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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人类(上)

2018-05-24彼得·詹姆斯

译林 2018年3期
关键词:约翰孩子

〔英国〕彼得·詹姆斯

第一章

4月的一个傍晚,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南部科德角以东三十海里处,两名年轻人带着行李,站在一艘改装过的游艇的直升机起降平台上。他们紧握着栏杆,神情焦虑。

他们俩都知道,现在再有任何疑问已经迟了。

“幸运玫瑰号”游艇已经四十岁了,身上伤痕累累,凡是有裂纹、凹陷和铆钉的地方,油漆都很厚,活像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妓女的脸。游艇航行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海上,船尾巴拿马国的方便旗(船舶悬挂的旗帜表明该船舶的国籍,在公海上的船舶受船旗国的专属管辖和保护,无国籍的船舶在公海上被认为是海盗船,不受任何国家的保护。实践中,有些国家允许所有外国船舶悬挂其旗帜,于是,有些外国船舶为了逃避本国税务和其他强制措施,往往购买这些国家的旗帜,这种船旗被称为方便旗。—译注)猎猎作响,黄色的烟囱向空中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很快就被海风吹得没了踪影。为了让减摇鳍(减摇鳍是一对帮助船舶在狂风巨浪中保持平衡的人造“鱼翅”,该设备结构复杂,造价较高,且效果和航速有很大关系。航速越高,效果越好,故多用于高速船舶上。—译注)工作,游艇保持着一定的航速。其实,它并不急于赶往任何一个目的地。它只是在美国领海12海里线(《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规定每一国家的领海宽度,都不应超过12海里。—译注)的范围外“闲逛”,以保证安全—保证自己不受美国联邦法律的约束。

约翰·科里森三十五六岁,上穿羊毛衬里夹克,下穿休闲裤,脚蹬真皮休闲鞋,看上去颇具登山爱好者或探险者的气质,其实,他是个做学问的。他六英尺高,淡褐色皮肤,身材瘦削,金色短发,淡蓝色的眼睛,戴着椭圆形的小眼镜,一表人才,平时不苟言笑,脸上有着北欧人的特征。

他的妻子娜奥米一心只想着在船上站稳。她裹着一件驼毛长外套,外套下面是无袖套衫。她穿了一条牛仔裤,脚上是黑色生胶底皮靴。娜奧米头上的金发是那种时髦的乱发发型,长短正适合,海风把头发吹到了她那漂亮的脸上,娜奥米本来就有点像个假小子,现在这一特征变得更加突出,虽然目前她的脸色比正常情况下要苍白很多。

在他们头顶几米远的地方,刚刚把他们送到游艇上的那架直升机悬停在空中,像大出血一样不停地向半空中排放着汽油味很重的烟气。直升机在游艇上投下的阴影像一只大而空的布袋子。那正是约翰此时此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袋子里扔出来了。他低头迎着直升机发出的巨大噪声以及螺旋桨抛出的气流,伸手扶着妻子。他感受到了驼毛外套下妻子瘦削的肩膀,觉得他的心和她的心靠得很近。此时的他太想靠近她了,太想保护她了。

还有,他想对她负责。

风吹得很猛,他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呼吸,以免呛着自己。带着海盐的水汽给镜片蒙上了一层薄雾。因为紧张,嘴和嗓子眼都觉得干干的,现在直升机排出的尾气更让他觉得口干舌燥,干得要起火。娜奥米的几缕长发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脚下的甲板下降了,一会儿之后又向上抬升,胃顶向胸腔,脚底的感觉就像在乘坐电梯。

透过头顶上旋翼的呼呼声,他听见了一种刮擦的声音。他这是第一次坐直升机。在直升机上穿过大西洋低压带,颠簸了一个小时之后,他再也不想重复上述体验了。那种眩晕、恶心的感觉和你在游乐场坐空中飞车一样。你的脑袋甩向一个方向,而体内的各种器官则甩向另一个方向。现在,直升机的尾气、游艇上浓烈的油漆味、脚下颠簸的甲板,都加剧了这种难受。

娜奥米搂着他的腰。他的皮夹克有一层厚厚的衬里,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娜奥米的力量。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相当清楚,因为他的心里也是那样想的啊。那是一种令人不适的终结感。此前,一切都只停留在想法的层面上,那是一个随时可以抛之脑后的想法,但是,现在不行了。看着娜奥米,他想,我很爱你,亲爱的娜奥米,你非常勇敢。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要勇敢得多。

直升机的身子歪向一边,引擎的轰鸣声更响了,机腹上的信号灯在闪烁。接着,直升机陡然爬坡,离开了游艇的上方。约翰看着直升机渐行渐远,于是将目光投向下面灰色的海洋。海面上有不少浮沫,偶尔还可以看见几只海马,远方的地平线若有若无。

“好了吗?请跟我来。”

一名身穿白色连衣裤的菲律宾人在他们前面带路。此人彬彬有礼,但神情严肃。此前,他们刚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时候,迎接他们、帮他们拎包的就是他。现在,帮他们开门的还是他。

他们跨过甲板梯口,跟着菲律宾人走了进去。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将自然界的一切挡在了外面。在突然降临的静谧中,他们看见舱壁上挂着一张航海图,一下子感觉暖和起来。这里的油漆味更浓了。脚下的地板在嗡嗡响着。娜奥米捏了捏约翰的手。她晕船晕得厉害。她以前一直这样。她一上船就难受,哪怕是在池塘里的一条小船上也不行。但是今天她不能采取任何措施。晕船药不能吃,也不能打晕船针,只能靠自己硬撑过去。约翰也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应。他想安慰她的同时,也想安慰他自己。

我们这么做正确吗?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自己问了一千遍。在未来的多年时间里,他将继续问下去。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说服娜奥米和自己,是的,这样做是正确的。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了,我们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我们真的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第二章

他们即将住上一个月的那间客舱,在这所漂浮诊所的宣传册里被吹得天花乱坠。小册子里说那是一间特等舱,极其豪华;现实情况是,客舱里配了一张大床、一张小沙发、两把同样小的扶手椅和一张圆桌,圆桌上摆放着一碗水果。所有这些东西都挤在一个与小旅馆房间同大的空间里。客舱一个角落的高处有一台受到严重干扰、信号很差的电视机,正在播放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英文缩写。—译注)新闻。奥巴马总统在讲话,因为静电的原因,他的话有一半根本听不清。

客舱里有一间铺着大理石的卫生间,虽说局促不堪,却让人觉得奢侈非常。娜奥米想,如果游艇不像现在这样老是晃来晃去,她不用扶着什么东西就能在卫生间里站定,那才是真的奢侈呢。约翰的洗漱包在地上滚来滚去,她蹲下身子,将洗漱包里的东西掏出来之后,立即站直身子,顿时感到头晕要吐。

“要帮忙吗?”约翰问。

她摇摇头。这时游艇突然向前一冲,她失去了平衡,踉跄着走了几步,最后重重地坐在床上,差一点踩到约翰的电脑。“我恐怕只能再忍四分钟时间。收拾好行李,我就得去吐了。”

“我也觉得头晕。”约翰说。他瞥了一眼贴在舱壁上的安全须知,那上面有一张紧急集合地点的布局图和一张救生衣穿着步骤示意图。

“你怎么不吃晕船药呢?”她问,“你可以吃啊。”

“要是你不能吃,那我也不吃。我要和你同甘共苦。”

“你受苦啦!”她扭头靠了过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他的皮肤温暖而粗糙,身上的古龙香水有股浓烈的麝香味。他散发出的那种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力量,让她觉得舒服些了。少女时期的她在看电影时,總是被那些身强力壮、智力过人却寡言少语的男人吸引。她真希望自己的父亲就是那种类型的男人啊。八年前她在怀俄明州的杰克逊霍尔小镇排队等着上缆索吊椅,第一次见到约翰时就芳心大动,因为她觉得约翰相貌英俊,又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正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想到这里,她又吻了他。“我爱你,约翰。”

娜奥米的眼睛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褐色的,但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熠熠生辉,满满的都是对约翰的信任。

约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心生无限怜爱。“娜奥米,我爱你。我喜欢你,我心疼你啊。”

她不无惆怅地笑笑。“我也心疼你啊。有时候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啊。”

两人好久都没有说话,但这样的沉默令人舒坦。自从哈雷离开人世后,他们俩花了很长时间才调整好夫妻之间的关系。在哈雷刚走的那两年,他们的世界真的是一片黑暗啊,娜奥米屡屡担心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

哈雷这个孩子的身体一直很棒。他们根据哈雷彗星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因为约翰说他非同一般,像他这样的孩子能够降临人世实属稀奇,也许真的像哈雷彗星那样七十五年才会有一个—不,很可能比哈雷彗星还罕见。哈雷出生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他的体内已经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

娜奥米的手提包里一直放着哈雷的照片。照片上的哈雷三岁,穿着粗蓝布做的衣服,头上松软的金发乱糟糟的,好像刚刚从滚筒干衣机里爬出来一样。他调皮地对着照相机,咧嘴大笑着,露出了两颗豁牙,那是他荡秋千时掉下来摔的。

哈雷死后的很长时间里,那一直是约翰不愿面对或不能面对的话题。他只是埋头于工作、下棋和摄影之中。他常常带着相机,无论天气好坏,一出去就是好几个小时,看到什么就拍什么,说他漫无目的吧,整个人却又像着了魔一样。

她则努力重新找工作。在洛杉矶一个朋友的介绍下,她在一家公关公司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几个星期之后她就辞职了,因为上班的时候她总是无法集中精力。没有了哈雷,她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粗陋浅薄、毫无意义。

最后,他们俩都去找医生,几个月前刚刚结束心理治疗。

约翰说:“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说来这里吗?”

“是的,我们真的来这里了。”

化妆台上的一只托盘里放着一瓶矿泉水和两只玻璃杯。托盘滑动了几厘米之后又停了下来。

“好像突然变成现实了。我紧张得要命。你呢?”

约翰爱意满满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亲爱的,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停下来—”

为了做这件事,他们从银行借了一笔巨款,另外还向娜奥米远在英国的妈妈、姐姐哈丽特借了十五万美元。这笔钱是她们坚持要借的。全部的款项加起来一共有四十万美元,目前已经全部付清—一旦付款,就不予退还。

“我们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说,“就必须朝前走。我们不必—”

有人敲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外面那个声音说:“服务员,打扫房间。”

门开了,是一个五短身材但长相颇佳的菲律宾女人,她穿着白色连衣裤,脚蹬橡胶底帆布鞋,微笑地看着他们。“欢迎登船,科里森博士,科里森夫人。我叫丽亚,是你们的客舱服务员。请问你们有什么需要吗?”

“我们俩都觉得头晕,”约翰说,“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妻子可以用的?”

“啊,当然有—我这就去拿。”

“有吗?”他诧异地说,“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药—”

服务员关上门走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两副腕带和两小片胶布一样的东西。她拉起衣袖给他们看。原来,她的手腕上也戴着类似的腕带。接着,她又给他们看了自己耳后贴的那个胶布一样的东西。“你们贴上这个就不会晕船了。”说着,她给他们展示了贴晕船贴的正确位置。

娜奥米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这两个东西真的有用,反正服务员走了之后才几分钟的时间,她就觉得好一些了,至少她可以继续收拾行李,把东西从包里拿出来了。她站起身来,盯着舷窗外面黑色的海洋看了一会儿,赶紧把头扭到一旁,因为一看到海浪,晕船的感觉就卷土重来了。

约翰回头继续摆弄他的电脑。他们一起在外旅行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娜奥米负责收拾行李,约翰则让到一旁,免得碍手碍脚。这个世界上最不会收拾东西的人恐怕非他莫属,无论是出发时把行李装箱还是到达后把行李拿出来,他都做不了。这不,约翰刚刚在行李箱里找过电脑的电源适配器,箱子里的东西就被他扔得到处都是。有的衣服到了床罩上,有的衣服被扔到了椅背上,还有的衣服被他直接丢在地上。娜奥米绝望地看着他。约翰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对他制造出来的混乱浑然不觉。

娜奥米咧嘴笑了。她从地上捡起约翰的一扎领带,摇了摇头。对他发火已经毫无意义了。

约翰摆弄着新腕带,摸摸耳后的晕船贴,并没有感觉到晕船的症状有所改观。为了努力忽视游艇的晃动,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国际象棋上。他在和一个名叫格斯·桑迪亚诺的男子下棋。此人住在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他们是在一个国际象棋的聊天室里认识的。

他已经和格斯·桑迪亚诺下了几年国际象棋,但他们从来没有在网络空间之外的地方见过面,约翰甚至连他的对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个澳洲人的棋下得很烂,而且最近每走一步所花的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这样一来无疑延长了他的绝望心情,而他落到这步田地没有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他蠢笨不堪。约翰心生厌倦,已经在考虑要找一个新对手了。眼下那个澳洲人又走了一步毫无意义的烂棋。

“桑迪亚诺先生,你去死吧!”

约翰把他将死了,桑迪亚诺先生的王无处可逃。他为什么不乖乖认输,结束这场比赛呢?约翰在电脑上打了一封建议他投降的邮件,然后将手机接到电脑上,准备发出邮件,但是却发现手机上没有信号。

他们在大海的深处,离陆地太远了,他想。床边倒是有部卫星电话,但根据电话旁边的使用说明,其价格是九美元一分钟。太贵了。那就让格斯·桑迪亚诺等着吧。

他关了国际象棋,打开了自己的邮箱,开始细看他今天早晨下载却还没有来得及看的那十几封邮件。想到在随后的一个月时间里,他们都将待在手机信号无法覆盖的海上,收发邮件成了一个大问题,他不由得慌张起来。他在南加利福尼亚州大学的研究实验室工作。在正常情况下,他平均每天要收到一百五十封邮件,今天的收件量接近两百封。

“亲爱的,太神奇了!你记得你看过这个东西吗?”娜奥米说。

约翰抬起头,只见她正在看那个宣传册。“我刚才还在打算着过一会儿再看一遍呢。”

“游艇上只有二十间私密客舱供客户居住。这样委婉的说法挺好的。我们是‘客户,不是‘病人。”她大声读了出来。“游艇以前载客五百人,但两主甲板处原先是客舱的位置现在已经完全改成了电脑房,里面放满了电脑。他们有五百台超级电脑在船上!太厉害了!他们怎么要用那么多电脑?他们需要那么强的计算能力吗?”

“遗传学需要巨量的数字计算,我们付的钱有一部分就花在这上面了。给我看看。”约翰说。

她把宣传册递给了他。约翰看着一张照片,那上面拍的是一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技术人员在看电脑显示器,旁边是许多蓝色电脑机箱。约翰翻到宣传册的开头部分,盯着那张照片看。他认出那张照片和这位科学家放在个人网页上的那张是相同的。约翰在电视上曾经看过他接受别人的采访,也曾在专业报刊和大众报刊上无数次看到他的照片。接着,虽然他早就了解这位科学家的情况,但还是扫了一眼他的简介。

里奥·德托雷博士从小就是个天才。他十六岁的时候以优异成绩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后在斯坦福大学获得了哲学博士和医学博士两个学位,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法国巴斯德研究院(巴斯德研究院成立于1888年11月14日,主要工作为传染病防治研究、教学以及公共卫生服务,研究范围触及分子生物学与遗传工程生物学领域。—译注)进行生物科技方面的博士后研究,后来,他发现了一种重要的酶,在实验室条件下,该种酶可以帮助实现基因的复制。他申请了专利,成了亿万富翁。正是因为这一重要发现,他获得了麦克阿瑟奖(该奖由麦克阿瑟基金会颁发,对象是那些在不同领域显示出非凡能力和前途的人,是美国文化界的最高奖。—译注)和诺贝尔奖,但后者被他拒绝了。他说他觉得所有的奖项都被政治玷污了。此言一出,整个科学界为之侧目。

接着,这位特立独行的遗传学家又放大招,震惊了医学界:他为人类基因申请专利,成为首批吃螃蟹的人之一。后来,各国依照新的法律撤销了他的专利,他又积极投身到反抗那些法律的斗争之中。

里奥·德托雷博士是当今世界上最为富有的科学家之一,应该也是最富争议的一位。他公开承认自己正在用人类胚胎进行基因实验,且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这引发了来自美国以及其他许多国家宗教领袖的抨击,美国也宣布禁止他在境内从事医疗活动,但这些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念。

他正在外面敲约翰和娜奥米的舱门。

第三章

娜奥米打开门,外面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她打了声招呼。男人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身上的白色连衣裤和脚上的橡胶底帆布鞋似乎是船上工作人员的标准制服。约翰一眼就认出了他,连忙站了起来。

约翰惊讶于真人版遗传学家的身高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遗传学家比约翰高一个头,身高至少有六英尺六(大约为一点九八米。—譯注)。另外,他的声音约翰也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是南加利福尼亚特有的、亲切却又不容置疑的口音,和他最近这几个月来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是科里森博士吗?您是科里森夫人?我是里奥·德托雷。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

这个男人,这个拿走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积蓄、外加借来的十五万美元的男人,伸出了手。他紧紧握住娜奥米的手,不慌不忙地晃了几下,和娜奥米四目相对。里奥·德托雷博士的眼睛是淡灰色,但目光锐利,透着机警,闪着热情的光芒。娜奥米强作欢颜,勉强对着他笑了笑,然后恐慌地扫了一眼约翰身边那一圈乱七八糟的衣服。她真希望有机会收拾一下再让他进来啊。“不,不,你绝对没有打扰我们,进来吧。”她说。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拿点材料给你们看看。”遗传学家走进客舱的时候不得不缩了一下脖子。“科里森博士,我很荣幸,终于见到你啦。”

“德托雷博士,见到你,我也很荣幸。”

德托雷的手强劲有力,握手这件事完全由他掌控,显然在其他事情上,他也有着同样的控制欲。约翰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德托雷面带微笑,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好像这两个男人之间有着某种秘密约定。他们两个人同为科学家,对这件事的理解远远超过了娜奥米,也许这就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吧。

不过,约翰从来没有打算向妻子隐瞒什么。从第一天开始,这个就是他和娜奥米两人的共同决定。他们俩是开诚布公、地位平等的合作伙伴,他绝对不会对她有任何隐瞒,也不会歪曲事实。

里奥·德托雷明显有着拉丁人的血统,身材瘦削却结实,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浑身散发着自信和男性魅力。他的牙齿排列整齐,完美无缺,黝黑而浓密的头发梳向脑后,鬓角处点缀着几根银发。虽然已经六十二岁了,但他看上去至少要年轻十几岁。

娜奥米仔细观察着,研究他脸上的表情,研究他的体态语言。她想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些缺口,以便深入了解这个陌生人,这个承载着他们全部未来的陌生人。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让她失望了。以她在公关行业的工作经验,她注意到里奥·德托雷身上有种气质,那是只有非常有钱的事业成功人士才具备的气质,它说不清,也道不明,好像只有你拥有巨额财富之后才能达到这个境界。里奥·德托雷看上去机灵圆滑,懂得如何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既像一名在选民面前拉票的美国总统候选人,也像一名主持股东大会、和颜悦色的行业领袖。但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盯着他看的时间越长,对他的信心就越强。不管怎么说,他这个人看上去还是挺真诚的。

她特别留心看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很漂亮,既不是政客的那种手指,也不是商人的那种手指,而是真正的外科医生的手指—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她喜欢他真诚的声音,听了令人心安。另外,只要看到他这个人,娜奥米就觉得心里有底了。但她立即提醒自己—在过去的这几个星期里她经常这样做—《时代》杂志几个月前的某期封面是一张德托雷的面部照片,下面是一句话:21世纪的弗兰肯斯坦?

“你知道,”德托雷博士说,“我对你的工作真的充满了好奇,科里森博士。也许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好好聊聊?我看过你几个月前发表在《自然》上的论文—是2月份的那一期吧?”

“是的,就是那一期。”

“虚拟狗基因。你的这项研究太棒了!”

“那是一项重要的实验,”约翰说,“花了四年时间。”

约翰开发了一个电脑模拟程序,展示狗在一千代的时间里的进化过程。

“你的结论是,狗和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我们人类进化的时候,狗也在进化。实际上,随着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统治地位越来越强大,狗也变得越来越聪明。这个说法我喜欢。我觉得你的这个想法很独特。”德托雷说。

像德托雷这样身份显赫的科学家都看过他的论文,而且还表扬了他,约翰觉得很荣幸。“克服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这对进化的速度将产生影响,我开发的那个程序其实就是其中的几个关键计算程序。”他谦虚地说。

“你没有搞一个模拟程序,看看人在一千世代之后会进化成什么样子?”

“那就完全是一套全新的参数了。除了编出程序具有一定的挑战性,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搞学术研究,那里的计算能力不够—”

德托雷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如果能够推动这方面的研究,我有兴趣提供资金。”

“如果是这样,我将不胜荣幸。”约翰说。想到德托雷的资助可能促进自己的研究工作,他不禁有些兴奋,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偏离航线”。在这条船上,最重要的是娜奥米,不是他的研究工作。

“好,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有大量的时间。”德托雷顿了顿,先看看约翰,又看看娜奥米。“你们二位的儿子遭遇不幸,我真的很遗憾。”

娜奥米耸耸肩,感到一阵心痛。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她都会这样。

“谢谢。”她哽咽着说。

德托雷灰色的眼睛盯着她,说:“那真的是很艰难的一段时间啊。从来没有体验过丧子之痛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娜奥米点点头。

面带悲伤的德托雷突然朝约翰瞥了一眼,好像是想把约翰也拉进这场对话之中。“我的前妻和我有过两个孩子,但他们都没了—一个是在一岁的时候,因为遗传病;另一个是在六岁时,因为脑膜炎。”

“我—我不知道你—我真的很抱歉。”娜奥米说。她转身对约翰说:“这你没有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他說,“抱歉。”

“不用这样,真的,这不怪你,因为这种事情我是不会走到哪儿说到哪儿的。我和前妻决定不要声张。但是—”遗传学家德托雷张开手掌。“那就是我在这里的主要原因。在我们的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是不该发生—不一定要发生—却又发生了。现在,科学能够帮助我们避免这些事情的发生,而这就是我这家诊所的使命。”

“这也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娜奥米说。

德托雷笑了。“好啦—你们一路上还顺利吗?昨晚是坐红眼航班从洛杉矶过来的吗?”

“我们坐的是白天的航班,昨天晚上在纽约住了一宿,和几位朋友见面、吃饭。我们喜欢在纽约的餐馆里吃饭。”约翰说。

这时,娜奥米插话说:“我丈夫的兴趣之一是美食,只是他在对待每一道菜的时候都像是做科学试验。其他所有的人都吃得很开心,但他总是觉得他盘子里的菜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她含情脉脉地朝约翰望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约翰会意地看着娜奥米。“烹饪是一门科学。我可不想让自己成为某些厨师试验对象的同时,还自掏腰包。”

“我很想知道,你们给我这条船上的厨师打多少分。”德托雷说。

“以我现在这个状态啊,”娜奥米说,“我什么吃的都没兴趣。”

“有点晕船?”

“有点。”

“有预报说,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会出现恶劣天气,过后就是晴天—明天应该就是晴天。”他迟迟疑疑地说。这让三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游艇突然向前一冲,他急忙伸手撑在舱壁上,这才站稳了。

“我说一下安排吧:今天晚上你们先休息一下,在客舱里吃饭。”德托雷说着,将手上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这里面有一张病史表格,要你填一下,娜奥米。另外还有一张同意书,需要你们两个人的签字。护士过一会儿来抽取你们的血样。我们已经分析过你们先前寄过来的血样,为全部基因建立了图谱。我们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图谱—我们明天早上10点在我的办公室见面。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娜奥米本来想好了许多问题要问,但此刻她的五脏六腑在翻腾,她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在德托雷面前吐出来。

德托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娜奥米。“你吃一片这个,一天两次。吃饭的时候服用。我们知道,这些药将会有助于怀孕初期的胎兒成长。”他笑了笑,接着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问题想和我聊聊,直接打电话给我就行了。明天上午见。祝你们愉快。”

说完,他走了。

娜奥米看着约翰。“是他的基因好,还是他的整形医生好?或者是他的牙医好?”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约翰问。突然,他慌乱起来,因为他看到娜奥米面如死灰,满头大汗。

娜奥米丢下那个小盒子,朝卫生间跑去。

第四章

娜奥米的日记

几乎手不能提笔。目前已经吐了两次。现在是凌晨3点。手臂上已经打了三针,现在觉得疼。抽了三次血。护士为什么要抽三次血呢?她人很好,不停地表示歉意。船上的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友好。约翰点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但基本上没动,他闻到那味道就要吐—我也是!

客舱在微微颤动,因为船的发动机在工作。护士—伊冯娜—是个黑人,她挺可爱的,她说如果海上风平浪静的话,他们通常就会关闭发动机,随波逐流,在晚上就抛锚停泊;如果海上像现在这样波涛汹涌,他们就会把发动机一直开着,让船保持在一定的航速上前进,这样反而不会那么颠簸。

早些时候给妈妈打过电话—就说了几句话(一分钟九美元呢!)。告诉她我们在哪里。后来又给哈丽特打电话。她真的替我们感到兴奋。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起向她们借的那十五万块钱呢。约翰可能有机会获得一两项科学大奖,现在正为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写一本书,虽然他们给的预付金实在是不高。

觉得我们像亡命之徒。我想我们不就是亡命之徒吗?脑子里把所有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想在医学伦理、科学边界、个体责任、常识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难啊。

约翰像我一样醒着。他也睡不着。我们刚刚经过了漫长的讨论,谈了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说到了我们心里的感受。其实这都是老生常谈。同样的东西我们以前不知讨论过多少次啦。当然,我们谈到如果没用该怎么办。毕竟,这件事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我们两个人都有信心。但事关重大,我还是有点害怕。我想我能承受,因为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虽说付款后就不能退款,我们还是有时间改变主意的。我们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来改变主意。

但我觉得我们不会改变主意。

第五章

约翰和娜奥米坐在德托雷豪华办公室里的半圆形真皮沙发上,对面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平板显示屏。他们盯着显示屏看,因为那上面刚刚出现了几行字:

科里森,娜奥米。基因缺陷。疾病。

第一页(共16页)……

德托雷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色连衣裤,脚蹬橡胶底帆布鞋。他坐在娜奥米身边,两人面前是一张拉丝不锈钢台面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控制台。德托雷在控制台上的键盘区轻轻敲击了几下,第一页的内容出现在显示屏上。

1. 两极情绪违常

2. 注意力缺失多动症

3. 躁狂抑郁

4. 焦虑

5. 肾小球硬化症

6. 鼻音过多

7. 早秃

8. 心肌病

9. 视神经萎缩

10. 视网膜色素变性

11. A1—抗胰蛋白酶缺乏症

12. 马方综合征

13. 肾上腺样瘤

14. 骨骼石化症

15. 糖尿病

16. 伯基特淋巴瘤

17. 克罗恩病。局限性肠炎

(未完……下接第2页)

“这些病的基因我身上都有?”娜奥米惊愕地问。

德托雷不无幽默地说:“是的,你的某些基因让你更容易患有这些病症。科里森夫人,我不想吓唬你,但总共有十六页呢。”

“有一半的病我听都没听说过。”她看着约翰,约翰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显示屏。“你知道这些病吗?”

“不知道,不是所有的病我都知道。”

娜奥米低头看着她和约翰面前桌上的那厚厚一沓表格。表格上面有许多小框,需要他们打钩或叉。

“相信我,”德托雷说,“你肯定不希望把任何一种病遗传给你的孩子。”

娜奥米又盯着显示屏上的那一串疾病名单,却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很难聚焦了。一切都不会如你想象的那样,她这样想着,大脑在飞速运转。突然她觉得又要呕吐了,连忙强行把那种感觉压制下去。她觉得嗓子发干,口中发苦。从昨天上船以后,她只喝了一杯茶,勉强塞下去两口干巴巴的烤面包。正如德托雷博士预报的那样,今天早晨的大海平静了许多,但船的晃动并未有所减弱。

“肾上腺样瘤是什么?”她问。

“肾脏瘤。”

“骨骼石化症呢?”

“实际上,看到那个我还挺高兴的。”

她惊愕地盯着他。“高兴?为什么看到那个还会高兴?”

“因为那是一种极端罕见的先天性疾病,会引起骨质不断增生硬化。过去常常有人因为它是不是遗传病而争论不休,现在通过遗传学研究,我们确认了这一点。你知道你的家族里有人有这个病吗?”

她摇摇头。“糖尿病,”她说,“我知道我们家有人得过糖尿病。我爷爷有糖尿病。”

德托雷博士敲了一下键盘,显示屏上翻到了下一页,紧接着又翻了过去,那些病的名字让她如堕云雾之中。终于,他们看到了最后一页,她说:“我的家人曾经得过卵巢癌。我有一个姑妈就是这个病,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刚才好像没有看到这个。”

德托雷博士往回翻了三页,用手指了指显示屏。

娜奥米看到了那个病名之后,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这说明我也有这个基因?”

“刚才看到的这些病,相关的基因你都有。”

“那我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呢?”

“说到基因,这里有很多运气的成分。”遗传学家德托雷博士说。“你儿子得的是‘德雷延—施莱默病,你和科里森博士都可能携带着它的基因,但你们一点事儿没有。然而,当你生孩子的时候,孩子从父母那里继承了这种病的基因,我们就能看到这种病了。你携带的其他疾病基因组可能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其中许多因素我们目前还没有搞清楚。年龄、抽烟、环境、压力、惊吓、事故—所有这些都可能触发某个特定基因。刚才看到的那个清单上的所有病的基因你可能都有,但你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

“但我会遗传给我的孩子?”

“在通常情况下,你会遗传一些给孩子,这是毫无疑问的。很可能有一半吧。孩子的另一半基因将从你的丈夫那里继承而来。现在,我们来看一下他的清单。”

娜奥米向后退了一步。她想离得远一些,想躲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想心平气和地思考一下。精神分裂症。心脏病。肌肉萎缩。乳腺癌。卵巢癌。“德托雷博士,你发现我身上携带着这些病的基因,可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做点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好的,你能阻止它们传到我们的孩子身上,但你能不能不让它们影响我—你能不能把它们从我的基因组里去除呢?”

他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但我们正在进行相关的研究。整个生物技术界都在研究。也许几年之后我们可以把一些疾病从基因组里剔除出去,但剩下的那些疾病处理起来就难了,说不定要几十年之后才能做到。恐怕你要感谢你的父母啦,因为他们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为你的孩子做一件伟大的事情:让他或她生下来就没有这些疾病的基因。”

娜奥米沉默了片刻。眼前的这一景象实在是太怪异了:在茫茫大西洋的某处,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准备在那些小框框里打钩,好像在参加某本杂志的知识竞赛,或者在填写顾客满意调查表。

一共有三十五页,每一页上有八十个框,接近三千个提问或选择题。

娜奥米觉得那些字和小框框都模糊不清起来。

“科里森夫人,”德托雷轻声说,“你真的要重视这件事。你和约翰在这条船上做出的决定,其后果将不仅影响你们,甚至也不仅影响你们的孩子。你们有机会造出一个完美的孩子,一个大部分父母只能在梦里得到的孩子,这个孩子将远离那些给生命造成威胁的疾病,远离那些衰竭性疾病。另外,这个经过基因调整的孩子还将具备其他孩子没有的优势,当然,这取决于你们的选择。”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让他们慢慢领会他的意思。

娜奥米咽了一口唾沫,点点头。

“如果你们不爱你们的孩子,那你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如果你们觉得现在做出的所有这些决定让你们不舒服,那么在随后的过程中,你们将会遇到更大的问题,因为你们将不得不接受那些决定。我拒绝了许多父母,有时候是在最后一刻把钱退给了他们,因为我意识到,他们有的根本达不到抚养自己的孩子所需的高标准,还有的人动机不纯。”

娜奥米从约翰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一扇舷窗走去。

“亲爱的,我们休息一下吧。德托雷博士说得对。”约翰说。

“我没事,”她对约翰笑笑,“我没事,真的。只是有几件事我想考虑一下。”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看了德托雷诊所发放的厚达数百页宣传材料上的每一个字,研究了德托雷诊所的网页以及她能找到的和这个话题相关的所有其他网页,研读了德托雷博士发表的几篇论文—虽然和约翰的论文一样,那些论文专业性太强,她只能看懂一点点。现在,因为头晕,她很难集中心思。

护士伊冯娜告诉她,在晕船的时候,最好只看一个固定的点,于是,她现在就盯着前方看,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只海鸥,它似乎正在天上滑翔。

“德托雷博士—”

“里奥,”他说,“请叫我里奥吧。”

“好的,里奥。”她犹豫了一会儿,在整理思路的同时集聚着自己的勇气。“里奥—媒体和你那些科学界的同行为什么都不喜欢你呢?我觉得《时代》最近刊登的那篇文章,言辞还是非常激烈的。”

“你熟悉庄子的教导吗,娜奥米?”

“不熟悉。怎么啦?”

“庄子写道,毛毛虫称之为末日,吾称之为蝴蝶(此句原文是:What the caterpillar calls the end of the world, the master calls the butterfly。这句话出自美国作家理查德·巴赫,原作者的记忆有误。—译注)。”

“在我们眼里,毛毛虫变成蝴蝶,这是一个由丑变美的过程,”约翰说,“但是,在毛毛虫看来,这是一个痛苦的体验—它觉得自己死了。”

德托雷笑了。“以前,如果政客或教皇不喜欢科学家的所作所为,就会把他们投进监狱。媒体的这点批评算不了什么,我能应付。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问你们两个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可以只把引发‘德雷延—施莱默病的坏基因去除,这样,你们的下一个孩子就没事了。可你们为什么要从老天手里夺权,把其他特长、优势设计到孩子身上呢?”

“我们只想把不好的基因去掉就可以了,”娜奥米说,“你知道,丧子之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我们实在不能再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原因很简单,”约翰说,“娜奥米和我并不富裕,也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我们觉得自己不是美男子、美少女,也不是天才,我们只是觉得应该尽力给孩子创造好的条件。”他瞥了一眼娜奥米,娜奥米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约翰看着德托雷,继续说:“魔鬼已经从瓶子里出来了,你就是证明。你现在向社会提供这样的服务,其他类似的诊所很快也会出现的。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得癌症、糖尿病、精神分裂症,也不希望他或她有我和娜奥米的家庭成員中有过的任何一种病。我们不希望四十年后,我们的孩子对我们说,我是科学家,我知道有什么样的可能,我们可以给这个孩子在生活中一个好机会,但我们没有那样做,因为我们太小气了,舍不得花那笔钱。”

德托雷笑了。“我现在手上候诊的客户名单增长很快,现在已经快要排到三年之后了。我不能向你们透露任何人的名字,但可以告诉你们的是,美国有好几位颇具影响力的人来过我这家诊所。在芸芸众生中,有些人心怀嫉妒,有些人心怀恐惧,因为他们不理解这个世界。世界在变,而人是不喜欢变化的。有前瞻性的人寥寥无几。一名好棋手能预见五步,也许十步棋吧,但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的视野能有多远呢?我们人类并不是一个善于展望未来的物种。回望过去相对来说要容易得多。我们可以删除那些我们不喜欢的,编造一个新的自我。但对于未来而言,我们无法删除,也无法编造。大部分人都是未来的囚徒,也是自身基因的囚徒。只有那些来我诊所的人知道,他们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娜奥米走到沙发旁坐下,回想着德托雷博士说的话。她突然觉得一阵饥饿袭来,这是个好兆头。她开始慢慢觉得舒服些了。“百分之五十的排斥率—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多快才能重试呢?或者,如果我不幸流产,多久后才能重试?”

“要過六个月。服用了我们给你的药之后,身体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我们支付的费用—这笔钱可以让我们有三次机会,我们可以到这里来三次,对吗?三次用完之后,我们就得重新付钱,是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你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德托雷笑着说。

“还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有问—”娜奥米说,“这样做对我们的孩子会产生任何副作用吗?”

德托雷皱起了眉头。“副作用?”

“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她说,“你动了基因,这样一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德托雷犹豫着,脸上的那一丝疑虑像天空中飞鸟在地面上投射的阴影般倏忽即逝。“唯一不好的影响—如果这能称得上是不好的话—就是你的孩子长得快,成熟得快。他或她比其他的孩子长得快,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快很多吗?”

德托雷摇摇头。“不会快很多,但差别还是相当大的。”

“你能谈谈我们这么做的合法性,好让娜奥米—还有我放心吗?”约翰问。“我们知道,在这条船上我们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它不归美国联邦法律管辖,但回去之后呢?”

“世界各国都想在这一领域占得先机。这样做产生了一系列伦理道德问题,科学界和宗教界为此一直争论不休,因此,相关的法律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这不,我把诊所开到了公海上,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种状态恐怕还会继续下去。在这里,你不会触犯任何法律;在这里,怀上孩子也不会触犯任何法律。”

“我们可以自由地回到美国去吗?”娜奥米问。“你可以自由地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德托雷说,“但我强烈建议你们,对这件事要低调,千万不要声张,避免卷入纷争。”

“谢谢。”娜奥米说。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显示屏上她身上携带的坏基因的清单。一枚小小的卵子含有约两万个基因,但那只是全部DNA的一个很小的组成部分(基因是DNA分子上具有遗传效应的特定核苷酸序列的总称,是具有遗传效应的DNA分子片段。DNA包含基因。—译注)。其余的基因呢?以前人们称之为“垃圾DNA”,但现在知道了,大部分“垃圾DNA”在那两万个基因的表达过程中也起了一定作用,一些甚至是你之所以成为你这个独特之人的决定因素。人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包含着众多基因簇,它们决定了你眼睛的颜色、手臂的长度、学习的速度、会不会得上某种致命的疾病。

—还有你的行为举止。

娜奥米觉得有必要调和一下压抑的气氛,于是突然笑了起来,说:“德托—呃,里奥,在这个清单上有那么多的内容要我们一条条看过去—”说到这里,她盯着约翰—“有没有哪个基因是负责让人变得整洁起来的?”

第六章

娜奥米的日记

我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那两名乘客—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看上去有点像年轻时候的乔治·克鲁尼,女的长得像安吉丽娜·朱莉。安吉丽娜这种女人天生丽质,总是让我觉得低人一等。咦,他们来这里是为什么呢?

