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9)
2018-05-24朱伟
朱伟
作家贾平凹(摄于1996年)
《带灯》是贾平凹的第十三部长篇,发表在2012年第六期《收获》杂志上,201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贾平凹比喻自己是一头辛勤犁地的牛——“不写东西我还能干什么呢?”他真是以写作为生,是最勤奋的作家。
这部30多万字的小说分上中下三部,上部《山野》与下部《幽灵》都很短,其实是引子与尾声,中部的《星空》是主体。小说里有了很多小标题,刚开始读,意识到平凹要有意通过分段,改变自己的叙述方法,想疏朗些,但读着,又觉绵密还是疏隔不得,写作习惯真是很难改变的。平凹自己的说法,从这部小说起,他想有意改变已经用到得心应手的明清小说叙述手段,“兴趣了西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风格”,“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用意直白,下笔肯定,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而西汉的文体精神要转换成白话小说的语言是很难的,这部小说,应该说是实验之开始,許多读者不习惯、不喜欢这文体变化。
带灯是一位乡镇女干部的名字。按平凹的说法,这位在综治办当主任的小干部是有生活原型的。“她不知从哪儿获得了我的手机号,先是给我发短信,是个滔滔不绝的倾诉者。”“她能拽着牛尾巴上山,采到山花了,把一朵别在头上;跑累了,说你坐在这儿看风景吧,我去打个盹,跑到一草窝里蜷身而卧就睡着了。”平凹设计她的原名是萤火虫的萤,因听说了“腐草化为萤”,看到萤火虫夜行是自带了一盏小灯,便改名为“带灯”。这名字的寓意,平凹显然要赋予她一种理想,也要给一点残酷的暗示。
小说上部的引子是交代樱镇和带灯的生活环境。带灯有丈夫,丈夫辞了教员的工作进省城,一心当画家,两人貌合神离。带灯厌恶镇政府的环境,丈夫说了他“这一生中说过的最有价值的话”:“你不能忍受了就学着欣赏它。”她就安心下来,座右铭变成“既然改变不了,就接受那不能改变的”。她的动力来自省城的作家元天亮,这个樱镇人的骄傲是为家乡做了很多好事。带灯有一天梦见了元天亮,元天亮便三番五次踏梦而入,她就有了给他发短信倾诉的欲望。元天亮是她的偶像与精神寄托。
中部便是带灯给元天亮的信,引出她在综治办的作为,元天亮是她头顶的星空。综合治理办公室应该是政府不强硬时代,压力最大的基层单位。它要管住那些专业上访户,防止群发性事件,因为维稳是重中之重,直接关系到领导的官位,综治办就像消防队。带灯只有一个部下——清纯的竹子,她们的监控对象,排在第一的是上访专业户王后生,他是专找“干部屁股下的屎”,及村民追讨自己权益的需求,靠帮人上访获利的。然后是承包医药公司卖药,合同期未满被强行中止,要求赔偿的王随风,坚持为判了无期徒刑的儿子申冤的朱召财。按照小说中带灯对竹子的说法,上访之所以越来越多,是因为老百姓都关心自己的权益了,而樱镇偏远落后,“人贫困了容易凶残,村寨干部又多作风霸道,中饱私囊,使民间积怨深厚,社会问题就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都往下掉灰尘”。而元天亮帮助樱镇引进一个大工厂,带来了经济发展动力,也升级了社会矛盾——大工厂廉价侵吞土地,带来环境污染,黑恶势力的利益冲突激化。镇上的两个强势人物,元家的元黑眼和薛家的换布,分别是镇西街村的支书与镇中街村的村长。镇书记本是调配了两人利益的——给元黑眼办沙厂,在前期营建中盈利;承诺换布、拉布兄弟在后期樱镇改造中获益。无奈沙厂利益太大而使换布、拉布插足,平衡被打破,恶性事件就此一触即发。
贾平凹赋予带灯美丽善良,她对竹子说:“咱们无法躲避邪恶,但咱们还是要善,善对那些可怜的农民,善对那些可恶的上访者。善或许得不到回报,但可以找到安慰。”她因此竭力为每一个弱者谋利益:给特困户办低保、为申冤者争权利;主动帮助13个在煤矿染上矽肺病的家属谋赔偿,带她们去果园争取收入;利用元黑眼要采沙许可证,让他拿出一台抽水机,使南沙沟村解决了抗旱难题。朱召财死了,她说:“他活着我恨不得掐死他,可他死了我不高兴。朱柱石肯定是冤枉的,他上访十几年,就这么没结果死了。”她将自己身上的钱都掏给了朱召财的老婆。甚至,王后生病重,她也去送药。她说:“我只想让我接触到的人不变得那么坏。”平凹是有意将她与恶劣的社会环境作对比的。《折磨》一节里,写马副镇长指使三个干事轮番用残酷手段逼王后生交出上访书,践踏人性到令人发指。这是乡村恃强凌弱之真实。中部结束是,薛元两家利益冲突酿成大事——拉布打死了元老三,元家四兄弟寻薛家复仇,镇干部只有带灯与竹子赶到现场。因控制不住局面,只能用抱腰抱腿的方式,悲壮地拉架,却无人相助。带灯的头撞在台阶上,脑震荡,竹子也受了伤。
我以为,主部叙述中,贾平凹试图将司马迁写《史记》人物传的方法移植进小说,写带灯的作为。带灯那些写给元天亮的信里的倾诉,则想借用汉赋的飞扬与绮丽。但缱绻用于情感,她称是他的“秘书、书童,或者是你窗台上养着的一盆花草”;她说:“我不能像别人能装进你心里我却能完全把你装在我心里,我像鸟一样飞过千山万水落脚点还是你的枝头。”其倾诉与简约直白的叙事对比,显得肉麻,反而有了糜的感觉。
《带灯》是贾平凹的第十三部长篇,201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我理解,这部小说的本意,其一是写带灯夜行中的弱小。平凹要通过现实主义的官场(人人先明哲保身,后利用别人的弱点求发展),写身体力行而感人的浪漫主义(不以自身利益为目的)。他要写善恶对比,带灯的善是那么弱小,书记与镇长为了保官位,可以瞒报死亡人数;最后的恶性事件,受处分的反而是带灯与竹子,因为她们是没控制住局面的直接责任人,而领导只需“认真反思”。一个萤火虫,能有多大的光亮呢?最后一部的尾声,带灯因脑震荡得了夜游症,成了“幽灵”。竹子认为,她的脑子也出了问题,汇报给书记,书记却称,这是为处分要挟我们吧?竹子于是只能也变成申诉者,将上访材料给了王后生。
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善恶对比,善总是弱者。小说中部专有一节《昆虫才是最凶残的》,写带灯观察,多足虫如何抱住瓢虫,将其吸成空壳;蜂又如何趴在青虫身上,一点点割其肉。
但其二,《带灯》的真立意,又非停留在善者之弱。尽管带灯自己说:“我的命运就像燃烧的红烛,火焰向上,泪流向下。”但最后结尾却是,几十个“老伙计”都带上各自的特产,一起为带灯与竹子做了一顿饭,晚上她们就挤在一铺炕上。更重要的是,几乎所有老百姓,包括狡赖的王后生都尊敬她们,将她们看作政府的代表,她们由此获得了尊严。樱镇河湾里,因此就有了令人震撼的,似雾似雪的萤火虫阵。“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我想,这才是平凹要通过带灯这个形象所倾心表达的,他对社会积弊的思考结果。这个“带”,又是带路了。善是通“缮”的,要是真有那么多个带灯,社会生态就会一点点修复了。社会生态的修复可比自然环境的修复,重要得多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