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凭什么火?
2018-05-24刘悠翔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南方周末实习生 董聃慧
老舍的旧作新编又来了。
2018年5月,方旭导演的话剧《老舍赶集》先后在上海和北京演出。这部话剧由六出短剧组成,改编自老舍的四部短篇小说和两篇小品文,它们大多创作于1930年代。
中国现代作家中,老舍近年来颇受戏剧、影视界欢迎,多部作品相继被当代创作者改编。
1960年代,中国学界对现代作家进行过总结式排序,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和曹禺是当时的“前六强”。1980年代以来,在这个序列后面又续上了张爱玲、沈从文和钱锺书。21世纪以来,这九位作家中,被改编成影视话剧最多的是老舍,其数量多达19部(同一作品改编成多个版本的话剧,计为一部),排名其后的作家,都不超过10部。
这个现象背后的成因很多。比如,鲁迅和老舍是九位作家中去世超过50年的,这意味着他们作品的版权已经成为免费的公共版权。即便在付费阶段,老舍的所有小说版权已经全部卖出,除去版权免费的作品,老舍在21世纪的作品改编热度仍然是第一。
如果半个多世纪之前的旧作值得被重新演绎,足以证明这些作品能够跨越时间,与当下观众形成对话。“老舍热”的答案也许就藏在他的作品里。
看看话剧《老舍赶集》。
开场的《话剧观众须知》正话反说,描绘了中国剧场观众的种种不文明行为:“入剧场务须携带瓜果梨桃、花生、瓜子儿,以便随意乱丢果皮”“国事、家事、天下事及各种鸡零狗碎之要闻,均宜在开幕后进行讨论”。与老舍的原著相比,话剧版删除了“入场时切勿携带火柴,以便吸烟时四处去借火”。如今剧场禁烟,算是一个进步。
此外,老舍的其他提醒仍然有效。他那个时代的“高射手电”观众,如今用上了智能手机。中国很多剧场为了阻止观众在演出时使用手机拍摄录影,配备了激光笔,工作人员随时远程发射激光“命中”涉事观众的手机,以此提醒观众规范自己的行为,这种方式属于全球首创。
《老舍赶集》的第二出《创造病》,讲述了大城市里一对小资夫妻的烦恼。他们常常看上价格不菲的大衣、皮包和留声机,想买来装点门面,为此不惜花光每月的收入,甚至分期付款。宝贝买到手后,夫妻俩很快厌倦,转而对新的商品产生兴趣。话剧剧本改写了夫妻俩的收入,缩小了两人的收入差距——今天的女性收入水平确实更接近男性,不过她们也成了网购消费的主力群体。
对消费观的探讨在老舍作品中出现过不止一次。在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中,他这样描述满族骑兵家庭的赊账生活:“先用先吃,钱粮到手,领到饷银便先去还债,还了债,所余无几,就再去赊。”甚至“不但自己爱赊,而且颇看不起不敢赊、不喜欢赊的亲友”。进入21世纪,这部小说多次被改编成舞台剧。
老舍还多次写到功利的婚恋生活。话剧《老舍赶集》改编了其中的名篇《牺牲》。在北方某大学当老师的“海归”毛博士为人吝啬,口头禅是“牺牲太大了”;就连谈恋爱也要盘算“成本”:“花点钱,值得,她永远是我的;打野食不行呀,花多少钱也不行,而且有危险的!”
老舍的代表作《骆驼祥子》中,车厂厂主的女儿虎妞喜欢人力车夫祥子,而祥子不喜欢这个凶悍粗犷的女人,他答应结婚,也是“牺牲”,看中女方的嫁妆:“什么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
今天的相亲角,那些对着学历、收入帮子女选对象的父母,与毛博士和祥子的考虑是不是有几分相似呢?
《老舍赶集》不难让人体会到老舍作品在今天的魅力。
对照小说原著,话剧《老舍赶集》大篇幅地保留了原著中人物的对话,但今天的观众理解起来仍然毫无障碍。80年前的白话文小说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老舍彻底使用口语写作。此前的作品比如《红楼梦》这样流传甚广的经典名著也是文白夹杂的,写到风景仍然用文言诗词。
“一个洋车夫用自己的言语能否形容晚晴或雪景呢?假如他不能的话,让我代他试试看。”老舍谈到自己的语言追求,“什么‘潺潺咧,‘凄凉咧,‘幽径咧,‘萧条咧……我都不用,而用顶俗浅的字另想主意。”
老舍作品的魅力还得益于他的写实风格。老舍曾在自述中写道,短篇小说的素材,主要取材于“自己的经验或者亲眼看见的人与事”。有学者考据,老舍作品中的北京使用了240多个真实地名,即便是虚构的《四世同堂》,小说中祁家的院落结构、房屋布局乃至树木花草等都与老舍故居的真实面貌相符。
不过,老舍对自己的作品甚为挑剔。他曾自我评价道,“假如我有点长处的话,必定不在思想上”“我的感情老走在理智前面……因而不加思索便把最普通的、浮浅的见解拿过来,作为我判断一切的准则”。
《老舍赶集》选择的《黑白李》就是这样的作品。革命青年白李关心人力车夫,看到他们担忧电车的到来,就率众打砸电车,还将此视作革命行为,悲情地认为自己是在“砸地狱的门”。
“在普遍把文学视为阶级斗争的有力工具的年代,老舍的作品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未能得到充分的评价。”老舍研究专家樊骏分析,其中的重要原因是老舍的作品缺乏“更为鲜明的政治倾向和更为激进的思想题旨”。
老舍最感兴趣的,始终是文化的命运。他在《黑白李》中用写实手法描摹了新旧两个人物的复杂面相。革命青年白李一方面向仆人灌输平等意识,另一方面又驱遣仆人大热天拉车载着他满街跑;老派人物黑李信奉主仆秩序,也体恤仆人辛苦,却不可能为仆人的权益打抱不平。
“新”与“旧”,黑与白,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正如《黑白李》原著的结尾,黑李顶替白李入狱,为“革命”送了命。这为话剧《老舍赶集》注入了更加辩证的内涵。
老舍曾说,“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的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的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