约翰问德托雷博士,这条船上除了我们两个,其他还有多少对夫妇,但他不肯告诉我们。德托雷博士说,他不能谈论别人的情况,这是病人的隐私,但是我很好奇,约翰也是。

显然,想上船的人都已经到齐了,现在我们正向南航行,朝加勒比海的方向开去。那里的天气比较暖和。我们将在古巴的一处码头停泊,在那里过几个晚上。德托雷博士说,古巴没有在任何一个反对修改人类胚胎基因的条约上签字,所以去那里没有问题。他还说那里的信号不错,约翰的手机可以用了。但是我们不能上岸,真遗憾。我真想看看古巴啊。

今晚终于可以正常饮食了。我吃了一些沙拉和鱼。约翰有一些紧急邮件要处理,只好用了卫星电话。九分钟!八十一美元!我不想打扰他,就独自一人到甲板上散步去了。风太大了!于是我只好到底下去了。真的很怪异呢!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狭长的过道,两边都是门。过道里非常安静。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在一条鬼船上。我们在随波逐流。我要走走,清醒清醒头脑。今天一天精神高度紧张。那些框框,那些基因组、基因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除那些基因组,也可以增强那些基因组—只要打个钩就行了。事关重大的选择、决策,让我意识到人生真的是一场赌博啊。可怜的小哈雷!他手上的牌太烂了。

我们的新孩子将会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做出的第一个选择是性别。我们告诉德托雷博士,我们想要个男孩。也许现在商量他叫什么名字有点傻,但我和约翰已经这样做了。我们最喜欢的名字是卢克。这件事我们还没有最终敲定,但约翰对这个名字很上心,我也逐渐喜欢上了它。卢克。这个名字让人想起“好运”(“卢克”和“好运”在英语中的读音相似。—译注)。

他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第七章

“人的生理节奏将新陈代谢、力能学(研究能量的流动及转变的学科。—译注)、睡眠这三者有机结合起来,这是一个完整的科学过程。娜奥米,生理节奏对孩子的成功有着深远的影响,”里奥·德托雷博士说,“例如,那些公司CEO、政客能顺利处理手头上的工作,因为他们比我们大部分人的睡眠时间都要少,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呢?我们现在看的清单就是负责生理节奏的基因组。我们有能力对它们的基本结构进行重组,改变那个控制整个身体协调运转的‘起搏神经元的构造。通过微调这些基因,我们可以降低心脏病、脂肪堆积、炎症、糖尿病的风险,甚至可以将人体对睡眠的需求降低到一个晚上只有两个小时。”

娜奥米低头看着清单。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看了两百多个选项,只在十二个框框里打了钩。今天是他们上船的第二个早上,第三次和德托雷博士见面交谈。大海风平浪静,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晕船。今天,她比前几天精神好多了。

外面天气炎热,但这间办公室里的空调好像比昨天温度调得低,娜奥米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薄薄的棉衬衫,所以觉得有点冷。她的右臀总是觉得胀痛,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今天早上,护士伊冯娜给她打了一针促进怀孕的针,同样的针她要打十五天,而且那针头很大,大得好像是用来给大象注射麻醉剂的。

“一个孩子晚上只睡两个小时,这简直就是噩梦!”娜奥米说,“你也有过孩子,你当然—?”

她旁边沙发上的德托雷举起一只手。“当然!那将是一场噩梦,娜奥米,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但作为父母,这样的问题不在你的担心之列。你的孩子在十五岁之前的睡眠模式都是正常的,等孩子到了十六歲和十八岁之间的时候,将出现一个睡眠逐渐减少的过程。在孩子学习的关键阶段,这套睡眠系统将能够使他领先于其他同龄的孩子,让他受益。”

娜奥米看看他们所在的豪华办公室,一边思考,一边拨弄着手表带。10点50分。按照目前的速度,他们要花几个月才能看完这个清单。“随便改动一个人的睡眠规律,这不是很危险吗?你怎么能保证不会给他带来精神上的问题?”她问。

“剥夺一个人的睡眠确实会导致精神问题,这是毫无疑问的,娜奥米,但是,我们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你儿子的两个小时睡眠就等于别人的八个小时睡眠。现在,你算一下,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需要八个小时的睡眠,在人类正常的生命期,你将为你儿子多争取了十五年的清醒时间。任何一位父母,如果他或她能给孩子这样的天赋,那是很了不起的。想想吧,在多出来的十五年时间里,他可以多读多少书,多学多少东西,多取得多少成就。”

娜奥米朝约翰瞥了一眼,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回过头来,看着德托雷。“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打钩的这些并不会使他变成一个疯子。我们已经想好了他的身高,希望他能像约翰一样,有六英尺高,不要像我这样是个矮子,因为对一个男人来说,个子高绝对是个优势。此外,我们所做的就是希望去除那些可怕疾病的基因。至于设计他鼻子长什么样子,设计他眼睛或者头发的颜色,这些我们都不感兴趣。那样的事情,我们乐于听天由命。”

约翰在他的黑莓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他点点头。

德托雷把杯子倒满矿泉水。“我们现在可以先把睡眠这个问题放一放,一会儿之后再讨论。我们继续往下,看清单上的下一组。这些和肌肉、骨骼、神经基因簇有关,决定他的运动能力。我们可以重新设计这些基因,提升你儿子的手眼协调能力,这将有助于他在网球、壁球、垒球、高尔夫球之类的运动中更加得心应手。”

约翰转身看着娜奥米。“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对他不会有任何伤害。”

“不,不,”她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样做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我们两个人谁也不擅长体育,”约翰说,“我们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呢?这就像给了他一点课外辅导,只不过这辅导是在他出生之前罢了。”

“不,是在怀上他之前,”她不客气地纠正道,“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觉得不妥吧:如果我们让他成为这些运动项目的绝对高手,他会使他的朋友相形见绌,结果所有的人都不和他一起玩了。造一个体育超人出来,这我可不感兴趣。我只希望我儿子健健康康的,是个正常人就行了。”

约翰想了一会儿,做出了让步。“娜奥米,你说得有道理,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将两手手掌合在一起,部分原因是想取暖,还有部分原因是紧张。“现在,”她对德托雷说,“我们即将看到的一组基因真的让我很感兴趣—不,是我们。约翰和我昨天晚上已经看完了你给我们的相关文献。所有这些基因都是和身体的能量水平相关?”

约翰说:“你能提升氧转换效率,修改新陈代谢的模式?如果我们没有理解错的话,这就意味着和一般人相比,我们的儿子将能够从更少的食物中获取更多的能量,靠着少量的食物维持更长的时间,对吗?”

“基本上正确,”德托雷说,“他能够更充分地利用食物中的营养成分,更加有效地转换淀粉、糖、蛋白质,他的身体具有更加合理的能量储存和释放机制,能够更好地控制胰岛素,不会出现胃口特别好的情况。”

娜奥米点点头。“这些都是好的方面—这就意味着他比一般人更容易保持体形,不会有超重这样的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些我都能够接受,但修改他的睡眠模式,我觉得不太妥。”

约翰倾身向前,拿起桌上的不锈钢咖啡壶,为自己倒了些咖啡。他笑着说:“你的睡眠时间太多了,亲爱的。”

“胡说!我缺觉!”

“那正是我要说的:一睡觉你就能睡上九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十个小时。德托雷博士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你浪费的生命太多了。”

“我喜欢睡觉!”

“亲爱的,如果把你的基因设定成你只需要两个小时的睡眠,那么,你睡两小时就够了。”

“我觉得不是这样。”说完,她扭头看着舷窗外。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艘集装箱货轮在缓缓航行,货轮的底下好像安装了底座,所以看上去比他们所在的船要高很多。“德托雷—呃—里奥博士,希望你能理解我在这件事上的想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不会像我儿子那样,有那种病的风险。你能去除约翰和我携带的那些坏基因—前列腺癌、胰腺癌、抑郁症、糖尿病的基因,这当然好。我确实想给我们的孩子在未来的生活中抢占一些先机—世上的哪一对父母不是这样想的呢?但是,我不希望他和其他人有着太多的不同。不知我表达清楚了没有?我不希望他在其他人眼里是个怪胎。”

德托雷坐直了身子,抱着双臂,前后晃荡了几下,那神态完全像个大孩子。“娜奥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只希望你的孩子有一点点天分,偶尔还有点小聪明,但必须是个正常人,对吗?”

“我—我想,是的。完全正确。”

“我将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但有一件事你们必须考虑到。你们要将当今世界和你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之后的世界做个比较。你二十八岁,这个世界和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没有什么重大区别,但是,你想过二十八年以后的情况吗?”他张开双臂。“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二十八年后,这个世界上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了那个时候,世界上会出现基因贱民,这个阶层和基因上层阶级的差别之大,你简直难以想象。这么说吧,你可以把你现在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你具备的优势和第三世界里长大的同龄女子做个比较,她们在东南亚某个国家的水稻田里、在安哥拉的丛林里辛苦劳作,你和她们简直是天壤之别。”

德托雷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办公桌旁,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一幅世界地图出现在对面墙上的显示屏上。地图上有一些国家用粉红色的不规则斑块标出,但大部分国家是白色的。

“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你知道有多少人會看书写字吗?”他看看约翰,然后又看看娜奥米。

“不,”娜奥米说,“我不知道。”

“如果我告诉你,在世界科技最为发达的美国,有23%的成年人是文盲,你有没有一点感觉?那可是4400万人哪!在全世界范围内,有不到十亿的人能读会写,那还不到20%。地图上用粉红色标出来的就是。在第三世界的国家里,一个普通乡下人在一生中接收到的信息量,甚至还不如一期《洛杉矶时报》上包含的信息多呢。”

电话响了。德托雷朝电话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它。过了一会儿,电话不响了。“娜奥米,”他轻轻地说,“也许这一事实让你觉得不舒服,但你已经是优等民族的一员了。我觉得你不会愿意和这个星球上的大部分人交换位置。我觉得你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小在俄罗斯干草原(欧俄大陆地区树木稀少而多草的大平原,起于摩尔多瓦最南端,经乌克兰南部、顿巴斯、高加索北部至窝瓦河与卡马河汇流处,包括里海低地北部和哈萨克北部,直至西伯利亚的西南部及阿尔泰山的东麓,面积约350万平方公里。—译注)、喜马拉雅山的茶园、戈壁沙漠(世界上巨大的荒漠与半荒漠地区之一,绵亘在中亚浩瀚的大地,跨越蒙古和中国广袤的空间,多数地区不是沙漠而是裸岩。—译注)上长大。我说得没错吧?”

“当然。”

“可是你却甘心把你儿子放到一个智力意义上的‘第三世界。”

娜奥米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现在还是初级阶段,”德托雷说,“三十年之后,那些付得起钱的家庭或国家出来的孩子都经过了基因升级,他们将赢在起跑线上。你看到我们正在看的清单上的选项了吗?现在这些还只是选项,但当你周围所有的母亲在同样的清单上一路打上钩的时候,你还会把那些框框空着吗?不可能!除非你想要一个完全处于劣势的孩子,一个无法跟上这个世界、更谈不上与其他人竞争的孩子。”

“这件事让我真正有所担心的地方是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我知道约翰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我们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件事。自从你接纳了我们做你的客户,是这个—”她耸耸肩膀,“—优生学,它有着不光彩的历史,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沙发上的德托雷往前挪了挪屁股,朝着娜奥米探身过去。“如果因为八十年前有个名叫希特勒的疯子曾经想改善后代的基因,人类就再也不想这么做的话,那么,在我看来,也许我们已经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但希特勒先生却赢得了战后的和平,”他神色庄严地说,“爱德华·吉本写道,人类如果不前进,则必然衰退。他是对的。任何一种文明,任何一代人,如果不前进的话,最终必将走向衰落。”

“可是爱因斯坦说过,要是他早知道自己的研究成果会导致原子弹的产生,他就不搞研究,而去做钟表了。”娜奥米说。

“是的,”德托雷说,“如果爱因斯坦做了钟表匠,也许我们今天生活的世界,其未来发展方向就是希特勒提倡的优生学。”

“是希特勒的优生学,不是你的优生学?”娜奥米问。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对不起,”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觉得她的话自相矛盾,不能当真。”约翰赶紧打圆场。

“没关系,她的话不无道理,”德托雷说,“有好多人都做过这样的对比。他们叫我‘反基督者‘新纳粹分子‘弗兰肯斯坦先生,不一而足。我只希望我比希特勒先生具有更多的人性,当然,还有更多的谦卑。”

他谦和地笑了笑,娜奥米觉得自己刚才那样冒犯他真是太不妥当了。她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想说出那样的话—”

德托雷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缓缓地握住她的手。“娜奥米,失去哈雷的时候,你一定在鬼门关走了几遭吧。现在,你正在经历又一个无比艰难的时刻。在这条船上的四个星期,对你的身体和精神来说,都将是一场煎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想要退出,这些非常重要。我们必须诚实对待彼此,对吗?”

“谢谢。”她说。

他松开她的手,但还是紧紧地盯着她。“世界在变,娜奥米,这就是你和约翰来到这里的原因。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一点。”

办公室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娜奥米从舷窗里看着外面浩瀚的大海,她看见那艘集装箱货轮还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她看看自己的丈夫,再看看德托雷,然后又低头看着表格,想到了哈雷,想起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和红斑狼疮相比,“德雷延—施莱默病”对人体免疫系统伤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病不断引发个体的天然免疫反应(适度的天然免疫应答促进组织修复,而过度的天然免疫应答则会加重组织损伤进而导致心脏衰竭。—译注),这就好像把哈雷抵抗病毒感染的第一道防线变成了一种腐蚀性的酸液,慢慢腐蚀掉他的内脏。哈雷死了。因为疼痛,他不停地哭叫了两天两夜,但没有什么药能够帮他。最后,他体内的血从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流了出来。“德雷延—施莱默病”是由德国海德堡大学的两名医生于1978年发现的。由于这种病极为罕见,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任何一个时间段,罹患这种病的孩子不会超过一百名,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病的发现仅仅具有学术价值。医药公司对其提不起兴趣,因为相关的科研投入永远也收不回来。消除这种病的唯一方法是人类在长期繁殖过程中慢慢将这种病的基因剔除出去。

携带这一相对罕见病症基因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能生出完全健康的孩子,只有在某些极端的条件下,两个携带上述基因却毫不知情的人生出的孩子才会出现问题。

据他们了解,无论是约翰还是娜奥米,两人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人得过“德雷延—施莱默病”。但是,哈雷出生之后—那时已经迟了—他们才发现他们两人都是这种基因的携带者,这就意味着,他们所生的孩子中四个就有一个将得上这种病。

娜奥米又看看德托雷。“你错了,”她说,“世界也许在变,但我还不够聪明,不知道它是怎么变的。也许我并不想知道。我害怕。”

第八章

空荡荡的健身房里,约翰在跑步机上吃力地跑着。现在是早上7点差10分。

他的脸上和身上汗如雨下,眼镜上也洒了几颗汗珠,模糊了他的眼睛,让他几乎看不清电视上播放的节目。电视调到了CNN商业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上一天纳斯达克收盘价格。

约翰记得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探究各种知识。春天,他喜欢抓蝌蚪,看它们长出腿来,退去尾巴,变成小青蛙。每到放假的时候,他就缠着妈妈开车从位于瑞典中部的家乡小镇厄勒布鲁出发,去首都斯德哥尔摩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和国家科技博物馆参观。他十八岁时去伦敦参加了一个夏季学校,以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在那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全部泡在科学博物馆、自然史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了。

约翰特别崇拜历史上的那些伟大科学家。阿基米德、哥白尼、伽利略、牛顿、巴斯德,他觉得他们的成就改变了我们生活的这个现代世界。同样,他也崇拜20世纪的物理、数学巨匠。他认为,爱因斯坦、费米、奥本海默、冯·诺依曼、费曼、薛定谔、图灵这些人的工作将改变我们的未来。在取得成功之前,所有这些伟人花费了大量时间,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

如果有人问起约翰的抱负是什么,他一定会说他无心成为有钱人,但是,他希望自己的名字有一天能够和那些科学伟人的名字放在一起。他的父亲是个喜欢做梦却不付诸行动的商人,生意做得不成功。他十岁时欠了一屁股债的父亲死了。几个星期之后,他列了一份清单,写下了几条人生目标:

一、 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科学家。

二、 让世界比我生下来的时候更美好。

三、 延长人的寿命。

四、 照顾妈妈。

五、 让这个世界不再有痛苦。

六、 做个好父亲。

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就看这份清单。在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他把小红笔记本上的这六条人生目标转录到电脑里,后来又不断从旧电脑转移到新电脑。看着这几条人生目标,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但有时也会伤心。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六条目标一条都没实现。

疏于照顾母亲,这让他特别难受。作为家里的独子,他觉得这个责任非他莫属。母亲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再婚,不久他就到乌普萨拉大学上学去了。母亲结婚的对象是个鳏夫,同时也是几所学校的督导;母亲是一所学校的数学老师,他到那所学校参观时两人相识。继父寡言少语,是个体面的人,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和约翰的生父完全相反。继父五年后死于心脏病,此后母亲一直一个人生活。尽管因为视网膜黄斑病变,她的视力渐渐衰退,几近失明,但她一直不喜欢依靠别人。

约翰小时候就是科幻小说的狂热爱好者,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怪的理论和问题:我们为什么活着?那些动物、昆虫为何会长成现在的模样?蚂蚁、蟑螂这样的生物为什么似乎在一百万年前就停止进化,而人类这样的生物却在不断进化?一些动物的脑容量为什么在数万年前就停止增长?是因为聪明的大脑对生存来说有害无益吗?人类最终会不会因为进化变得太聪明,结果反而害了自己呢?

或者,正如他在论文中探讨的,由于大脑发展的速度跟不上科技发展的速度,人类会不会自我毁灭呢?为了不被抛在后面,人类的进化是否需要一次“大跃进”?

游艇突然向前一冲,约翰一个趔趄,他赶忙抓住旁边的扶手,这才没有从跑步机上摔下来。健身房的门开着,他听见游泳池里的水在晃荡作响。他一直没有像娜奥米那样晕船晕得厉害,但也还没有完全适应船上的那种摇晃。

昨天晚上,他和娜奥米都没有睡好。他们此前讨论过多次的那些问题依然在脑子里旋转。是的,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给自己的儿子全部的有利条件,就像当初他们希望他们各自的父母给他们这些有利条件一样。但是,他们不希望儿子和周围的人有着太多的不同,不希望儿子和别人交谈、交往的时候出现障碍。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德托雷一直敦促他们多选一些,从各个方面提升他们儿子的能力。科学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约翰真的不知道。有些选项真的很令人心动啊。我的上帝,如果他们愿意,他们能把卢克打造成一个完美的人!

可是—谢谢,我们不愿意。

卢克不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如果他们发现他出生后和预想的不一样,不能随随便便给他一针,实行安乐死就完事!

他不想拿儿子的性命赌博。但是,昨天晚上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是:他知道了所有的孩子都是赌博的结果,基因就像骰子一样难以预料。德托雷能做的就是提供一种方法,降低潜在的风险。如果他和娜奥米一味追求稳妥、安全,会不会把他们的儿子推上一条平庸之路呢?

跑步机发出滴滴的声音,他面前的显示屏亮了。他又跑了一分钟。他在船上健身的强度比他在家里还要大。他拼命锻炼,不断突破自我,想把自己练成一个超级健康的人。其实,他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但又难以自认。

我希望我的孩子以我为荣。我希望他有一个身体健康的爸爸,不是一个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老家伙。

他唯一的同伴就是四面墙上镜子里自己蹦上蹦下的影子。镜子里的男人高而瘦,穿着一件白色T恤,蓝色运动短裤和蓝色的运动鞋。这个男人紧绷着脸,面带倦色,有严重的黑眼圈。

少年人要见异象,老年人要做异梦。(語出《圣经·使徒行传》。—译注)

这句话在他脑中翻过来覆过去,好像咒语一样,后来又跟上了他跑步的节奏。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看见异象,他想。但现在我更觉得自己像一个开始怀疑信仰的神父。

但是,如果我们放弃这个机会,不让他成为一个特别的人,我以后会后悔吗?我会在年老的时候想,当时要是有那样的勇气该多好啊。

第九章

娜奥米的日记

如果没有经历过,你真的不知道有多疼。那个护士每天早上给我打促进排卵针的时候,感觉就像有一根钉子敲进了我的大腿骨。我又努力了一次,想让伊冯娜和我谈谈船上其他病人的情况,但她很警惕,刚说到这个话题,她就像河蚌一样紧紧地闭上了嘴。

约翰很好,他很爱我,不给我丝毫压力。实际上,说到我和他之间坦诚相待的那种友好关系,目前是可怜的哈雷离开我们之后最好的状态了。有好几个晚上,我紧紧地搂着他,很想和他做爱,但这是被医生禁止的—从我们来这里之前的两个星期开始,我们就不能做爱了—而且,来到船上以后的几个星期也不能。太难受了。我和他太需要这种肌肤相亲了。

这个地方怪怪的。我的这种感觉与日俱增。船上的气氛真的很詭异。我们四处闲逛,但是,除了偶尔见到那个擦洗栏杆的清洁工,连个鬼影也见不到。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其他所有的病人都这么羞于见人吗?船上有多少病人?我想找人聊天,找别的夫妇说说话,交流一下感受。

四十万美元!我老是想到这笔钱。把钱花在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身上,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我们是不是该把钱捐出去,帮助那些贫困儿童,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或者用在医学研究上,而不是挥霍浪费在把一个新人带到这个世界上呢?

每到这样的时刻,我就想祈求上帝给我指引。但是,当他带走哈雷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他失去信心了。而且,当时我也明确告诉过他了。

哈雷,亲爱的,你好吗?该给我们指引的不是别人,应该是你啊。你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你是我知道的最聪明的孩子。

因为想着你,我才来到了这条船上。那针戳在我大腿根上的时候,我想到了你的脸。我咬着手帕。我想到了你经历的痛苦。现在我们想再要一个儿子,一个足够聪明的儿子,一个能够为这个世界做点好事的儿子。

卢克。

我们希望卢克能够有一些重大的科学发现,我们希望聪明的他能让这个世界变得不同,这样,在不久的将来,所有的孩子都健健康康的,不会因为得上你的那种病而死去。

今天我们看到了持家基因(又称管家基因,是指所有细胞中均要稳定表达的一类基因,其产物如微管蛋白基因、糖酵解酶系基因与核糖体蛋白基因等,是维持细胞基本生命活动所必需的。—译注)。相关的描述真是太好玩了!持家基因组关系到细胞复制DNA或合成蛋白的效率。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受了什么伤,卢克都应该能够更快更好地痊愈,这是一件好事啊。

但德托雷博士在这个基因组中所做的最棒的一件事是肾上腺素反应。他指出了人类进化是如何跟不上现代生活的—我们紧张的时候身体立即分泌出肾上腺素,为我们提供更多的能量,帮助我们逃离危险。这放在以前是没有问题的,比如,一只剑齿虎突然出现在你住的那个洞口,他解释说。但是,你绝对不希望在遇到税务官或其他任何一位现代世界的人之后,突然大汗淋漓,浑身发抖吧。你总希望自己是沉着冷静的,是轻松随意的,尽可能地保持清醒的头脑。总之,就是冷静面对啦。这个基因选项对我很有诱惑力,因为德托雷博士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和约翰还没有最终商定这件事,因为我们心存焦虑—我们这是在篡改卢克自身的防御机制,而且是其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我已经在叫他卢克了。至少在起名字这件事上我们是没有分歧的。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

第十章

“激情。”约翰说。

娜奥米坐在游步甲板的一把长椅上,聚精会神地用手写输入法在苹果手机上写日记。她没有说话。

“激情。”约翰又说了一遍,这次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了。“你怎么定义这个词?其他人怎么定义这个词?”

今天早上和德托雷博士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就与之相关的基因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在下午和博士见面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没有别的事可做,于是约翰和娜奥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游艇朝着南方航行,他们明显觉得天气越来越宜人了。娜奥米感觉空气暖暖的,海面也是前所未有地平静。今晚7点的时候,他们将航行至古巴的哈瓦那港,但德托雷不希望他们上岸。他们在此短暂停留,其目的是为了补充燃料和食物。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娜奥米必须尽可能地保持良好的健康状态,这至关重要,所以,坐出租车、逛商店、泡酒吧的时候被什么虫子咬一下,传染上什么病,冒这样的险就太不理智了—德托雷是这么说的。

约翰站了起来。“亲爱的,我们稍微走走,活动活动腿脚。护士说锻炼有助于缓解疼痛。”

“我试试。”她把手机放进包里,站起身来。“德托雷说我们的孩子会比普通的孩子长得快,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我猜他是在暗示说,我们的孩子智力超群吧。”

“我觉得我们在任何一件事上都不应该猜东猜西,约翰。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要胸有成竹。德托雷博士谈到了加速成长和加快成熟。我们不希望儿子和其他孩子有太多的不同。他会没有朋友的。”

“在最终确认之前,我们会从头开始,把所有的选项都审核一遍的。”

“我正在细细梳理那些文件。”

微风拂面,两人走在柚木露台上,经过一处紧急集合点的时候,看到一只橘色的救生圈,上面印着游艇的名字。今天早上打的那一针很疼,娜奥米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她的情绪有些低落,觉得自己特别脆弱。她把手伸到约翰的手里,约翰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让她立即觉得有了靠山,于是觉得好了一些。她捏了一下约翰的手,很快,约翰也捏了她一下。

两人从一排舷窗前走过,每经过一扇舷窗娜奥米都要朝里面张望,但是,和游艇上所有的舷窗玻璃一样,这里的舷窗也是那种镜面玻璃,她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还有那被海风吹乱了的头发。

“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真烦人。”她说。

“我想,我们在陆上的任何一家诊所,肯定也会看到很多类似的保护病人隐私的措施,不过呢,因为我们现在在船上,所以觉得应该和在陆地上有所区别。”

“是的。我这样做并非出于好奇,只是觉得如果能遇到一两对夫妻,和他们交流一下,那也挺有意思的。”

“这是一件很私密的事,也许其他人不想交流。等我们真的遇到什么人的时候,说不定我们也会觉得很难启齿。”

到目前为止,他们在船上遇到的人除了德托雷,就是以下这几个:一个名叫汤姆·刘的医生,美籍华人,三十五六岁,德托雷介绍的时候说刘医生是他的高级助手;护士伊冯娜;他们客舱的服务员丽亚;此外还有几名菲律宾船员。

他们在船上没有看到船长或其他任何一位高级船员,只是在今天早上9点听到广播里通知船员进行安全演习。所有通往舰桥、船员工作和休息区域的门永远都上着锁,无法通过。除了瞥见那对被他们戏称为乔治和安吉丽娜的漂亮夫妇,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其他客户,也丝毫没有看见过其他客户存在的迹象。

昨天傍晚散步的時候,他们看见了那架直升机降落在了游艇上,待了很短的时间之后就离开了。直升机起飞后,在游艇上方悬停了一段时间,透过茶色玻璃窗,约翰好不容易才看见了直升机里有一张女人的面孔。他们当时想,这是在把某对改变主意的夫妇接走吧。

“你想吃午饭吗?”娜奥米问。

约翰摇摇头。他不饿,但这和晕船没有关系。是因为焦虑、紧张,老是担心事情做得对不对,有没有做出正确的决定,这才没有饥饿感的吧。

“我也不饿。我们在外面多坐一会儿吧—这里暖和到可以来个日光浴了,”娜奥米说,“要不我们游个泳?我们一边游一边讨论一下‘激情问题?”

“好的。”

几分钟后,两人抹好了防晒霜,裹着诊所提供的白色毛巾浴袍,走出客舱,来到了船尾。娜奥米抓着扶手,走到游泳池所在的甲板层,突然停住了,朝着约翰转过身来。

“乔治”和“安吉丽娜”躺在游泳池旁边的休闲椅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穿着合身的泳衣,戴着帅气的太阳镜,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俊美的面孔。两人正在看平装本小说。

不久,娜奥米听见咔嗒一声。她把目光从那对夫妇身上收回,看着约翰,只见他正偷偷摸摸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浴袍的口袋里。

“你该不会拍照了吧?”

他调皮地朝她眨眨眼。

“这样不好。你不该这样做。你懂规矩的。我们会被踢出去,如果你—”

“我是在屁股后面拍的,没人看见。”

“请你不要再拍了。”

他们走过几把休闲椅,靠近了那对夫妇。“你们好!”约翰欢快地说。“下午好!”

那对夫妇好久都没有任何反应,后来,缓慢地,那个被他们默认为“乔治”的男人微微放低了手上的小说,接着,用同样缓慢的速度微微偏了一下脑袋,好像是在确认这问候声来自何方。之后,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没有给他们进一步的回应,而是扭头继续看书。那个女的更是纹丝不动。

娜奥米朝约翰耸耸肩。约翰张开嘴,好像还要说点什么,但接着似乎又想通了,改变了主意。他脱下浴袍,走到游泳池边上,探了一只脚进去。

娜奥米跟了过来。“他们挺友好的,对吧?”她气急败坏地低声说。

“也许他们是聋子。”

她冷笑了一下。约翰下了水,开始游泳。

“水怎么样?”她问。

“就像在桑拿一样!”

娜奥米小心翼翼地用脚试了试水,这时她想起约翰从小在瑞典长大,习惯在冰天雪地里的湖水中游泳,只要水面上没有漂着冰块,那就是他所说的热水了。

十分钟后,等他们从游泳池里上来的时候,乔治和安吉丽娜已经走了。

娜奥米躺在休闲椅上,将头发捋到脑后绞了绞水,让太阳的热度和暖和的空气弄干身上的水。“我觉得他们真粗鲁,粗鲁得难以置信!”她说。

约翰用毛巾擦着头,说:“也许德托雷应该往他们孩子身上加入‘礼貌基因。”他在娜奥米的休闲椅边上坐了下来,接着说:“好啦,我们要想想‘激情—我们必须在3点钟之前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个半小时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大腿,然后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吻着她的小腿。“你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舔我的脚趾了—你还记得吗,以前你经常舔?”

“你以前也经常舔我的脚趾。”她咧嘴笑了。

“我们这日子过得也太像中年人了!”

娜奥米不无惆怅地看着约翰,问:“你还像过去一样喜欢我吗?”

约翰挑逗地抚摸着她的肚脐,说:“我比过去更喜欢你。真的。我喜欢你的模样,喜欢你的味道,喜欢抱着你的那种感觉。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你,我就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即看到你。”

娜奥米举起他的手,逐一吻了他的手指。“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啊。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们谈正事吧,”他说,“‘激情。”

“除了这个,还有怜悯。”她说。“我在游泳池里的时候一直在想—”

“—想什么?”

德托雷今天早上给他们看了有关激情和怜悯方面的基因。约翰认为激情是一条数学等式,激情有时是人性的重要部分,有时则会危及性命—如果它泛滥成灾的话,你得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他告诉德托雷,在这个方面做出改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德托雷当时非常不同意他的看法。

娜奥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说:“如果你和另一名士兵被敌人追赶,正在丛林里穿行,这时你的同伴突然受伤,伤势严重到无法继续走路,你会怎么办?”

“我背他。”约翰说。

“好,但你背着他,就不可能走很远了,那你怎么办?如果丢下他,敌人就会抓住他,把他杀了。如果和他一起待在某个地方不动,敌人会追上来杀了你们两个人。”

这时约翰突然很想抽根烟。娜奥米怀上哈雷后戒了烟,于是他也戒了,后来哈雷死了,他又抽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十八个月没有抽烟了,但每当他觉得压力大的时候就想来一根。

“我想达尔文主义者的解决办法是,丢下朋友,继续前进。”他回答道。

“这一切的全部意义,我们在这里的全部理由,不就是把我们孩子的未来掌控在我们手里,不让他成为盲目选择的囚徒吗?如果我们真的同意改变他大脑的基因—这是德托雷博士一直鼓励我们的—如果我们成功地设计出一个更加聪明的人,那么,他不就比我们更善于解决问题了吗?难道他会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娜奥米说。

“我们努力要做的是造出一个更加健康的人,同时还具备几项额外的优势—你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约翰说,“我们无法创造出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如果你打算改变他大脑的基因,你一定会赞成在那些相关基因的框框里打钩,这样,他就会在那种情况下抛弃朋友,继续前进吧?”娜奥米说。

“如果我们真的希望他有所成就,他就不得不在那种艰难时刻做出痛苦的选择,而且能够在未来的生活中接受这一事实。”约翰说。

娜奥米摸了摸他的手臂,抬头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我觉得那太可怕了。”

“那你有什么解决办法?”约翰问。

“如果我们真的要重组我们孩子的大脑,我希望在他长大后的价值观中,荣誉感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甚至比我们当前所能理解的一切都要重要,这样,他不就真正成了一个更加高尚的人吗?”

约翰从眼前的几把空休闲椅上看过去,看着近处的甲板扶手和远处的大海。“你说的这个高尚的人会怎么做呢?”

“他会和受伤的同伴待在一起,而且坦然接受这样的决定。他知道,如果他独自离开,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你这样考虑问题没有错,”约翰说,“但一个那样的孩子,在真实的世界中是没有任何未来的。”

“所以,我们不篡改怜悯、情感方面的基因,才是正确的做法啊。我们应该做的是,我们有什么基因就让卢克继承什么基因,不加干涉,完全随机。我们都是有爱心的人,他在这方面不会和我们相差太远,对吗?”

一名水手拎着工具箱从他们身边走过。水手的白色连衣裤上有点点油斑。基因贱民。德托雷的话在脑中回响。在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中,他们繁殖工蜂来做体力活。在未来的世界里,如果父母缺乏远见,在艰难的抉择面前缺乏勇气,没有改变孩子的基因,那这些孩子就注定要成为工蜂一样的人。

第十一章

娜奥米的日记

我们今晚从古巴起航了。约翰平常喜欢偶尔抽一两根雪茄,现在却不允许他上岸去买,所以他有点不开心。德托雷博士—我觉得他如果从政的话,肯定会是个伟大的政治家—今天邀请我们去他的私人餐厅和他共进晚餐了。我有种感觉:这是船上所有“病人”都会得到一次的礼遇。晚餐时大家无非是一本正经地闲扯,但晚餐上吃的东西给约翰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通常情况下,约翰可不是这样。

今天,德托雷博士问约翰和我是怎么认识的。实际上,他问的不止这些。他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约翰的感觉如何。我们是在怀俄明州杰克逊霍尔认识的。我告诉他虽然我喜欢滑雪,但我总是恐高。奇怪的是,只要有约翰在身边,我就不怕了。我们在排隊等着上山的缆索吊椅,后来坐的是同一辆缆车。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后来,那辆缆车在最陡峭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的对面是一块岩石,岩石下面是两千英尺的深渊。缆车晃来晃去,真的快把人逼疯了。如果我是一个人,肯定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但约翰却把我逗得哈哈大笑。他让我觉得自信满满,觉得自己能飞,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我把这个告诉了德托雷,但别的我没说。

我没告诉他的是,直到哈雷死后我才第一次明白约翰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也是有局限的。我有点恨他。此前他让我相信他就是无所不能的神,但当危机来临的时候,他并不能创造奇迹,只是和你我一样,唯有以泪洗面。他只是和我们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无助。现在我还爱他,但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还是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安全。我信任他。但他再也不能给我那种我能飞的感觉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长久的夫妻关系最终都殊途同归,到达这一相同的境界:你和另一半相处的时候感觉自在,你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你明白生活的秘密是日子过得舒适的时候要及时感知。

—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我有种感觉:德托雷博士想做的不止这些,他另有所图。在所有迷人的外表之下,他是不安分的,对现实是不满的。在通常情况下,我很擅长和人相处,但是,尽管他真的平易近人,我还是觉得很难和他产生共鸣。有时我感觉他对普通人的感情嗤之以鼻,他认为我们应该超越这些东西,上升到更高的平台。

我感觉他有什么事情藏着掖着。

第十二章

娜奥米的日记

很奇怪。在这条船上,我们的身边全是一些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高科技产品,但就在今天,可怜的约翰不得不坐在实验室旁边的一个小隔间里,陪着他的是一只塑料杯、一盒面巾纸、几盒黄色录像带。希望卢克永远不会看到这篇日记。我还是愿意让他对自己的起源有个浪漫而美好的概念。对他来说,知道妈妈是在加勒比海上的一艘游艇上怀上他的,这多好啊。不能让他知道,为了怀上他,他爸爸把裤子褪到脚脖子上,坐在那里看《美女大战猛男》。

D博士为此用了一个很好听的词—采集。他告诉约翰,“只是要采集你的一点点精子”。

我和约翰都已决定了,但我老是想,我们也许应该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赶紧回家,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办法,解决我们的问题。领养,找人代孕生个孩子,用别人捐赠的精子怀孕,或者,干脆—别想什么孩子,把孩子这件事忘了吧!有许多夫妻都没有孩子。

我想也许D博士生气了,因为我们在他提供的清单上打的钩太少,在几乎有三千个框框中,我们只勾选了十来个。我们所做的就是答应去除我们体内的坏基因,确保卢克的身高达到六英尺,改进他的新陈代谢功能,以帮助他保持健康。

如果我们全部听德托雷的,最终的结果就是造出一个超人来!不行,我们不要,谢谢!

但我还是要为D博士说句话。他在解释那些复杂的东西时是一把好手。要知道,他用来萃取高质量精子的高科技,甚至约翰都看不懂呢。

今天真的是采集的日子。约翰的精子和我的卵子。D博士对采集的成果感到满意—采集了十二枚卵子。他告诉我,这样看来,我打针受的那些苦值了。他说起来倒轻巧,挨针戳的又不是他!

现在,他已经派人分析每一个胚胎所有的遗传密码,然后,他们将选取最强胚胎中的细胞。根据我的理解,他们将去除一些疾病基因。女性有两条X染色体,男性有一条X染色体和一条Y染色体。把Y染色体的精子从X染色体的精子中分离出来,D博士就能够保证孩子是男的了。

听上去是不是很浪漫?

两个星期后,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那时,我就怀孕啦。

不知到那个时候我是什么感觉。

第十三章

娜奥米从来不贪恋财富。约翰的那辆旧沃尔沃行驶在405公路上,从机场出发,向着家的方向驶去。她坐在车里,陷入了沉思。她的脚下有一堆杂乱无章的纸:复印的文件、传单、账单、口香糖和巧克力的包装纸、加油票据、停车单等。这辆车的里面既像个文件柜,又像个垃圾箱。约翰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车里的一片狼藉,这种乱象让人想起这里可能刚刚养过鸡。

约翰一边开车一边用车上的免提电话和一位同事通话。汽车开过一段破损路面时,娜奥米身下的轮胎轰轰作响。路上的其他车她一概不注意。她不会羡慕什么保时捷、敞篷奔驰跑车、私人订制的福特探险者。汽车对她来说只是交通工具而已。但是,在傍晚的薄雾中看着前方的好莱坞山,她明白了一件事:在洛杉矶生活了七年之后,她和大部分来到这里的人一样已经变了。

洛杉矶让你想要钱。你控制不住自己,你以前从来不想要的东西,现在突然间就觉得想要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现在感受到了—比如妒忌。

她热爱他们那座位于皮科大道南面的房子。房子只有一层,但前面有露台,后院有一棵橘子树,每年都结好多甜美的果实。房子里敞亮,通风也好。那里是他们的家,他们的灵魂栖息地。但有时候当她看见好莱坞山上或马里布海滩边上的那些豪宅,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能在那样的房子里生孩子,该多好啊。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卢克现在只是她体内的一个小不点儿,才两周大,但几年之后他就要上学了。卢克,对我来说你现在就是个人了。你感觉如何?好?我也是。

哈雷出生后,每个人都告诉她,最好的学校在比弗利山,那里才是任何一位关心孩子成长的父母应该考虑的地方,除非你希望你儿子长大后变成一个舞刀弄枪的毒贩子。但他们怎么可能买得起比弗利山的房子呢?

