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一朵玫瑰
2018-05-24陈蔚文
陈蔚文
有回吃饭时,父母说起一些老邻居,这些名字对应的面孔我几乎都记不起来了。按说那时我上小学二三年级,应有较清晰的记忆了,可旧日子如潮退后的滩涂,空旷,只搁浅零星的贝类。一个名字却脱口而出:“我记得隔壁邻居家的大女儿叫丽娃。”父亲从酒杯边抬脸,有点诧异:“是,你竟还记得她的名字。”
他和母亲说起老胡家,说起丽娃的父母关系不好,时常吵架,说起老胡夫妻在楼里不大与其他人家来往,他们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丽娃最像妈妈。
我一直记得丽娃的歌声与笑容。
丽娃的母亲在一家大医院当护士,常上夜班,回家主要就是睡觉吃饭。丽娃那时二十岁左右吧,已经上班了。她总推着一辆女式二六自行车进出楼道,那辆蓝色自行车被她擦拭得锃亮,她骑车远去的身影就像一只轻盈的鸽子。
丽娃很能干,承担了不少家务。只要下班,她就做饭、洗衣,从没个停。丽娃还有两个在上学的妹妹,她要辅导她们的功课,有时甚至代替父母去参加妹妹们的家长会。承担这么多活儿,可从没听过丽娃抱怨,她做饭或洗衣时也常常哼着歌,她似乎要用歌声来化解生活里的一切不如意。
她常常哼唱的一首歌叫《心中的玫瑰》:“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她的嗓音动人,在那个旋律匮乏的时代,这首充满“流行”意味的歌在我听来不啻天籁。和同时代那些歌曲相比,它折射出更动人心弦的柔情。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影片《泪痕》的主题曲,李谷一原唱,是只有那个年代才能开出的玫瑰,纯真,忧伤,充满女性气息。而由丽娃把这首歌带进这幢机关宿舍的楼道,再合适不过了。她像她母亲,个头不高,微黑,身材圆润,五官分明,一双如深潭的眼睛。
她的家和楼道里其他热闹的家庭比起来,是沉闷的。老胡和妻子不怎么说话,偶尔说话,都是以吵架的声调。好在有丽娃,她使这个家有歌声,有香味。她常给妹妹们做吃食,逢年过节,她在公用厨房里做一种油煎小饼,有时是萝卜丝虾皮馅,有时是南瓜红豆泥馅。秋天,她带妹妹采来桂花晾干,加点白糖,做桂花糯米饼。邻居夸她手巧,问她哪儿学的,她说小时候在乡下跟外婆学的,邻居们才知道,她在乡下外婆家长到十岁才回城里父母身边。
“难怪性格和老胡两口子一点都不像呢。”邻居们悄悄议论说。
有一回过节,老胡夫妻俩闹得很厉害,听说是为老胡老家的事。老胡一气之下回了老家,老胡妻子参加单位的一个活动也走了。丽娃要上班,买菜做饭,照顾两个妹妹,忙得像个陀螺,可家里还是传来歌声,这次是三个人的,她教妹妹们唱歌。
成天生活在一个父母关系紧张的家里是什么心情?从丽娃脸上似乎看不出她身后那个家庭的阴霾,她总扬着一张淡淡微笑的脸,微笑代替了语言,成为她与邻居们打招呼的方式。还有就是歌声,似乎什么也不能阻止她歌唱。
“在我忧伤的时候……”听上去,这忧伤仍然充满着希望。
每当丽娃唱起歌,我屏息静气地倾听,她的歌聲为当时贫瘠的生活注入了玫瑰色泽……
丽娃一家后来搬走了,听说丽娃父亲直到去世前,也没和丽娃母亲离婚。唉,吵吵闹闹一辈子,作为家中长女,或许丽娃的忧愁在更深的、别人所不能见的地方吧。
我甚至从未与丽娃说过话,不过不影响我对她的关注——是不是每个女孩成长路上都有几个让她难忘的“大女孩”形象?丽娃之于我,就是这样一位充满魅力的大姐姐。她令我知道面对人生的烦恼,人总有办法去自我化解的,只要歌声与笑容在,明天就不会太坏。而且,她的笑容与歌声是在表明——父母的人生不能替代她的人生,更不能笼罩她的人生,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
我再也没见过丽娃。有一回,在街上,瞥见一个似乎有几分面熟的脸庞,走过去才想起,这张脸庞很像丽娃,依然是带着点笑意的脸。
不管是不是她,我知道,丽娃会生活得很好。无论遭遇什么,她一定会继续唱歌,而生活将赠予她爱的玫瑰。
这个中午,我又搜了《心中的玫瑰》来听,前奏悠扬的小提琴声颇有那个时代的袅袅余音。丽娃的脸又一次从歌声中浮现,五官有些模糊了,明媚仍在,像夏日里的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