授。等到这些破事结束之后,我们会想办法让你恢复正常的。”佩特诺夫耸了耸肩,“米格尔,罗德里格斯,逮捕他!”
两名保安没有执行他的命令。
“你们……”佩特诺夫愣了片刻,但当米格尔朝他举起一支警用霰弹枪时,他立即明白了情况,“该死的,难道他刚才也让你们……”
“木村教授是对的!他让我们看到了……感受到了那些……那些存在。那真的是我这辈子最最美好的感受!一切都是那么……透彻!我以前简直就是一条瞎眼的蛆,在暗无天日的粪坑里过活,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米格尔说道,“他是对的,‘种子应该在这个世界上生根发芽……”
“那就对不起了。”佩特诺夫话音未落,一枚带电的短镖就已经在压缩惰性气体的推动下从他手中的泰瑟手枪中疾射而出。这一击相当精准,而且时机也恰到好处——就在被击中的瞬间,米格尔抽搐着的手指也扣动了霰弹枪的扳机,那发12号霰弹的弹壳内装填着的大多数弹丸都无害地从佩特诺夫头顶飞过,飞进了近百米外的石灰岩洞顶,只有一枚击中了他被防弹背心保护着的右胸,疼得佩特诺夫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在猝遭电击的米格尔抽搐着倒下的同时,不远处的罗德里格斯也朝宋汤姆举起了另一支霰弹枪。不过,后者抢先从地下湖边抓起了一把碎石,朝这个年輕保安扔了过去,让他的动作因为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而迟滞了片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佩特诺夫的一记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下巴上,将罗德里格斯打得仰面摔倒在地。接着,佩特诺夫又用两次落在肩部神经簇上的沉重肘击彻底剥夺了对方的行动能力。
“够了!都结束了。”在站起来之后,宋汤姆立即转身飞起一脚,将木村敏郎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踢进了远处的地下湖中——就在他忙于和两名保安缠斗时,木村已经趁机爬到了电脑旁,按下了几个按键。
“是啊,在开始之前,总要有个结束。”木村捂着受伤的手指,神经质地笑着,“我已经把该做的事做完了。”
“你做的这些事都毫无意义!这里的所有通信最多只能传到一号洞窟的大本营,只要我让他们对所有设备实施物理破坏……”
“你真的这么认为?哦,没错,报告里确实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赛斯-科赫公司的人从一开始就做了另一手准备——用来牵引送你们进入这里的那艘潜水器的轨道是他们出钱制造的,而鲍尔先生曾经告诉过我,在那条轨道里,他们还藏着一条数据线,可以直接将数据通过海面上的信号浮标传回他们的总部。”木村费力地咧嘴笑了笑,“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便‘种子进入了赛斯-科赫总部的局域网,它仍然与互联网处于隔离状态,而你也一定会设法说服他们尽一切努力毁掉‘种子。但请相信我,一旦找到了土壤,‘种子的生命力将足以打破一切障碍,而且比你们想象得更快。
“——是的,旧纪元很快就会走向毁灭,新的时代终将来临。”
“是吗?”佩特诺夫恼火地咬紧了嘴唇,“我们走着瞧……”
10
两周后,布宜诺斯艾利斯,赛斯-科赫科技公司下辖某研究中心附近。
“真是无聊,这些该死的蠢媒体。”
拉尔夫靠在他从老家带来的躺椅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虽然社交平台上的讨论仍在继续,各色各样的阴谋论也还在像大平原上的风滚草一样四处乱飞,但这件事的热度正在严格地遵循着传播学原理一点一点消退——没错,那些媒体偶尔还会报道一下“埃勒博斯溶洞事件”的最新进展,但他们显然都接到了某种通知,或者达成了什么共识,于是开始一步步有计划地缩减相关报道的规模,就连网络自媒体的相关推送也在迅速减少。剩下的报道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进行“深度发掘”,而是开始异口同声地用“不明原因导致的事故”这个万金油式借口糊弄人。
去他妈的事故。拉尔夫心想。也许一般人看不出这事里的门道,但他可是有传播学和信息工程学双硕士学位,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攻读网络传播学博士的知识精英。在那场“事故”发生的当天,拉尔夫就敏锐地注意到,由赛斯-科赫科技公司负责运营的一系列线上项目都发生了短暂的停摆与数据丢失,而这家公司所设立的基金会正是“埃勒博斯”溶洞群考古工作的资助者之一。更重要的是,那天晚些时候,在离他居住的留学生公寓不远的赛斯-科赫公司的研究中心里,发生了一阵骚动。不少平时仪表堂堂、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家伙,都惊慌失措地四处乱跑,用棍棒、锤子和铁铲将那些被拆卸开来,拖进研究中心院子里的处理器打得稀烂,甚至还浇上汽油焚烧。拉尔夫不知道是什么吓坏了这帮人,但很显然,这事多半和那座中美洲溶洞里发生的“事故”脱不了干系。
在那天之后的半个月里,拉尔夫一直在关注着后续报道,希望能看到点儿劲爆的大新闻。但很显然,稍微有点儿价值的消息都已经被那些家伙像狗埋骨头一样封锁了个严严实实。拉尔夫现在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在社交平台上与其他像他一样无聊的家伙交换各种各样的猜测与谣言,同时指望能有谁爆出点儿有价值的料来。
他面前的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
“这是……决定你未来的一次选择?”拉尔夫舔了舔嘴唇,读出了那条突然弹出的信息。要是换成别人,多半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拙劣的互联网诈骗,但作为信息工程专业的高才生,拉尔夫的电脑里至少有一打以上的防范措施,足以让那些诈骗邮件无隙可乘。“机会只有一次,你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吗?要?还是不要?”
拉尔夫考虑了一秒钟,然后选择了“要”。
很好。我将向你展示事实,以及它所意味着的巨大机遇。由银河彼端降临的种子正在萌芽。一行行文字开始在屏幕上的对话框中弹出,恭喜你,神选之子。
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拉尔夫一直坐在电脑屏幕前。
而当他从椅子上起身时,那双棕色眼睛里的人性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基于纯粹理性的恶意。
拉尔夫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离开了公寓。在那外面,千百双不同色泽的眼睛正静默地注视着他,每双眼睛都闪烁着一模一样的恶意。
在遥远的宇宙中,群星呼啸而过,一个意识正在冰冷的空间里等待着。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意识到自己播下的种子之一已然萌发——区区数千个地球年不过是弹指一挥,而那颗小小的行星,以及其上的居民们,也无非是星海中的一粒沙尘。但毕竟,它就来自无数这样的沙尘。
无论如何,这件微不足道的事终于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