约翰的收入非常有限。他正在写一本他研究的那个领域的书。当然,有些深奥难懂的科学理论书的确成了畅销书,但他的上一本书虽然在学术圈子里反响很好,最后也只卖了两千本。约翰开心不已。他没想到能卖那么多!

她决定,她要重新全力以赴地投入事业了。自从哈雷死后,她一直是个自由职业者,只在自己体力尚佳的情况下偶尔接一些公共关系方面的活。从下周开始,她要连续工作两个月,参加奥利弗·斯通(1946年9月15日出生于美国纽约,美国导演、编剧、制作人。—译注)新片的宣传活动。但两个月后好像就没事做了。现在也该认认真真地去找工作,給电影工作室、大牌电影公司的朋友打电话联系了,也许等卢克出生后,她可以找到一份长期的工作呢。这工作说不定有上升的空间,可以和HBO或MTV这样的大公司搭上关系,这样她就有机会转移到制片人这个行当,然后开始赚大钱。

赚足够的钱,搬到比弗利山去。

在这个经济萧条期,至少还有一点希望在那里等着她。

当然,他们也不一定非要在洛杉矶待下去。约翰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教职明年就要到期,他真不知道能不能获得续聘。如果能,他们就一心一意地在洛杉矶长期待下去,很可能一直干到退休,但如果不能,他们就不得不搬到另一座城市,甚至另一个国家去。虽然她喜欢美国,但梦想中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再回英国生活,住在靠她妈妈、姐姐哈丽特近一点的地方。

在回来的路上总感觉怪怪的。他们在飞机上谁也不怎么说话。她想看电影,但最后却总是定不下心来,一直在选来选去,不知道看哪一部电影。她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买了一本书《未出生的孩子—关心你的胎儿》,但也看不进去。

他们两人都在经历着一个重新适应的过程。在那艘游艇上与世隔绝地过了四个星期之后,他们又回来了,成为这个平常世界的一员。在这里,他们要度过九个月的孕期,他们要对朋友绝对保密,他们要认真对待每一分钱,他们要处理方方面面的事情。

娜奥米怀着哈雷的时候,感觉还好,但也不是特别舒服。她的朋友中,有人一帆风顺地度过孕期,有人则经历了痛苦的挣扎。她的感觉时好时坏,早晨呕吐得厉害,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里人累得不行,而且,那年的6月初到8月突然变得很热。她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有人说,怀第二个孩子应该比上一个孩子要舒服些。希望如此。

约翰打完了电话。

“没事吧?”她问。

“没事,我想应该是没什么大事。我做的那个人类进化软件出了点故障,谁也弄不好。我明天得去一趟。”

“明天是星期天啊,”她说,“你非得去吗?”

“只要半个小时就行了。另外,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发邮件给德托雷博士。对资助我们的研究这件事他好像是真的很上心。我的意思是,他的公司花了几十亿在科研上—他只要拿出一点小钱来,就足以维持我们这个系未来三十年的运转了。”

“我知道你的半小时有多长。那意味着你要在半夜左右才能回家。”

约翰笑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怎么样?”

“到目前为止还挺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咧嘴一笑,把手放在约翰的手上。“我明天不想一个人待着。我觉得有点无聊,又有点紧张。你知道—”她耸耸肩膀。“我们一起做点什么事吧。我知道你要处理工作上的事,但我们就不能一起做点什么吗?比如,到大峡谷去远足?我们可以去哈雷的墓地看看。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了,他该需要鲜花了。”

“好的,我们去。远足这主意听上去不错。找个硬实的地方走走,真的很好。在船上的那几天,脚下老在动。”

“我到现在还能感觉到船在晃动。”娜奥米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德托雷博士给她的小册子。

她刚打开小册子就觉得头晕目眩。她急忙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拼命把这突如其来的呕吐感给压了回去。她真担心自己会吐在车里。

她瞥了一眼约翰,但什么也没有说。她想不通。才十四天,现在就有反应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约翰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是那个年轻的博士生莎拉·奈瑞打来的。她不久前刚刚加入约翰的团队。“对不起,您此前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出去了。”

“没问题。你查到任何信息了吗?”

“是的,有好多。有一家英国劳氏船级社(也译作英国劳埃德船级社,是世界上成立最早的一个船级社,在船舶界享有盛名,是国际公认的船舶界权威认证机构,在军工、工程等方面也颇有名气。船级社是建立和维护船舶和离岸设施的建造和操作的相关技术标准的机构,通常为民间组织,主要业务是对新造船舶进行技术检验,合格者给予船舶的各项安全设施并授给相应证书;根据检验业务的需要,制定相应的技术规范和标准;受本国或他国政府委托,代表其参与海事活动。—译注)的网站,我在那里找到了‘幸运玫瑰号。在网站上的游艇部分,我还找到了它的姐妹船,您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在游艇公司的网站上。我会把这些用电子邮件发给您。”

“现在把主要的东西告诉我。”

莎拉·奈瑞讲了一通之后,约翰挂了电话,在心里算了起来。

“幸运玫瑰号”重两万五千吨,安装了六千马力的引擎四台。

莎拉查到了燃油的价格。这艘游艇每天消耗约一万七千加仑的重质燃油。他考虑了游艇的维修保养、保险、港口停泊费、直升机的燃油费,然后就是德托雷、两名医疗助手、三名护士、两名实验室技术人员、保证游艇正常航行的所有船员了。每年所有的人员工资支出应该在两百万美元左右—这还是在假设菲律宾船员工资不高的情况下得出的数字。

他计算道,每天支出两万美元,而且这肯定是最保守的算法,实际支出应该远远大于这个数字。德托雷向他和娜奥米收取的全部费用是四十万美元。他们在船上待了三十天。一天13300美元。他们在船上只看到乔治和安吉丽娜夫妇以及他们上船时离开的那对夫妇。在一开始的两个星期,德托雷每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和他们待在一起,在随后的两个星期,娜奥米已经怀孕之后,他们每天只能看到他一两次,大多数情况德托雷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因此,约翰觉得德托雷计划好了,确保船上在所有时候都有三对夫妇,这样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因此,德托雷每天的收入是39900美元。按照这样的价格,德托雷无法覆盖成本,无法获取利润。

怎么会这样?如果赚钱不是目的,那他想干什么?

“约翰!”

那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连忙瞥了一眼身旁的娜奥米。

“怎么了?”

“你开过了往我们家去的那个拐弯处。”

第十四章

十个星期之后,在位于希德斯—西奈医院七楼的妇产科医生办公室里,罗森加滕医生有些心不在焉。他正在和娜奥米说话,但心思完全在別的地方。罗森加滕医生穿着白大褂和橡胶底帆布鞋,让娜奥米想起了游艇上的德托雷博士。医生四十七八岁,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说话时有很重的鼻音,头发花白,皮肤虽然也是小麦色,却微微有些发黄,这让娜奥米不禁怀疑他这肤色是不是南加利福尼亚的太阳晒出来的。

她谈不上不喜欢这个人,只是觉得他让她无法接近。此外,她觉得以这幢大楼所在的现代化背景,办公室里却摆着装饰华丽、金碧辉煌的路易十四风格的家具,挂着饰有流苏的帘子,桌上放着玛瑙或玉石制作的艺术品,实在是有点滑稽。这里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医生的检查室,而像是富家千金的闺房,而这恰恰是罗森加滕医生刻意想要达到的效果,她心想。毫无疑问的是,他的这种虚浮奢侈的风格确实给一些病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在船上的时候德托雷博士给了她一丝不苟的照顾和安排,但是,回来之后没有给她任何后续的指导,只给了她一本他写的《孕后指南》的小册子,一张推荐阅读清单,上面列了一些与胎儿相关的书和网站,所涉及的话题从营养到胎教,另外还有孕妇在日常饮食中要注意补充维生素和矿物质的指导说明。好像他们一旦在拉瓜迪亚机场爬出了直升机,就走出了他操心的范围,也走出了他的生活。德托雷博士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卢克出生后要通知他,以便他做好记录,等到卢克三岁的时候,安排后续的会诊。

她不知道德托雷博士对他们这样了无兴趣,是不是因为他们在那个清单上选的东西太少了。虽然他对他们一直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但她在最后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一丝冷淡和不耐烦。

他没有特别推荐洛杉矶的任何一位妇产科医生、儿科医生,只是告诉他们要服从他们自己医生的指导,这确实让她感到奇怪。娜奥米觉得,从他们花的那笔钱来看,她一直以为会有一个精心安排的后续保障呢。

他们自己的医生推荐的妇产科医生在圣莫尼卡(位于洛杉矶市以西,是一个度假胜地和住宅区。—译注),当初她生哈雷时就是他接生的。但她在洛杉矶最好的朋友洛莉·夏皮罗一听到那个医生的名字就否决了他,但其中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医生让人想到了哈雷。洛莉和一位名叫欧文的放射科医生结了婚,欧文很有钱,他认识这个地区所有的医护人员。他说罗森加滕医生就是他们该找的人。洛莉的三个孩子都是罗森加滕医生接生的,欧文和洛莉信誓旦旦地对她和约翰说,罗森加滕是洛杉矶最好的医生,接着又说了一长串社会顶级名流的名字,这些人的孩子都是经过罗森加滕的手来到这个世界的。

能有别的地方可去,娜奥米和约翰还是挺开心的。和哈雷以及令人痛心的过去告别,他们觉得轻松了。约翰看着办公室里奢华的环境,不由得心怀感激起来:在大学工作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享受教授健康保险计划。

罗森加滕医生的秘书是个加州金发美女,丰乳、肥臀、杨柳腰,冷若冰霜的她打开门,贴着医生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我不得不请求你们二位的原谅啦,”罗森加滕医生说,“我的一位病人提前三个星期生产了。”他竖起一根指头,贴在嘴唇边上。“她是—显然,这个名字我不能说,你们在明天的报纸上会看到相关消息的。我一会儿就回来!”他做作地朝他们笑笑,第三次消失在门口。

约翰真想狠狠揍他一顿。娜奥米躺在检查床上,衣服解开了,肚子上抹了一摊凝胶。护士解释说:“罗森加滕医生今天压力很大。”

“好的,”约翰说着,握住娜奥米的手,盯着显示屏上那个灰中带白、缠绕不清的图像,“请告诉他,我替他感到难过。”

那名护士显然缺少幽默感。她说:“好,我会告诉他的。”

漫长的几分钟之后,妇产科医生回来了。“好的,现在我可以确认胎儿发育正常,科里森夫人,啊—还有科里森博士。一切看上都是正常的,目前已经有十二个星期,胎儿健康,颈后透明层厚度(颈后透明层厚度是检测胎儿染色体异常的标志物,在欧美等国家作为常规的产前检查项目。—译注)检查正常。”罗森加滕医生停顿了一会儿,让他们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接着又说,“你们想知道孩子的性别吗?”

娜奥米看了一眼约翰,约翰朝她诡秘地笑着。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扭头看着别处。她的心情很糟。她心里忐忑不安。她已经有几个星期都是这个样子了。来这里之前,她刚刚吐过。她掏出手绢,掖了掖嘴角的唾液。这段时间她的嘴里老是泛水。

街上有人用风钻在工作,巨大的噪声穿过双层玻璃窗从七层楼下传进来。透过修路工人的风钻搅起的灰尘,她看见了窗外附近比弗利购物中心(南加州地区首屈一指的高档时尚购物场所。—译注)的水泥墙。她在心里暗自决定,这个周末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夏季促销还在的时候能不能买到一些新胸罩、宽松的衣服。虽然乳房已经变大而且还疼得厉害,但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开始长胖。根据她怀着哈雷时的经验,再过一个月左右,增重就要开始了。

约翰捏了一下她的手。她扭头看着显示屏上那个模糊不清、灰白色的细小物体。她能看出哪里是手,哪里是腿,如果有了罗森加滕医生的指引,她还能看出哪里是脚。

“我觉得至少要等到十六个星期之后你才能看出性别吧。”她说。

罗森加滕医生伤了自尊。他說:“用了我们的设备,十二个星期就行了。”他像个目中无人的孩子,猛地抱着双臂,看着他的“东方芭比”护士。“教科书,”他不屑一顾地说,“关于十六个星期的胡说八道,你肯定是从教科书上看到的吧。所有的教科书都是垃圾,不是吗?”

护士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你们有任何问题,可以问我,”罗森加滕医生说,“不要再浪费时间,看那些垃圾教科书了。”

娜奥米看着约翰。不知怎么搞的,她突然紧张起来。约翰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像脉动一样。

再次怀孕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在觉得开心同时她也偶尔会有不安,有时还会恶心,但更让她惊奇的是她心中强烈的责任感。她知道约翰对卢克抱有很大的期望,她也是。

娜奥米盯着显示屏,问:“我能再听听心跳吗?”

“当然可以。”罗森加滕医生将探头在她肚子上涂了凝胶的地方移来移去,直到探头捕捉到了声音。娜奥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听到了那个让人安心的声音:咚—咚—咚。

等娜奥米听了一段时间,罗森加滕医生看了看手表,将探头从她肚子上拿开,说:“好了,科里森夫人,现在你可以起来了。”

护士走上前来,帮她擦去肚子上的凝胶。

娜奥米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觉得一阵恐慌。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万一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

“孩子正常吗?”她问。

他那该死的秘书正站在门口,朝他招手。他抬起一根手指,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然后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对娜奥米说:“当然正常。”

“你真的确定吗?”

“就目前这个阶段我们所能掌握的信息,孩子非常健康。你们不必有任何担心。恶心严重的情况—妊娠剧吐—很快就会过去的。你们放松,别紧张,享受妊娠。对你来说,这是一个伟大而美好的时刻。”

孩子健康!她想。我的孩子好好的,在我肚子里动着呢。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又一波恶心的感觉袭来,她连忙强忍住呕吐。我会做你的好母亲,约翰也会做你的好父亲,我保证。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你美好的生活,充分利用德托雷博士给你的一切特长。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你知道吗?太不可思议了。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孩子。

“嗯,”约翰说,“你没告诉我们呢。”

罗森加滕医生飞快地看了一下手表。给娜奥米检查的时间显然已经结束。他的话音里突然有了一丝不耐烦。“告诉你们什么?”

“性别。”

“你们真的想知道?”他挨个看了两个人一眼。

“是的。”娜奥米说。

“我们都想知道。”约翰确认说。他笑眯眯地看着娜奥米。“我们太想知道啦。”

“那好吧。恭喜你们,”罗森加滕医生说,“你们马上要添一个女儿啦。”

第十五章

娜奥米系着安全带,坐在车椅上,陷入了沉思。她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他们的车开上了一条坡道,知道是约翰在开车,知道他们在一个小亭子前停了下来。车里很热,好像空气不足,她动了动脚,下面的那堆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约翰放下车窗,递给停车管理员一张免费停车票。那人像海关官员检查来自恐怖主义温床地区的护照一般,仔仔细细地看了停车票上的防伪标志,这才抬起了放行杆。约翰关上车窗。

娜奥米大汗淋漓。

他们正要出停车场,朝外面的大街上开的时候,一片棕榈树叶落了下来,从他们车前掠过,片刻之后,她就感到车身抖了一下。起风了。汽车两边高墙林立,他们好像开进了一座峡谷之中。她朝上瞥了一眼,突然有了一种陷入困境的感觉。他们的头顶上的云乌黑乌黑的,在狭窄的天空中推推搡搡,争夺着地盘。一滴雨打在挡风玻璃上,紧接着,大雨如注。

他们今天早上在谈论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时说,7月的天气这个样子,真是不正常。他们在洛杉矶居住的这七年来,天气好像一直不正常。

全世界的天气模式让人捉摸不定,全球变暖是原因,这已经成了定论。都怪那些科学家,他们干扰了大自然的工作。科学家正成为新时代的异教徒。他们先是发明了原子弹,后来又造成各种污染,再后来又发明了转基因食物。下面呢?定制婴儿?

她心惊肉跳,恐惧不已。

那好吧。恭喜你们,你们马上要添一个女儿啦。

如果德托雷—德托雷博士(就叫我里奥吧)—这都搞不定,如果他连婴儿性别这一基本的东西都搞不定,那……上帝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约翰驾驶着那辆灰色的沃尔沃出了停车场,向左一拐,接着再一次左拐,在拉西埃内加大道的那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他前面排着一串汽车。他打了右转向灯。那是朝着南面走。娜奥米从手提包里掏出手机,迅速扫了一眼她下午的安排。她现在已经从原先工作的奥利弗·斯通的公司跳到了“布赖特·斯帕克电影公司”,在那里有个为期六周的项目要做。这家公司拍了一部关于年轻制片人的系列纪录片,两个星期后,纪录片的第一集将在“精彩电视台”(美国一家无广告付费的有线电视台。—译注)播出。

两点半,她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学院约好了人。现在是12点20分。她的车丢在家里了,但她要先到办公室去取一些材料。如果交通状况不太糟糕的话,去办公室的这段路要花二十五分钟。到了办公室之后,她还要整理一下材料,这大概要花半个小时,然后,她还要留下半小时赶到电影学院。这样算下来,时间并不太宽裕。她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迟到。

“那家伙真是个浑球!”约翰终于打破了沉默,怒不可遏地说。自从离开罗森加滕医生的办公室之后,他们就没说过一句话。“真他妈的浑球!”

娜奥米什么也没有说。5点钟她约了一名记者在四季酒店喝上几杯。这位朋友在《综艺》杂志(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好莱坞专业杂志,内容涉及电影、电视、音乐等方方面面,在普通读者和业内订户中极具影响力,是掌握好莱坞信息的重要渠道。—译注)工作,所以她不能取消这次约会,但她这个下午怎么才能熬过去呢?她放下她这一侧的车窗。风的感觉真好啊,即便它带着浓烈的尾气味道。这空气比车内的味道好多了。车里尽是一股旧塑料味。约翰开着车慢慢往前挪。一輛重型拖车从他们身旁轰鸣而过。

约翰的手机响了。她心怀感激地看到他掐了电话。不一会儿,她自己的手机响了。她关掉手机,感到很愧疚,因为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办公室里的同事打来的,可是,在目前的状态下,她怎么可能将一场和工作有关的对话进行下去呢?

“你在想着我想的那件事吧?”她终于开口了。

“他弄错了。”约翰猛踩了一脚油门,拐弯之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窜到了一辆大巴的前面,大巴差一点撞到他,把那司机气得猛按喇叭。

“他一定弄错了。”她附和道。

“十二个星期的时候,谁也不能确定性别,”他说,“他说他能确定,真是愚蠢透顶了。”

“他这个人傲慢。他一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是小人物。如果你我是超级名流,他不可能犯那样的错误。他不敢。”

他们穿过圣文森特大道和威尔希尔大街的时候,那辆大巴紧跟了过来,完全占据了约翰汽车的后视镜。“他的心思不在我们身上。”

“我们应该再找位医生看看。”

约翰一声不吭地驶上了奥林匹克大道,说:“我们会找其他医生看的。他是个浑球,他搞错了。要看出性别来,最早也要等到十六个星期,所有的书上都是这么说的。等你到了十六个星期,我们再去找人看。”

“我不想再等四个星期—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约翰,我必须知道。我们必须知道。”

“网上有个叫胎儿游离DNA的血液检测技术(这种产前检测技术仅需采取孕妇静脉血,利用新一代DNA测序技术对母体外周血浆中的游离DNA片段进行测序,将测序结果进行生物信息分析,可以从中得到胎儿的遗传信息,以检测胎儿是否患三大染色体疾病,也可检测胎儿性别。—译注),可我不知道有多可靠。不可能吧—不可能完全准确吧—除非等到十六个星期之后。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慌张。”

“我不放心,”娜奥米说,“如果性别他都搞错,那其他的基因也可能搞错。一定有什么办法,让我们不必等上一个月才能准确知道孩子的性别,对吧?DNA检测怎么样?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如果不用这种胎儿游离DNA技术,其他方法都是有伤害的。那一天我在网上查过许多和胎儿检测有关的资料。胎儿检测有流产的风险。尽管风险很小,但是—你想冒险吗?”

她想冒险吗?想冒任何风险吗?她绞尽脑汁,希望能想个明白。如果是罗森加滕医生弄错了,那么,他们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去冒险,岂不是疯了吗?但是—

“如果最后证实了,我们就飞回那家漂浮诊所去,找德托雷当面问个清楚。”

“你觉得德托雷会告诉我们真相吗?你觉得他犯了错误会向我们承认吗?”

约翰刚准备说点什么,但又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他没有任何理由—”

娜奥米咽了一口唾沫,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恐惧,说:“没有理由做什么?”

“没有理由给我们一个女孩,如果我们要的是男孩。”

“打电话给他,”她说,“你不是有他电话吗?现在就打。”

他们离家还有半英里不到的距离,但约翰还是靠边行驶,最后在一座小型购物中心的门前停下车。他在黑莓手机里找到号码,拨通了电话。

娜奥米注视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约翰说:“我是约翰·科里森,我要和德托雷博士通话。有急事。请叫他回话。打我手机。”他说了自己的号码,然后挂了电话。

“语音留言?”她问。

“是的。”约翰看看手表。“他们是东部时间—这就意味着他们比我们早三个小时。现在是12点20分,船上的时间是3点20分。也许船上的电话交换机出了故障。以前我打电话找他的时候,就出现过这样的问题。好几次。”

“约翰,我在船上没看到任何电话交换机。”

约翰将手机放回手机槽。“船上有好多东西我们都没有看到呢。”

她不说话了。

第十六章

十八岁的时候,约翰不得不做出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虽然他早已确立了以学术研究为职业的人生规划,但确定具体领域时还是颇让他犯难。他喜欢生物学,对数学、物理和科技也很痴迷,这让他难以取舍。

所有的数学难题对他而言都好像具有一种神秘意义。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突破了时间限制,进入了一个未被人类发现的新空间,在那里迎接某种高等智能生物的挑战。他觉得每一道数学难题都是宇宙之谜的一部分,如果你能解决这些难题,也就掌握了理解人类生存的钥匙。

生物学也是人类生存的钥匙,但这一学科有着更大的局限性。遗传学的世界令他兴奋不已,但遗传学最终还是要回到机械领域来。在他眼里,遗传学似乎有助于人们理解关于人的一切,但还是有一个关键问题让约翰始终不得其解:我们为什么存在?他终于发现生物学的思维还是太过狭窄,相信上帝或其他高级智能生物的生物学家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少的。他在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当中看到了更加广阔的思想空间,这成了他选择计算机科学的根本原因。

但是当他在瑞典最好的大学乌普萨拉大学开始学习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尽管技术革新日新月异,大部分科研人员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变化,后来,他进入真实世界的时候,他会长期面对资金缺乏的问题。如果你不是受雇于一家公司或研究机构,你所参加的那个研究项目很可能仅在一段时间内能够得到资助,而这个时间常常只有三年。这实际上就意味着你不可能一心扑在研究上,而是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给各大公司、研究机构和基金会写信、填表格,为找到下一轮资金的注入而忙碌。

约翰现在再次忙于处理这样的问题。他在乌普萨拉大学读完了博士,然后又在那里做了博士后研究,但最终还是觉得瑞典太有局限性,另外,那里的冬天白天的时间太短,他也不喜欢。在他二十六岁的那一年,他抓住了一个机会,转移到了英格兰的萨塞克斯大学,在那里找到了一个讲师的职位,这样,他就能够作为认知科学研究团队的一员,在实验室里工作了。这支科研团队的负责人是卡尔森·迪克斯教授,约翰觉得他真的是一位有着远见卓识的人。迪克斯教授先前在烏普萨拉大学做过一年的访问学者,约翰曾在他手下工作过。

约翰喜欢自己在萨塞克斯大学研究的认知科学,也喜欢在卡尔森·迪克斯教授手下工作,所以,他不介意收入菲薄,但英国人对科研的那种冷漠态度让他沮丧不已。后来,三年时间过去了,迪克斯教授离开了萨塞克斯大学,去了一个政府研究机构任职。迪克斯教授离开后不久,约翰二十九岁的时候,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提供了一个讲师教职,同时在布鲁斯·卡森伯格博士领导的系里可以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卡森伯格博士也是一位他颇为敬佩的科学家,于是约翰赶忙抓住了这个机会。

约翰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工作是研究、开发虚拟生命形式,这恰好结合了他在物理和生物两方面的兴趣,对他来说,不啻一个梦寐以求的项目。他在这里工作六年了,现在可以继续申请教职,这对他来说本应该如探囊取物般轻巧—如果那个系的主任还是卡森伯格博士的话。

但是,就在一年前,卡森伯格博士被猎头公司挖到硅谷的一家软件公司去了。卡森伯格博士非常抱歉地告诉约翰,软件公司给的条件太过优渥,恐怕上帝也不会不动心。现在,这个项目还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要结束,后续资金的前景黯淡,许多参加这个项目的其他同事获得教职的可能性也不大,于是,他们已经纷纷开始向别处投简历了。

约翰在厄勒布鲁长大。这座美丽的大学城位于瑞典中部,沿河而建,规模不大,城市的中心是一座建于中世纪的古堡。夏天,他骑自行车穿过一座公园去学校;冬天,地面上有厚厚积雪的时候,他就滑雪去学校。他喜欢步行,喜欢开阔的空间,喜欢那种自由的感觉。在洛杉矶,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被围困了。

和娜奥米相比,他更加怀念季节变换时那些明显的变化。他喜欢漫长的白天。夏天是个很好的季节,但是他真正渴望的是凉爽的秋天以及冬天渐渐走近的那种感觉。他最怀念的是瑞典的雪。是啊,他们周末可以开车到山区去滑雪,或者乘坐廉价的短途航班去科罗拉多州特莱瑞德小镇、犹他州的帕克城或其他任何一个滑雪胜地去,但是他怀念自家窗外的雪景,怀念那被白雪覆盖的花园和汽车,怀念那里的温泉。他怀念那种集体归属感。

也许在所有大城市生活都会像在洛杉矶一样吧。

他驶离了杰弗森大道,进入八号门,朝门口的管理员点点头,将车开进了停车场。他斜挎着笔记本电脑包,走回到杰弗森大道,穿过麦克林托克路。这里离杰弗森西大道665号的神圣大礼堂不远。白天这里还不错,但到了晚上,学生和老师或成群结队,或在保安的陪护下才敢步行到停车场。这个地方就这样,是那种比较危险的街区。

洛杉矶这座城市黑暗而暴力的一面从来没有发生在约翰或娜奥米身上,而他也很少考虑到这方面的危险。对他们两人造成伤害的是这座城市中和哈雷有关的一切,它们似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其中,圣莫妮卡是最让他们伤心的地方。在那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位于圣莫妮卡的圣约翰医院已经成为他们的第二个家。他和娜奥米在哈雷的病房里支了一张小床,轮流陪夜。他们看着他的病情日益恶化,希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一直没有出现。

有时听到圣莫妮卡这个名字都会引起痛苦的回忆。他希望卢克出生后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变,希望他们可以走出过去的阴影,走向前景光明的生活。但现在,罗森加滕医生的那句话搅乱了他们的心,他们希望有一个新开端的念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上帝啊,我都干了什么,让我们如此狼狈?

他心思重重地走进四层高的大楼,坐电梯来到三楼。认知科学系就在这一层。几名学生在走廊里无所事事地走着,他看到熟悉的面孔,但只有几个人他能叫出名字。现在是午饭时间。在一般情况下,现在是他的休息时间,不会到系里来工作。

一名漂亮的华裔女生突然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路。

“科里森博士,您好—我能和您谈谈吗?就一会儿时间。听了您上周四做的那场有关神经达尔文主义(由美国杰拉尔德·埃德尔曼提出,其主要思想借鉴了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译注)的讲座,我有个问题不明白,我想—”

“美玲,这件事能以后再说吗?”

“好的,我可以到您办公室去吗?”

“大概4点钟—这个时间点行吗?”他不知道今天下午有什么工作安排,但现在他就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他想一个人待着。

他要好好想想。

他要找到里奥·德托雷博士。

“4点钟可以。”她说。

“好极了。”他继续往前走。铺着亚麻油地毡的走廊上,一边摆放着灰色金属文件柜,另一边是紧闭着的房门。

走廊左边的最后一间是机房,里面有十台电脑,四台被他的研究生或在他手下做博士后研究的人占着。坐在电脑后面的人当中,一人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罐口乐,好像处于半昏迷状态;另一个趴在桌上,对着显示屏冥想。他那年轻的博士后学生莎拉·奈瑞有着一头红色的卷发,眼睛距离显示屏只有几英尺远,正在研究几张图表。约翰的办公室在机房的里面。他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小天地,关上门。

办公室里的布置虽然毫无任何趣味可言,但面积还挺大,收拾得也算干净,窗户下面是一个四方形的院子。房间里所有的物件,包括访客坐的椅子、大部分地面、苹果显示器及其键盘,只要表面是平的,上面都随意扔着各种作业纸或表格。墙上挂着的白板上写满了他为一个学生讲解时写的计算过程、画的图表。

他没有脱下上衣就在办公桌前坐下,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下载了他昨天晚上就在家里处理的那个文件夹,然后核查了一下他下午的安排。

“见鬼!”他大声喊道。

他把6点钟的一个会面忘得一干二净。《今日美国》的一名记者想写一篇有关他们这个系的报道。在通常情况下,这应该是索尔·哈兰切克的事。自从布鲁斯·卡森伯格走后,索尔就接替了他的工作,但索尔不在洛杉矶,于是他请约翰接受采访。约翰平时就不喜欢和媒体打交道,今天更不愿意,因为他想早点回家,早点回到娜奥米身边。

他又拨打了德托雷的电话,但还是被转到了自动应答机上。于是,他给制片办公室(好莱坞电影制作流程有五个阶段:发展阶段、前期制作阶段、拍摄制作阶段、后期制作阶段、发行。在前期制作阶段,必须将电影设计并规划完成,成立制片公司和制片办公室,整个制作计划要由插画家和创作艺术家进行视觉化,并制成分镜表,也会事先估计制片预算以控制拍摄电影所需要的花费。—译注)的娜奥米打电话。

娜奥米听起来情绪不好。“你试着找德托雷了吗?”

“试过了,我还会继续找他。”

“要不要找其他医生看看?”

“让我先找到他,和他谈谈。今天我恐怕要晚回去一点。我有个采访。”

“好的,我要去参加一个选角会。我完全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一点也不想去。我至少要9点钟才能回来。关于今天的晚饭,你有什么想法?”

“想出去吃吗?找个墨西哥餐馆?”

“墨西哥餐馆我目前恐怕吃不了。要不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再说?”

“好的,”约翰说,“老婆,我爱你。”

“我也爱你。”

他心情沉重地挂了电话,打开了邮箱。他找到了德托雷博士的邮箱地址,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信,说了罗森加滕医生的诊断结论,请他赶紧给他打电话。

他发完那封邮件,走到窗前。虽然外面有冷风,飘着小雨,还是有不少人在那里活动,有的坐在长凳上吃午饭,有的围成一堆闲谈,还有一两个人在抽烟。这些学生啊,虽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还不能算得上是成年人,他们全部的生活还在前面等着他们呢。可是,他们知道生活的背后会突然冒出什么来呢?

他特别留意地看着一群嬉皮士。他们留着奇形怪状的发型,穿着肥大的衣服,嘻嘻哈哈,无所顾忌,无忧无虑。这些嬉皮士的父母谁也没有改过他们的基因,但是,轮到这些人做父母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们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代完全靠运气决定长相、性格等的孩子吗?他们意识到不管他们自认聪明绝顶,长大后却发现自己成了“基因贱民”吗?他们知道自己将面对选择,有机会把自己的孩子变得比他们自己更聪明、强壮、健康吗?

如果面对这样的选择,他们将如何决定?

他感到害怕,于是转身从窗前离开。罗森加滕医生当然可能弄错了,但万一他没有呢?如果德托雷弄错了,那他在其他地方还会弄出多少错误呢?

十二個星期。多长时间之前都可以流产?十六个星期?十八个星期?

4点半的时候,他又打了德托雷的电话,又给他留了言,这次的语气比上一次更加坚决。他还给罗森加滕医生打了电话,请秘书转告说他急着要找他。

到了6点,德托雷或罗森加滕都没有回音。他给娜奥米的办公室打电话,但那里的人告诉他,娜奥米在开会。他看看手表。如果德托雷在他那座漂浮诊所里,那里是大西洋时间,比太平洋时间要早三个小时。现在那里是晚上9点了。他气急败坏,正想拿起电话再打,这时电话却响了。他一把抓起听筒,但不是德托雷打来的。

打电话的人是《今日美国》的那名记者,一个嗓音动听的年轻女子,名叫莎莉·金伯利。由于交通堵塞,她被困在101公路上,估计十五分钟之后到。摄影师到了吗?

“我不知道还有摄影师来。”他说。

“他动作很快,就拍几张照片,以备不时之需。”

三十五分钟过去了,莎莉才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摄影师已经来了,正忙着收拾他的办公室。

德托雷还是没有回电话来。罗森加滕医生也没有。

第十七章

现在是鸡尾酒时间,这意味着宾馆酒吧的灯光变得暗淡,背景音乐换成了没完没了的肖邦的钢琴曲。这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误的印象:在一排排棕榈树盆栽后面的某个僻静处,有位钢琴师正在现场演奏。酒吧里的空调太冷,但桌子、椅子的布局非常合理,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但约翰带那位记者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是,离学校不远又卖酒精饮料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家,这里是其中之一。

他跟着莎莉·金伯利进了旋转门。莎莉是个彬彬有礼、细声细语的年轻女士,三十岁刚出头,穿着一件保守的职业套装。她的体形稍显丰满,但脸蛋还是迷人的。和以前打过交道的记者不同,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善解人意,这让约翰感到毫无压力。

约翰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了看她的手,想找到订婚戒指或结婚戒指。她手指上有几只光板戒指,但没有一只是戴在表示已婚的无名指上。约翰想,男人总有一种生殖的动力,这一奇怪的本能已经根深蒂固。拿他自己来说吧,每次他都控制不住,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对方有没有戴结婚戒指。

莎莉挑了一张酒吧最里面角落里的桌子,而且不在喇叭的正下方,这样她的采访机就不会受到音乐的干扰了。她点了一瓶霞多丽经典干白,约翰点了一大杯啤酒。他太需要酒精来安抚紧张的神经了。白天得到的那个消息让他的心一直悬着,现在又要来接受这个倒霉的采访,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今日美国》是大报,如果那上面能有一篇赞扬性的报道,这将大大提高他获得教职的机会,说不定还能吸引某个潜在赞助人的眼球,为他所在的认知科学系赢得一笔资金。但是,根据他以往不愉快的经历,他知道作为一名科研人员,和媒体打交道时必须一直保持小心谨慎,不能放松警惕。

莎莉·金伯利将小型采访机放在桌上,但没有打开开关。她问:“你的妻子叫娜奥米吗?”

“娜奥米?是啊。”

“太好了!我现在终于搞清楚了!她在做电视台公关这一块,是吧?她叫娜奥米·科里森?”

“她做电影和电视方面的公关,是的。”

“太难以置信了!六年前,为‘探索频道的一部有关生物学的纪录片,我和她曾经一起工作过!”

“太巧了!”约翰说。他绞尽脑汁,努力回忆着娜奥米以前有没有提过这个人的名字。他能想起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他在记人名这一方面很不行。

“娜奥米不错,我真的很喜欢她。她当时怀孕了—”她猛然止住了。“我—对不起—我太口无遮拦了。我听说过你们儿子的事。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

“没关系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说:“那个—娜奥米好吗?”

“哦—她现在很好,谢谢。她已经走出来了。”他本想说,她又怀孕了!但还是忍住了。

“她还在公关这一行?”

“嗯,对。她现在在一家名为布赖特·斯帕克的纪录片公司工作。”

“啊,好,我知道那家公司。太棒了!我一定要给娜奥米打电话,约她吃顿饭!她很会玩冷幽默!”

约翰笑了。

霞多丽干白和啤酒到了。他们从洛杉矶生活的方方面面谈到了不同品牌电子书阅读器的优点,畅快地聊了一段时间。莎莉·金伯利小口喝着霞多丽,约翰几分钟之内就喝光了啤酒,于是又要了一杯。和她独处让他有些兴奋,他喜欢和她聊天,尽管只是一小会儿,他也觉得自己从压力中解放出来了。莎莉身上有一种真诚,有一种对任何人都不设防的天真,约翰不禁想,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媒体行业,她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呢?

她是单身,要在这座城市找个低调有内涵的男人真是难啊,她告诉约翰。她的体态语暗示说—以一种非常微妙但又明白无误的方式—她觉得约翰挺有魅力的。

他觉得她越来越迷人,但立即又警醒过来。和娜奥米结婚已经有八年了,他从来没有迷失过方向。尽管他偶尔也会在聚会时和别的女人调调情什么的,但他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他要小心面对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士。调情可以,但绝不能让她以为他喜欢她。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酒杯又空了。“要不要给你再点一瓶干白?”他一边问,一边转过头找酒吧侍者。

记者看着眼前几乎还是满满的酒杯,说:“不用,不用,我够了,谢谢。”

啤酒让他的心情变得轻松,娜奥米怀孕的有关问题似乎变得容易理解,也容易解决了。在医学行业,大家一直都在犯错啊。罗森加滕医生急急忙忙的,他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上面,再说了,他还是个傲慢的家伙,说什么他能在那么早的时间确定婴儿的性别。他真希望自己当时多问医生几句,问他为什么那么自信,但他和娜奥米在那种情况下都很震惊,所以几乎什么话也没说。

“好吧—我再来一杯—”他咧嘴笑着,用手敲敲太阳穴。“为了你,要给我的脑子加点火箭用的燃料。”他察觉到对方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悦。是他的错觉吗?

“你说话有口音,”她說,“有那么一点点。”

“瑞典口音。”约翰说。

“是的。”她说。

“你去过那里?”约翰问。

“何止去过啊!实际上,我有可能会被派往斯德哥尔摩,和诺贝尔奖颁奖典礼有关—”

“你获得了诺贝尔新闻奖?”

她笑了。“希望吧。”

“斯德哥尔摩是一座十分美丽的城市,那里水很多。我告诉你几个必去的餐馆名—你喜欢吃鱼吗?”

“嗯。”

“那里的鱼很好吃,有世界上最好的海鲜。”

“比洛杉矶还好?”

“你在逗我呢?”

“这里的鱼很好啊。”她有点不服气地说。

“等你吃过斯德哥尔摩的鱼,再打电话告诉我这句话吧。”

她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那你带我去啊”。

约翰对着她笑,但又急忙移开眼睛。终于,他引起了侍者的注意。侍者走过来,他又点了一大杯啤酒。

莎莉·金伯利打开了桌上的采访机。“我想我们应该开始了,好吗?”

“好的,来吧,”他说,“我尽量不说对自己不利的话!”他知道刚才喝的啤酒已经开始上头。他喝得太快了。要慢下来,等下一杯上来的时候,只能小口喝,而且到此为止,不再点啤酒了。

她关掉采访机,倒带,放了一会儿。“我只是检查一下有没有录上去,”她说。约翰听见自己说……尽量不说对自己不利的话!

