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途中的路标
2018-05-24吴承学
吴承学
我从中文系的学生到中文系的老师,至今刚好四十年。其间所读的书自然难以尽述,但回想起来,在人生各个阶段中,曾经阅读的一些书,的确产生了独特而深刻的感受。
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
上世纪80年代的读书记忆是温馨的。那个时代百废待兴,一切都是开放而自由。我们正当年轻,如饥似渴,对于各种书籍、各方面的知识,有强烈的求知欲和消化力,就像大旱之后干裂的田地,突然遇到充沛的时雨。当时,陈景润因为徐迟一篇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而成为全国人民的偶像,而李泽厚则是许多大学文科生的崇拜对象。《美的历程》初版是1981年,出版后洛阳纸贵,居然成为一版再版的畅销书。这不仅是一种学术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人们从长期压抑中解放出来,表现出对美的强烈诉求,这也是思想解放运动思潮中的一朵浪花。那时,李泽厚还是50岁上下的年轻学者。许多大学生如痴如醉地赏读、讨论这本书,给人的感觉就像一班去春游的小孩,尾随着老师,在鲜花怒放的郊外,观察姹紫嫣红的春天。那种兴奋和激动,实在难以言传。
这是一本充满激情与想象的艺术随笔。书中有很多“也许……也许”这样的推测之言,它不严谨,但充满灵气与感悟,给人以想象与启迪。这本不足二十万字的书,从中华文明的源头一直讲到清代,涉及哲学、艺术、美学、文学等诸多问题。你可以说它是蜻蜓点水,也可以说是画龙点睛。现在重读此书,觉得它对中国古代艺术的许多评点,仍是不可移易的。比如李泽厚把“杜诗颜字韩文”作为盛中唐之交的艺术典范,“它们一个共同的特征是,把盛唐那种雄豪壮伟的气势情绪纳入规范。”这种总结相当有见地和功力。
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美的历程》并不是李泽厚的代表作。奇怪的是,此后他出版了不少思想精深的著作,读起来却没有了当年的感动。细细一想并不奇怪,《美的历程》刚好是年轻作者、年轻读者相聚在激情燃烧的八十年代。现在,李先生老矣,他的读者也在慢慢老去。提起李泽厚和他的书,不少年轻人茫然如闻开天遗事。
再见,那个已经遥远但在我们心中仍然浪漫的时代。
钱锺书《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我上大学之后,最早接触到的经典学术论文,就是钱锺书先生的《旧文四篇》。这是一册书页极薄而分量厚重的学术著作,全书共6万字,收入钱先生三十年间所写的四篇论文:《中国诗与中国画》《读》《通感》《林纾的翻译》。首次阅读就被其神奇的学术魔力所震撼了,后来又读到他的《诗可以怨》(1981年)、《也是集》(1984)、《七缀集》(1985)等以及《谈艺录》《管锥编》等论著,对其愈发敬佩。《旧文四篇》可以说是我走向学术研究上的导师,读研究生时,我反复阅读、揣摩《旧文四篇》,乃至像学书临帖那样模仿。我最早发表在《文学评论》上的论文《江山之助》《生命之喻》等文章之选题、立意与行文,深受其影响,后来才慢慢形成自己的特点。
钱先生学术论文的写作,可谓远超凡俗,达到极致。把义理与文章、智慧与美感完美结合起来,是其论文写作的显著特点:深刻精当,闪耀着学术智慧,而且文采斐然、可读可品,迥异于学院派的高头讲章。这在当代,罕有其匹。他善于把古今中外许多零散材料,经过不断淘洗、选择与提炼,将之串成学术的珍珠之链。他写论文讲究章法结构、用语修辞,喜欢用机智而令人解颐的博喻妙喻,语言轻松风趣。有时不免博炫才学,但实在让人喜欢和佩服。钱先生在学术上精益求精,我注意到钱先生论著的一个细节,就是每次再版,必有许多改动之处。《谈艺录》《管锥编》如此,论文也是如此。
钱先生积数十年所写的学术论文,寥寥数篇而已,而皆为可传世之作。经常听到一些人批评其学术零碎没有体系云云,我就想起杜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是的,许多学者出版了一大套甚至一大柜的书,价值却远不如钱先生的一篇论文,甚至不如《谈艺录》《管锥编》中的寥寥几句断语。漫山砂砾,难比半颗钻石;满车鱼目,不如一粒珍珠。在这个学术GDP不断创新高的年代,令人长忆钱锺书。
王运熙《王运熙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开始读王运熙先生的书,开始并没能领略其妙处,但越读越有味道,慢慢体会到有一种叫返朴归真的学术境界。后来随王先生读书,益发体会到这不但是当代学术中的清流,也是古人所倡的高尚人品与文品合一的典范。