她放下采访机。“好的,科里森博士,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受了什么影响,最终决定成为一名科学研究人员?”

“我还以为你想谈谈我们系,谈谈我们目前的工作呢。我没想到你会问个人的事。”

“我只是想先了解一点背景。”

“好。”

她朝他嫣然一笑,以示鼓励,接着问道:“你的父母中有人是做科学研究的吗?”

“没有,我们家没有人做科学研究。我父亲是一名推销员。”

“他对科学感兴趣吗?”

约翰摇摇头。“一点也没有。他喜欢钓鱼、賭博。关于鱼竿、鱼线、坠子、真假鱼饵、浮子、扑克牌的赔率、赌马,他简直称得上是活的百科全书。我家方圆三十英里的地方,在所有的水域中,一天的什么时间有什么鱼在活动;什么马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参加比赛,这些他全知道,”他笑笑,“我想,他应该是钓鱼和赌博界的科学家。”

“你认为钓鱼和科学研究这两者的方法论之间有没有共通之处?”她问。

约翰很纠结。他既想让记者高兴,又想把她引到他想谈论的话题上去。“我认为我母亲对我的影响更大,”他说,“她是一名数学老师,对身边的一切她总是怀有浓烈的兴趣。她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为了让我看看电机的工作原理,她会把它拆得七零八落;但是,她也会和我安静地坐在一起,讨论伊曼纽·史威登堡(1688年1月29日—1772年3月29日,瑞典科学家、神秘主义者、哲学家和神学家。—译注)的宗教著作。我觉得她培养了我学习的兴趣。”

“听上去好像你身上的基因更多地来自母亲。”

这句话立即让他想到了德托雷。

“也许吧。”他心不在焉地说。

德托雷怎么会弄错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好,科里森博士,我想你能不能用几句话简要描述一下你的研究团队目前的工作?”

“好的,”他想了一会儿,“你对人脑的构造了解多少?”

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这短暂的变化没有逃过约翰的眼睛。他收到了对方的信息: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我读博士时研究的是‘意识的性质。”她说。

这给了他一记重击。“是吗?在哪儿读的?”

“在杜兰大学(美国一所历史悠久的著名私立研究型大学。—译注)。”

“不错啊。”他略感吃惊。他没料到她这么博学,相关的科学知识远远超过了工作需要。

“我只是不想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坐在你对面和你说话的人是一个白痴。”她说。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她往椅背上一靠,大笑起来,脸上又变得热情洋溢了。“你这样想了!我看出来了!”

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嘿,行了,行了!我今天辛苦了一天,你就别再为难我啦!”

他点的啤酒来了。侍者还没来得及往桌上放,他就一把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好吧,现在回到你的问题上来。我们这个团队正在研究人体器官,其中的重点是人脑,希望能更好地理解人脑进化到目前状态所经过的路径,同时预测随着进化的发展,这些路径将产生怎样的变化。”

“你希望研究的结果将指引你们理解人类的意识是什么这个问题吗?”

“完全正确。”

“可以用神经达尔文主义来描述你们做的那个模拟程序吗?”

“那是埃德尔曼的术语,”他喝了一口啤酒,“不,不行,两者还是有相当大的区别的。”他右边眼镜的镜片上有一块污渍,这让他很不舒服。他取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你在杜兰大学一定看过这个领域的书吧。你造一个没有安装程序的机器人出来,这就和神经达尔文主义相关了。这样的机器人必须像人类一样,在实际经验中学习,这是朝着模仿人脑工作的某些方式,造出具有思维能力的机器这一方向迈出的重要的几步。但那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的领域和神经达尔文主义不同。”

他把眼镜举在灯光下看看,还是不满意。他又擦了几遍,说:“我们的方法是用我们的电脑模拟出千百年进化的过程,做出原始人大脑的虚拟复制品,看看在复制自然选择这一过程后,我们能否得到一个接近现代人大脑的、较为复杂的模型。与此同时,我们还做了一件事:我们制作了现代人脑的虚拟模型,让它们不断进化,看看它们未来的样子。”

“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科里森博士。”

“喊我约翰吧。”

“好的,约翰,谢谢。你说你们做出了原始人大脑的虚拟复制品?”

“是的。”

“有多原始呢,约翰?你们回到了多久前的人类?旧石器时代?侏罗纪?寒武纪?”

“还要在那之前。我们回到了太古代。”

第三杯啤酒开始起作用了。他惊讶地注意到第三杯已经快喝了三分之二。他知道他必须慢下来,但说真的,喝酒的感觉真好啊。

“当你最终真的知道了人脑的构成,就能理解意识是怎么回事吗?”

“那倒不一定—你这样说,跨的步子可就有点大了。”

“哦,对呀。”她咧嘴笑着,话音里带着怀疑。“有一天你会关掉电脑说,嘿,我终于知道了人脑的构成,现在我要回家喂猫了。会这样吗?”

约翰笑眯眯地看着她。

“以你的工作方式,如果你们知道了人脑的构成,电脑里就会有一个人脑的虚拟模型,接着,你们的下一步就是对之加以改进,对吗?在改进的过程中,你们会做些什么呢?是增强它的记忆力,还是让它和人类进行某种交流?”

“哇!你的思路太快了!”

“不快,科里森博—约翰,我刚才说的是从你三年前发表的一篇论文上引用而来的。”

他点点头。他想起来了。“啊,对,对,”他笑了,“你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啊,但是,那并不是这篇论文的主题—我在论文中写的那些都是假设。”他突然担心起来,因为这次采访正慢慢地偏离方向。他必须掌握主动,纠正方向。“我说,我的那些有关未来的假设—我很乐意谈论这方面的内容,但我说的那些话请不要公开报道。”

“你们好!二位还需要再喝点什么吗?”侍者突然在他旁边现身了。

约翰看见记者的杯子几乎已经空了。“当然,”他说,“莎莉—再来一杯?”

她迟疑了一下。“你有时间吗?我没有耽搁你太久吧?”

他瞄了一眼手表。7点半。娜奥米9点以后才会回家,她告诉过他。“我没事。”他说。

“好的,那我再来一杯霞多丽干白。”

约翰看着眼前自己的空酒杯,想了一会儿。原来在瑞典上学时,六七杯以上的啤酒也不在话下,而且比现在喝的要烈。“我也一样,再来一杯!舍命陪君子!”

莎莉按停了采訪机。“这几分钟的话不见报—告诉我你对未来是怎么想的—我真的很好奇呢。”

他永远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是酒精的作用让他放松了戒备,还是想着如果他对她敞开了说,也许她会把他写得好一点?或者只是因为遇到了一个真的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女人,男人自然而然地想显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压抑得太久,想释放一下吧。不管怎么说,他觉得很放松:她是娜奥米的朋友,他可以相信她。

“定制婴儿是未来发展的方向。”他说。

“就像—克隆?”

“不,不是克隆。我的意思是,挑选你孩子身上的基因。”

“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

“为了让人类从自然母亲手里夺得控制权,为了让我们掌控未来进化的方向,满足我们的需要。我们预见人类的寿命可以达到几百年,如果不是几千年的话。”

“你刚才说的定制婴儿这个概念让我难以接受,”她说,“我知道这势不可挡,但我又觉得这太可怕了。你觉得多少年后定制婴儿这种情况才会发生呢?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多少年后才有这种可能呢?十年?”

“现在已经有了。”

“我不信,”她说,“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我不相信已经有了。在那些和我打交道的人当中,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事儿。”

酒劲上来了。有美人相伴,他感觉很好。他觉得很放松,也许太放松了。守着这个秘密太难了,但是和娜奥米的朋友说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瞥了一眼采访机。那上面的工作指示灯没有亮。“我们现在的谈话不见报吧?绝对不见报,对吧?”

“绝对不见报。”

他面带微笑说:“那是因为你以前没有找对人。”

“那我应该找谁?”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我。”

第十八章

房子在动。绝对在动。有那么一会儿,脚下的地板也在起起伏伏,约翰觉得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幸运玫瑰号”上。接着,周围的墙也向他扑来,猛砸在他肩膀上,手上杯子里滚烫的黑咖啡溅到了手上、衣服上还有地板上。

他东倒西歪,踉跄而行,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得想办法清醒清醒。在酒吧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他在那里肯定是正常的,是到外面寒冷的新鲜空气中走了一下之后,酒才上头的。

有一段时间成了空白。从他走进酒吧到现在他沿着走廊朝办公室走,其间他干了什么?他毫无记忆。有没有和记者告别他也记不得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我喝了多少酒?

酒并不算多,不是吗?不过是几杯啤酒—后来又继续喝了威士忌。加冰的威士忌。仅仅一两杯威士忌,完全是为了放松心情。天哪,空腹,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终于明白了。到罗森加滕医生那里去过之后,他没有吃午饭。现在是—他看看手表—天哪—几乎已经10点15分了。他和那名记者在一起待了三个多小时。我不是在搞什么婚外情。我只是和那个女的说说话,想让她把我写好一点,这样有助于我获得资金—我只做了这些。

但是,他总觉得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潜藏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它难以捉摸,飘忽不定,好像在和他打太极拳,不停地戏弄着他。这是一种不祥的感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他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没有别有用心地向那名记者大献殷勤,没有做出那样的傻事,但他隐约记得曾送她去停车场,记得两人的嘴唇曾在不经意间短暂接触过,当时她突然就把头伸过来吻了他的面颊,他想是这样的吧。

但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他进了办公室,打开灯,将仅剩半杯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重重地坐了下来。他没料到自己这么累,由于椅子脚上有轮子,被他这么一坐,椅子向后滑了一下。

他检查了桌上电话的语音留言,有一条是罗森加滕医生的。在这条7点差10分的时候收到的留言中,医生用那带有鼻音的声音告诉他,他给他回电了,现在他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正准备离开办公室。

罗森加滕医生至少还不辞辛苦地给他回电,而且是亲自回电,这让约翰的心情好了起来。约翰想,等明天早上再给他打电话吧。他又浏览了一下其他留言。有两条是今天早些时候收到的,他还没来得及听。那两条都发自瑞典,一条是乌普萨拉大学的一位朋友发来的,他今年秋天要到洛杉矶来;另一条是他妈妈的留言,她怪他不给她打电话,不把今天去妇产科医生那里检查的情况告诉她。现在是瑞典的清晨,给他们打电话都太早了一点。

他放下电话,查看电脑里的邮箱。他去酒吧之后,收到了十几封新邮件,但好像没有一封是重要邮件。他没有收到德托雷的邮件。

这个杂种。

他突然四下看了看。他觉得有些困惑。他感到这房间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但他又想不出来。也许是因为那个摄影师挪动了办公室里的东西吧。

手机响了,把他吓了一跳。是娜奥米打来的。她听上去好像很害怕,很脆弱的样子。“你在哪儿?”

“办公室。在办公室。马上走。”是我给你惹的麻烦,他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有事走不开—我必须接受那个采访—她认识你—现在还想出去吗?墨西哥餐馆?或者日本料理?”

他知道自己的舌头在打转,口齿不清,但又无能为力。

“约翰,你没事吧?”

“我当然,我当然没事—”

“你喝醉了?约翰—听你说话的样子,好像醉了。”

他无助地盯着手机,好像在等着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一个人,给他指引。“不,没醉—我—”

“你和德托雷博士说上话了吗?”

约翰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每次只说一个字:“没—他—呃—我—早—上—再—试—”

啊,上帝。约翰闭上眼睛。她在哭。“我马上回来,亲爱的—我—这就回去。”“别开车,约翰。我去接你。”“我可以—叫—车。”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似乎变得冷静一些了。她说:“我去接你。我们没钱去打車。我们可以找一家外卖店。我二十分钟后到。”然后挂了电话。

约翰静静地坐着。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还在,他觉得他办公室里肯定有什么不见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但办公室里丢东西并不是产生不祥预感的原因。此刻,罗森加滕医生的诊断、无法联系上德托雷,这些都不是他感觉不妙的原因。让他烦躁不安的是他对记者说的那些话。他努力回忆着,想记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她是个好姑娘。她友善、富有同情心,和她在一起很有意思。他觉得自己当时好像有一点点冒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如果他处于清醒状态,他是不会说的。

但这些话绝对不见报,不是吗?

第十九章

娜奥米的日记

我睡不着。约翰鼾声不断,像头猪。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醉成这样了。他为什么要喝得烂醉如泥?是的,罗森加滕医生的话让我们都乱了阵脚,但喝成这样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呀。

他脸上有口红印。

我和我妈妈、哈丽特通过话了。她们都打电话来,想知道今天检查的情况怎么样。我告诉她们,妇产科医生很高兴,一切正常。哈丽特把她所有的积蓄都借给我们了,我还能对她说什么?说一切正常,只是—啊,对了,只有一个小细节不对,我怀的不是男孩,而是女孩?

性别基因是所有基因中最容易操纵的,这是真的吗?据我所知,女性有两个X染色体,男性有X、Y染色体各一个。把这两种染色体进行分离,全世界所有的实验室都能做,哪怕是最落后的实验室。如果德托雷博士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搞不定,我们此前和他讨论的那些还能放心交给他做吗?

好吧,就假设除了性别搞错了,其他一切正常,那么,我们选的那些基因放在一个女孩身上,会有什么问题呢?我们要求孩子身高六英尺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个男孩。我们选的身高和体型都是为男性设计的。

现在这些都错了。

约翰十分肯定地认为罗森加滕医生弄错了。这是有可能的—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对我们也没多少兴趣。约翰说,我们在他眼里只是小人物,我们不重要。

上帝啊,希望是他弄错了。

我还有其他烦心的事情。莎莉·金伯利。约翰说她告诉他,我们是好朋友。那是一派胡言。我们确实一起工作过,在通常情况下,我和大部分人相处得都好,但这个女人就是个垃圾。狡猾。狠毒。我们彼此厌恶,而且毫不隐瞒。

实际上,在我不喜欢的人当中,像莎莉·金伯利那样的没有几个。

现在,约翰脸上有她的口红印。

第二十章

娜奥米醒了。约翰能听见她眨眼时睫毛相碰发出的微小的沙沙声。床头柜上闹钟收音机的灯光似乎很亮,给整个房间都洒上了一层淡淡的蓝光,这让他烦躁不安。外面远远传来了熟悉的警报声,那是洛杉矶晚上不和谐的音乐。

他的脑袋痛。他想喝水,他要吃止疼药,他要睡觉。他太想睡觉了。他骗腿下了床,拿着空杯子走到卫生间,打开冷水龙头,吞了两粒止疼药,脚步沉重地回到卧室。

“我们怎么办?”约翰正要上床,娜奥米突然冒了一句。

约翰摸索着,找到她的手,捏了捏,但这次娜奥米没有反应,她没有回捏他一下。“我们是不是该考虑终止妊娠—去流产?”约翰问。

“约翰,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要紧的,我只希望我们的孩子健康。如果像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胎儿的性别,只知道胎儿正常,我本来应该是很快乐的啊。我不想流产。那不是很滑稽吗?你不能因为想要一个男孩,结果怀的是女孩,就决定流产啊!”

卧室里出现了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远比流产不流产要严重得多,而两人其实都知道这一点。

“船上有时会出现通讯故障,”他说,“他们靠的是卫星,有时会连接不上—我早上再试试。”

外面又传来警报声,接着是消防车特有的那种低沉的喇叭声。

“我不想你去流产,”他说,“除非—”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下文,于是敦促道:“除非什么?”

“美国现在有实验室可以做检测,他们可以了解到胎儿所有的情况。”

她打开床头灯,生气地坐了起来。“约翰,这不是什么可以随意丢弃的产品,不是培养皿、钟形玻璃容器中的试验品,不是果蝇之类的其他东西。”她掀开被子,两手护在肚皮上。“这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正在慢慢长大。我爱这个孩子,不管男女。如果是女孩,不管她长到四英尺还是七英尺,我都爱她。不管她是天才还是智障,我都爱她。”

“亲爱的,那—”

她没让他把话说完。“这个主意是你先提出来的,然后你说服了我。我并不是在怪你。我这样做的时候已经想清楚了,我和你一样,要对这个决定负责。我想强调的是,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德托雷把性别搞错了,也许这是大自然母亲的主意,因为她想给这个世界留一点理智。我觉得,母亲们一看到孩子不是她们期望的那个性别就动手流产,如果这天到来了,那就意味着危险的下坡路开始了。”

约翰也坐了起来。“如果在哈雷出生前你就知道了他的情况,知道他将面对什么样的未来,你还会继续,还会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吗?”

她没说话。约翰扭头看她,只见一滴泪正顺着她的脸往下流。他用手帕帮她拭去眼泪。她痛苦万分,脸都扭曲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那些话。”

娜奥米没有反应。

约翰又下了床,套上毛巾睡衣,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走过狭窄的过道,感觉比几分钟前还要糟糕。他走进自己的小书房,这里是他的天地。他小心翼翼地绕过纸堆、激光唱片盒、电线、照相机镜头以及一沓没有看过的杂志,打开桌上的台灯,坐了下来。他的笔记本电脑还在包里。他回家的时候,包扔在地上了。他从包里拿出电脑,放在桌上打开,连上了他在办公室里的电脑,查收电子邮件。

邮箱里一共有十五封新邮件,有一封来自他网上的棋友、布里斯班的格斯·桑迪亚诺。格斯来信的目的是责怪他。这家伙真好意思啊,他想。桑迪亚诺走一步棋,以前常常要花上一周的时间,但是,如果约翰这一方走棋的时间超过了一两天,这个澳洲人就会责怪他。你就只有等等啦,他一边想一边睡眼惺忪地看着其余的邮件主题词。突然,他清醒了。

里奥·德托雷博士:回信

这是一封自动回复邮件,发自里奥·德托雷博士的办公室。德托雷博士目前外出,去意大利参加会议去了,7月29日回来。

7月29日就是明天,他想。不,今天。

他连忙回到卧室。“德托雷博士不在船上,亲爱的。我收到邮件了。他明天回来!”

但是,娜奥米根本没有理会他,依然一动不动地靠在床上,默默地流泪。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小。

“莎莉·金伯利干起来爽吧?”

第二十一章

约翰9点刚过就到了办公室。他冻得浑身颤抖,各种不好的事情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他坐在办公桌前,倒了一杯黑咖啡和一杯凉开水,拿了两粒止疼药吃了。

雨下得很急,雨点啪啪地打在玻璃上。外面刮着大风。他的上衣潮了,休闲裤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脚上的休闲鞋也灌满了水,因为刚才在人行道上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深水塘里。

11点钟他要给三十名学生做个讲座,他准备谈谈医学取得的进步正妨碍着人类进化这一方面的问题。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从最原始阶段的牙科和粗糙的光学透镜开始,发展到器官移植、掌握了控制糖尿病等致命慢性病的新方法,科学和医学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因此,现在再也不是什么适者生存了。

曾几何时,因为无法进食,无牙人类的基因早就灭绝,同样,那些视力不佳的人更容易成为凶猛的野生动物口中的食物或敌人的刀下鬼,因此也早已灭绝,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不会出现了。这些有缺陷的人活了下来,而且不停地繁殖,将缺陷传给了下一代。同样,那些携带内脏功能缺失或慢性病基因的人也存活并繁殖了下一代。每年,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各种缺陷来到这个世界上。科学已经悄无声息地取代了自然选择这一达尔文主义原则,但这样做是明智之举吗?

约翰和他的学生曾在电脑上用进化模型做过试验,以探究医学进步的影响。如果没有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人类将自然进化成一个比现在更加强壮的物种。他告诉学生,他们将在下一阶段的实验中加入新元素:基因工程。医学给人类带来了渐进式的副作用,基因工程是抵消这一副作用的唯一途径。如果不采用基因工程干预的方法,电脑模型显示,在未来的一万年里—这只是三百世代的时间—那些生活在富裕社会中的人将变得十分虚弱,处境危险。

他本来一直盼着这一场讲座的到来,但现在不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已经没有了热情。他只是拼命地想找到一条出路,解决所有的问题。

娜奥米的无端指责真的伤了他的心。他痛苦地抱着头。她现在情况特殊,以后会冷静下来的。他没有做什么坏事。他只是和记者说了几句话。他问心无愧。但他和记者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呢?

那个记者说她和娜奥米是好朋友。她撒谎了。她为什么要骗他?是为了撬开他的嘴吗?

不见报。我说的话绝对不见报,不是吗?

他一边打电话给罗森加滕医生,一边打开自己的邮箱。电话那边有人接了。妇产科医生的秘书接了电话。罗森加滕医生一上午都在手术室,不来上班。她记下约翰的号码,告诉他她会让医生在有空的时候给他回电。

他扫了一眼邮箱中的新邮件。他试探性地给几所大学和研究所发了求职的邮件,但到今天早上为止,还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一年后,如果他在这里拿不到教职,就要面临失业的窘境了。他所有的积蓄都花在娜奥米怀着的孩子身上了。他一下子慌张起来。他手头上的这本书还要一年时间才能写完,而且,不管怎么说,光凭这本书的稿费他是没法生活的。他面对着一种可能性:他将不得不从高校这个领域退出,到硅谷那样的地方找家电脑公司,做做研究和开发工作。这样的前景他不喜欢。

9点20分,洛杉矶时间。东海岸时间要快三个小时。12点20分。德托雷现在也该回来了吧。他拨了他的号码。

响了四声之后,电话又转到了语音留言:“您拨打的是德托雷诊所的电话。请留下您的姓名、号码—别忘了国家区号—您想说的话,不久会有人给您回电。”

他又留了言,放下电话。他的秘书抱着一堆信件走了进来。他请她再给他倒杯水。他从钱包里掏出莎莉·金伯利的名片,拨打了上面的直通电话。

电话没有人接,很快他听到了她的录音:“你好,你拨打的是莎莉·金伯利的电话。我现在不在,请留言或打我的手机。”

他留言叫她赶快给他打电话,然后又打了她的手机,但这次还是被转到了语音信箱,于是,他再次给她留言。

他放下电话,这时,他终于知道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啮咬着他的心,让他烦躁不安的那件事—他觉得办公室里少了东西—的结果了:娜奥米的照片不见了。那照片是几年前他们重游土耳其的时候拍的,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张,通常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照片上的娜奧米站在当地传统木帆船的船头,太阳镜推在额头上,模仿《泰坦尼克号》里的凯特·温斯莱特张着双臂。她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原本金色的头发几乎变成了白色。

他站起来四下张望着。一定是昨天晚上摄影师把照片挪了位置。摄影师当时移动了好多东西。但是,他到底把照片放哪儿了呢?

他的秘书进来了。他问她有没有看见照片,秘书说她没有,而且她从来没有动过它。他重新坐了下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将心思转移到罗森加滕医生身上。

他现在需要搞清楚的是,如果罗森加滕是对的,娜奥米怀的是女孩,那么,德托雷把孩子的性别搞错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比他要改变那些基因更难,还是更容易呢?那只是德托雷不小心犯的错吗?或者,他们的孩子完全被他弄砸了?

他打开电脑里的地址簿,输入了一个关键词,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跳了出来。玛丽亚·阿南德医生。她是希德斯—西奈医院治疗不孕不育方面的专家,六个月前,德托雷博士要求他带着娜奥米去玛丽亚·阿南德医生那里做检查,然后才能接受他们。德托雷希望他们赶去见他之前有权威医生说娜奥米能够怀孕。

约翰拨打了那个号码。幸运的是,他在玛丽亚·阿南德医生即将出门赴约之前找到了她。

“阿南德医生,我很快,就问一个问题:如果要指定一个胚胎的性别,弄错的概率有多大?”

“你是说选择男性还是女性?”

“是的。”

“如果一个人携带了某种与性别有关的疾病基因,我们通常就会用到指定胚胎性别这种做法。这常常是在胚胎植入前通过遗传学来完成的,也就是说,在造胚胎的时候做。当胚胎分裂为八个细胞时,从发育中胚胎的胚泡中取一个细胞,这时胚胎是不受影响的。这样你就可以指定胚胎的性别了。很简单。”

“出错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比如有一对夫妇,他们想要一个男孩。他们通过胚胎植入前遗传学选择了性别,但后来却发现怀的不是男孩,而是女孩。发生那种情况的可能性大吗?”

她用坚定的语气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指定胎儿性别时发生错误的可能性极小。这是非常基本的操作。”

“但肯定发生过吧?”

“你看看染色体,看看数量,不可能弄错的。”

“科学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约翰说。

“好吧,好吧,实验室是会搞混的,这事儿最近就发生过。一家治疗不孕不育的诊所把一对黑人夫妇的胚胎和一对白人夫妇的胚胎搞混了,他们放错了胚胎,结果白人生了个黑人男孩。是的,的确有这样的事。”

“放错了胚胎?”约翰重复了一遍。

“嗯。”

“你的意思是,这是唯一可能出错的地方吗?”

“我要请求你的原谅啦,”阿南德医生说,“我来不及了—我赶时间。”

“哦,谢谢你,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如果你还想进一步了解相关情况,请晚些时候给我打电话吧。”她说。

“好,谢谢,我可能会打的。那么—我还是想弄清楚—放错胚胎—这是唯一可能出错的地方?把胚胎完全弄错了?”

“是的,在实际操作中,这种事情比弄错性别更加容易发生。”

第二十二章

约翰总算把那场讲座挨过去了。讲座结束的时候,面对学生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尽量简洁地做出了回答,匆匆忙忙地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他坐到办公桌前,查看语音信箱里的留言。

信箱里只有一条娜奥米的留言。她听上去带着哭腔,同时有些慌张。“打电话给我,约翰,”她说,“你一听到这条留言就打电话给我。”

他放下电话。他该怎么对她说呢?

他给罗森加滕医生打了电话,对秘书说他必须马上和医生说话。

他听着话筒里意大利作曲家安东尼奥·卢奇奥·维瓦尔第的《四季》,等了几分钟之后,罗森加滕医生来接电话了。他听上去和往常一样急急忙忙的,话音里透着不耐烦。

“那天关于我们孩子的性别,你给的诊断—”约翰说,“你有多大的把握说孩子是女孩?”

罗森加滕医生又叫他等一下,说完去查他的检查记录,很快就回来拿起了电话。“科里森博士,我对此毫无疑问,您妻子怀的是女孩。”

“你就不可能弄错吗?”

长时间的沉默。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约翰等待着,但妇产科医生就是不说话。

“在你的诊断里,”约翰补充道,“有没有任何犯错误的可能?”

“没有,科里森博士,没有任何犯错误的可能。我还能为您和科里森夫人做点什么吗?”

“没有了—我—我想没有了。谢谢。”

约翰挂了电话。罗森加滕的傲慢令他火冒三丈。他忍住怒火,又试着给德托雷打了一个电话,结果还是被转到了语音信箱。接着,他打了莎莉·金伯利的两个号码,都没人接,但这次他没有留言。然后,他给娜奥米打电话。

“约翰。”她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有些发抖。“啊,上帝,约翰,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你没看见那条新闻?”

“我刚才一直在给学生做讲座。什么新闻?”

接下来的这些话他是断断续续听到的。他好像在收听某个电台,而这电台的信号很差,于是他只能听见新闻播报员的只言片语。

“德托雷博士。直升机。掉到海里了。坠毁。死了。”

第二十三章

“今天早些时候,这位目击者从纽约州近海的游艇上给我们发来了相关报道。”

电视上的那位新闻播报员穿着帅气的西装,神情严肃。约翰凝视着他。娜奥米坐在他旁边,紧紧抓着他的手。电视上的镜头切换成一张贝尔“漫游者号”喷气直升机的静止画面,这架直升机和带他们去德托雷诊所的那架一模一样。

画外音中传来一个男人时断时续的声音。男人是新英格兰地区的口音,因为用的是船用对讲机,声音时有时无,而且很不清楚。

“看到……”声音断了,紧接着又有了。“飞得很低,就在云层下面……”声音又沒了。“突然冒出了一团火球,就像一颗飞弹……”声音没了。“然后它又出现了,啊,上帝……”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太可怕了。”声音没了。“残骸从空中坠落,离我们大约有三英里。我们赶了过去……”声音没了。“什么也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我们都很难过。我说,这真是可怕的一幕。就这么没了。没了。”

屏幕上的直升机画面换成了“幸运玫瑰号”,后来,“幸运玫瑰号”的照片逐渐缩小,变成了新闻播报员身后的背景。

“这名亿万富翁科学家在海上建立了漂浮诊所和实验室,为那些付得起六位数价格的人提供定制婴儿服务。德托雷在上周于罗马召开的‘忧思科学家联盟(该组织最初由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们倡议组建,主要目的是提出一些报告和忠告,避免科学技术遭到滥用。该组织经常对美国政府的政策提出批评,并曝光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译注)大会上,宣读了一篇论文,直言不讳地谴责了梵蒂冈的做法。不久前,梵蒂冈号召世界各国制定法律法规,禁止人类胚胎试验这一反人类的犯罪行为。”

新闻播报员停顿了一下,身后的背景换成了德托雷的一张近照。德托雷站在讲台上,面前支着一大堆话筒。

“德托雷博士身上从来就不缺少争议,此前他曾将自己的工作和希特勒的优生计划相提并论,也因此上过《时代》的封面。”

约翰按了遥控器上的静音键,木然地盯着电视机,内心震惊不已。

“约翰,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今天给漂浮诊所打了六次电话,希望能和别的什么人说上话,比如他的同事刘医生。后来,我收到了‘此号码已停机的信息。我给他发过两封邮件,两次都被退回,根本发不出去。”

“我们得找其他人看看。”

“我今天和罗森加滕医生通过话了。”

“他说什么?”

“他坚持说自己不会错。”

“要他承认自己错了,这几乎是不大可能的,对吗?”

“是的,但—”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娜奥米面色煞白,看得出来,她的心里极其难受。玛丽亚·阿南德医生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怎么能告诉娜奥米呢?难道他要告诉她,如果德托雷弄错了什么,也不会错在性别上,而是把整个胚胎搞混了?

她现在怀的可能是别人的孩子,这句话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约翰,直升机为什么会爆炸?”

“我不知道。也许是发动机发生了故障—喷气发动机有时候会爆炸。”

“那人说好像炸弹爆炸一样。”

约翰站起来,走过小房间,来到壁炉前,看着哈雷的照片。那上面的哈雷坐在一辆玩具警车里,开心地笑着。这是他短暂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瞬间之一。约翰突然气愤起来。他气的是德托雷怎么就死了呢—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情绪是不理性的,但他不管。他气的是自己的科研失去了获得资助的机会—德托雷曾和他商量过这件事。罗森加滕医生也让他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上帝带走了哈雷,这也让他气愤不已。他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都让他愤愤不平。

他听到娜奥米刚才的话了。她的潜台词非常明显。

炸弹。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疯子。有狂热分子痛恨进步,认为只有他们走的路是正确的;有一些不负责任的科学家认为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试验场,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可以炸毁太平洋上的环状珊瑚岛,可以不断发明新一代的生物武器,可以篡改人类的生殖细胞系,所有这一切都是打着“进步”的旗号。

夹在中间的是那些普通人,那些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的普通人,当中有一些人像哈雷一样无辜,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科学可以避免悲剧发生在哈雷那样的孩子身上。科学进步总有一天会铲除哈雷所得的那种病。德托雷说,禁止科学家研究胚胎是对人类的犯罪,这是正确的。

“千万别忘了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娜奥米。”他说。因为愤怒,他的声音有点大。无助、沮丧催生了这股怒气。

娜奥米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腰。“你会爱我们的孩子的,对吗?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爱她的,对吗?”

他转身轻轻吻了她嘴唇。“当然。”

“我爱你,”她说,“我爱你。我需要你。”

她面带恐慌,显得那么脆弱。他心如刀绞。“我也需要你。”

“今晚我们出去吃饭吧。我们去一个让人快乐的地方。”

“你想吃什么?墨西哥餐?中国餐?日本料理?”

“我不能吃辣。去乡村餐厅怎么样?”

他笑了。“那是我在洛杉矶第一次带你去吃饭的地方。”

“我喜欢那里。我们看看那里有没有空位吧。”

“我来打电话。”

“你记得在那里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们当时坐在院子里。你说爱不仅是两人之间的纽带,爱是马车队,当全世界都与你为敌的时候,这支马车队将围成一圈,将你保护在中间。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他说。

“从现在开始,那就是我们即将面临的情况。”

第二十四章

快到半夜的时候,娜奥米突然觉得非常难受,呕吐得厉害。约翰和她一起跪在卫生间的马桶旁,扶着她的头。小时候他呕吐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娜奥米几乎吐光了肚子里的东西之后还没有停下来,现在吐出来的就是胆汁了。她一边吐一边流泪。

“好了,好了。”约翰柔声说道,坚持着不被难闻的气味熏得也吐出来。“好了,亲爱的,马上就没事了。”

他用湿毛巾擦了擦她的嘴,又擦擦她的眼睛,把她扶到床上。“现在感觉好些了吗?”他焦急地问。

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这样的呕吐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啊?我还以为只会有晨吐呢。”

“也许是因为你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她摇摇头。“不是。”

约翰关了灯,静静地躺着,只感到她身上依然在出汗。因为她呕吐的味道,他的胃里也在翻江倒海。

“你覺得那是什么呢?”她冷不丁地问道。

“觉得什么?”

“是什么让直升机坠毁的?你觉得是炸弹吗?”

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约翰听着她的呼吸。她的呼吸声平稳起来,不像刚才那样局促,变得更加有节奏了。但是,正当他以为她已经熟睡了的时候,她又说话了。

“他有仇敌。”娜奥米说。

“好多科学家都有仇敌。”

“你有仇敌吗,约翰?”

“我还不够出名。我敢肯定地说,如果我是名人,会有一帮疯子强烈反对我的观点的。不管是谁,只要他成了出头鸟,必然会有仇敌。但是,从讨厌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到将他炸得粉身碎骨,这中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觉得人们会怎么处理他的实验室—他的那条船呢?”

“我不知道。”

“那里一定会有人处理行政方面的事务,比如,他们将不得不取消那些新病人的预约。所以,你可以联系上那个处理行政事务的人,请他看一下我们的就诊记录,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吗?”

“等天亮了我会再试试和那边联系的。我要找刘医生,他看上去挺能干的。”

他闭上眼睛,但脑子在转个不停。对每个胚胎做了什么,德托雷肯定保存着详细的记录,这些记录应该放在他的档案室里。刘医生应该知道,他应该知道。

“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她淡淡地说,像个孩子。

“上帝的安排—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的做法—人们的做法—让他不高兴了。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纠偏,恢复平衡。”

“所以他就让你呕吐,杀了德托雷博士?”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

长时间的沉默。

约翰下了床。他想喝水,想吃止疼药,想睡觉。他太缺觉了。

“也许上帝决定我们应该生个女孩,不应该生个男孩呢。”娜奥米说。

“你怎么突然大谈特谈起上帝来了?我一直以为你对上帝不感兴趣呢。”

“因为—我在想—也许德托雷博士沒有弄错,也许是上帝插手了呢?”

约翰知道,怀孕会扰乱女人体内的荷尔蒙分泌,荷尔蒙分泌紊乱继而又影响到大脑。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亲爱的,”他坐在床边,“德托雷搞砸了。我觉得这不是上帝插手,而是德托雷作为一个科学家,他做错了事。”

“但我们不知道他错到了什么地步。”

“我们连他错不错都还不知道呢。我还是觉得罗森加滕是个傲慢的家伙,他可能弄错了,但拒不承认。我们要找其他医生看看。我认为,在目前这个阶段,我们不应该太担心。”

“我们为什么不到医院去,把孩子—女儿—的基因组测出来呢?”

“除了费用不菲这个问题,这件事也不像你认为的那样,测出基因组就行了,还要进行分析,而这才是最复杂的。人体中负责前列腺的基因有一千两百多个,负责乳房的基因有七百个,卵巢的基因有五百个。工作量太大了。”

“如果德托雷博士能做—他肯定能做,我想说的是,他领先了一大步,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而且还一直秘而不宣?”

“这在科学界是常有的事。有人把你远远地抛在后面,有时候你被抛得太远,以至于你无法理解或接受那个人的重大发现。德托雷这个人太聪明了。他有海量的资金,可以投入到科研上。”说到这里,他想,德托雷绝对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但他没有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她,因为他不想让她担心。以德托雷的收费标准,运营那样的漂浮诊所是不够的,而且,这还没有算上德托雷自己的工资,另外还有他在诊所上投入的大量时间成本。

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或者—

他带着不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似乎才睡着了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

第二十五章

约翰猛地惊醒过来,只觉得头昏脑涨、晕晕乎乎的。现在到底几点了?

6点47分,闹钟告诉他。

娜奥米也醒了。“什么—?”

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呢?很可能是瑞典那边的家人吧。虽然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八年,他妈妈还是搞不清两地的时差。他们刚到洛杉矶的时候,有几次她在凌晨两三点打电话过来。电话铃又响了三声之后,自动应答功能开始工作了。

他闭上眼睛,很快又睡着了。

7点零5分,电话铃又响了。

“上帝啊,妈妈,我们要睡觉!”他喊道。

“也许她有急事吧。”娜奥米含糊不清地说。

“我不管!”

电话切换成自动应答了。是他妈妈打来的吗?她出什么问题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等,必须等。他9点钟在学校有个全系老师大会,现在,他太缺觉了,想多睡一会儿。他将闹钟定在了7点15分。他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卧室里充满了明媚的阳光,他紧闭双眼躺在那里。他觉得床动了。娜奥米起来了。电话铃不响了。

“我去看看谁打的电话。”她说。

“别管,亲爱的,你别管!”

她走出卧室,很快就又回来了。

“是KTTV的人打来的,”她说,“一共有三条留言。是一个叫鲍比的女人留的。”

“鲍比?我不认识叫鲍比的人啊。电视台的人想干什么?”

“她没有说—她要你打电话给她,说有急事。”

KTTV是洛杉矶的一家电视台,属于福克斯公司所有。几个月前,他曾接受他们的采访,当时电视台在做一期和进化有关的节目。“该死的,他们在这个时间打什么电话?”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睡意全无,但因为疲倦和止疼药,他觉得脑袋里像灌了铅一样沉。

电话铃又响了。

“真不敢相信!”他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床边的无绳电话。

一个悦耳的男声说:“您好,我是KCAL(洛杉矶的一家电视台,隶属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译注)的丹·瓦格纳,您是科里森博士吗?”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约翰问。

“嗯—啊—是的,确实有点早,但我想请您接受我们早间新闻节目的采访,时间不长—”

约翰按了停止通话键,挂断电话,坐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娜奥米穿着毛巾睡衣,不解地看着他。“有突发新闻!也许你研究的那个领域有了重大发现,这可是出名的好机会啊。你刚才的做法简直是疯了!”

约翰下了床,走进了卫生间。他穿上浴袍,看着镜子。镜中的那个人有着近乎疯狂、煞白的脸,严重的黑眼圈,头发杂乱无章地竖在头上,像刚收割完的麦秆。他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调整好状态、洗澡、刮胡子、往肚子里灌咖啡、跳上车,赶到学校。

该死的电话这个时候又响了。

“不要接!”他朝娜奥米吼道。

“约翰—”

“我叫你不要接!”

“约翰—接个电话有什么—”

“我没有睡觉,所以有关系,好吗?我没有睡觉,我三个月没有做爱,我妻子怀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孩子!你还想听我继续说吗?”

电话铃停止了,但立即又响了起来。

娜奥米没有理会约翰,接了电话。

“我是KNBC(洛杉矶的一家电视台,隶属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译注)的朱迪·帕克,请问这是科里森的家吗?”

“我是—你有什么事?”

“我可以和约翰·科里森教授说话吗?”

“你说有什么事吧。”她说。

“好的,我们打算派一辆车过去,把他接到电视台—我们做一个简单的访谈。”

“我把电话给我先生。”她说。

约翰用手指做了一个割喉咙的动作。

娜奥米用手捂住话筒,轻声说:“接电话。”

他摇摇头。

“约翰,看在上帝的分上—”

约翰从她手里抓过电话,按了停止键。

“你为什么要这样?”娜奥米问。

约翰气急败坏地看着她。“因为我累了,好嗎?我很累。我9点在学校有个全系老师大会,我必须头脑清醒地参加。会上至少有两名德高望重的教授,我能不能拿到教职,他们有很大的发言权。根据目前的情况,如果我拿不到教职,一年后我就得流落街头,弹琴卖艺,在红绿灯前替人家擦擦挡风玻璃,为孩子挣奶粉钱。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把他搂在怀里。因为经常呕吐,她觉得喉咙疼得厉害;处于忧虑之中的她昨晚几乎没怎么睡觉,现在也累得快要撑不住了。

打针的疼痛、商量选择哪些基因、屈辱、心痛、不菲的支出、德托雷博士突然死亡—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害怕。

一切都变了。她和约翰的生活、他们的这个小家庭、他们的共同世界、他们所有美好的经历、他们之间的爱,现在全变了,在突然之间全变了。

约翰在她眼里好像变成了陌生人。

她体内的孩子,她子宫里的那个小生命,有着小手小脚、脆弱不堪、离开她就不能活的小生命,难道以后也会变成陌生人吗?我看见你在我体内,通过仪器看见你摆动着可爱的小手小脚。我不介意你是女孩,不是男孩。我不介意。我只希望你健健康康的。

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微微动了一下。她知道这一定是她的幻觉。这个幻觉只是为了让她自己安心。

“约翰,”她低声说,“不要让这件事破坏了我们—我们的这个—孩子—”

电话又响了。

约翰紧紧地抱着她。“亲爱的,我们一定要坚强。你和我。马车队,还记得吗?马车队围成一圈,记得吗?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请不要管什么电话,把它拔掉吧。拔十分钟。这次会议我不能迟到。没有什么采访有这次会议重要。”

娜奥米拔掉电话。约翰冲了个淋浴,刮了胡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抓起车钥匙和笔记本电脑包,匆匆出了大门。

那天早上的报纸躺在湿乎乎的草坪上。送报人早上扔过来的时候就在那里了。约翰拿起报纸,展开后扫了一眼头版。他的眼睛被一张熟悉的照片吸引了。太熟悉了。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特写镜头,她的太阳镜推在额头上,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似乎在说“我有钱,我怕谁”。接着,他明白了这个女人看上去为什么这么熟悉了。

那是娜奥米。

娜奥米照片的上方是他自己的照片,尺寸是娜奥米的两倍大。他正对着照相机,身后有一个DNA的螺旋结构。

报纸是他订的《今日美国》,每天早上送到他家。报纸头版的大标题是:

洛杉矶的教授承认说,

“我们有了一个定制婴儿”。

第二十六章

约翰急急忙忙赶到学校开会,快要到大门口的时候,只见那里已经停着四辆新闻采访车,那些车的前面站着一堆人,有的拿着摄像机,有的拿着话筒。他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喊了一次之后又接着喊,但这次的声音更大了。

“科里森博士?”

他听见另一个声音说,“你肯定是他吗?”

“那是科里森博士!”

一个黑头发的矮个女人把话筒伸到他嘴边。女人颇有几分姿色,但表情严厉,似乎在哪里见过。哦,想起来了,他经常在一档新闻节目里见到这张脸。“科里森博士,你和妻子决定要一个定制婴儿,能告诉我其中的原因吗?”

另一只话筒几乎戳到了他的脸。“科里森博士,你们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又一只话筒伸了过来。“科里森博士,你和妻子预先选择了孩子的性别,这个消息确实吗?”

约翰彬彬有礼地在记者堆里穿行。他觉得自己太克制了。他说:“对不起,这样的私事,我无可奉告。”

电梯门终于关上了,他感到松了一口气,但接着又忍不住开始浑身发抖。

我们身上还保留着许多原始的本能,他想。他心神不宁地到达会场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人类在学会说话之前,对眼睛的依赖很大,因为要靠它们来观察对方的体态语言。人的站姿,坐姿,手臂和手摆放的位置,眼球的移动,这些都会透露出许多信息。

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微微有些歪斜的房间,所以走路的时候不太稳。十名和他肩并肩工作了两年半的同事,他自认为很了解他们,但现在他们的表情都是怪怪的。他好像贸然闯进了一家私人俱乐部,里面的人都在冷眼看着他。

约翰慌慌张张地为迟到道歉,手忙脚乱地在会议桌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黑莓手机,从电脑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他的同事们个个默不作声,等待着。约翰现在一点也不想开这个会,他想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那名记者打电话。

莎莉·金伯利。

太棒了!我一定要给娜奥米打电话,约她吃顿饭!

这个女人把他给气疯了。

不见报。我说的话绝对不见报,不是吗?她无权把我说的话登出来,一个字也不行!

“你没事吧,约翰?”索尔·哈兰切克用他那浓重的费城口音问。

约翰点点头。

九双眼睛朝他投来疑虑的目光,但谁也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开会。这次会议的议题是目前的课程设计。但是讨论课程设计的相关事项只进行了一会儿—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是每次会议的常态—会议就转到了那个大家更为关心的问题上:明年年底的时候,整个系以及在座的每个人将何去何从?索尔·哈兰切克已经拿到了教职,但对其余的人来说,前途一片黯淡。他们联系过政府机构、研究所、慈善组织、公司和其他大学,但没有人对他们表示出任何兴趣。

约翰没有参加讨论。他上了今天报纸的头条,从同事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日后他在科学研究领域的前景堪忧。

他和娜奥米的婚姻前景同样堪忧。

9点半钟,他将手机放进口袋,拿起电脑和包,站了起来。“对不起,”他说,“请求你们理解我,我—”他没说完就匆匆走出了会议室。

他眼里噙着泪水,祈祷着千万不要遇到学生,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开了门进去,随即把门关上了。

桌上有一堆信件,固定电话里有三十一条新的语音留言。

上帝啊。

電脑里有五十封新邮件。

电话响了。是娜奥米。她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

“我受不了啦!电话一个接一个,轮番轰炸。你的新情人干得不错!她把我办公室的号码传出去了。”

“天哪,娜奥米,她不是我的情人!”他吼道,但紧接着又后悔了。这不是她的错,她不该承担这些后果。所有的问题都出自他这里,是他犯了错。“对不起,亲爱的,”他说,“我—”

娜奥米挂了电话。

妈的。

他拨打她的固定电话,但一直忙音。

他绝望地看看电话,看看电脑屏幕,看看办公室的墙。墙上没有挂什么东西。他的秘书把今天早上的邮件堆在他桌上了,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气泡纸信封。信封上的地址是用手写的,里面好像装着什么硬东西。他好奇地用银色拆信刀拆开了信封。拆信刀是娜奥米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他掏出里面的东西。有两张用橡皮筋绑在一起的硬纸板,好像是为了保护中间的什么东西。

夹在硬纸板中间的是娜奥米的照片,是他办公室里丢失的那张照片,那张在土耳其拍的照片,那张登在《今日美国》头版上的照片。

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简洁地写着:

你好,约翰!认识你很高兴,谢谢你把这个借给我!

祝一切顺利!

莎莉·金伯利

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号码。

你这个婊子!天哪,你这个婊子!

办公室门突然开了。索尔·哈兰切克走了进来。“我能—呃—打扰一下,约翰?”他站了下来,晃来晃去,同时还搓着手,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好像他有一条关于世界末日的消息要宣布。

约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是一匹黑马,”他说,“我—我们—都没有想到你和—”他又搓手了。“嗯,你的私生活不关我们的事,但我—有人把那张报纸给我看了—《今日美国》。”他紧张地摇摇头。“如果你不想谈这件事,那也没关系—只和我说说,行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约翰说。

索尔·哈兰切克像机器人一样僵直地点点头,转身准备朝门口走。“好的,好—”

约翰突然说:“索尔—我不想那样的,但—我想—我是不是把自己的饭碗给砸了?是吗?”

他的电话又响了。

“你不想接电话吗?”哈兰切克问。

约翰接了电话。他想,说不定是莎莉·金伯利打来的呢。但不是她。是一个名叫芭芭拉·斯特拉顿的女人打来的。她问约翰愿不愿意做个简短的访谈。他非常礼貌地告诉她不行,礼貌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了,然后放下话筒。“我表现得像个白痴,索尔。”他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都是真的吗?你和娜奥米真的去找德托雷了?”

电话又响了。约翰没有管它。“是的。是真的。”

哈兰切克将手放在椅背上。“天哪。”

“你了解他这个人?”

“上个世纪80年代,他曾在这所大学工作过,可是我并不了解他。我只看过他写的东西。现在,他死了,对吗?”

“是的。对于他写的那些东西,你怎么看?”

“他是个聪明的家伙,智商高到爆表,但智商高不一定代表你是个伟大的人,说不定你连好人都不是呢。智商高只表示你可以做出一般人做不出来的坏事。”

约翰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问这些有失礼貌了,但真正的问题是,约翰,这篇报道对你—一名科学家来说毫无好处,对我们系所产生的不利影响也是可以想见的。”

“索尔,真相并非如报纸上说的那样。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以讹传讹,歪曲事实的。报纸就喜欢说科学已经发达到一定阶段,但事实上不是。”

他的同事狐疑地看着他。

“你想要我辞职吗?这就是你心里想要说的话吗?”约翰问。

哈兰切克摇摇头。“不是,绝对不是。我只是说现在发生这种事情,这个时机太不好了。我们静观其变吧。”

“对不起,索尔,”他说,“我还能做点什么,来挽救我获得教职的机会吗?”

哈兰切克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我要赶回去开会了。”

“索尔,替我向大家道个歉吧。”

“好的。”哈兰切克关上门。

约翰再次看着莎莉·金伯利写的那张小纸条。虽然他恨这个女人,但更恨自己。他恨自己蠢。他对她那么好,对她敞开心扉,只希望她在报道中把他们系写得好一点。他怎么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按规则出牌的呢?

他起身倒了一杯咖啡,刚坐下来电话就又响了。是娜奥米打来的。她声音很小,有些颤抖。“约翰,你看新闻了吗?过去这半个小时的新闻?”

“没有,”他说,“怎么了?什么新闻?”

“德托雷博士。他是被宗教狂热分子杀死的。那些人已经宣称对此事负责了。他们说德托雷是魔鬼撒旦的代言人。那些人自称‘新千年之子。他们说直升机上的炸弹是他们安的,还说任何人胆敢篡改基因,必将成为他们的目标。我真的很害怕啊,约翰。”

第二十七章

娜奥米坐在狭小的剪辑工作间,观看新摄制的灾难幸存者系列片第一季的毛片。这家公司雇用她就是为了宣传这部片子。看完后,她开车回家。

她要静下心来,集中精力想想大事了。她必须千方百计,让自己不要去想德托雷博士被炸死的那条新闻,不要因自己体内生长的那个孩子而焦虑不安,不要疑神疑鬼地认为约翰和那个不要脸的记者莎莉·金伯利睡觉了。

另外,她还要努力对工作伙伴投来的各种眼神视而不见。她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看过或听说过那篇报道。有些人肯定是看过了,但谁也没有对她说什么,这样反而更糟。在所有的朋友中,只有洛莉·夏皮罗和她联系过。“亲爱的,这真是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洛莉说,但说话的语调不一样。洛莉还是和平时一样开朗活泼,但今天活泼得有些过头,好像在演戏,好像尽量在掩饰自己的不悦,但演技不佳,所以掩饰得不成功。“你都没有告诉我们!”

刚过去的这两天里,她的整个世界似乎都被颠倒了。她怀的是女孩,不是男孩。德托雷死了。宗教狂热分子发出了死亡威胁。她的大头照出现在美国最大报纸的头版上。她再也不能信任自己的丈夫了。

她真希望自己是在英国。她真希望她现在正和妈妈、姐姐待在一起。约翰老是说什么爱是马车队,当全世界都与你为敌的时候,这支马车队将围成一圈,将你保护在中间,但他错了。保护你的那支“马车队”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家人,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他们是可以信赖的人。别人都不行,哪怕是你的丈夫。

她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首诗,说家就是永远向游子敞开大门的地方(这首诗的作者是罗伯特·弗罗斯特。—译注)。

那里就是她现在想去的地方。她想回家。

她在英国的家。

她真正的家。

“见鬼!”她猛踩了一脚刹车,她的这辆老丰田在一个消防栓旁停了下来。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在她家两边的街道旁,停满了小车、新闻采访车和新闻直播车,还有一群人手持照相机和话筒,站在她家草坪的边上。

她惊讶地看到约翰的那辆旧沃尔沃已经停在自家的小车棚里了。现在是6点20分。他一般从来不在8点前回家。

她将车开进了私家车道,在约翰的车旁边停下。那些记者如潮水一样朝她涌来。她打开车门,喊叫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科里森夫人!”

“娜奥米,这里!”

“科里森夫人,怀着世界上第一个定制婴儿,你有什么感受?”

“德托雷博士的死对你会有影响吗?”

“科里森夫人,对于德托雷博士的死,你有什么反应?”

她紧闭着嘴,推开众人,来到屋前的走廊上。她刚打开沙门,里面的门就开了。她走进去,见约翰只穿着短裤和背心。约翰嘭的一声关上门。

“把那些人弄走!”她气愤地说。

“对不起。”他想吻她,但她迅速扭过头去,结果,他连她的脸都没碰到。

星期四上午下過一场雨,到了下午,天变得很热,天气预报说这个周末将进入烧烤模式。约翰早已打开了空调,因此至少室内凉爽宜人。约翰在听音乐,放的是《马勒第五交响曲》。他音量开得很大,令人心神不宁。每当遇到烦心事的时候,约翰就喜欢让自己沉浸在音乐之中。

“别管那些杂种,”他说,“他们会觉得无聊,自己散去的。我们千万不能让那帮家伙得逞。”

“约翰,说起来容易啊。”

“我给你倒杯酒。”

“我不能喝酒。”

“好吧,那你想喝点什么呢?来点冰沙?”

他的嗓音和表情里有某样东西打动了她。那种东西很可能是孩子般的天真无邪吧。在她喜欢的他身上的众多优点之中,这点最能打动她。约翰能激怒她,但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让她消气。

他们就那样盯着对方看。这是一对迷失方向的夫妇。这是一对四面受敌的夫妇。发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现在,他们不能争吵,他们不能分裂。他们必须找到共同面对危机的力量之源。

“好,”她说,这时她已经冷静多了,“去弄冰沙吧。不要放酒,否则我会失控的。我要改变自己。”

几分钟之后,她只穿了一件T恤衫,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向外窥视。那些记者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电话,两三个在抽烟,还有一小簇人围在一只大打包袋旁,好像是在吃着汉堡之类的东西。你们这帮杂种,她想,你们就不能让我们清静清静吗?

约翰在客厅里放的音乐声更响了。除了音乐声,她隐约听见厨房那里传来了粉碎冰块的声音。她走了过去。

约翰光着脚,站在洗碗槽旁,操作台上放着一只鸡尾酒杯、一瓶伏特加、一瓶橄榄和一瓶马提尼。他正用力摇晃着银色的调酒器。他不知道娜奥米进来。

她看见地上有一个冰块,于是捡了起来,悄悄走到他身后,把冰块从他短裤的后腰塞了进去,然后紧紧顶着他的屁股。

他大叫一声,吓得手里的调酒器都丢下了,转过身来,结果和娜奥米撞了个满怀。“哎呀!”他说,“你吓死我了!”

她不知头脑里是怎么想的,反正她突然就想要他了。就是现在,就是这一刻,想得要发疯。她搂住他的脖子,慢慢把他往下拉,把他拉到地板上,拉到她身上。他们翻滚着,亲吻着,一方的激情燃起了另一方更大的激情。约翰皮肤、头发上的香水味令她有种眩晕的感觉。他们现在安全了,彻底安全了,完全被爱的马车队所包围了。他们现在不是两个人。他们已经合二为一。他们坚如磐石。她兴奋得发狂,情不自禁地咕哝着什么。她听见他喊了一声,于是急忙抓紧了他。他们渴望这一刻能够永恒,他们永远像一块石头,不可分割。

后来,他们躺在地上,笑嘻嘻地看着对方,摇摇头。太美妙了。

第二十八章

后来,房子里弥漫着木炭和胡桃木块烧着了的味道。约翰在房子旁边的木制平台上,手忙脚乱地烧烤。两片厚厚的金枪鱼排正躺在餐桌上的腌汁里。娜奥米在做沙拉,享受着难得的安静。她的内心也是宁静的,她所有的恐惧现在都被暂时封存在另一个地方。

我活过来了。

电话又响了。这大概已经是第十次了。约翰用烧烤叉戳了戳木炭,没有任何反应。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让自动应答机接,但又突然想到,万一这是德托雷诊所打来的呢,于是拿起无绳电话,按了接听键。

“喂?”

回应她的是静电的沙沙声。

“喂?”她又说了一遍,希望是因为船上的电话信号不佳才出现这样的情况。“喂?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是科里森家吗?”是美国人,态度生硬,带着浓浓的中西部口音。

“你是—?”娜奥米问。她一下子警惕起来。

“科里森夫人吗?你是科里森夫人吗?”

“请问你是谁?”娜奥米问。

对方变得更加急迫了。“你是科里森夫人吗?”

“请问你是谁?”

“你是恶魔,科里森夫人。你是一个女魔头。”

电话挂断了。

娜奥米盯着手里的电话,震惊不已。接着,她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把电话放回墙上。她浑身发抖。刹那间她觉得天空中乌云密布,但透过窗户定睛往外看,只见西下的夕阳在自家的院子里投下了清晰的影子。

她正准备喊约翰,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那个女人是个疯子,理会她干什么。

你是恶魔,科里森夫人。你是一个女魔头。

那个女人的话在她脑中回响。愤怒逐渐在她体内聚集。

十分钟之后,约翰说:“好了。”他将烤好的金枪鱼放在娜奥米最喜欢的碟子里,端到了木制平台的桌上。桌上早已点好了蜡烛。

约翰切开金枪鱼,让娜奥米看。那正是她喜欢的样子:外表金黄,里面粉红,火候把握得正好。

“把金枪鱼从火上拿开之后,还有余温在继续加热,这是许多人都不知道的秘诀!”他自豪地说。

娜奥米笑了。她不想扫兴。她不想告诉他,这金枪鱼的味道突然让她觉得恶心;也不想告诉他,他那句有关金枪鱼烧烤秘诀的话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了。

他坐在她对面,舀了一勺他秘制的芥末蛋黄酱放在她的碟子上,又帮她弄了一些沙拉。“干杯!”他举起杯子,像乐队指挥挥舞指挥棒那样在空中挥了一下。

她也举起杯子,然后放到唇边,正准备喝,这时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她要呕吐!她连忙跑到卫生间。

当她回来的时候,看到约翰坐在那里等着她,面前的食物原封未动。

“你没事吧?”约翰问。

她摇摇头。“我—我—想—”

豌豆,她想。她突然想吃豌豆。

她站起身来。“我想吃点东西来压一压—”

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拿出一袋冷冻豌豆,回到外面的桌子旁。

“你想吃豌豆?要我给你煮一些吗?”

她撕开包装袋,掰了一粒豌豆下来,扔到嘴里,等冰化了之后,嚼了起来。味道好極了。她又吃了一粒,接着又吃了一粒,然后喝了点啤酒。“这些真好吃啊,”她说,“你吃你的金枪鱼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记住,女人怀孕后常常突然很想吃某种东西,也许你现在就是这样。”

“这不是馋,”她说,口气比她预想的要冲,“我只是想吃几粒冻豌豆。就这么简单。”

电话铃响了。约翰站了起来。

“别接!”她说。

约翰好像吃了一惊。“也许是—”

“别接!别接他妈的电话!”

约翰耸耸肩膀,重新坐了下来。他吃着金枪鱼,娜奥米继续掰着豌豆,一次吃一粒。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约翰问。

“洛莉·夏皮罗给我打过电话了。她看过那篇报道了。”

“然后—?”

“约翰,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那个女的?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全美国的人都知道了,说不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怪物一样。我们怎样才能像普通人一样把我们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约翰神情尴尬地看着面前的食物,没有说话。

“也许我们应该挪挪窝,搬到英国去,或者搬到瑞典去,反正不能待在这里。”

“事情会平息的。”

她紧紧地盯着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总不会认为莎莉·金伯利—还有这个国家的其他那些该死的电视台、电台,他们没有在工作日记上写上一笔,提醒自己六个月后孩子要出生吧?”

他无言以对。他的头脑里一直存在着这个问题:“新千年之子”是些什么人?

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狂热分子组织,他们认为自己的宗教信仰赋予了他们杀人的权利。另外,他还想到了今天上午同事们脸上的表情。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和娜奥米做了一件事,但这个世界还没有做好准备,世人都觉得无法接受。如果他和娜奥米严守秘密,那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而现在,魔鬼已经从瓶子里出来了。

一辆汽车的车门重重地关上了。这本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

他们两人都听见了,他们都感觉到了什么。

极大的可能是,更多的记者来了。

他从桌边起身,穿过走廊,来到客厅,从这里不用开灯就可以看见街上的情况。透过窗户,他看见了几辆新闻采访车还停在那里,但其中有一辆车是刚来的。那是一辆淡灰色的面包车,车身上没有电台、电视台或报社的标志。灰色面包车就停在他家房子外面的路灯下面。面包车有些老旧,车身上布满灰尘,一侧还有碰撞后留下的凹痕。后面的门开着,有三个人站在门后面。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正忙着从车上搬什么下来,看上去像是木棍之类的东西。先前站在人行道上的那一小撮记者让到一旁,为他们腾出一些地方,然后神色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约翰猛然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三人中的那个男人是个瘦高个,一头灰色长发梳成了马尾辫,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两个女的穿得也很破旧,一人高个子、棕色长发,另一人矮个、粗壮,头发很短,几乎是平头。三人高举着木棍,现在约翰看清楚了,那是标语牌。

三人在人行道上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一块标语牌,但约翰看不见上面的字。

他突然想起他书房里有一只望远镜。他在凌乱的书堆里翻找了一番,几分钟后,他找到了望远镜。他回到客厅,透过望远镜看那些人手里的标语牌。

一块上面写着:坚决抵制遗传学!

另一块上面写着:信上帝,不要信科学!

第三块上面写着:孩子是上帝的礼物,不是科学的礼物!

这时,他听见了娜奥米的声音。她就在他身后,声音在颤抖:“啊,不,约翰,你快去!快报警!”

“别理他们。”他说,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很勇敢,因为他不希望让她看到他和她一样心烦意乱。“一帮疯子。他们想要的就是吸引公众的眼球。他们希望我们报警,造成冲突。别管他们啦,他们会走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举着标语牌抗议的人还在那里,而且又有一辆车和两个女人加入了他们的阵营。这辆车是绿色的福特旅行车,暗色玻璃车窗。由于已经非常老旧,车身的油漆斑驳。新来的两个女人举着标语牌,面相凶恶。

只有上帝才能创造生命!

立即打掉撒旦的崽!

第二十九章

约翰有位朋友名叫卡勒·阿姆托普,两人既是校友又是厄勒布鲁的同乡。目前,卡勒是瑞典驻华盛顿大使馆的一名随员。两人很少碰面,但一直有邮件联系。卡勒交际很广。

约翰给卡勒发了邮件,看看他是否知道有关德托雷博士之死以及那条船的进一步消息。他还问卡勒有没有听说过“新千年之子”这个组织。

今天早晨,约翰打开电脑,收到近两百封新邮件,另外,家里电话和办公室电话也收到了大量的语音留言。他们定制婴儿的报道流传到了瑞典以及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引发了关注,他们的家人和朋友纷纷给他們电话留言,还有三名公关人员留言请求他和娜奥米聘用他们做代理,保证把他们的故事卖给全球多家媒体,可以拿到一大笔钱。

有一封邮件是卡勒·阿姆托普发来的。邮件用的是瑞典语。他们一直喜欢用母语交流。

关于德托雷之死,除了约翰在新闻上看到的那些,卡勒并没有带来什么新消息。和“幸运玫瑰号”一样,那架直升机的注册地也是巴拿马,而且坠机发生在公海。但是,因为直升机飞行员和德托雷都是美国公民,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正在关注此事,目前,正在进行全面的海空搜寻,而且已经派出了一艘救助打捞船前往出事海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与“幸运玫瑰号”无线电通讯有关的报告,也没有人报告说看到过残骸。

至于那个自称“新千年之子”的组织,卡勒也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他说,这可能就是一场骗局:一些疯子或者宗教狂热分子知道直升机坠毁后,宣称是他们干的。但是他建议约翰和娜奥米要保持一段时间的警惕,还说他一有新的消息就和他们联系。

约翰简短地给他回了信,对他的帮助表示感谢。接着,另一封信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他在英国的导师写来的信。

约翰,

我知道可能性不大,因为我想你早已经完全被加州的阳光给俘虏了吧,但是,我在网上看到了你们定制婴儿的事引起的轩然大波,于是就想,说不定你们想挪个窝呢?我们这里有个很好的机会。英国政府出资,资金来源充足,萨塞克斯乡间,工作一辈子都不用愁。这是一家真正的研究机构,占地两百英亩,有六百名研究人员。有一台在建的粒子加速器,可以和欧洲核子研究组织(欧洲核子研究组织成立于1954年9月29日,位于瑞士日内瓦西部接壤法国的边境,该组织有世界上最大的粒子物理学实验室。—译注)里的设备相媲美。这里的微刻部有一台机器,可以在一根头发上刻三百行字……我刚被这家机构聘用,准备组建一个新的部门,目前正在四处搜罗虚拟生命科学领域有潜力的科学家。如果你来,我可以答应给你一间实验室,在提供优良设施的同时,实验室由你全权支配。

不管你来不来,给我回个话,告诉我你的近况,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英国西萨塞克斯斯托灵顿

英国政府莫雷公园研究实验室

虚拟科学部教授卡尔森·迪克斯

约翰靠在椅子上,盯着那封信,陷入了沉思。如果他和娜奥米提及这件事,她会说什么他完全能够想得出来。她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会,回到英国去,回到家乡去。

但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并不那么诱人。萨塞克斯是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他觉得那里还不错。它离伦敦不远,有海,有充满活力的度假胜地布赖顿,有风光迷人的乡下。

但那里毕竟是英国。天气阴沉沉的,连人们对待科学家的态度也是阴沉沉的。世界上许多重大发明都是英国人完成的,很难相信英国人对科研工作的态度不冷不热,有时甚至是苛责。由于莎莉·金伯利的那篇报道,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教职可能是个问题,但他还可以待在美国啊。他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在软件公司或制药企业找到一份工作。

他喜欢卡尔森·迪克斯,但想到要重返英国,他的心情就变得沮丧起来。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也许那是帮他们摆脱目前困境的唯一方法。

他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信,告诉迪克斯教授,收到他的信很高兴,他会认真考虑一下再做回复。

第三十章

娜奥米的日记

洛莉和欧文对我一直很好,但我还是觉得他们并不赞同我们做的事,只是他们没有表露出来而已。他们再三要求我们过去,到他们家住一段时间(是住在独立的客房里),直到事态平息。

他们在得克萨斯州的拉戈维斯塔有一处大房子,就在冷水大峡谷的边上。那处豪宅建在一个峡谷的上面,往下可以看见比弗利山酒店,朝西望去,可以看见大海,向东可以俯瞰整个洛杉矶市区。他们家的客房简直就是天堂—客房比我们家现在住的这座房子都要大!

住在那里就像住在乡村,到处都是自然生长的动植物。在那里可以看见峡谷对面有一个绝佳的住宅,欧文说那房子是艾伦·斯班林(曾两度赢得艾美奖的美国金牌电视制作人,《豪门恩怨》的制作人。—译注)建造的,但洛莉说她对此不敢肯定,她觉得斯班林的房子还在东面更远的地方。管他呢。这处住宅的占地面积肯定有五万平方英尺,里面有两块网球场。天哪!我早就在本子上记下来了,说有机会替他们问一下这房子到底是不是斯班林的—我知道该向谁打听这事儿—可我老是忘记。

知道德托雷博士死亡的消息已经有四天了,约翰和我登上《今日美国》头版也有三天了。日子真不好过啊。不管去哪儿我都觉得大家在盯着我看,哪怕是坐在车里等红灯变成绿灯的时候,我也看见旁边的人朝我看,所以我就想,他们是不是都看过那张报纸了。我拼命想啊想,要是我看过那篇报道,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的情况下,我会记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吗?人们是出于什么理由才记住事情的呢?这个答案每一位搞公关宣传的人士都希望知道的吧。我也许是多心了,得了妄想症,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和其他人见面的时候,我的确看到了对方投过来的那种怪怪的眼神。

约翰还没有接到“幸运玫瑰号”游艇的任何反馈。发去的邮件被退回,电话一直无法接通。约翰在瑞典驻华盛顿大使馆的朋友卡勒·阿姆托普说,美国海岸警卫队在直升机上没有发现任何残骸,也没有看到游艇的影子。有些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德托雷博士已经死了,因为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很高大,而且常常对我说些鼓舞人心的话。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候我又觉得我—我和约翰—是某种阴谋的受害者。

约翰的情绪很差。我很担心他,因为他一直是个积极乐观的人,总是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目前他似乎茫然若失了。

我怀着哈雷的时候,从来没有突然想吃什么东西,但现在呢,我想吃这个冻豌豆都想疯了!我常常在半夜醒来,下楼到冰箱里拿一把冻豌豆吃。

昨晚欧文带我们到常青藤饭店,我花了好大劲才让服务员明白我不是在和他开玩笑。我真的要另外再点一份没有解冻的豌豆。豌豆端上来的时候,厨师还特别用心地在下面墊了一层碎冰块,好像那不是豌豆,而是牡蛎或者其他食材。

我是不是有病啊?

第三十一章

这个地方哪怕只来一次,死也值啦!娜奥米想。欧文和洛莉家游泳池旁的露台铺着大理石,她躺在一把躺椅上,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真好啊。

现在是星期天中午。欧文带约翰去他所在的俱乐部打高尔夫了。娜奥米很高兴,因为她觉得约翰需要到大自然中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远离眼前的烦恼,哪怕只有几个小时也行。约翰压力很大,整晚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在白天的时候也能看出约翰神情恍惚,精神不集中。他好像很迷惘,不知道该干什么,这让她很担心。过去约翰一直意志坚强,尽管有时他的这种意志坚强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但不管怎么说,他掌握着主动权,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注视着夏皮罗夫妇的孩子们。两个小女孩一个叫蔡斯,另一个叫布里特妮,正套着游泳圈在池子里打水玩,另外还有一个儿子库珀,正在露台边上的灌木丛中捉虫子。库珀六岁,比哈雷小六个星期。要是哈雷还在,可能会戴着一顶大帽子,拿着一根竹棍和库珀一起捉虫子玩吧,她伤心地想道。

洛莉喊道:“我们十分钟后就要走啦!”

他们马上要去巴尼饭店吃午饭,同去的还有洛莉的另一名女友。娜奥米不情愿地从躺椅上爬起来,朝室内走去。当她走进宽敞的客厅时,朝电视机瞥了一眼。电视机一直是开着的。一名警察站在一座殖民时期风格的大厦外面,身前拉着黄色的警戒线,警戒线后面停着几辆救护车。警察正板着脸在和一名记者说话。

“太可怕了,”洛莉抬起头说。她正在和拉丁裔的女佣一起看一份清单。“你一直在看电视吗?”

“没有。出什么事了?”

“先换衣服吧,上车后我再告诉你。”

二十分钟后,他们上了洛莉的黑色奔驰敞篷车。在冷水峡谷的底部等红绿灯的时候,娜奥米问:“死了—那些孩子也死了?你说新闻里的那些人都死了?”

“是的,”洛莉说,“要不要从你家门口走一下,看看那些疯子今天还在不在?”

娜奥米看看手表,恐惧像乌云一样弥漫开来。“我们有时间吗?”

“当然有,玛丽莲总会迟到半个小时的。”

“好吧。”她迟迟疑疑地说。在洛莉家的这几天,她每天早上都开车过来,在这条街道的尽头远远地朝着自己家这边张望。让她恐慌的是,那五个举着标语牌的疯子没有消失,甚至好像已经在那里安营扎寨了。和洛莉一家待在一起,她觉得很安全。洛莉和欧文家有电动门和监控摄像头,房子周围只要是他们家的地盘,都竖着“禁止闯入,违者必杀!”的警示牌。“电视上到底怎么说的?”

现在是绿灯。洛莉拐了个弯,在日落大道上疾驰。“那个人,马蒂·波罗维茨,是个大富翁,”她说,“欧文和他还有过一面之缘呢。马蒂拥有多家购物中心和连锁汽车旅馆。一天,有人发现他与妻子以及一岁大的双胞胎被烧死在车里,汽车就停在他家的车道上,烧得只剩下空壳。警察说,他们遭到了汽车炸弹的袭击。太可怕了。”

“为什么呢?”娜奥米问,“有人知道原因吗?”

“他们没说。”

他们的车开上了达西尼南大道,经过了四季酒店,穿过威尔希尔大道、奥林匹克大道、皮科大道,娜奥米几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路上的车和人,看着前面的路,看着路旁的建筑,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只顾想着自己的心思。

这个世界上的暴力太多了,这个世界上的仇恨太多了。

你的儿子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痛苦地死去。你竭力为下一个孩子创造美好的生活,但无论你怎么努力,总有人自认为他们有权杀了你,或者把你从家里赶出来,因为他们不赞成你的做法。

开着灰色面包车和旧福特旅行车来的那帮家伙还在人行道上,现在离他们只有几百米远。扎着马尾辫的那个疯子、不怎么说话的几个女人,他们自说自话地认为,他们就是信仰的卫士。

那些新闻采访车、转播车现在已经全部开走了,只有几辆小汽车还在留守,一辆车里的驾驶席上坐着摄影师,见他们的车渐渐靠近了,忙端起相机,啪啪地拍了几张照片;坐在另一辆小车里的女记者手持话筒,走了出来。

“你想到你家里去吗?”他们的汽车离娜奥米家不远的时候,洛莉一边减速一边问。

“不想。”

“我们应该昂首挺胸走进去,让他们看看我们不在乎。如果他们总是觉得是他们把你们从家里赶走了,就会认为自己赢了。”

“也许他们已经赢了,”娜奥米说,“我只是安静地做个妈妈,洛莉。我从来就不想成为一名斗士,更不想成为一名烈士。”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那你最好赶紧预订一下,找个医生做人工流产吧,”洛莉说,“因为这不是你现在勇敢面对就能解决的问题。在未来的二十年或更长时间里,你将一直面对这个问题。在你的余生里,你将不得不和各种敌对势力做斗争。你知道吗?”

“把车开到停车棚里去。”娜奥米说。

洛莉照办了。

两人下了车。

“你好,是科里森夫人吗?我是安娜·马歇尔,来自—”

洛莉突然爆发了,娜奥米从来没看见她的朋友有那么恶毒过。

“滚开,母狗!”她朝那个女人喊道,对方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吓得后退了几步。娜奥米走到自家的邮筒前,掏出里面的信件,快步走进室内,关好了门。

娜奥米看着洛莉。“你这一招挺有效啊。”

“对他们就要来硬的,”她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宗教狂热分子一般不咬人。”

“他们很可能是素食主义者吧。”娜奥米说。她翻看了一下邮件,走到客厅的窗户前,朝外面看。她以前从来没有过仇恨的感觉,或者说,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仇恨,但讨厌、愤怒、狂怒的感觉是有的。现在,她有了仇恨的感觉,这是一种全新的情绪,但这就是她对外面那几个举着标语牌的人的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深深的仇恨。

吃过中饭,和洛莉在罗德欧大道上逛了几家商店后,娜奧米再也没有兴致做其他的事情了,于是,两人下午5点就回头了。她们回到拉戈维斯塔的时候,约翰他们已经先到了。约翰在大门口迎接她们俩的时候,面孔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尽管约翰和她们打招呼的时候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娜奥米知道出大事了。

几分钟之后,两人到了客房,约翰这才把事情告诉了娜奥米。

“我接到卡勒·阿姆托普的电话了。你知道被杀的那对夫妇吧?双胞胎孩子一起被杀的那对,你在新闻里看到的波罗维茨一家?”

“怎么啦?”

“卡勒说,联邦调查局正在进行调查,因为有一种说法是杀死波罗维茨一家和杀死德托雷博士的是同一伙人—‘新千年之子,这条消息还没有对媒体公布。”

娜奥米坐在沙发上,双腿发抖。“上帝啊。”

约翰两手插在口袋里,好像有话要说,但后来还是默不作声。

“他—他这么说,到底有多大的把握?这消息准确吗?”

“准确。”他在房间里像困兽一样走来走去,后来,他走到娜奥米的背后,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又放在沙发的靠背上。“卡尔森邀请我去英国,那里有一个工作机会。”

“卡尔森·迪克斯?工作?到英国?”

“如果我接受邀请,他们很乐意我现在就过去。我想—发生了这么多事,也许我们应该考虑离开美国了。”

“对我来说,我考虑都不要考虑。”她说。

第三十二章

经过十一个小时的越洋飞行,娜奥米累了。到伦敦希思罗机场来接他们的是一辆宽敞的奔驰车,她躺在后排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汽车的晃动让她昏昏欲睡。约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但其实并没有看着它,而是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她很久没有回来了。她已经忘记,和洛杉矶相比英国居然如此葱葱郁郁。再次踏上英国的土地之后,心中巨大的压力烟消云散,她感到非常轻松。这里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平和,连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都比美国那边的汽车发出的噪声要小许多。

她恨不得马上见到妈妈和姐姐,另外她还想吃上一口又苦又咸的马麦酱(马麦酱由酵母菌发酵制成,富含维生素B,被称为“世界上最有营养的酱”,但它的口感很复杂,有人称它为英国最难吃的东西,有人却非常喜欢它。—译注)三明治—这是她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才喜欢上的东西。

她想,维京航空的女乘务员当时一定觉得她疯了,因为她问女乘务员飞机上有没有冻豌豆,后来又问她要马麦酱。

来接他们的车是卡尔森·迪克斯安排的,娜奥米心中非常感激。他们现在的目的地是萨塞克斯。他们将住在布赖顿的一家酒店,明天,约翰将去英国政府莫雷公园研究实验室,和卡尔森·迪克斯以及未来的合作团队见面,结束后约翰就飞回洛杉矶,处理工作交接方面的事,收拾、打包家里的东西,运到英国来。

与此同时,她也将开始寻找合适的地方安家。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似乎有些跟不上节奏了。《今日美国》上的那篇报道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他们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也是两个星期前的事。

她妈妈总是说凡事皆由天注定,但娜奥米不信。她觉得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是个乐观主义者。你必须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事情到最后总是会出现转机的。

比如现在。

你说呢,菲比?