陈尚君先生曾撰《学问是天下最老实的事情》一文以纪念王先生,其文甚佳。我接着这句话:好学问应该是聪慧之人所做的老实之事。王先生天分极高,二十多岁时,就以汉魏六朝乐府研究蜚声学界,一举奠定了学术地位,至今难以超越。此后他在汉魏六朝唐代文学和中国批评史的研究,也都成为高峰与经典。
王先生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境界,而非方法。其治学方法倒是很“简单”,就是“实事求是”。从文献出发,细读文本,将之放到具体的历史环境与文体体制中去考虑,从而得出独到之见。比如,历来认为六朝孔稚圭《北山移文》是讽刺“假名士作伪君子”的作品,王先生则通过对周颙与孔稚圭所处的时代、交游关系及其生活方式的考据,认为“《北山移文》只是文人故弄笔墨、发挥风趣、对朋友开开玩笑、谑而不虐的文章”。他把原先的“讽刺说”变为“调侃说”,淡化了意识形态的色彩,似乎降低了《北山移文》的批判性,却还原其真实面目。结合六朝盛行的游戏文学,更觉此说之有理。又如陈寅恪先生说过,唐传奇兴起是受古文运动影响所致的。王先生《试论唐传奇与古文运动的关系》一文则认为唐传奇与汉魏六朝的小说、杂传类作品一脉相承,同时受到当时俗文学的影响,并非是古文运动的产物。后来,很多学者认为王先生的结论更为真实可信。
我经常在思考,王先生之难及之处,就在于他坚守学术良知与学术理性。其研究不预设立场、不为理论所羁缚,不受时势所影响。他有极强的学术分寸感,对历史的把握总能那么不偏不倚,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其文章平和却另有一种特殊的魅力,非常耐读,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就像一块宝玉,越磨越有光辉。初次读王先生的文章,你可能会觉得过于平淡无奇。若干年后再读,你会发现,王先生的观点仍显得准确而精当。读他的论著,可以领略到好的学术确实具有超越性。曹丕《典论·论文》说文章是“不朽之盛事”,所以古之作者把生命寄托在翰墨书籍之中:“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每读王先生的著作,我就想起这句话。王先生不过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一位无权无势的布衣教授,但他的文章足以使其“声名自传于后”。
饶宗颐《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台湾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
这是我近年读得比较多的书。我不敢妄评饶宗颐先生,不仅因为他离我们太近,光芒过于耀眼,更是因为像我们这些按分科培养的现代学者,只能理解饶公某一方面,这种瞎子摸象式的片面研究,对饶公这样的通人难以作整体把握和准确评价。我只谈在读饶公著作过程中的一点强烈感受:那就是饶公“命好”。有人说,做学问,拼命不如长命。这是有道理的。饶公62岁退休,那时成果虽不错,但如果没有后来四十年的工作和滚雪球式的名誉积聚,肯定没有那么大的成就,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大的影响。饶公自己说:“龚自珍只活到四十九岁,王国维五十岁。以他们五十岁的成绩,和我八九十岁的成绩比较,是不够公平的。”饶公的寿命,比龚自珍和王国维两人合起来都要长。对于人文学者来说,长寿的确重要,但“命好”比长寿更重要。
饶公“命好”,首先是他的天分极高,天生做学问的命。饶公学术一个显著的特点便是“博”,其研究范围基本上覆盖了人文科学的各个学科领域。他有一种远远超乎常人的极强求知欲,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他显得很“任性”。这也是他的天性,是“命”。饶先生打通专业和学科的“博”,不是刻意去追求的,而是率性而为,跟着兴趣走的。比如,喜欢诗文写作,所以研究楚辞学、文选学、赋学、诗学、词学。其次,就是他遇到治学的好时代,这是天时。饶公说:“上天不仅给我高寿,而且我这辈子,亦特别幸运。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当代学术之显学——甲骨学、简帛学、敦煌学,皆有幸参与其事。”第三,得治学之地利。饶公学术的崛起是在1950年代以后,他恰好在香港,这是当时中外文化交流最为方便、频繁的地方,且经济发达,生活宁静,没有什么动荡和干扰,所以他在治学上显得特别从容和自由。这是饶公的幸运。对于学者而言,天时、地利、人和很不容易兼备,而饶公兼备了,这些综合因素成就了二十世纪学术史上的一个奇迹。
每个时代人类的智力水平都是类似的,但能否出现大人物,就不仅靠个体的努力,还要看时代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