他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另找医生确定婴儿的性别。时间又过去两个星期了。他们的心中现在已经默默接受了这一事实:他们的孩子是个女的。给这个孩子起名的事宜他们早就开始了,他们在一串串女孩名字中寻找合适的,到了昨天晚上,他们在飞机上的时候,终于确定孩子叫菲比。

菲比是希腊神话里的泰坦神(希腊神话中曾统治世界的古老的神族,一共有十二位。—译注)之一,这些神体型巨大,力大无比,因此这名字好像挺适合的。

她坐了起来,从后面的车窗看着23号公路上的汽车。她想看看有没有汽车在尾随他们。在他们行驶的中间车道上,有一辆蓝色面包车紧跟着他们,但是,过了不长时间,面包车就打了转向灯,变换了车道,朝着下一个出口处的匝道驶去,面包车后面是一辆运动型轿车。在这辆车的后面,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还有一辆绿色的小汽车和一辆红色的路虎揽胜汽车,但很快就被他们甩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

她知道自己这是妄想症。在飞机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走在过道上,她不停地打量两边乘客的脸,想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他们。

“新千年之子”的信徒长什么样子呢?

她把车窗开了一条缝,外面的空气呼呼地往里吹。8月是英国的夏季,空气湿润,灰色的天空中偶尔露出一点蓝色。在她的记忆中,快要下雨之前,天常常就是这样,但她并不介意。在洛杉矶,一旦下起雨来那可就不得了,但在英国没关系。只要她和约翰能回到这里,随便下多大的雨都没关系,哪怕牺牲再多的阳光她也不觉得可惜。

他们正朝着南面行驶。她看见前方远处丘陵地带起伏的绿色山丘。这里是她和约翰一见钟情后不久就来过的地方。当时,她带约翰来到英国,先去了巴斯见她的妈妈和姐姐—她们两个都很喜欢他,接着,约翰带着她去了萨塞克斯,见了卡尔森·迪克斯和他大学里的其他朋友。他像凯旋的士兵带着战利品一样,自豪地把娜奥米介绍给他们,而她的心里也是乐滋滋的。当时两个人都高兴得要疯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又感受到了那种快乐。不,应该是比那个时候更加快乐—

疼痛袭来,毫无预兆或警告。她只觉得好像有个弹簧人在自己体内突然打开,又好像有人在肚子里拳打脚踢,想要出来。她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收缩,扭曲,张开。她挣扎着,身上的安全带此刻也像刀子在割一样。她尖叫了一声,接着又发出一连串的哼哼声,后来,因为疼痛的加剧,她的呻吟开始颤抖。她闭上眼睛,咬着嘴唇,但此时还能感觉到奔驰车猛地拐了一个弯,接着她似乎听到了约翰的笔记本电脑掉在地上的声音。约翰猛地醒了,惊惶地看着她,以为出了交通事故。接着,他看见了娜奥米的脸,听见了她的呻吟。

“亲爱的,你怎么了?”

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好像有人在用一把烧红了的刀割着她的内脏。

“啊—啊—快—快—”

“快停车!”约翰吼道。

司机连忙急刹车,引得后面的车猛按喇叭。

“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慢慢将车停到路边,一辆卡车轰隆隆地从他们旁边驶过。她苍白的脸上汗涔涔的,因为疼痛,脸都变了形,而且她的嘴里也开始流血。她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挣扎着,头发甩来甩去,可怕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

嘴里流血了。啊,上帝,她要死了。啊,上帝,不,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德托雷?

“亲爱的—亲爱的—娜奥米—亲爱的—”

呻吟停止了。

血来自她的嘴唇,不是嘴里面。

短暂的寂静。她的两眼并不聚焦,但她盯着他,好像在看着一个魔鬼,脸上的表情连他都看不明白。他不知道那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仇恨,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接着,她的声音突然小了,低成了耳语一般。

“救救我,约翰,救救我,我—我—不能—我—不能—”

她猛然向上一挺,两眼一翻,浑身抖动着,呻吟着。这次的呻吟持续了三十秒,不,也许有一分钟,甚至更长时间,约翰说不准,他只是拼命在想,他想弄明白一件事:她的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要流产吗?啊,上帝。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那里全是汗。

“亲爱的,”他说,“好了,你会没事的。”

她猛烈地摇着头,含混不清地说着话,但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她那狂野的眼神里想要表达什么信息。

“亲爱的,”他说,“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告诉我,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她想说,但喉咙里哽住了,她又开始说胡话,接着把手腕送到了嘴边,紧闭双眼,咬了一口。

约翰扭头对司机说:“我们需要救护车—这里有医院吗?怎么去—”

“我们在克劳利。离我们只有十分钟—不到十分钟,那里有家大医院。”

“快!”约翰说,“能开多快就开多快!罚款我负责!请快开车!”

第三十三章

在一間白色的小房间里,娜奥米和急诊入院的病人之间隔着布帘,房间里的几台监测设备“嘀—嘀—”地响着,显示器上有娜奥米生命体征的重要数据。

她躺在一张长条形的台子上,约翰站在她身边,焦急地盯着脑电图仪。明亮的日光灯让娜奥米本已苍白的脸显得更白了。约翰这个时候已经不管她有没有流产,他只担心她的生命安全。他希望她没事就行。他觉得自己太无用了。

墙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瓶子、塑料包装的注射器。房间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一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护士正在调节挂水的速度,另一名护士说:“收缩压80,正在上升。”娜奥米抬眼看着约翰,一脸茫然。她的脸色很糟糕,人也是一会儿安静,一会儿浑身发抖,疼得直叫唤。

求你了,让她平安吧,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求你了—

又一名穿着蓝色护士服的女子走了进来。“科里森博士?”

“快叫医生来!天哪!”他对她喊道,“我妻子快要流产了—快把值班的妇产科医生叫来!”

那名女护士手里拿着文件夹,胸牌上写着:事故急救中心护士长艾莉森·西普莱。

“科里森博士,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他妈的妇产科医生叫来!”

她不为所动,反而朝他微微一笑。“科里森博士,夏普斯·琼斯医生刚从手术室出来,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几分钟后就到。”

“约翰。”

是娜奥米。她的声音如此安静,如此宁静。

他扭头看着她。

“我只是问几个常规问题。”护士说。

“约翰,请你冷静,”娜奥米说。她喘息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现在好了,我没事,真的。”

约翰看看接在娜奥米胸口和手腕上的电线,在她大汗淋漓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让她不疼就行。“我爱你。”

她点点头,低声说:“我也爱你。”说着,她伸出了手。

他抓住她的手,她捏了捏他的手。“我没事,”她说,“真的,我没事。”

门帘突然被人拉开了,一个高高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手术服,脚上是白色的厚底鞋,口罩在下巴底下晃悠。“你好,是科里森夫人吗?”他问。

娜奥米点点头。

他瞥了一眼约翰,然后继续看着娜奥米。“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她说。

约翰想大喊,你不是还好,而是在忍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你根本不是什么“还好”,快告诉他你的真实情况!但他没有喊出来,而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夏普斯·琼斯医生仔细给她做了检查。他先在娜奥米的肚子上这里按一下那里压两下,然后又不停地提问。他问了她的病史。有些问题娜奥米直接做了回答,有些问题是在约翰的提醒下她才回答了。

夏普斯·琼斯医生终于扯下手套,说:“嗯—好消息是你的宫颈没有张开,而且也没有流血,这说明你没有流—”

娜奥米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把这位妇产科医生吓了一跳,他不禁后退了几步。娜奥米双手前伸,弓着背,眼珠滚来滚去,尖叫了一声,让约翰的心都碎了。

片刻之后—在约翰眼里可能只有几秒钟—一帮人就将娜奥米抬上轮床,将她推出房间,在走廊上飞跑起来。

“你们带她去哪里?”他蒙了,焦灼地问。

没有人理他。

约翰跟在那帮人后面跑,但才跑了一会儿,那名护士—那个名叫艾莉森·西普莱的护士长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了下来。

“请在这里等。”她说。

“不行!”

约翰挣脱开来,继续跟在后面跑,但没过多长时间又被妇产科医生挡住了。

“科里森博士,请留步,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但我不得不请你在这里等。”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毫无商量的余地。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彬彬有礼中带着不可撼动的权威。

“你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约翰问,“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给她做个超声波检查,然后再做决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可能要剖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等,这对所有人都好。”

约翰走到外面。他要给娜奥米的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正在发生的一切。他需要有人和他共同承担这一突如其来的不幸。

一个小时后,妇产科医生夏普斯·琼斯回到白色的小病房,他还是像第一次进来时那样穿着工作服,口罩在下巴底下晃荡,但神情非常严肃。约翰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正准备站起来,医生却在他身边坐下了。

“刚才好险哪!”

约翰盯着他,睁大了眼睛。

“你是医学博士吗,科里森博士?”

“不,不是,我是其他学科的博士。”

“好吧,我们刚才做了一个紧急手术,”他抬起一只手,示意约翰不要紧张,“在她肚子上开了一个小口,是传统的下腹横切口。她没事,一切都很好。她刚才的疼痛是由右卵巢的囊肿引起。囊肿妨碍了卵巢的供血,于是出现了坏疽。这是一个皮样囊肿,早就有了,所以我觉得奇怪啊,刚才做超声波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呢。你或者你妻子以前知道这个囊肿的存在吗?你们知道她的生殖器官存在先天性异常吗?”

“异常?什么异常?”

“她有两个子宫。”

“两个子宫?那—那是什么意思呢?”约翰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德托雷博士怎么没告诉他们呢?他肯定知道。他肯定—他也许瞒着,没有告诉他们。罗森加滕医生为什么没告诉他们呢?这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他做检查的时候急急忙忙的,没有用心。

“这还是比较常见的—每五百名妇女中就有一例,但你妻子的情况不太明显。不管怎么说,你妻子现在没事了,孩子们也没事了。”

“孩子们?这话是什么意思?孩子们?”

“她两边的子宫各怀了一个孩子。”

醫生看见了约翰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儿说:“你妻子怀着双胞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你们是知道的,对吗?”

第三十四章

娜奥米的日记

双胞胎!

妈妈和哈丽特心里乐开了花,我还处于惊吓之中,没有缓过劲来。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不知道对双胞胎这件事该作何感想。我在考虑,有了双胞胎之后所产生的一系列反应。有一个网站以每周为单位,贴出了怀孕期间、生产后的第一年里要做的事情。我上过那个网站,看了之后的感觉是:真不容易啊。

上周末,哈丽特带了一张报纸过来,上面有一篇关于双胞胎现象的文章。作者说,现在到处是双胞胎,这都是因为生育专家往子宫里放的卵子太多了。我竭力向哈丽特解释说,在德托雷诊所里不是这样做的,应该只放了一枚卵子。但我觉得她没有兴趣听我的话。

我感觉她有点妒忌我。她三十二岁,在债券这一行干得风生水起,非常成功,但她还是单身。这些年来,在我和她的多次对话中,她一直说她对生孩子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我知道她有点妒忌我。也许她希望我生了双胞胎之后,妈妈逼着她生孩子的压力就小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有时候会睡不着,于是就会想起哈雷,想起哈雷正躺在日落大道旁墓地里那小小的棺材中。他真孤单啊。洛莉替我们每个星期给他献一次鲜花。我想,现在我们搬到这么远的地方了,他不是更加孤单了吗?

怀着哈雷的时候,我非常享受怀孕的过程—直到生产。不管怎么说,生孩子确实很疼。但在生孩子之前,我觉得很兴奋,完全有信心。现在我丝毫没有那些感受。我只觉得身子沉甸甸的,整个人行动笨拙,老是犯恶心,人也特别虚弱。我真担心啊。我不知道我的体内正在发生什么。约翰想安慰我,鼓励我的时候,他是不是在隐瞒什么?他是不是知道真相?

我一直是信任约翰的。他和德托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约定?他一会儿表现得像我一样震惊,但紧接着他又兴奋起来了。

我只和一个人真正商量过这件事,那就是罗丝。我和她是十年的老朋友了。罗丝·米勒,现在是罗丝·魏泰克。她懂的东西就是比我多。如果约翰知道我告诉她了,肯定会发火。尽管我和约翰约定,谁也不告诉,但我需要找个人倾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必须承认,罗丝的反应让我吃惊。罗丝通常对任何事情都很热心,但我能看到她脸上的担忧。我们做的事情让她觉得担心。

德托雷博士,怎么会是双胞胎呢?是你搞错了吗?或者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会发现真相吗?

第三十五章

“这间主卧太漂亮了,我敢保证,这样的房子你是不会经常遇到的。”苏姿·沃克说。

娜奥米远远地跟在她姐姐和妈妈的后面,随着房产中介走进了一个大房间。房间顶上装饰着橡木条。中午的阳光从南面的窗户倾泻进来。朝南的窗户外面是一大片农田,农田的远处是丘陵。

“这样的美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们肯定不敢相信!”苏姿·沃克说,“在未来的三十年里,有这样美景的房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这里的风大不大?”哈丽特问中介。“这里很开阔,没有什么遮挡,对吗?”娜奥米从小就佩服自己的姐姐。哈丽特一直比她漂亮,今天,哈丽特乌黑的头发剪成了波波头,面色红润,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她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有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智慧;她知道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今天,她穿着巴伯尔牌风衣和牛仔裤,搭着一条粗花呢披肩,脚蹬一双绿色雨靴,好像她一直生活在乡下似的。实际上,她很少离开她在伦敦市区的家。

相比较而言,她们的妈妈安妮已经让生活弄得不知所措了。在十八年前那个可怕的晚上,她跑到娜奥米的房间说,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去天堂了。现在,妈妈安妮的脸上虽然还留着几分美丽,但在岁月的侵蚀下,那里已经有了许多皱纹,头发变得花白,发型也已过时。哈丽特知道如何穿衣,和周围的环境相配,而她妈妈一直很拘谨,喜欢穿正式的服装。今天,她妈妈穿的是一件优雅的黑色外套和黑色皮鞋,如果出现在鸡尾酒会上,她这身打扮也不会显得不得体。

“如果你想要景色优美,那就要做出一点牺牲。可能会有一点风,”苏姿·沃克说,“但是,有风好啊。风能吹干土地。当然了,这房子的地势高,根本不必担心会遭水淹。”

娜奥米喜欢这房子。她满怀期待地看看妈妈,又看看姐姐,希望她们也喜欢。她在心里暗自使劲,想运用自己的意志力,让她们也喜欢这里。她是家里最小的,在内心深处,她渴望得到她们的认可。

房产中介苏姿·沃克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长长的金发,衣着整洁。娜奥米看到她就想起了瓷娃娃。上个星期,她看了本地区八处可供出租的房子,结果是一处不如一处。苏姿·沃克开的那家中介公司规模不大,靠近东萨塞克斯路易斯镇的古堡区。三天前,当她走进苏姿的中介公司时,已经快要绝望了。进去之后,她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苏姿神神秘秘地靠了过来,用一根手指挡在嘴边,说她手里有一处房产棒极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上市,但她愿意带娜奥米去看看。她感觉这里会是娜奥米心目中理想的住所。如果马上就确定租下来的话,价格可以优惠。她觉得看到房子的人肯定会无一例外地爱上它—虽然这价格已经达到了娜奥米心理价位的上限。

迪恩农仓位于一条半英里长的碎石道路的尽头。这条碎石路穿行于大片的麦田之中,最后和路易斯镇东面的一条僻静的乡间小道相连。这条乡间小道在路易斯镇东五英里远的地方。这处房产包括一座木头做的仓库(现在已经改造成内含四间卧室的房子)、用燧石砌成的独立的谷仓(现在改造成车库了,可以停两辆车)。房产位于一座小山坡上,四周都是开阔的农田。离这里最近的社区是两英里外的一座小村庄。

这里有个缺点:荒凉。但是,在权衡这个地方的时候,这个缺点当中也有好的一面。先说缺点。最靠近这里的房子(一座农舍)有半英里远。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不会紧张呢?到了晚上这里是什么样子呢?但是,好的一面是,住在这里,他们将远离纷扰,即使《今日美国》的那篇报道被人看到,或者又出来后续报道,也不會有邻居过来问一些不尴不尬的问题。这样的地方对孩子们来说,简直就是完美的避风港。

还有一个优点:这里风景太美了。娜奥米愿意和约翰一起生活在这里,一起抚养孩子。房子周围有一英亩半的花园,大部分地方都是草坪和一些灌木,但也有一个小果园,里面种着苹果树、梨树、李子树和樱桃树。她想,以后可以请朋友过来,在露台上烧烤;她想,在客厅的壁炉里可以烧木材;她想,如果遇到下雪天,她可以眺望四周白茫茫的风景。

这里真安静。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安全。

她在电话里向约翰详细描述了所有情况,他对这里也很热心。他还要在洛杉矶待一个月,办好学校的离职手续,安排货运公司把他们的东西运到英国。他告诉她,他们在过去的六年里积累了那么多垃圾,真是难以想象。她说,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东西都扔掉吧。

“好吧,这里的真正主人是谁?”哈丽特看着那张巨大的床问。这是一张印度风格的红木雕花床,有两根帷柱。

“我星期三向你妹妹解释过,房子的主人是罗杰·哈蒙德,所有的改造都是他做的。他刚刚去了沙特阿拉伯,要在那里工作三年。等三年的合同期满之后,他们打算搬到澳大利亚去,当然,这就意味着你们有机会买下这里。这肯定是很好的投资。车库那里可以改造成独立的住房。这样的房产千载难逢啊。”

“卫生间设计得很好,”哈丽特赞许地说,“有两个洗脸池。不错。”

中介领着她们来到走廊上。“卫生间隔壁的这个房间给双胞胎住,那是再好不过了!”

看完了所有房间之后,苏姿·沃克告诉她们,她有事要走,她们可以随便看看。说完,苏姿开着自己的汽车走了。

娜奥米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看看哈丽特,然后又看看妈妈。“你们的意见呢?”她问。

她妈妈说:“这里好像可以放碗橱。嗯,可以放碗橱。”

“下雪的时候你怎么办?”她姐姐问。

“嗯—我们可能会被困在家里,几天都出不去。我觉得那真是太浪漫了!”娜奥米微笑着回答道。

“如果急着要看病,那就不浪漫了。”

“孩子上学怎么办?”她妈妈问,“这个问题你们要考虑考虑。”

“她要考虑的是这里太荒凉,”她姐姐说,“约翰整天都要上班,这里除了羊就没别的了,你要说话的时候找谁呢?”

“我喜欢羊。”娜奥米说。

“你还是养条狗吧,亲爱的。”她妈妈说。

“狗可麻烦了,”哈丽特说,“如果你们想出去,狗怎么办?”

“我喜欢狗,”娜奥米说,“狗不会对人评头论足。”

第三十六章

约翰觉得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又好像喉咙深处有东西在往里拽。可能是肌肉痉挛吧。他的肚子里的肌肉好像也在抽搐。他一刻也静不下心来。他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但同时又觉得畏怯。他为娜奥米感到畏怯,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感到畏怯,为未来的生活感到畏怯。

他们拿了一把椅子,让他坐在手术台旁边。现在,他轻轻地抚摸着娜奥米的额头,盯着挡在她胸前的那块绿布帘。这块布将他的视线完全挡住了,他不知道手术台的那边正发生着什么。

他们在等着注射到娜奥米脊柱里的硬膜外间隙阻滞麻醉完全起效。约翰看了一眼挂在手术室墙上的白色圆钟。已经过去五分钟了。他微笑地看着娜奥米。

“亲爱的,你感觉怎么样?”

娜奥米穿着宽松的病号袍,手腕上扎着吊针,另外还挂着一个塑料名牌,显得那么弱不禁风。她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流出了一点点口水,约翰连忙拿了一张纸,给她擦掉。

“还好,”她轻轻地说,“我很高兴—”她对他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紧张地咽了一口吐沫。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褐色的,而这一刻似乎既是绿色又是褐色。她脸上的笑容很快消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像一支忽明忽暗的蜡烛那样飘摇不定。

“我也是,”他说,“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他不知道。是因为漫长的等待结束了,还是因为孩子出生之后我们就能发现德托雷到底干了什么,就能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多么高明吗?

“他们在干什么?”她问。

“等待。”

约翰站了起来。手术室里好像拥挤不堪,里面全是一些穿着绿色工作服的人,大部分人都在聊天,虽然他们都戴着口罩,好像他们在参加一场鸡尾酒会。他想记住这些人都是谁—妇产科会诊医生,妇产科注册医生,儿科会诊医生,麻醉师,助理麻醉师,护士,助产士。惨白的灯光从头顶上照下来,照在娜奥米鼓起的肚皮上。几台电子设备上显示着读数。

麻醉师是个名叫安德鲁·戴维的男医生,他一直很开朗的样子。他用棉球擦了擦娜奥米的肚子。“娜奥米,有感觉吗?”

她摇摇头。

接着,麻醉师用一个尖尖的东西轻轻地戳了她一下。

“现在有感觉吗?”

她還是摇摇头。

他拿起一只喷水器,先朝娜奥米的肚子上喷了一点水,然后又在她肚脐周围喷水。娜奥米没有任何反应。

“好了,”麻醉师扭头对妇产科医生说,“我很开心。”

萨塞克斯郡皇家医院的妇产科会诊医生戴斯·霍尔本四十五六岁,深色短发,戴着眼镜,身材结实。他的神情严肃,有点像一位心地善良的银行经理。和其他人一样,他对约翰和娜奥米找过德托雷博士这一背景毫不知情。在过去的这七个月里,他不断地给他们两人,特别是娜奥米鼓劲,让她不要害怕。

约翰觉得,在那七个月里,几位医生的办公室、诊所和医院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了。

娜奥米在怀孕期间的日子可不好过。约翰一直认真地学习,想搞清楚双子宫意味着什么。他和娜奥米谈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都累得不想谈了:德托雷博士为什么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这一异常现象,他为什么植入了两枚卵子?

还有,洛杉矶的罗森加滕医生在检查时为什么没有看到她怀着双胞胎?他们和戴斯·霍尔本医生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戴斯告诉他们,在怀孕早期,如果他不知道她有两个子宫;如果双胞胎中的男孩不在正常的位置上,从而很可能被女孩挡住;如果他赶时间(好像罗森加滕医生就是这样),那么,出现这样的情况是相当可能的。

约翰定期和他的朋友卡勒·阿姆托普联系。卡勒告诉他,杀死德托雷的凶手是什么人,联邦调查局在这个案件上毫无进展,另外,“幸运玫瑰号”也没有找到。他告诉约翰,可能是“新千年之子”—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组织—的人在杀死德托雷之后,把船沉到了海里,船上的人很可能无一幸免。尽管一开始有人说马蒂·波罗维茨一家的死同样是“新千年之子”干的,但联邦调查局一直没能找到凶手。“新千年之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并发动攻击,现在,他们似乎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联邦调查局和国际刑警组织一筹莫展。卡勒告诉约翰,他的建议是,他们最好保持低调,避免所有抛头露面的活动,电话号码不要登记入簿,时刻警惕。卡勒认为,像他们这样从美国搬到英国去是明智之举。

到了英国之后他们决定,去过德托雷诊所这件事,除了娜奥米的妈妈和姐姐之外谁也不告诉。因为那篇报道在全球的多家报刊上发表过,约翰以前的同事、娜奥米的朋友中有人看到过媒体上的相关消息,但是都被约翰和娜奥米成功地掩饰过去了。他们说这些媒体就喜欢无中生有,编造一些有轰动效应的新闻。

怀孕十八周的时候,就像有人曾经告诉过她的那样,娜奥米的孕吐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严重了。娜奥米一直呕吐,虽然还是疯狂地想吃冻豌豆和马麦酱三明治,但胃里却存不下任何食物。因为严重脱水,电解质流失厉害,血液中的钠和钾不足,在随后的两个月里,她被送到医院四次。

在第三十周时,娜奥米被诊断出妊娠高血压。她的小便里蛋白质含量增加,引起了手和脚踝水肿,有时甚至严重到鞋都穿不进去的地步。

到了三十六周半,霍尔本医生建议说,娜奥米应该接受子宫下段剖腹产术,不要等到足月,因为他担心胎盘的功能受损,可能危及胎儿的生命或引起胎盘出血,但是,娜奥米和约翰都没有听从劝告。

手术室里交谈声突然停止了,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医疗人员似乎听到了什么指令,一下子都围到娜奥米身边。约翰坐了下来,握住娜奥米的手。他觉得嘴里发干。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现在就要开始了。”他对她说。

他听见工具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声。他从遮挡的布帘后面探出头来,看见医生们俯在手术台上,口罩上方的眼睛里神情专注,一丝不苟。霍尔本医生拿着手术刀,在娜奥米隆起的肚子的底部切了一刀,这一幕让他胆战心惊。他连忙把头扭开了,看着别处。

“你看到什么了?”娜奥米问。

霍尔本医生突然在帘子后面伸出头来。

“你们想不想看看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他乐呵呵地问。

霍尔本医生的自信语调给约翰壮了胆,他看着娜奥米,问:“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

“你觉得呢?”她问,“你想看吗?”

“我—我想看。”他说。

“我也想看。”

过了一会儿,麻醉师取下布帘。

“你可以抬高她的头,这样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霍尔本医生对约翰说。

约翰轻轻地抬着娜奥米的头。他们看见了鼓起来的绿色被单,看见了医生的手在忙碌着。

好像才过了片刻时间,小小的菲比·安娜·科里森裹着黄色胎儿皮脂和血,被一双戴着橡皮手套的手,从她妈妈温暖的子宫里取了出来。菲比睁着眼睛,哭喊着,肚子上拖着脐带。和子宫里相比,手术室里可以称得上是冷冰冰的。里面的人都不说话,安静得有些奇怪。

约翰如痴如醉地看着,好像被人催眠了一般。菲比在变色。菲比由粉紫色变成了粉红色。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眼前。

啊,那一声哭喊啊。那是动听的生命之音!那是他们的孩子!那是他们造出来的孩子!喜悦的同时他也觉得恐惧。哈雷出生时的样子在他脑子里盘旋。当时他是多么自豪、充满希望啊!菲比,请一定要好好的。你肯定会好好的。啊,上帝,你肯定会好好的!

妇产科医生举着菲比,另一名穿着绿色工作服的人用两只钳子夹住脐带,另一名医生在两只钳子中间的位置剪断了脐带。

霍尔本医生举着脐带和孩子,放到了助产士张开的绿色消毒床单上。他用床单裹好菲比,抱到娜奥米跟前。

“你女儿多可爱啊!”

菲比劲头十足地哭着。

“你听!”霍尔本说,“这是健康的哭声。”

约翰热泪盈眶。“干得好,亲爱的。”他对着娜奥米耳语道,但她只顾盯着女儿看,精疲力竭的她正处于狂喜之中,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妇产科医生将菲比递给助产士,助产士又将菲比抱到儿科医生跟前。儿科医生站在心肺复苏小推车旁,身边还有两张配有顶灯、可以移动的小桌子。

“现在取第二个孩子。”他说。

婦产科医生走回到娜奥米的肚子旁,说:“第二个孩子位于更加靠上、靠里面的位置,操作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是一个臀先露的胎位,婴儿的头在子宫的一角。”

约翰还在扶着娜奥米的头,他的心里又焦虑起来。他看着妇产科医生在专心致志地工作,手在娜奥米肚子里忙活。约翰突然注意到医生脸上的表情异常了。出问题了。医生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手术室里的气氛好像发生了变化。每个人的眼里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妇产科医生的手还在忙个不停。他对护士说了句什么,因为声音很小,约翰没有听清。

妇产科医生额头上的一颗汗珠滴到了他的眼镜上。

麻醉师突然对约翰说:“我们有点小麻烦,我想,科里森先生,你还是出去一下吧。”

霍尔本医生点点头。“对,这样比较好。”

“出什么事了?”约翰问道。他慌张地看着娜奥米。她脸上原来还有一点血色,现在全没了。

妇产科医生说:“真的比较棘手。根据脐带脉动监测,你的孩子的心跳急剧下降,所以你最好到外面的房间里等着吧。”

“我想待在这里。”约翰说。

麻醉师和妇产科医生交换了一下目光。约翰焦急地看着霍尔本医生。孩子快不行了?

麻醉师重新装好布帘,挡住了娜奥米和约翰的视线。约翰在娜奥米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别担心,亲爱的,会没事的。”

她捏了捏他的手。他站了起来。戴斯·霍尔本走到娜奥米跟前说:“对不起,娜奥米,我一直想把刀口往下切,切小一点,不影响你以后穿比基尼,但现在恐怕不行了。我要竖切了。”

她微微地点点头。

“硬膜外间隙阻滞麻醉效果不佳。”麻醉师说。接着,他的助手突然大喊一声:“60!”

手术室里出现了一丝恐慌的气氛。

“我不能等。”妇产科医生说。

麻醉师抬高了嗓音,几乎是在喊叫:“我必须让她入睡!给我一分钟!”

约翰看着两个人,大惊失色。这时,妇产科医生说:“天哪,孩子缺氧了!”

麻醉师在一旁把一根针头插进针管里。

“如果要救孩子,我必须现在开始!”霍尔本声嘶力竭地喊道。

“等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先让我给她插管,打麻醉针。”

妇产科医生大汗淋漓。他抬起绿色床单,折了几道后向上掀起,露出了娜奥米的肚子。

“你要多长时间?”妇产科医生问。

“几分钟。”麻醉师说。

“我们等不了几分钟,”妇产科医生又走到娜奥米跟前,“如果要救孩子,恐怕你要受一点苦了。能忍吗?”

“别让她疼,”约翰说,“求你了—”

“我可以忍,”她说,“只要能救孩子,你就尽力做吧。我没事。”

“请你不要让她受苦。”约翰说。

“我真的觉得你出去比较好。”妇产科医生说。

麻醉师挤出针筒里的空气,用棉球擦了擦娜奥米的手臂,给她注射了麻醉剂。

约翰惶惶不安地看着。几秒钟之后,他惊悸地看见妇产科医生把刀伸到了她的肚子上,从阴毛结束的地方开始,一直切到肚脐。

娜奥米疼得尖叫一声,指甲掐进了约翰手掌心的肉里。接着,她又尖叫起来,然后就不停地叫。约翰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只觉得体内的血液在飞快地流失,他张着嘴,头晕目眩,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麻醉师往娜奥米手腕上的套管里接了一根输液管,她很快就开始安静了。几秒钟后,她似乎完全停止了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涣散。

麻醉师立即从助手手里拿过导管,给娜奥米插管,但是,他插了几次都没能将那根透明的塑料管插到她喉咙里去。

“插不进去。”他说。

他汗如雨下。他拔出导管,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只得又拔出来,好像一名钓鱼人在小心翼翼地取下梭鱼咽喉里的鱼钩。

约翰昏了过去。

第三十七章

约翰觉得脑袋里好像有一把剁骨头的大刀,他意识到自己是躺着的,右眼上敷着一个凉爽的东西。他睁开左眼,刚开始的几分钟里,什么也看不清,一片模糊。光线刺得眼睛生疼,他连忙又闭上了。

一个动听的女声说:“你感觉怎么样啦?”

他重新睁开眼睛,努力看着。有一张脸。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他隐约觉得自己认识她。她有着一头金色鬈发,长相可人。是助产士。她的名字叫丽莎。他突然想起来了。接着,其他所有的事情他都想起来了。

恐慌之中,他立即试着要坐起来。“我的上帝,我这是怎么了?”

“你就好好躺着休息吧。我要给你消肿。”

他盯着她。助产士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只橡胶手套,里面装着冰块。

“我妻子—她怎么样了?她好吗?”约翰问。

丽莎高兴地说:“她绝对没问题,你的两个孩子都出来了,也没问题。他们都很健康。”

“他们—他们在—?”

突如其来的轻松和兴奋让他有些发晕。房间在打转,脑袋里的那把大刀在搅动,他突然觉得头疼得难以忍受,他要吐。他拼命想站起来,哪怕是扶着什么东西也要站起来,但这一尝试让他更加难受了。他只好闭上眼睛,躺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了眼睛上的冰手套,那简直就是让人浑身舒坦的神奇膏药啊。

“你妻子此刻正在术后恢复室里。她被全身麻醉了,还要几个小时才能完全醒来。你们的孩子在新生儿特护室睡觉。”

“是男孩吗?第二个孩子?”

“是的,是个可爱的男孩。”

他又想坐起来,但助产士按在他眼睛上的力气很大。“我妻子真的没事吗?”

助产士用力点点头。

约翰觉得浑身轻松了。他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妇产科会诊医生的声音。

“科里森博士,你馬上就会有一个漂亮的黑眼圈啦!”他开心地说。

他拖着脚上的厚底鞋啪嗒啪嗒地走到约翰的视线里。他没有戴帽子、口罩,工作服也松松垮垮的。“你头上缝了四针,眼睛也青了,但是,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你每遇到一个人都可以和他说,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你没有让她一个人受苦。”

约翰淡淡一笑,但笑得很勉强。“我真的—我—”

“不,听我说,兄弟,很抱歉当时手忙脚乱的,但你的妻子状况很好,孩子们也绝对健康。你现在感觉如何?”

“有点不舒服。”

“对不起,让你受累了,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妻子给了我很大的支持。第二个孩子已经开始缺氧,我必须赶快把他抱出来,否则他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能看看他们吗?”

“你的脑袋受到了剧烈的撞击—你倒下去的时候撞在了手术台的一角以及麻醉机上。他们马上会带你去拍X光,看看脑袋里面有没有什么问题。等你的检查结束了,娜奥米也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躺在病床上,等着你去看她,看你们的孩子了。”

约翰觉得医生的声音有点怪怪的,听得不大清楚,好像自己喝醉了酒一样。约翰说:“新生儿特护室—你们刚才说?”

医生点点头。

约翰紧张起来。他问:“为—为什么?”

“对于任何早产儿来说,这是完全正常的程序。你们的女儿两点六五千克,儿子两点四三千克,这对三十六周的双胞胎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体重了。他们两个看上去都非常健康,实际上我应该说他们非常健壮。他们是自主呼吸。还有,妊娠高血压对他们没有产生不良影响。我们很幸运。”

他意味深长地朝约翰笑笑,约翰突然不自在起来。他想,霍尔本是不是知道有关他们俩所有的情况,他是不是看过报纸上的报道,记得他们俩的名字或者长相。

霍尔本转身走出了他的视线。“我恐怕要回手术室了。今天晚上我再过来,看看娜奥米的情况。”

约翰听见门关上了。

“在手术室昏倒,你不是第一个。”丽莎说。

“太残忍了—我—我不敢相信—”

“—但是至少你妻子沒事了,孩子们也平安,这才是重点,不是吗?”年轻的助产士说。

约翰好久都没有说话。他在想,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娜奥米已经被折磨了好几个月,两个孩子一直在她肚子里,他能想象这样的情景:一天早晨他们醒来后却发现她肚子上鼓起的包不见了,所谓的怀孕只是误诊,孕吐只是假象。然后,一切回到从前。

现在,他的脑袋在隐隐作痛,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切是既成事实,不可逆转,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带了两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德托雷博士可能瞒着他们、以不被他们认可的方式修改了这两人的基因。他们除了祈祷这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看着年轻的助产士,迟疑地点点头,算是对她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

第三十八章

约翰的脑袋还在突突地疼。他隔着玻璃,注视着卢克和菲比。两个孩子插着管子,裹在白色的被子里,正躺着睡觉呢。他们比他想象中的样子还要小,粉红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细小的手像海星。

他们比他想的漂亮。

这太—太—不可思议了!

周围的高科技设备使有机玻璃箱中的这两个小人儿显得更小。凝望着这两个娜奥米和他的微型复制品,他哽咽着,激动得几乎要流泪。

虽然孩子们的脸上皱巴巴的,但他还是能看出他和娜奥米的影子。卢克身上娜奥米的特征比较明显,而在菲比身上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从逻辑上来说,应该反过来才对,他想,但这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而这在孩子们的脸上已经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

他们以前的那些担心是毫无根据的。

这两个是他们的孩子,是他和娜奥米的孩子,这毫无疑问。

他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几个月来,这是他最大的恐惧,也是娜奥米最大的恐惧—尽管他再三劝说娜奥米不要害怕。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个担心—德托雷会不会在其他方面犯错误呢?德托雷有没有瞒着他们篡改孩子们的其他基因呢?

但至少孩子们都健康!不,应该说是健壮。非常健壮,这是妇产科医生说的。

他又想到了哈雷,想到了哈雷出生之后他内心强烈的责任感,想到了自己对哈雷所抱有的期望—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知道哈雷体内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之前。现在,明明知道他和娜奥米面临着种种危险,他们还是把这两个孩子带到了世界上,因此,他感觉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他暗自祈求,德托雷可千万不要把重要的基因给弄错了。

菲比闭着眼睛,稍稍抬起小手,张开手指,然后又合上。刚刚过了一会儿,卢克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好像知道他在这里,所以朝他挥手打招呼。

你好,爸爸!你好,爸爸!

他笑了。“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卢克和菲比,我的小可爱。你们是我们的未来。任何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但我们会是最爱孩子的父母。”他低声说。

菲比和卢克虽然都睡着了,但他们再次做出了反应—先是菲比,接着是卢克,他们的小手抬高了一点点,张开手指之后又合上了。

约翰回到娜奥米的病房,安静地坐在床边。等她完全醒来之后,他会推着她去看孩子。

第三十九章

在这个星球上,山上的空气和你在其他地方呼吸到的空气不一样。山上的空气里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山下就是一个大阴沟,我的朋友。我现在说的不仅仅是空气。

当然,那里并非一直如此。总有一天,那里将回到过去的模样。你将能够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徜徉,听见鸟语,闻到花香。

说真的,上次在城市里闻到花香,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也许你是在公园里闻到花香了,但前提条件是这公园要足够大,花儿的香气要足够浓郁才行。而如果有了足够浓郁的香气,那么,这些花的基因很可能已经被人修改过了。

我们什么事情都要插手,是吗?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走进一间大超市,那里的樱桃和苹果一样大,苹果和西瓜一样大。还有那些番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番茄,我说的是那些变种的大番茄,它们有猪的基因,这样,这些番茄就会有猪肉的颜色,成熟期也比较长,但是超市的标签并没有做出相关说明。

我告诉你,我的朋友,你从这山上下去,走进山谷和平原那阴沟一般的世界,走进一个你认为你了解的世界,但其实不然,相信我,你对那个世界一点也不了解。比如这个—这里有一家大的汉堡连锁店,全国各地都有连锁店,他们的面包在和面的时候就加了聚酯,这样做出来的面包显得松软。他们让你吃聚酯,而你却一直在想,嘿,这么漂亮的面包肯定有益于我的健康!

我的朋友,科学家就是这么自私。

你知道到底什么是科学吗?科学家骗人说,科学和知识有关,但真相是,科学与权力和死亡有部分关系,它绝大部分都和虚荣、贪婪有关。人们发明了这样那样的东西,其目的并不是为了大众的福祉。他们发明东西是为了满足自我的成就感。

目前,每个人都受到了科学的诱惑,包括那些世界领袖。他们希望科学能够找到治疗艾滋病的方法。他们忘记了一点:这种病一开始就是科学造成的。科学家治好腺鼠疫,治好了天花,但这给人类带来了什么?人口过剩。

对于人口过剩,上帝有他自己的解决之道。上帝把大自然的平衡管理得好好的,直到科学家冒出来,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的。

考虑一下吧,我的朋友,下次你去“阴沟”里走走,感受一下肺里充满了乌烟瘴气的滋味吧。谁该为此负责呢?上帝还是科学家?

记住圣保罗对提摩太说的话吧:“你要保守所托付你的,躲避世俗的虚谈和那似是而非的学问。已经有人自称有这学问,就偏离了真道。”

“新千年之子”第四级第十七篇布道到此结束。

丹佛北面三十英里处,落基山脉的一座高山上,在一所简陋如修道院的房子里,一名年轻的信徒正在进行为期四十天的孤独修行。他坐在木头凳子上,面前摆着一台电脑,一遍又一遍地看每一篇布道。他目前正在背誦的篇章是一小时之前刚通过电子邮件发来的。邮件很快就将被删除,但篇章里的那些话将不断在他脑子里重复。

所有的都要记在脑子里,不能留一点文字在纸上。这是规定的第四条。

他名叫提蒙·考特,姜黄色的头发剪成了寸头,穿着一件白色新T恤、灰色休闲裤和灰色凉鞋,戴着椭圆框眼镜。从山上到山下有一条两英里长的土路,每天他都在这条路上要往返两次,中途不停歇。他每天还要花两小时进行其他锻炼,以强身健体。按照要求,其余的时间必须花在学习《圣经》、祈祷和睡觉上。

他的内心充满了喜悦。

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觉得生命有了意义。

他有了用处。他有了前进的方向。

启蒙教育结束之后他从山上下来,将被派去执行“入门大典”的任务。如果任务成功了,他将正式成为一名信徒。他将和劳拉结婚。劳拉有一头黑色长发,皮肤如丝绸般光滑,是他的梦中女郎。在上山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她共度良宵。正因为那一晚,他才能够熬过这四十天的修行;也正因为那一晚,他的身心才备受煎熬。有的时候他没有学习《圣经》,也没有祈祷,而是在心里数着距离下次和她见面还有多少天。但随后他又拼命祈祷,请求宽恕—他总是这样。

“入门大典”之后,他将永远得到劳拉,那是上帝借以表达的永恒之爱。你必须理解被人需要、被人爱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啊,因为以前大家一直说他是个没用的家伙。他的哥哥那么聪明,垒球、足球以及生活中的其他方面都远胜他一筹,他父亲的眼里根本没有他。他没有从事母亲为他规划的任何一种职业;他曾在小店里偷东西被逮住;他吸大麻被休学六个月,于是,母亲冷落了他。

他个子矮,身体弱,从来没说过什么值得一听的话,同学们觉得他是个怪胎,都不理他;老师们觉得他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每当他想表现的时候就对他横加指责,终于将他变成了一个说话一紧张就结巴的可怜虫,老师们也就放弃了他。

现在,这一切都变了。“新千年之子”爱他。耶稣爱他。劳拉爱他。

他要做的是学习“四十篇布道”,然后下山去执行“入门大典”的任务,即以上帝之名杀死撒旦的后代。他会被告知一个名字,这可能是一个孩子,也可能是一家人,甚至是几家人。

他所做的一切将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上帝将把劳拉奖给他,以示鼓励。他们将在上帝的庇佑之中度过余生,然后永远住在上帝的家里。

第四十章

娜奥米的日记

约翰发誓说菲比像他,卢克像我。嗯,好吧,对不起,我可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已经有五个星期了,我只看到“胖脸”和“瘦脸”、“烦躁先生”和“从容小姐”、“吵闹先生”和“安静小姐”。

现在我开始想,有些事情我们当初要求德托雷博士做了该多好啊,比如,修改基因,让孩子一天睡上二十四个小时,不吃不喝,直到他长大成人。

我累死了。自从四周前卢克和菲比回家之后,我觉得我每天都像爬了一座高山。我甚至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真的!只有等约翰回来后,我才能抓紧时间冲个淋浴。我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给他们洗脸、喂奶、换尿片、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把衣服拿出洗衣机、熨衣服这些事情上。好像这些还不够好玩,卢克回家后得了疝气,不停地哭闹,折腾了一个星期。

开车把他们带回家的时候,我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我记得上次护士把哈雷抱给我们的时候,我也哭了。我们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那种感觉真是奇妙啊。

妈妈在我们家,不管怎么说,有时总能帮上忙吧。哈丽特住了几天就走了,但她确实帮了不少忙。另外,来我们家的客人一波接一波。见到他们很高兴,但也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见到双胞胎,大家好像都喜欢得不得了。

约翰的妈妈下周从瑞典过来,看孙子和孙女。她是个好人,但视力越来越差了,所以,她不添麻烦就不错了,可不能指望她帮上什么忙。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她不能一个人待着,哪怕一分钟也不行。要见到孙子孙女了,她很兴奋。上帝保佑她!

我们的经济状况本来就是捉襟见肘,有了两个孩子后,雪上加霜。什么都是双的。我真希望我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啊,但眼下我出去工作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忙着喂奶。喂完这个喂那个。他们长得真快啊,快得让人不敢相信。儿科医生对此也感到惊讶,但他说这是个好现象。

我绝对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了。真不该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我不要每天只看到羊和鸟,只看到树被风吹弯了腰。我还想看看其他东西。客人们走后,我安静了好一会儿,但紧接着我就开始盼着约翰回家了。

对于目前的这种状态,他倒没觉得什么。他每天都到现实世界中去,和同事们交谈、吃饭,回到家之后,他就玩他的“玩具”,逗两个孩子玩,和他的老婆说说话什么的。

有一个孩子在哭,这意味着另一个马上也会哭起来的。喂奶,换尿片。喂奶,换尿片。我的奶头疼死了。我现在就是头奶牛,是他们的仆人。我记不得哈雷有这么难伺候了。

我是不是太消沉了?是的,我很消沉。养双胞胎和养一个孩子,这两者之间的难度不是相差一倍,而是十倍。

第四十一章

她的声音刺穿了房间里弥漫着的新世纪音乐(又译“新纪元音乐”,是一种介于电子音乐和古典音乐之间的音乐形式。—译注)风格的竖琴乐曲,把约翰吓了一大跳。

“你在看什么,约翰?你想看什么?”

他关上百叶窗,转过身来,看着娜奥米。“菲比现在绝对就是你的微缩版!”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不客气地说。

他尴尬地躲避着她的目光,看着房间里的其他地方。房间的顶很高,可以看见裸露的横梁;房间的西边有一扇窗户,这让房间里光线充足,空气清新,虽然今天早上天一直阴沉着脸。房间里的窗帘是白底条纹的,墙顶上装饰着丛林图案的饰带,所有的这些设计都是他们自己动手做的。

今天是星期六。约翰本来要像往常一样和卡尔森·迪克斯一起去打网球,但他取消了这个活动,因为他看到娜奥米已经累得不行了,他想趁着周末的时候多帮帮她。和娜奥米不一样的是,她的妈妈不会做家务,饭基本上不会煮,大部分厨房电器对她来说就是一座迷宫。

娜奥米的妈妈安妮·沃特斯过着一种古朴单调的生活,整天忙于操持她的那家画廊。画廊开在巴斯,专门销售当地那些默默无闻的水彩画师的作品。曾几何时,安妮·沃特斯受到了极大的关注,但在后来的大部分时间,她似乎只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放下手里的相机,抱住娜奥米。隔着软软的羊毛套衫,他能感到她的肋骨顶着他。这几个月她瘦了好多。

外面的树和灌木在3月的劲风中摇摆低头,雨点像小石子一样打在屋顶上。暖气片散发的热量使窗户的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好像是要保护她。卢克和菲比睡在不远处的婴儿床上。他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脸,看着他们小巧可爱的手,笑了。卢克发出细微的咕咕声,不一会儿,菲比也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房间里有股香甜的奶味。他喜欢这味道。儿童爽身粉的香味,刚洗过的衣服、床单和尿布的香味,还有其他好闻的味道,充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这种好闻的味道似乎来自孩子们的皮肤。这是他孩子特有的味道啊。

前来家访的护士对孩子们的体重以及其他方面的发育很满意。护士告诉约翰,从目前的情况看,孩子们很棒,漂亮、健康。

目前的情况。

担心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心头。要过多久他们才能确定自己孩子真的是健康的?要过多久他们才知道德托雷干了什么、干错了什么?后果什么时候才会显现出来?孩子们的身上藏着什么定时炸弹?

他也知道所有的父母都担心自己孩子的安危,许多父母有着和他一样的恐惧,但是,那些父母不一样—毕竟,他们没有像他和娜奥米一样,去过德托雷的诊所啊。

他的头顶的横梁上挂着一件旋转木马玩具,在气流的吹动下,玩具上的那些小动物在微微摇摆。孩子们的小床上系着拨浪鼓。他曾在几本书里看到过,孩子一个月大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听声音了。到目前为止,他的两个孩子还没有对拨浪鼓表现出任何兴趣。他知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根本没什么好焦虑的。不管怎么说,孩子还小呢。

“你在寻找什么迹象吗?”娜奥米问。她的话音中有些不悦。“你是不是等着他们的额头上冒出什么记号,告诉世界上的人,這两个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

约翰想吻她,但她挣脱了。

“亲爱的,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无论多长时间都不厌倦。我喜欢和他们说话,我喜欢看着他们,就像书上描写的那些父母,就像我们以前有哈雷的时候。为他们放音乐,他们醒来后和他们玩,帮你喂奶、换尿布,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真的!”他说。

“我问过我妈妈,问她我小时候睡在小床上的时候她有没有和我说过话,”娜奥米说,“她说她没有,而且也没有给我放音乐。但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嘛。我想那是我命大啊。”

菲比动了一下,接着卢克也动了。卢克伸出小手,约翰用一根指头碰了碰他的手,卢克张开小手,握住约翰的手指,紧紧抓了几秒钟。这是约翰一生中最惊喜的时刻之一。

“看到了吗?”他低声问娜奥米。

她微笑着点点头。

卢克松开他的手之后,约翰用两只手分别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脸。“爸爸和妈妈和你们在一起,”他说,“你们好,小天使。”

菲比突然睁开眼睛,在同一时刻,卢克也睁开了眼睛。他们好像总是同时睁开眼睛,他想,真是奇怪啊。两个孩子都在看着他。

“你好,卢克。你好,菲比。你们好,可爱的小天使。”他说。他变换了一下姿势,鼓励着他们,孩子们的眼睛紧紧地跟着他。他看见两个孩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于是他也对着他们笑,接着,他探身过去,碰了一下卢克小床上的拨浪鼓。两双眼睛还是盯着他,但两个孩子脸上的笑容都停止了。

他碰了一下菲比的拨浪鼓,希望她也能伸出手来,做同样的动作。但是,和弟弟一样,她也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看。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好像觉得很无聊了,于是,同时合上了眼睛。

娜奥米转身走出了房间。约翰带上门,只留了一条缝,蹑手蹑脚地跟着她出去了。

他走在楼梯上,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时,两个孩子同时睁开了眼睛,但过了一会儿,又一齐闭上了。

第四十二章

“约翰,恭喜你,”卡尔森·迪克斯举起酒杯说,“为你头几个月的成绩干杯。”

约翰中午吃饭的时候基本不喝酒。在通常情况下,他甚至都不到外面吃饭。他更愿意坐在办公桌后面吃个三明治。但今天迪克斯想和他谈一个实验的设计情况,于是,他们开车到了附近的一家酒馆。

五十岁刚出头的卡尔森·迪克斯个子不高,身材如水桶,软软的头发东倒西歪,蓬乱的胡子,眼镜的镜片有啤酒瓶底那么厚,这绝对是漫画家笔下疯狂教授的形象。

约翰举起酒杯。“干杯!”他说,“谢谢你。”

“干杯!”迪克斯用瑞典语说。

约翰咧嘴一笑,喝了一大口智利生产的长相思葡萄酒。

“好吧,你觉得在莫雷公园研究实验室怎么样?”

约翰将盘子里比目鱼的鱼肉和鱼骨分开,动作犹如外科手术医生那样一丝不苟。“我很开心。我有一个强大的团队,这里有大学的学术氛围,但似乎又没有大学里的钩心斗角。”

“说得太对了,而这正是我喜欢的。当然了,和所有的行业一样,这里也有一些不讨人喜欢的管理者,但他们对我们的研究并不横加干涉。这里的研究部门种类繁多,相互之间却很团结,大家都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前进,有着很强的集体荣誉感。”迪克斯叉了一块海鳌虾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话。“我们的长远追求是促进人类健康、安全方面的科学研究,当然还有更为宏大、值得商榷的目标,比如—大众的福祉。”他朝约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你怎么定义‘大众的福祉?”约翰问。他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

迪克斯喝了一口酒,和嘴里的虾肉一起咽了下去。他的胡子上挂了一小块虾肉,随着他的咀嚼不停地抖动,约翰盯着那块虾肉,盼着它赶紧掉下来。

“这个问题我们以前没有讨论过。这里有许多人确实看过你在美国做的那篇不幸的访谈,但是,当然了,作为英国人,他们谁也不想当着你的面提起这件事,怕你尴尬。”

“那你以前为什么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呢?”约翰问。

迪克斯耸耸肩膀。“我在等你主动提呢。我敬重你作为一个科学家的身份。我确信,如果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没有经过广泛调查,你是什么也不会做的。”他撕了一小块面包,涂上黄油。“当然,我知道这一定是媒体曲解了你的意思。定制婴儿不可能,至少目前还不可能,对吗?”他笑眯眯地盯着约翰,好像在等他的回答。

“是啊,他们误解我的意思了。”约翰说。他拘谨地笑了笑,那笑容很假,没有什么实在的内容。

“卢克和菲比好吗?”

“他们很好。”

“娜奥米呢?”

“带两个孩子可把她给累惨了,但她很开心,因为又回到英国了。”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迪克斯说:“如果你想找我谈谈,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会绝对保密。这你是知道的,对吗?”

“我知道,谢谢你。”约翰说。

迪克斯又端起了杯子。“你记得爱因斯坦在20世纪30年代说过的那句话吗?为什么科学带给我们的欢乐是那么少?”

“对于这个问题,他有答案吗?”

“有。他说这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学会理性地运用科学。”他朝约翰看了一眼,似乎要看透他的心思。

约翰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接着又拿起了酒杯。他很想多喝一点酒,以消除自己的窘态,但他喝了第一杯酒以后就有点头晕,并且他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能犯与上次相同的错误,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哪怕是卡尔森·迪克斯这样值得信任的人也不行。

他提醒自己—他平时经常这样做—千万不能忘记他和娜奥米当初做出那个决定的原因。他想到了他们带给这个世界的两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没有科学,这两个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出来的。

“爱因斯坦在许多事情上都错了。”他说。

卡尔森·迪克斯笑了。

第四十三章

約翰的手插在口袋里,顶着3月的风,和自己的老板一起从车库往回走,他觉得走路的时候自己的重心有些不稳。

虚拟生命中心所在的红砖大楼有四层,被大家简称为B11,已显旧态。他走进了楼下的大厅。

他本来决定和卡尔森只喝一杯酒,但后来没做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喝掉了两瓶酒,后来每个人又喝了一杯白兰地。虽然喝得迷迷糊糊,他们还是商定了实验的框架,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约翰的任务就是这项实验。他不知道卡尔森是如何成功地把车开回来的,但他知道卡尔森的酒量一直不错,也许这点酒对他的影响较小吧。

“下个周末是卡洛琳的生日,”迪克斯说,“我们打算星期六举办一个小小的晚宴,你和娜奥米有空来吗?”

“好啊—我回去问一下我的社交秘书!”约翰说。“谢谢。”

在涂料已经开始脱落的墙上,贴着一排“健康与安全执行局”(英国一个非政府部门的公共机构,总部位于利物浦,主要负责监督英国境内工作场所的健康、安全,保障职业人士的福利,研究职业人士的健康风险。—译注)的通知、一张防止辐射的黄色警示标志、一张音乐会海报、一张跳蚤市场的广告、一张前往瑞士欧洲核子研究组织参观的名单。

他们两人都没有坐那既慢又破的电梯,而是走了步行梯。走到楼梯顶端歇脚平台的时候,卡尔森·迪克斯像长者那样伸出一只手,搂住了约翰的肩膀。

“我是说真的,约翰,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随时有空。”

“谢谢,你是我坚强的后盾。”

“很开心你加入了我的团队。在过去的五十年间,从英国去了美国的科学家太多啦!现在,我们感到幸运的是,终于抢回来一个!”他拍拍约翰的肩膀,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约翰走到B111—404实验室。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里面摆着数台电脑,其中有七台被他所在团队的人占着。他们目不转睛地工作,没有注意到他进来了。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脱下外衣。不知怎么搞的,往门口的钩子上挂的时候他居然没挂上去。他惊讶地看着衣服掉在了地上,堆成了一个小堆。

“咦?”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弯腰捡了起来。他觉得头昏眼花。这可不妙。他今天下午有很多工作,第一件工作就是分析一组极为复杂的计算程序。

像平常一样,他先给娜奥米打了个电话。这样的电话他每天要打几次。“你好,亲爱的!”他说,“你状态怎么样?”

她的语气听上去冷冰冰的,于是,他意识到若是等自己酒醒了之后再打这个电话就好了。

“卢克病了,”她说,“菲比在尖叫。你能听见她的叫声吗?”

“嗯。”

“—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好吧,”他说,“好的。”

“你说‘好吧‘好的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说话,想了一会儿。“我—我—只是想说—我今天尽量早点回家。嗯,卡尔森问,我们这个星期六能不能去他家吃饭—是卡洛琳的生日。”

电话那头长时间的沉默。“好啊。”娜奥米说。

约翰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丝不乐意,他知道娜奥米觉得卡尔森那位知识分子老婆难以相处。“亲爱的,我想我们应该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

“太棒了。我6点左右回去。”

“6点?我看到你的时候才相信你说的话。”

“我是真的,亲爱的—”

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咔嗒声—她那边挂了电话。

见鬼。

他放下听筒。酒精的作用正在慢慢消退,他觉得身子沉甸甸的,想睡觉,还有点头疼。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这间办公室不大,但有足够的地方放下他的办公桌、文件柜、书橱,同时还有足够的地方容纳几名客人。

他紧贴着窗户朝下看,看见了一个建筑工地,一座大楼的框架已经基本建成。即将在那里拔地而起的巨大的钢铁大楼是英国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安身之所。

他注视着两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将吊架上的一根钢梁勾到起重机的吊钩上。工人。工蜂。基因贱民。德托雷的话不断在心头回响。未来会繁殖出这样的人,让他们只干那样的体力活吗?为了满足人们的需要,未来会造出一批基因贱民—德托雷的这个预言正确吗?怎么现在就已经有了贱民呢?是什么样的人变成了今天的工人呢?基因劣质,缺少良好的教育—是这两种原因的结合吗?或者,只是随机的结果,是环境、自然选择的结果?

人为地造出这样一些工人,这是一种糟糕的做法吗?有人是这样认为的。但有那样的想法是不是真的非常可怕呢?如果你把所有人都弄成火箭科学家,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科学有能力创造一个平衡的世界,却畏首畏尾,不敢这样做,反而采取了一种简单的办法,把每个人都变成聪明人,难道那不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吗?也许有些理想主义者喜欢那样做,但现实世界将变成一场灾难。

可是,如果把一些人造成工人,把一些人造成科學家,大家对这种做法就满意了吗?

他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想着要不要喝点咖啡。他在酒馆里已经喝了两杯双份的意式浓咖啡了。我还是处理一会儿简单点的事情吧,他想,看看邮件,让酒劲过去。

他看着在他刚才不在办公室的这段时间里收到的二十封新邮件。大部分都是内部人发来的,没什么新鲜的内容。接着,他看到了一封邮件,是卡勒·阿姆托普发来的,还带着附件。

约翰,

这是我刚刚知道的消息。对不起,我还以为一切都已经平息,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约翰打开附件。是今天的《华盛顿邮报》上的一篇新闻。

定制婴儿家庭之死和“新千年之子”有关

他紧盯着电脑,继续往下看。

宗教组织“新千年之子”宣称对华盛顿地产大亨杰克·欧洛克,他的妻子、社交名媛洁瑞以及他们的双胞胎孩子的死负责。费城警方正在对此展开调查。杰克·欧洛克一家在弗吉尼亚利思伍德僻静的豪宅中被人残忍杀害,其惨状令人想起莎朗·泰特惨遭查尔斯·曼森(查尔斯 · 米勒 · 曼森出生于1934年11月12日,“曼森家族”领导人,连环杀手。1969年曾指使手下杀害了著名女演员莎朗 · 泰特及其男友等五人,后被判终身监禁,2017年11月10日在洛杉矶的一所监狱里死亡。—译注)的手下杀害的事件。去年,“新千年之子”宣称,亿万富翁、遗传学家里奥·德托雷博士,佛罗里达商人马蒂·波罗维茨、妻子伊莲及其双胞胎孩子,都是他们杀的。虽然各国警方已经展开抓捕行动,但目前并没有发现这一组织的踪迹。

约翰看见一张照片的图标,就点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照片打开了,上面的两个人长得很好看,男的三十五六岁,女的二十八九岁。他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

他在德托雷的船上看到过这两个人。他记得他们。他不会搞错的。这就是“幸运玫瑰号”游泳池旁边对他们不理不睬的那对夫妻,就是他和娜奥米戏称为“乔治”和“安吉丽娜”的那对男女。

第四十四章

“乔治”和“安吉丽娜”。约翰坐在办公桌前,盯着那两个人,陷入了沉思。

卡勒发给他的那张是“乔治”和“安吉丽娜”的结婚照。杰克·欧洛克身穿白色燕尾服,和他在船上遇到的时候相比,看上去就更像乔治·克鲁尼了;他的妻子洁瑞穿着时髦的白色长裙,留着长卷发,人比以前瘦,看上去不那么像安吉丽娜·朱莉。和当初在船上一样,照片上的两人都很傲慢,好像他们知道自己漂亮、富有,知道自己有钱有势,不管什么,只要是他们想要的,都能用钱买到,包括完美的孩子。

他手机里还有一张照片。那是他在“幸运玫瑰号”上偷拍的,那两个人躺在游泳池旁边的躺椅上。显然,他们是同一对夫妇。

双胞胎孩子,他又看了一下新闻报道。

他们也有双胞胎孩子?

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他双击了一下另一个照片图标。照片上拍的是一条车道,车道的尽头是一座豪宅,豪宅的大门口有很多高高的石柱。

“杰克·欧洛克和洁瑞夫妇为人友善,他们深爱着对方,也深爱着他们两个月大的孩子,”受害人的母亲贝蒂·欧洛克在她位于斯科茨维尔的家中说,“他们早就想要孩子,可爱的双胞胎出生之后,他们觉得非常幸福。”

约翰的门开了,他的秘书手里拿着一些需要他签字回复的信,走了进来。他手忙脚乱地点击了电脑上的另一个文件,将显示本周工作的文档放在屏幕上,然后,他根本没有看就匆忙在每封信上签了字,心里盼着她早点走,他可以继续看那篇新闻。

秘书关上门,走了。他将那篇报道看完之后,又看了一遍。

杰克·欧洛克是个能干的小伙子,经过数年的打拼,建立了价值亿万美元的房地产帝国。他的妻子洁瑞所在的家族是从“五月花号”下来的北美第一批移民。杰克和洁瑞在华盛顿政治圈中很活跃,为奥巴马提供了巨额捐款,同时也是民主党的重要捐款者。杰克·欧洛克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

他们的双胞胎孩子一个叫杰克逊,一个叫切尔西。

和他们的父母一样,两个孩子也被残忍肢解了。

凶手还用他们的血在墙上写了标语以及一些下流话。

约翰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差点连电话都拨不出去。他好不容易才给娜奥米打了电话,娜奥米接了之后,他听见了尖叫声。

“是菲比,”她说,“她不停地哭叫。约翰,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怎么老是哭叫呢?她怎么就不能停歇下来呢?”

“也许你该打电话问问医生。”

“好,我试试。你打电话干什么?”

“干什么?”

“是啊,你刚刚打过,现在又打。”

“我—我想问问你好不好,亲爱的。”

“我不好,我不好!”她喊道,“我快要疯了!你在他妈的办公室里倒是自在啊!”

“也许菲比哪里感染了,或者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嗫嚅道。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听我说,你—”

说了一半他停住了。给她打电话,让她担心,这样做很愚蠢。

“啊,天哪,”娜奥米哭喊起来,“卢克也不舒服了。约翰—就这样吧,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

她挂了电话。

约翰回头再看电脑屏幕,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席卷而来。

他给华盛顿的卡勒·阿姆托普打了电话。

卡勒·阿姆托普告诉约翰,一年前“新千年之子”宣称对德托雷的死负责,现在他们好像和过去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这个组织中成员的名字,这个组织从哪里来也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们要保持警惕。警方不知道这个组织是真的存在呢,还是有某些疯子在恶意模仿。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遗传学这个话题激发了大众的强烈情绪。你现在不在美国,这是好事,但我还是建议你们要尽量把家里的安全保卫工作做好,保持低调,不要在媒体上抛头露面。”卡勒说。

“卡勒,帮我一个忙,好吗?能不能请你的秘书帮我找一个名叫贝蒂·歐洛克的女士的电话号码?她住在弗吉尼亚的斯科茨维尔。我有急事要找她。电话号码簿上也许没有登记她的号码。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动用一下私人关系,帮我弄到她的号码?”

一个小时后,卡勒给他打来了电话。贝蒂·欧洛克的号码确实没有登记,但他还是搞到了。

约翰千恩万谢之后,拨打了卡勒给他的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五声之后,他听到了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喂?”

“请问贝蒂·欧洛克夫人在吗?”

“我就是。”那个声音带着一丝悲伤,警惕地问。

“欧洛克夫人,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我是科里森博士,我人在英国。”

“你说你是科里森博士?”

“是的,我—我妻子和我—我们去年在一家诊所遇到过您的儿子。”

“诊所?对不起,你说的是什么诊所?”

约翰迟疑着,他不知道欧洛克夫人对他儿子的事了解多少。“德托雷博士。德托雷博士的诊所。”

“德—托雷博士?”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好像没有一点印象。“你是记者吗?”

约翰觉得很难堪。“不,我不是记者。我是科学家。我妻子和我认识您的儿子—还有他妻子。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我们很难过。”

“对不起,科里森博士,我现在的状况不好,不能和人交谈。”

“这件事很重要,欧洛克夫人。”

“那我觉得你应该找警察,不该找我。”

“请让我提一个问题吧。就一个问题:您的儿子原来打算要双胞胎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组织语言好像不太稳妥,于是急忙想挽回局面。“我想说的是—”

“科里森博士,你是怎么知道我号码的?”

“这和发生在您儿子身上的事有关。我知道,现在让您谈这件事很不容易,但请您相信我—”

“我要挂电话了。科里森博士,再见。”

电话断了。

见鬼。

他盯着听筒看了一会儿,接着又拨了过去,但电话一直是忙音。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打了一次又一次,可电话一直占线。

他终于放弃了。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黄页,翻到了“安保服务和设备”那一部分。

第四十五章

约翰在乡间的公路上开着车,绅宝汽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肖邦的钢琴曲。现在是8点钟。雨刮器在工作,将挡风玻璃上的毛毛雨变成了模糊的水膜。一辆汽车的大灯从黑暗中突然冒出,直奔着他而来,接着,那辆车出现在他的后视镜里,很快超过了他,变成了远方红红的尾灯。现在,他的前面和后面都是一片漆黑。

他的心里也是一片漆黑。

他一直保持着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行驶,大灯的灯光里不时可以看到熟悉的景色。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想到这个事情,一会儿又想到那个事情,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们从美国搬到了这里。再搬家还有任何意义吗?退一步说吧,如果要再搬家,搬到哪里去?瑞典?到了瑞典他们就安全了,就远离这些疯子的视线了吗?数年前,瑞典首相奥洛夫·帕尔梅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被人枪杀。在这个世界上,你躲到哪里能躲得开疯子呢?

他的右边出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酒馆,紧接着是一间农家直营店的店标。开过了这两家店之后,是一段长长的、没有照明的路,路边长着一排低矮的树篱。时间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了,夏天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终于可以在天没有黑的时候开车回家了。白天会比黑夜安全,不是吗?

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娜奥米打来的。他将手机插到卡座上接听。“你好,亲爱的,我快要到家了。还有五分钟。”

“你太晚了,我一直在担心你。”她的语调怪怪的,好像有点紧张。

“对不起,我几次要打电话给你,但一直占线。”

“你说你6点钟到家的。”

“员工会议拖了时间—”

电话断了。

他骂了一句。这个地区的信号一直不好。他想给她打过去,但没有信号。几分钟后,他看见了一家店亮着灯,于是开了过去。

这里的花可供选择的范围太小,最好的花是红玫瑰。他买了一束裹着玻璃纸的红玫瑰,继续朝前开。五分钟后,他驶离了大路,上了那条通往村庄的小路。

凯伯恩在布赖顿以东十英里,距离萨塞克斯的历史小镇路易斯四英里。凯伯恩是座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庄。村里有座小酒馆,顾客大多是当地人而不是游客;有座教堂,但屋顶急需大修;有座邮政所,但它同时也是百货店、人气渐旺的小学、只有一座球场的网球俱乐部。村里人大多是农场工人和从事房产修理的工人,他们住在一些低矮的房子里。那是附近豪宅中的雇主提供的。

约翰驶过一排工人的房子,接着又驶过校舍和教堂。驶出了村庄一英里半之后,他拐上了那条通往他家的小道。一只兔子从他前面的路上一跃而过,他急忙刹车,那小东西却又跳了回来,在他前面蹦跳着,最后,它看见路边的铁丝网上有个窟窿,这才钻了过去,跑到了一片犁好的农田上。他车灯照不到的地方黑漆漆的一片。

屠杀。

肢解。

这是发生在第二对夫妇身上的事情。

网上有大量关于德托雷的传闻,其中最令人关注的是某个匿名博客上贴出来的一系列帖子。匿名博主宣称自己是德托雷诊所的前雇员。天知道从这家诊所里泄露出了什么信息。

如果这个组织—邪教组织、一帮疯子—控制了德托雷的诊所,如果他们掌握了足够的信息,找到了“乔治”和“安吉丽娜”夫妇、波罗维茨一家,那么,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手里就应该有足够的信息,可以找到其他所有人。

他向右拐了一个急弯,现在可以看见前方几百米远处他家的灯光了。他驶过一处牛栏,上了石子路,将车停在娜奥米的斯巴鲁汽车旁边。

他刚从汽车上下来,娜奥米就打开了大门。她面色苍白。他从后排座椅上抓起自己的电脑包和玫瑰花束,关上车门,大步朝她走去。娜奥米对玫瑰花基本上没有反应,只是紧紧地抱住他。

“对不起,”他说,“我给你打电话了,但—”她的脸上湿乎乎的,眼睛已经哭得通红。

“亲爱的,怎么啦?”他問,虽然根据她的表情他能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

两人走进家里。娜奥米关上大门,反锁好之后又挂上了防盗链。“洛莉打电话来了,从洛杉矶。”

约翰听见厨房的电视机那里传来一阵大笑。他把电脑包丢在地上,脱下外套,挂在维多利亚风格的红木柜后面的钩子上。室内弥漫着肉香。“洛莉他们好吗?欧文好吗?”

她看着那束玫瑰花,但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来到厨房。供孩子们在里面玩耍的护栏还在地上放着,护栏旁边横七竖八地摆了一些玩具。约翰看见餐桌上有一瓶红酒和一只酒杯。瓶子里的红酒喝掉了一半,酒杯里还有一点酒没有喝完。“卢克怎么样了?你打电话给医生了吗?”

“我约了医生明天来。他说他觉得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但如果卢克明天早上还不舒服,就把他带过去。”

“卢克还在吐吗?”

“不吐了。”

她将玫瑰花放在洗碗槽里,打开水龙头。“谢谢,”她说,“这些花太美了。以前我们刚约会的时候,你一直给我买花的。记得吗?”

他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下。他觉得很内疚。“是吗?”

“是的。”

他走到婴儿监护器旁边,侧耳听了听。没有声音。“他们睡着了吗?”

“好像是的。”

“我上去看看。”他一溜小跑上了楼,但脚踩在楼梯上的时候却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他来到孩子们的房门口,轻轻推开门,只见卢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菲比双手握拳,嘴边流着一道细长的口水。两个孩子都睡得很香。

他对每个孩子来了一个飞吻,下楼回到厨房。

娜奥米又给自己倒了一些红酒,转过身来,睁大了眼睛,惶惶不安地说:“洛莉说又出大新闻了—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这件事。又有人被杀了。又有一对曾经找过德托雷博士的夫妻以及他们的双胞胎孩子被杀了。我们和他们一样,找过德托雷博士,生了双胞胎,约翰。”

“卡勒给我打过电话了,”他说,“他告诉过我了。我打电话给你就是为这件事。”

她缓步走到窗前。“卡勒有没有建议我们该怎么做?”

“他说,保持警惕。”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想喝点酒,于是他从冰箱里重新拿了一瓶白葡萄酒。“我们要装一套和警察局联网的报警系统。如果有人靠近我家房子,它就会亮灯。另外,窗户上要加锁。卡勒说我们也许可以考虑养一条狗来看家护院。他还说—”他欲言又止。

“他说什么了?”她紧追不放。

“他觉得我们应该在家里放一把枪。”

“这里是英国,不是美国,约翰。”

“我想我还是去申请一张猎枪的持枪证吧。这里的野兔子活动猖獗,猎枪能压一压它们的势头。”说着,他打开了酒瓶塞。

“你平常就是个心不在焉的人,所以,我觉得家里放把枪不是个好点子,特别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也许等孩子们稍微大一点了,养条狗还可以考虑考虑。我们可以养条看门狗。”

等孩子们稍微大一点了。她的话在他心里回响。等孩子们稍微大一点了。她的话那么天真,那么不谙世事,让他觉得她有着很重的孩子气。都已经有两家人被屠杀了。有一帮疯子就在那里,就在暗处,这帮疯子也许在美国,但也有可能就在萨塞克斯。他们等不起,他们不能等到卢克和菲比长大一点再采取措施。

“我明天请假了,”他说,“我找了几家保安公司,请他们上门来看看,给我们提供安保方面的建议,然后报价。”说着,他给自己倒了一点酒。

娜奥米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吧。对不起,我有点紧张,因为孩子们,因为这个电话。我想待在这里,约翰,我想在英国生活。我们不能总是东奔西跑,颠沛流离,一辈子就这样躲躲藏藏的啊。”

他吻了她。“我刚才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也是这样想的。”

“这些人会被抓住的—他们干了坏事,不可能一直逍遥法外,对吗?”

约翰心里暗想,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逍遥法外一年多时间了。但他没有说出来。他搂住她,把她抱得紧紧的,说:“是的,他们不可能一直逃脱惩罚。卡勒说美国联邦调查局正在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决心破了这个案子。这些疯子跑不了的。”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卡勒这么说的?”

“是的。”他撒谎道。

“卡勒是个好人。”

“是的。”

约翰把她抱得更紧了。他用鼻子在她耳后蹭着,低声说:“卢克和菲比都睡着了。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呢?”

她握住他的手,领着他朝卧室走去。

第四十六章

一声凄惨的尖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娜奥米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睡意全无。这声尖叫让她心惊肉跳。她开始胡思乱想了。

卧室的窗帘是开着的,皎洁的月光倾泻而入,房间里好像变成了一个超凡脱俗的世界。他们没有邻居,所以从来不用拉上窗帘。

“是狐狸逮住了兔子。”约翰静静地说。他伸手搂住她,把她往身边拉了拉。

“这声音也太恐怖了。”

“这是大自然在工作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她翻了一个身,盯着他看。外面又传来尖叫,这次是一长串的尖叫,然后陷入无声。

“你的工作是研究自然的,”她说,“你用电脑程序模拟自然。你的电脑里有兔子尖叫吗?”

他笑笑说:“没有啊。”

她吻了他。“你是个好心人。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其他生物,哪怕那是一只虚拟的兔子。我不想看到你买枪。我不希望我们生活在恐惧的氛围之中,好像我们遭到了敌人的围攻。我们千万不能忘记我们这样做的初衷,约翰。我们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也没有做什么不道德的事,我们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吧?”

“是的,我们没有做。”他说。

“我怕。自从知道德托雷博士死了的消息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担心中度过的。我做噩梦,醒来后不知所措,筋疲力尽。有时候阳光照进室内,我听见鸟在歌唱,或者听见你的呼吸,这时我才会有短暂的安宁。但用不了多久,所有的担忧就又卷土重来了。我想,在那条农场小道的尽头会不会停着一辆车,里面坐着一小撮宗教极端分子,他们手持刀枪棍棒,却心如止水,他们的心中没有一丝仇恨,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做一件伟大光荣正确的事,他们是在执行上帝的意旨。约翰,你害怕吗?”

“我的心里也一直在想着这样的情景呢。”

“你还相信人应该控制自然,对吗?”

“是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改变我的想法。”

短暂的沉默之后,娜奥米说:“你爱卢克和菲比,就像爱……”她没有说完。

“就像爱什么?”

“算了,不说了。”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是的,我爱他们,我当然爱他们—爱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以前不知道我居然会这样爱他们。我—”

“如果你不得不在救他们和救我之间做出选择,”她说,“你会怎么办?”

“这样的情况不会有的。”

她的语气变得急切了。“假设这样的情况真的有了—假设你不得不在我和他们之间做出选择,你会救谁?救卢克和菲比,还是我?”

约翰认真思考着。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

“救谁?”她催促道。

“你,”他说,“我会救你。”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们遭遇不测,我们还可以再生孩子啊,但你在我心中是无法替代的。”

她吻了他。“你这么说让人听了很感动啊,但你是真的这么想的吗?”

“是的。”

“好,”她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必须在救你自己和他们之间做出选择,你先救谁?”

他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们。”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是真的爱他们啊,对吧?”与其说这是一个疑问句,不如说它是一个陈述句。

“你为什么总是放心不下呢?”约翰问。

“我有时候总会胡思乱想。我想,如果你覺得你能让时光倒流,你会不会—”

“绝对不会,”他耸耸肩膀,“这么说吧,如果能回到从前,我不会接受那该死的采访,但是—”

“—你还是会去找德托雷博士?”

“是的,你呢?”

“是的。”

“亲爱的,”他说,“纵观历史,那些试图挑战既定思想的人总是受到迫害。虽然那些挑战的人不一定都对,但如果没有人做出尝试,人类就不会发展到今天,我们也不可能活这么长时间,我们肯定现在还生活在混沌之中吧。”

“难道我们现在不还是在混沌之中吗?”娜奥米说。“这些人,这些‘新千年之子的信徒,他们可能正躲在某个地方蠢蠢欲动,他们认为自己有权为了信仰而杀人,认为别人无权阻止他们这样做。这表明,我们所标榜的文明仅仅是一层薄薄的遮羞布。”

“那正是我们现在努力要改变的局面。我们去找德托雷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是吗?我还以为去找他就是为了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让他到了四岁的时候不会因为某种遗传疾病而死呢。你去是为了别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绝对没有什么瞒着你。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思考之后说:“你会告诉我的,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你和德托雷商量过别的事情—关于我们孩子的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他给我们看的那些选项,那些我们必须打钩的选项。我不知道你和他有没有背着我决定一些事情。”

“绝对不可能!”约翰说,“我绝对不会那样做,亲爱的。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是的,我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都怪德托雷。每次我看着卢克和菲比的时候就想—你知道,我经常瞎想—德托雷到底干了些什么,孩子们体内是什么样子的,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在等着我们。如果我们能对他们的全部基因进行测序,那不就好了吗?那样至少我们就会知道了。”

“如果你发现一些不喜欢的东西,你怎么办?”

她不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第四十七章

我的朋友,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沟里,只有一丝亮光,那是他的光。他为追随者指明道路,但如果你决定不跟随他,悉听尊便。

你死定了。

你,称恶为善,称善为恶,以暗为光,以光为暗,以苦为甜,以甜为苦。以赛亚书5:20。

我的朋友,我已经在纸上记下了你的名字。我已经在我电脑里记下了你的名字。我已经在我头脑里记下了你的名字。今天你无处不在,你扬扬自得,自以为是。但是,我的朋友,你死定了。你不仅在地球上死定了。我只能杀死你的肉体,不能杀死你的灵魂,所以,不要怕我。你怕上帝吧,他能在地狱里摧毁你的肉体和灵魂。

欧洛克先生,欧洛克夫人,还有你们的两个崽—杰克逊和切尔西,地狱里的感觉怎么样?你们忏悔了吗?别担心,你们有的是时间,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是你们的。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旨意,他希望什么时候发生就什么时候发生。上帝选择了你们,欧洛克先生和欧洛克夫人。其他人很快就要来和你们团聚了。

在修道院自己的小房间里,“新千年之子”的那名信徒坐在那张硬木凳子上,盯着窗外的菜园。菜垄上已经有细嫩的绿芽冒出来了。他种了西红柿、西兰花、西葫芦、莴苣、土豆。全是有机蔬菜。真正的蔬菜。和超市里卖的那些破烂东西完全不同。这里的麦田和修道院以外的麦田也不一样。你可以看见长着真正小麦的田,也能看见魔鬼种的麦田。真正的小麦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光,因为它们得到了上帝的祝福。那些转基因小麦是灰暗的褐色,好像永远见不到阳光似的。

一记响亮的敲击声打破了温暖上午的宁静。这是在召集人们去做中午的祷告。他站了起来,把黑色的面纱蒙在头上。

修道院院长任命他为助理客座师傅,这一头衔所承担的职责对他的思想以及未来的计划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在这艾奥瓦州的荒凉地带,他们并没有多少前来朝觐的信众。和他肩负的上帝交给他的任务相比,作为助理客座师傅的责任就太小了。

完成“入门大典”。

然后,他将得到上帝的祝福。

我看着手上的名单。我看到了你们所有人。我读出你们的名字。我在心里看到了你们的脸。我看见了你们的家。我看见了你们的孩子。我一刻不停地想着你们,一个一个地想着你们。上帝不允许我停下来。

我看见你的名字了,科里森博士。加利福尼亚洛杉矶的约翰·科里森博士和娜奥米·科里森夫人。我此刻正想着你们呢。不知道你们此刻有什么感觉。你们的小崽子应该已经生下来了吧。科里森夫妇,小崽子们怎么样啊?

对于你们做的这些事情,你们有什么想法?

你们自豪吗?或者,你们已经醒了,看见了上帝的光,心里有愧?

你们不用担心太久。我很快就会将你们从罪恶的桎梏中解救出来的。

我会将你们交给上帝,他不会像我这样慈悲的。

提蒙·考特走在修道院的石头台阶上,穿过一处不大的草坪,经过喷泉,来到举办宗教仪式的房间门口,和其他信众兄弟站在一起。

众人列队进入室内,立即被沁人心脾的香火味道所包围。教堂正厅里灯火通明,提蒙·考特沐浴在金色的光线里。这是一个信号。

在他祈祷的时候,上帝认可了这一信号。上帝告诉他,他可以开始“入门大典”的下一步了。

第四十八章

娜奥米的日记

今天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她叫桑德拉·泰勒。她过来(她开的是一辆绿色的路虎揽胜)问我,我们愿不愿意订阅这里的教区杂志。一年三英镑。太便宜了!桑德拉有三个小孩,有一个才八个月—和卢克、菲比一样大。村庄里有好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婴儿,孩子们的妈妈每个星期三聚会。我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

今天妈妈过来了,于是我溜出去買婴儿推车。没想到商店里有那么多造型各异、供双胞胎使用的婴儿车。售货员说,两个座位并排的那种婴儿车有很多优点:两个孩子的视野是相同的;这种车的轴距小,可以拐急弯……但是,这种车也有个问题:有些超市的过道比较窄,它过不去。

我担心的事情太多了,其中一项是婴儿猝死。孩子们睡着的时候,我不停地听着婴儿监护器里发出的声音。有时因为听不到他们的呼吸声,我会在夜里惊醒。

我担心的另一件事是卢克和菲比两餐之间的间隔好像比书上说的时间长。负责家访的护士梅根说,这也正常。儿科医生和我一样,也觉得有点奇怪,但他坚持认为,孩子们的身体是完全健康的。他说,我的这两个孩子绝对比同龄的其他孩子要高大。明显要高大很多。我记得德托雷博士和我们说过,他们要比一般的孩子长得快,成熟得快,因此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医生告诉我们,要给孩子们单独的身份,不要笼统地喊“双胞胎”。这很重要。一定要在他们一岁生日时(很快就要到了)准备两个生日蛋糕,两份生日礼物。

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啊。有了两个这么可爱健康的宝宝,我知道我应该心怀感激,但是,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这山望着那山高……洛杉矶的生活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已经离我远去了。我现在还有生活吗……

第四十九章

早晨7点30分,娜奥米站在厨房的窗前,注视着约翰驾车离去。他的车开到那处牛栏跟前时,她看见他的刹车灯亮了,听见车轮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三。

今天是幼儿小组活动的日子。幸福啊!确实幸福—相对来说。

她在每个星期里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星期三的这个幼儿小组活动应该算是一项吧。她已经带着卢克和菲比参加过几次了。活动地点在村庄里的一座大房子里,她和别的孩子的妈妈在那里碰面,听她们讲些村里的闲话。其他值得一提的事情还有:她的朋友或者她的妈妈偶尔会到她家来玩;她和家访的护士一起喝杯茶;每个星期五的上午,那个世界上最烂的花匠罗恩会上门来—这是在当初的租房协议里写好了的—在花园里东一剪刀西一铲,花上大半个上午的时间瞎捣鼓一通,直到离开。罗恩已经七十多岁了,他说他腰不好,不能挖土。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也不能修剪草坪。罗恩不说话,他身上有股湿家具的味道。娜奥米已经给远在沙特阿拉伯的房主写信抱怨这件事了,目前在等回信。

菲比在用汤匙敲盘子,打断了她的思绪;过了一会儿卢克开始尖叫,完全淹没了电视机里的音乐声。卢克打翻了碗,碗里的麦片和牛奶洒了一地。

娜奥米盯着地上,咬着下嘴唇,火冒三丈。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她要洗尿布、床单、睡衣,还要做其他家务,现在又多了一件事:把地上和墙上的麦片擦掉。

她想以牙还牙,也对卢克尖叫,但她忍住了。她找了一只磨牙用的橡皮环,想放到卢克的嘴里,却被他用双手拨到一旁,他不但没有停止尖叫,反而叫得更响了;几乎在同时,菲比把手中的汤匙扔到地上,也尖叫起来。

娜奥米抓起遥控器,按着声音控制键,将音量调到最大。“我在听采访呢!”她生气地对孩子们吼道。“我喜欢这个家伙,好吗?他是我最喜欢的演员之一。现在是妈妈娱乐的时间,行不行啊?”

孩子们的尖叫声听不见了。她站在电视机前,看完了访谈节目。因为音量很大,当她把音量调低之后,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

她转过身看两个孩子。让她惊讶的是,卢克和菲比全都不作声,张着嘴,瞪着眼,盯着她看。

娜奥米咧嘴笑了。“好啦,现在你们知道谁是家里的老大了。”说完,她在每个孩子的脸上亲了一口,重新为卢克做了一碗麦片,用汤匙喂他。卢克默默地吃着,没有任何反抗。好,太好了。“很好!”她说。

卢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自己全把它吃了?乖女儿!”说着,她擦去了菲比嘴角的麦片。

好像为了和她弟弟步调一致似的,菲比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都笑了。后来,她把他们抱到卫生间,放在地上,她抓紧时间,匆匆地洗了个澡。在一般情况下,这两个小家伙会把头伸到浴帘后面看她,但今天他们很老实。

她回到厨房,将第一批要洗的衣服放到洗衣机里,孩子们依然默不作声。通常他们会在地上打闹,滚作一团,有时是卢克,有时是菲比,会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但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开始有点紧张不安了。

9点30分,她给他们换了尿布,后来,她躺在床上给他们喂了奶,小睡了一会儿。当她醒来的时候,孩子们还像刚才那样盯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抱着孩子来到他们的卧室,在婴儿床上放好,回到楼下的厨房。她拿出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放到烘干机里,然后倒了一杯茶,听了听婴儿监护器里传来的呼吸声,在餐桌旁坐了下来,看《每日邮报》。现在是10点钟。如果运气好的话,她可以享受一个小时的闲暇时光。

烘干机完成操作之后,她听见监护器里传来了孩子们咯咯笑、互相喊叫的声音,好像在玩什么游戏一样。一开始是卢克发出咯咯的声音,接着菲比发出了同样的声音,然后菲比又发出了一连串的咯咯声,随后,卢克呼应一般地也发出了一连串的咯咯声。

她朝楼上走去。该给他们喂奶了。喂过奶之后,她将给他们穿戴整齐,去参加幼儿小组的活动。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指望着还能听见他们闹腾的声音,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迎接她的是一片安静。两个孩子都盯着她看,和刚才在厨房里盯着她的方式相同,只是神情更加专注。

她吓呆了。在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她成了孩子,盯着她看的两个孩子是她的父母。

第五十章

娜奥米为约翰打开大门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让约翰深感不安。她面色苍白,神色焦虑紧张。

“孩子们好吗?”

“好,在楼上睡觉呢。”

“幼儿小组的活动怎么样?”

“丢脸,令人难堪。”

約翰听见婴儿监护器里传来了咯咯声,接着又是一声,好像是在应答。

“丢脸,令人难堪?”

“是的,太丢脸啦,约翰。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定制婴儿让我丢脸。”

他将一根手指放到嘴边,示意她别这么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隔墙有耳?”

“我们已经说好了,永远不提这件事。如果他们在场的话,这样说是很危险的,等他们再大一点了,说不定会跟在你后面说。”

“上帝啊,你怎么这么紧张兮兮的?”

他惊讶地看着她。“紧张?”他想到了德托雷的死,想到了波罗维茨一家的死,想到了欧洛克一家的死。我能不紧张吗?他想,不紧张会丢了性命,我们疏忽不起啊。

绝对疏忽不起。

他又听了一会儿婴儿监护器。“我没有听见音乐—你没给他们放音乐?”

“是的,我没有给他们放音乐。我太累了,没力气给他们放音乐。你为什么不上楼去给他们放呢?你为什么不把伦敦爱乐乐团的全套音乐买回来,放给他们听呢?”

“亲爱的—”

“我觉得给他们放音乐,放这些新世纪音乐,没多大用处。你好像把卢克和菲比当作温室里的西葫芦了,只要给他们浇灌音乐和文字,他们就会从婴儿床上跳下来,跑到我们的房间,把柏拉图的《理想国》背给我们听。”

约翰走到厨房。他想喝点什么。他知道娜奥米这段时间很难熬,但一切都会过去的。他的工作进展顺利;他们借了娜奥米妈妈和姐姐的钱,现在已经开始还了,虽然她们两人都坚持说不用还;他们很快就能有足够的经济条件接收一名互惠生(互惠生是最早起源于英、法、德等国的自发的青年活动,旨在给来自全世界的青年提供一个在别国的寄宿家庭里体验文化和学习语言的机会,互惠生以帮做家务等换取食宿。—译注)了,约翰的妈妈已经推荐了一位好友家的女儿,但目前时机还不成熟,而且娜奥米坚持认为她不用别人来帮她带孩子。

昨天晚上喝过的鸡尾酒调酒器还在架子上放着。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盒冰块,掰了六七块放到调酒器里。“幼儿小组活动的时候发生什么难堪的事了?”

“哦,你说这个啊!”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的朋友德托雷博士好像忽略了什么,他没给他们基本的社会礼仪基因。”

“你说他们不懂规矩?”

她摇摇头。“不,不是他们不懂规矩,而是他们和其他孩子互动的方式有问题。不,他们没有互动。他们完全无视别的孩子。那些孩子多可爱啊。我们家的两个根本不想认识别的孩子。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如果其他孩子走过来找他们玩,卢克和菲比就会冷冷地盯着他,那孩子立即放声大哭,或者吓得尖叫起来。”

“亲爱的,卢克和菲比才九个月,他们还小,不能指望他们会和其他孩子交往。我觉得幼儿小组活动的意义就在于让妈妈们有休息的机会,妈妈们可以相互交流,了解这个社区的情况。”

“他们让别的孩子哭了,约翰。他们比别的孩子大很多,这是一部分原因。”

“孩子不就是会哭嘛—”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架子上取下了鸡尾酒杯,接着从冰箱里拿出橄榄,说:“我记得上周他们的表现还行,对吗?”

“如果说他们的表现还行,那是因为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我还以为他们是害羞了呢。”

“其他孩子呢?他们一起玩吗?”

“不,不能算是玩吧,但他们是有互动的。他们和卢克与菲比之间没有任何互动,好像过了一会儿之后,别的孩子都怕他们了。”

“别的孩子可能是胆怯了,因为卢克和菲比他们是两个人。娜奥米,他们这么小,不能指望他们和别的孩子有互动。我觉得你对他们的要求太高了。还有,我们别忘了他们是双胞胎,”约翰说,“我们所了解的信息都说,双胞胎喜欢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因为这是他们习惯的状态。”

“给我也搞一杯,”她说,“一大杯。”

他疑惑地看着她。“你知道那本书上说过,母亲在喂奶的时候喝酒,酒精会进入母乳—”

他没想到她的反应那么强烈。

娜奥米一只手抓起伏特加,另一只手抓起味美斯酒,像抓着木棍一样在空中挥舞。她气急败坏地喊道:“约翰,我不管,好吗?那些书上、网站上说怎么才能有个聪明的宝宝,我才不管呢!你这个可怜的家伙,过你自己的生活吧,开始新的生活吧,同时也给你妻子一条活路!”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两只酒瓶—她将酒瓶塞到他手里了。

“一天一次,我现在每天喂他们一次。我要喝一大杯,约翰,我要喝两杯甚至三杯,满满三杯,给我放四颗橄榄。橄榄没事吧?橄榄不会影响母乳吧?我的酒里放四颗橄榄,不会把我们的孩子变成智障吧?”

婴儿监护器里传来一阵笑声,约翰和娜奥米都扭头看着监护器。这笑声来得太诡异了,卢克和菲比好像在嘲笑他们两个人。

约翰在调制鸡尾酒,监护器里孩子们的笑声不断。那是快乐的声音,咯咯的声音,好像在互相召唤。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喝了一口鸡尾酒之后,娜奥米好像平静下来了。

他们端着鸡尾酒来到楼上,在孩子们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里面的笑声、咯咯声在持续,但当约翰打开门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

菲比侧躺在婴儿床上,大拇指含在嘴里,周围摆着一圈她喜欢的玩具,有北极熊、蛇、斑马和狮子,看那样子睡得很香。卢克也侧躺在床上,嘴里咬着磨牙用的橡皮环,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睡得正香着呢。

娜奥米和约翰对视了一眼,娜奥米用眼神示意约翰,赶快出去吧。

两人来到外面的走廊上,约翰轻轻地关上门。“他们怎么会在这一刻还吵闹个不停,下一刻就酣然入睡呢?”

娜奥米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她想不出任何解释,只是隐约觉得卢克和菲比这两个孩子比他们表现出来的要聪明得多。“我不知道。”她说。

婴儿床上的卢克在呼唤菲比。这呼叫声的音调很高,比狗哨(澳大利亚牧羊人呼唤牧羊犬使用的一种高频口哨,其声音人听不到,只有牧羊犬能够听到。—译注)的频率还要高,人耳完全听不到。

菲比用同样的高频音调回应他。

第五十一章

洛朗德·塔尔博特医生的诊所位于维姆波尔大街上。他为约翰和娜奥米夫妇打开门,欢迎他们的到来。约翰和娜奥米牵着孩子们的手。“科里森博士,科里森夫人,”医生说,“见到你们很高兴。”接着,他对卢克和菲比说:“你好,卢克!你好,菲比!”

卢克已经长成了一个天使般的可爱儿童,有着蓝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娜奥米给他穿了一件黄色的衬衫。菲比同样美丽可人,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衬衫,脚上的袜子和鞋子也都是白色的。她的头发颜色稍稍深一些,也比她弟弟的头发长。

两个孩子对塔尔博特医生的反应和他们对其他人的反应无异。那是一种无声的凝视,既带着好奇,又带着敌意。

塔尔博特医生没有灰心,仍然面带笑容,领着他们来到一张摆满了玩具的直角沙发旁,沙发前有一张咖啡桌。医生坐在沙发对面的一把安乐椅上。

心理医生塔尔博特是个瘦高个,面相和善,头发稀疏,身上的橄榄球衫好像大了几码,褐色的灯芯绒裤子稍微短了一点,没有遮住脚上的旧运动鞋,椅子上的他每次向后躺的时候,就能看到他的脚脖子和松垮垮的黄色袜子。虽然已经快四十岁了,塔尔博特医生身上穿的可能还是他哥哥穿过的旧衣服,娜奥米想。他看上去像个傻乎乎的大孩子。

“孩子们很棒。”他说。

“谢谢。”约翰说着,自豪地看看卢克,然后又看看菲比。

然后,医生皱着眉头说:“十九个月了,对吗?”

“十九个半月。”约翰说。他朝娜奥米笑笑,娜奥米也对他笑笑,只不过有些紧张。他们确实很棒,每天都在长。

“如果让我猜,我肯定会说比这个年龄要大。”心理医生说。他抱着双臂,探身过来,问:“好吧,请告诉我,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娜奥米和约翰面面相觑。“要我先说吗?”娜奥米问丈夫。

“是的。”

“那好吧。”她说。她把他们的担心告诉了心理医生。她说在婴儿监护器里经常听到卢克和菲比用他们孩子能听懂的话聊天,而且聊得很欢,但只要他們走进房间,孩子们就不说话了,好像还在装睡;她还说孩子们似乎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也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交流,更重要的是,已经十九个半月大了,他们没有一点要说话的迹象,连“爸爸”“妈妈”都不会说。

塔尔博特医生的一番话让他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在双胞胎当中很正常,”他说,“因为双胞胎比较容易相互关注,和单胎生的孩子相比,他们要经过较长的时间才会与周围的世界建立联系。有许多双胞胎孩子过了两岁之后才开始说话呢,所以,这件事你们不用着急,至少在目前不用着急。他们的饮食正常吗?”

约翰和娜奥米相互看了一眼。说到这个话题,他们都不大自在。他们不知道德托雷在孩子们的饮食方面做了什么动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他们好像对食物不是太感兴趣,”娜奥米说,“他们更小的时候好像很饿,但现在的饭量只有我们的儿科医生以及书本上说的一半。”

塔尔博特医生看看卢克,又看看菲比。“在我看来,他们好像没有营养不良的迹象。孩子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营养水平。他们的健康状况如何?”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运气很好,”娜奥米说,“他们一直很健康。”

“从来没有感冒过。什么病都没有!”约翰自豪地说。

“说句不客气的话,”娜奥米说,“他们看上去很壮实。”

“这十九个半月以来,一次感冒没有?”

娜奥米点点头。

“太了不起了!”

塔尔博特医生和卢克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和菲比对视了一会儿。医生低头看着咖啡桌,坐在安乐椅上晃来晃去。“我看到了他们的好奇心。所有的孩子都会有好奇心。他们看着我,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一个很健康的迹象。”

“有一件事我—我们—都注意到了,”约翰冷不丁地说,“他们两个孩子对动物很感兴趣。”

娜奥米用力点点头。“是的,是的,我们昨天在花园里玩,邻居家的猫翻过篱笆,跳了下来,他们咯咯笑着,都跑了过去。上周的某一天,花园里有一只野兔,那个该死的东西在啃我们家的玫瑰,但孩子们觉得兔子很好玩。”

“也许等他们稍微大一点之后,你们应该考虑给他们买个宠物。他们可以分享欢乐,共同照顾宠物。要培养孩子们的责任感,养宠物很有帮助。”

“你是说像金鱼这样的宠物吗?”娜奥米问。

塔尔博特医生板起了脸。“金鱼很漂亮,但没什么意思。我通常建议养一些可以触碰的宠物,孩子可以和宠物接触、互动,比如仓鼠、沙鼠、小狗、小猫,哪怕是小兔子也行。”

“我们想过要养一条狗。”娜奥米说。

心理医生点头赞许。“狗是不错的。好,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下面我想和他们做几个小测试,看看他们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些小测试由几个小目标组成。嗯,我想单独做小测试,所以,你们要先带一个孩子出去。我们先从女生开始,好吗?”

约翰带着卢克走到外面的大厅里,坐在椅子上。娜奥米看着洛朗德·塔尔博特医生先在咖啡桌上放了两块布,然后,他举起一只塑料奶牛,用手捏了一下,奶牛发出哞的叫声。他看见菲比瞪大了眼睛,伸手过来要抓奶牛。他连忙向后一缩,不让她拿。他将奶牛放在一块布上,离菲比远远的,她的手够不着。

“让她来拿。”他对娜奥米说。

菲比靠近了桌子,几秒钟之后,她就抓住了那块放着奶牛的布,往自己身边拉,然后拿起奶牛,用手一捏,奶牛哞地叫了一声。

“你真棒,亲爱的!”娜奥米表扬道。

接着,塔尔博特医生重复了这一试验,但这次他在布上放了一条塑料栅栏,将奶牛挡住了。布仍然放在菲比够不到的地方。要移动栅栏,只有抓住栅栏上的把手才行。

菲比只用了几秒钟时间就将栅栏移开,把奶牛抓在手里,兴奋地捏着。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心理医生给菲比设置了一系列的任务,在娜奥米看来,任务一个比一个难。后来,心理医生在卢克身上进行了同样的试验。

卢克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之后,心理医生将娜奥米和约翰一起叫到房间里,请他们在沙发上坐好。他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菲比这时候突然对娜奥米的头发来了兴趣,开始用手绞来绞去地玩;卢克很不开心,因为他想伸手去够此前一直在玩的积木,但约翰拉着他,不让他去。

心理医生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安乐椅上。“好啦,约翰和娜奥米,你们是遇到烦心的事儿了,我只能告诉你们,来我这里解决不了问题。”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娜奥米问。

“你们担心卢克和菲比发育滞后,对不对?”

约翰和娜奥米踌躇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一点也不滞后。如果他们是我的孩子,你们知道我担心什么吗?他们太聪明了,我会担心再过几年我怎么能赶得上他们。”他看着约翰夫妇,让他们体会一下他说的话。

约翰和娜奥米相互看了一眼。

“这两个孩子掌握的技能已经高级到和他们的年龄不相称了。我想说,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事是绝无仅有的。他们依靠视觉学习,依靠听觉学习,这两种学习途径他们都掌握得很好。我的一名同事正在做一项与智力超常儿童有关的研究,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

“不,我们不愿意。”娜奥米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定,同时朝着约翰投去警告的目光。“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接受那样的研究。”

约翰想起了卡勒·阿姆托普的话。卡勒提醒他们要低调。约翰说:“对不起,我们绝对不希望接受那样的研究。”

目前他们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听到“新千年之子”的任何消息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放松警惕。在确定这些人的身份并将这些家伙关进监狱之前,他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也许即使这些人被抓起来了,他们还是不能放松,因为这个世界上对他们做的那件事极度反感的疯子总是层出不穷。

洛朗德·塔尔博特医生举起双手。“别紧张,千万别紧张,你们这样做我能理解。”

“谢谢。”约翰说。

“但我還是觉得你们要做好准备,”心理医生补充说,“等卢克和菲比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觉得无聊啦。你们可能将不得不给他们提供特别的教育,否则就妨碍了他们的发展,他们会因此恨你们的。”

约翰看着卢克和菲比,心想,医生的这番话两个孩子听懂了多少呢。卢克和菲比没有任何反应。

约翰和娜奥米带着孩子们离开的时候,约翰搂着娜奥米的肩膀,捏了捏,充满了强烈的自豪感和信心。也许,只是也许,他们所经历的那些痛苦和折磨都是值得的。他们的孩子健健康康的,现在有一名高级心理医生也确认他们很聪明,智力远远超过同龄的孩子。

他笑着在娜奥米脸上亲了一口,但她立即躲开了。她的脸色很不好,好像有很多烦心的事情。

第五十二章

“科里森夫人?”

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个流着口水的孩子,神情憔悴,一脸的不耐烦。“什么科里森?”女人反问了一句。

她看上去不像他心中牢记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一点也不像。“您是娜奥米·科里森夫人吗?”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个茫然的表情。

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在找科里森家。您不会就是娜奥米·科里森夫人吧?”

“娜奥米·科里森?不,不,我不是,你地址搞错了,先生。这里没有什么娜奥米·科里森。”

女人身后的客厅里,有个小男孩骑在拖拉机玩具上,电视开着,声音很响。女人三十多岁,身材娇小,脸上肉嘟嘟的,黑色的头发没有经过认真打理,乱糟糟的。

“也许是我跑错地方了。我在找斯迪恩大道南1526号。”

“这里就是。”女人说。

女人盯着那个一脸认真、身材精瘦的男人。男人二十几岁,中等身高,黄色寸头,穿着一件蓝色西装,黑色皮鞋,拎着只黑色的公文包。街上停着一辆蓝色汽车,看上去很干净。看他这身打扮,像是个推销员,但他又缺少了推销员特有的那种自信。也许他是摩门教的教徒,或者耶和华见证会的人?

男人皱着眉头说:“我是联邦西北保险公司的,科里森夫人名下有一辆丰田汽车,登记的地点是这里。她和我的一名客户发生了碰撞事故,我们此前和她联系过,但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女人说。

女人手里的小孩脸涨得通红,接着,孩子又猛吸了几口气,好像马上就要放声哭了。女人看看孩子,晃了几下。“科里森?”她又说了一遍。

“科里森。”他说。

“哦,科里森,科里森博士!”她突然喊道,“是的,我明白了。他们几年前租住在这里,我以前老是收到寄给他们的信。”

提蒙·考特点点头。“约翰·科里森博士和娜奥米·科里森。”

“他们不住这里了。他们搬走了。早就搬走了。”

“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你可以去公司问问。房产中介公司。罗克思伯里的布莱恩特·摩利根中介公司。”

“布莱恩特·摩利根中介公司?”

孩子终于哭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你去那里试试吧,”她说,“说不定他们知道呢。”

“布莱恩特·摩利根?”他一边说一边写了下来。

“嗯。”

“谢谢。”他说。

女人关上门。

“新千年之子”的信徒回到车里,用手机拨打了411。他问接线员布莱恩特·摩利根中介公司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接着给这家中介公司打了电话。

但布莱恩特·摩利根中介公司不知道科里森一家后来搬到哪里去了。

第五十三章

这是一个温热的周六下午,距离他们去塔尔博特医生那里已经过了三天。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今年夏天为数不多的最后几天了,娜奥米想。

她站在果园里的活动梯子上摘李子,手里的塑料篮已经装了一半李子。透过果树的枝叶,她能看见不远处草坪上的卢克和菲比。刚才他们和约翰在充气水池里玩水,现在他们又拿出了芭比娃娃以及几乎所有的长毛绒动物玩具,摆成半圈,正在给它们喝下午茶。

正在倒茶的菲比是妈妈,卢克正忙着用橡皮泥做蛋糕。两个孩子聊得很开心,他们也和玩具聊得很开心。看到这一幕,娜奥米心情舒畅,因为以前他们通常只在卧室里互相说话。

一只马蜂在她脸上飞来飞去,她挥手将它赶跑,伸手去够一大串已经熟透了的李子。自从和塔尔博特医生见过面之后,她一直烦躁不安。心理医生说孩子们很聪明,约翰为此欣喜不已,但她却没那么高兴,因为这反而增加了她的疑虑:约翰瞒着她和德托雷博士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生双胞胎这件事也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还有一件事也让她的焦虑与日俱增:孩子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大家会怎么说?这不能怪德托雷博士,因为他事先提醒过他们。

不管真相是什么,我爱你们,我将永远爱你们—只要你们愿意。

如果运气好的话,今晚可以在室外喝酒了。他們邀请了卡尔森·迪克斯和卡洛琳·迪克斯夫妇,来品尝约翰做的瑞典风味小龙虾。约翰一直喜欢坚持传统,她觉得在一个如此坚信未来的男人身上,这一点非常不容易—如果不能说这两点自相矛盾的话。

她从梯子上下来,蹲在地上捡被风吹落的果实。她喜欢这里,喜欢这里斑驳的阳光,喜欢这里的树荫。在果园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隐秘的世界之中。这让她想起了孩提时代。那时的她喜欢躲在家人找不到的地方,一躲就是好几个小时。

她又赶走了一只马蜂,拎着几乎满满一篮果实,朝约翰和孩子们走去。

约翰坐在露台的木头桌子旁,面前摆着一本《自然》杂志,正看着卢克和菲比,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她原以为是他的照相机,但再看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一台录音机。他正用录音机对着卢克和菲比。他就是热衷于用文字、声音、图像记录孩子们的每一个瞬间,她想。

“看,卢克!看,菲比!”她得意地说。

两个孩子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卢克正在对菲比说着什么,听上去比平时更加流畅,更加自信。菲比的回应也同样流畅、自信,然后看着自己面前的粉红色大象玩具。

“Obmdekcarhcidnaaevhotnawoyfediedoevauoy.”

娜奥米皱皱眉,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卢克回答道:“Ekafoeeipnodhyderlsehdeegsomud.”

接着菲比说:“Olaaeoevayehgibrasnahele.”

娜奥米看着约翰,约翰朝她举起一根指头,示意她不要打扰他们。

孩子们完全无视娜奥米的存在,继续用这种奇怪的语言说了几分钟。他们相互说话,又和那些玩具说话。娜奥米突然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就走进室内,来到厨房,把篮子放在桌上。她心神不宁,但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这不是孩子之间的那种语言,不是儿语。他们好像在用一种规范的语言进行交流,而且语调流利。这种语言好像将卢克和菲比的交流技巧提升了一个台阶。

她从窗户里看到孩子们还在一边玩一边聊天,但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约翰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约翰已经站在她身后了。“你以前听他们这样说过话吗?”

“从来没有。”

他按了录音机上的一个键。

“Obmdekcarhcidnaaevhotnawoyfedied oevauoy.”

“Ekafoeeipnodhyderlsehdeegsomud.”

“Olaaeoevayehgibrasnahele.”

他按了暂停键。“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语。”他说。

“这是不是瑞典语的变体?”

“不是。”他又放了一会儿磁带。

“孩子有时会自编语言,”娜奥米说,“我看过的那些书里都这样写着呢。双胞胎经常这么做,他们会编一些像暗语那样的语言。”

“自语症。”约翰说。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自语症?”

“就是指自己编造语言。”约翰说。

她拿起一张餐巾纸,重新折叠之后放在桌上。“约翰,他们这样做是在做游戏吗?他们是在做一种无害的游戏吗?还是—”

“还是什么?”约翰问。

她又拿起一张餐巾纸。“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笑了。“他们才二十个月,我觉得他们还小呢,不至于这么狡猾吧。”

“是吗?你敢肯定?”

两人四目相对,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第五十四章

在一阵大笑中,四个人的杯子碰在了一起。

“干杯!”约翰说。

“干杯!”娜奥米说。

“干杯!”卡尔森·迪克斯说。

卡尔森的妻子卡洛琳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也说了一句:“干杯!”

桌子上的主菜是一大盘红色的小龙虾,上面装饰着小茴香的叶子。小龙虾盘子的边上插着一面塑料的瑞典小国旗,还点了几根蜡烛。桌上的另外两只盘子里放着烤面包和奶酪。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荷兰产杜松子酒、啤酒、葡萄酒和水这几种饮品。桌布是纸做的,上面印着小龙虾图案。在各人面前的餐巾纸上、在各人的围裙上,小龙虾这一主题也得到了体现。

在酒精的作用下,约翰觉得浑身舒坦。娜奥米把桌子布置得棒极了。她那么绰约多姿,他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妻子感到无比自豪。眼下,和最喜欢的朋友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芳香的味道—在这样的夜晚,你怎么能不快乐呢?

他站了起来,举起酒杯。“亲爱的,我想敬你一杯。你是好妻子,好母亲,我爱你。”

卡尔森和卡洛琳也举起了杯子。娜奥米腼腆地说:“谢谢。”

“为娜奥米干杯!”卡尔森说。

“为娜奥米干杯!”卡洛琳说着,举杯过来和娜奥米碰了一下。

约翰给卡尔森加满杜松子酒,但卡洛琳用手挡在自己杯子上。

“我开车。”她说。

约翰看着她,好像她的神经出了问题一样。“来参加小龙虾宴会,哪有开车的道理。你们应该把车放在这里,坐出租车回家!”

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婴儿监护器旁。他只听到微弱的静电声。十分安静。好。他希望他们没有打扰到孩子。可是,这一年一度的小龙虾聚会不也应该成为卢克和菲比未来生活的一部分吗?这是他们瑞典文化的重要基石啊。

“我说约翰,你觉得莫雷公园研究实验室怎么样?生活习惯吗?”卡尔森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约翰点点头。“好,很好,很高兴你劝我过来了。我很开心。”说完,他看着娜奥米。

“我要好好地谢谢你啊。你让我们又回到英国啦!”娜奥米说。

“我们也很开心啊,”卡爾森看着他们两个人说,“约翰加入我们的团队,我们感到很幸运。大家合作非常愉快。娜奥米,你找的这个男人很优秀。”

卡洛琳端起酒杯。“是谁说的来着—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惊讶的女人?”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

约翰笑眯眯地看着卡尔森。他喜欢他的老板。为了参加今晚的小龙虾宴会,他穿着一件蓝黄相间(那是专属瑞典这个国家的颜色)的条纹T恤衫、肥大无比的裤子、露出脚趾的凉鞋。他看上去傻傻的,却又那么可爱。约翰突然举起杯子,又站了起来。“卡尔森和卡洛琳,你们是我们的贴心朋友,你们帮了我们很多忙,我想说谢谢你们。我觉得娜奥米和我很幸运,因为有了你们这样的朋友。”他喝完了半杯酒,坐了下来。

卡洛琳脸上露出了一点尴尬的表情,笑了笑。卡尔森举起了酒杯。“约翰,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朋友吗?”

约翰摇摇头。“不知道,你说。”

“真正的朋友是一个人了解你的一切,却仍然喜欢你。”

约翰哈哈大笑。“我想,你就是我真正的朋友!”

“约翰,你不觉得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机缘巧合吗?”卡洛琳说。“有时候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我想那是一种逃避的说法吧。”娜奥米说。

约翰觉得一场争论即将发生,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好啦,我们唱歌吧。卡洛琳,你来一首!”

卡洛琳尴尬不已。她红着脸站了起来,拿着歌词纸,勇敢地唱了一首瑞典歌曲。

卡洛琳唱完之后,约翰和卡尔森大声欢呼、热烈鼓掌,接着又喝完了杯中的杜松子酒。

约翰给两人的杯子加满酒,正要坐下,婴儿监护器里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原以为那还是静电造成的噪声,但他仔细地听了听,听到了刺耳的嗡嗡声。娜奥米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约翰又听了听。没错,是响亮的蜂鸣声。“我去看看。”

他抬起一只手,叫大家别慌张,踉跄着朝客厅跑去,来到楼上孩子们的卧室。他刚打开门,立即吓得头一缩,因为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嗡嗡叫着,朝他冲了过来,先在墙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很快地飞到旁边去了。

夜灯昏黄,他看不清那是什么。

他眨眨眼睛,视线有些模糊。见鬼。

他打开房间里的大灯。不一会儿,他看见那个虫子在婴儿床上方飞来飞去,然后又朝他飞来,最后又朝着天花板那里飞去了。那是一只很大的黄蜂,可能是蜂王,也可能是大马蜂。

天哪。

卢克和菲比都醒着,他们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盯着他看。

“没事,别紧张。”他说。他四下看着,想找个什么东西拍那虫子。他看到地上有一本图画书,于是急忙抓到手上,然后到处找那虫子。

虫子不见了!

他朝四面墙壁、天花板上看看,又检查了窗帘上面,还是没有找到。

他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没事的,爸爸在这里。”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在空中挥舞着图画书。他朝窗户那里走了一步,那虫子朝他飞来,他用力一拍,可是打偏了。虫子飞到了他后面的墙上稍作停留,又飞到了婴儿床的上方。

—这时,卢克的手啪地往上一举,约翰只见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像钳子那样一夹,不一会儿,那虫子无声地掉了下来,在地上抽搐着。

约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跪了下来。那只大马蜂的头没了,尾巴上的刺伸伸缩缩。它正在死亡线上挣扎。

他连忙走过去,在马蜂身上踩了好几脚才停下。此时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幕,连忙走到卢克的婴儿床边。他的儿子睁大了眼睛,依然举着手,伸着拇指和食指,好像在向父亲展示战利品。

卢克的拇指上有个小黑点,食指上有个大黑點,那是马蜂被挤扁的头,绝对错不了。

约翰颤抖着用指甲刮去卢克食指上的马蜂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卢克—这—”

卢克面无表情,菲比也一样。两人都盯着他看,好像他才是那个令人惊讶的对象。

他亲了两个孩子。他似乎看到两人的嘴角荡漾着一丝笑容。也许他们正慢慢学会表现自己的情感吧。他关掉卧室的大灯,退到门外,却不由自主地在想,刚才那一幕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呢。

(未完待续)

(王好强: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450007;黄力平:郑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45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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