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世界屋脊玩滑板
2018-05-23王璐
王璐
去拉萨的路上,遇到大下坡,次仁塔尔青跳下汽车滑了下去。
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似乎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上了岁数的喇嘛,在一群身着古怪服装的年轻人的簇拥下,观看了一场奇异的表演:他们站立在装了轮子的木板之上,疾驰而过。
“阿科(藏语“师父”),这个叫什么?”
喇嘛想了想说:“xu bang。”xu,藏语里形容滑行的动作,bang取自bang lie,板子的意思。
来讨教这个问题的是少年次仁塔尔青,那一年,他15岁。在长沙师范学院学习幼教专业时开始接触滑板,之后一玩就是九年,“这是我这辈子坚持最久的一件事。”塔尔青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塔尔青每挑战一个危险动作前,都会默默念诵莲师心咒,祈祷莲师加持自己挑战成功。内心里,塔尔青觉得自己前世可能并非藏人,“也许是个日本人也说不定”,不然为什么会那么痴迷西方的亚文化?
在玩滑板之前;他跳街舞、演奏B-box(口技),来自国外的亚文化让这个土生土长的西藏少年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假如有1%的概率,能够从恋爱走向幸福的婚姻,那之后也依然会产生无穷无尽的烦恼,比如,生了小孩,亲戚之间会不停地攀比。虽然结婚是非常美妙的事情,但往往在这个社会里,人们都要按照别人的想法和观念去生活,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不一样”的塔尔青在父母安排好的道路上“滑”出了自己的轨迹。同时,希望能让更多的人拥有改变的可能。
2017年,塔尔青联合拉萨的几名滑板玩家,在世界滑板日那天组织了一场意义非凡的集会。
滑手们是在网络上联络的,现实中他们很少有机会见面。为了赶在6月21日之前到达拉萨,塔尔青恳求父亲驱车1000英里,从狮泉河出发,开了三天三夜。滑板摄影师谢石见证了这一旅程,并将它收录在《1000miles》这本书中。
“刚到狮泉河的时候,我很震惊的是,整个城市都在施工,地都给挖开了,到处尘土飞扬。而且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
塔尔青和朋友在家乡狮泉河。
塔尔青在挂经幡。
拉薩的朋友在帮塔尔青文身。
谢石不是第一次来西藏,也不是第一次拍摄西部地区的滑手,但他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不利的地形下,依然有人坚持玩滑板。
塔尔青是狮泉河镇上唯一的滑手。为了能开辟一小块练习的场地,塔尔青在自家门口做了许多道具。但凡稍微平整一点的土地上都留下了塔尔青的身影。
一开始,周围的人“觉得这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塔尔青只是笑笑,他让几个好奇胆大的人踩上滑板来尝试一下,“他们才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塔尔青的影响下,有很多人陆续跑来跟他一起学滑板。整个西藏,只有拉萨有一家价格昂贵的滑板器材店,为了方便大家练习,塔尔青就把自己的滑板送给朋友。
算到今天,他“用过的滑板摞起来,也得有半层楼那么高了。每个月在滑板上支出的开销要一两千元”,塔尔青坦言“自己的工资支付不起”。
去年,塔尔青是带着公务员考试的复习书去拉萨参加滑板大会的。在这之前,他曾经在内地和阿里的幼儿园当过一段时间老师。因为工作环境里都是女孩子,让害羞的塔尔青有些不自在。
骨子里,塔尔青希望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但现实终归是现实。滑板是塔尔青的出口,只要踩在滑板上,他便觉得拥有无限的可能。“完成一个很难的动作,带给我的成就感,强烈到无法用金钱和其他任何事情来形容。”
每天他会从下午两点钟开始,一直滑到凌晨一点钟回家。为此,他没少受伤。身体上最严重的一次受伤,差不多摔断了一整条胳膊,躺在家里休息的时间里,塔尔青全靠看滑板视频度日。
相比起来,家人的反对才最令塔尔青“头疼”。作为家中的独子,母亲每天都在为他的安危操心,塔尔青把腿摔坏的那次,母亲更是直接把滑板扔了个干净。
而他的父亲则更多地考虑未来。从初中开始,塔尔青就一直在外地求学。他们没想到。儿子最终选择了一个无法养活自己的“生计”。
因此,当他提出要去拉萨参加滑板大会时,家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塔尔青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叛逆的人,他身上有文身,但文的是祥云,和一只蘑菇,“希望大家看到后能够更尊重自然的东西”。
这种冷酷温柔的性格是许多滑手的共性。“大部分滑手,都不想跟世界抗争。”谢石说。因为滑板本身带来的乐趣,要大过一切。
同很多竞技运动不同,在滑板领域并没有“我们赢了”这种说法,你对抗的是你自己。在所谓的滑板比赛中,风格要比招式更重要。
“每个人有五滴血,一个人出了一招,另一个人如果没跟上,就会掉一滴血。”为了让滑板大会更有参与感,塔尔青和朋友们制定了一套游戏规则。但实际上,滑板中并没有统一的评分标准或量化的分数考量。
因此,当滑板成为奥运会比赛项目的消息出来时,滑手们都感到有些怪异。甚至有外国网站专门列举了30条理由,说明“为什么滑板并不是一项运动”。其中一条,“每个人都可以做出未曾出现的招式,每天都会有人做出来,没有出场时间的限定。可以这么说,滑板仅受重力的制约。”
“很难想象,大家都穿着统一的队服,排队站在滑板场外候场的画面。”一位网友写道。滑手们更习惯的是街头。“有时候会遭遇保安的驱赶,有时候会被没收滑板道具,但这都是滑板文化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滑板来自街头,也必须回到街头。”谢石说。
拉萨的街头是塔尔青的梦想。九年里,塔尔青不曾有一天放弃滑板,他的这份执着也最终赢得了父母的尊重。去年6月份,塔尔青的父亲决定开车带他去拉萨参加滑板大会,仿佛这将成为一场里程碑式的纪念。
就像几年前,塔尔青的父亲带他去转神山冈仁波齐一样,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仅仅因为山在那里。
“从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的角度来看,转山能够让自己慢慢静下来,快转完的时候,你会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够坚持一件事,并把它做完。”塔尔青说。
记录这场旅行的谢石认为,“它并不是一场寻梦之旅,而是塔尔青对滑板单纯的爱。”这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坐着绿皮火车,睡在15元一晚的房间,参加滑板比赛时的场景。“热爱滑板让我们意识到,很多事情都没有那么复杂,会因此更有动力地去做好每一件事。”
滑板的存在,就是为了快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滑滑板的人甚至更加随和。“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性格是否内向,只要看到一个玩滑板的人,简单交流一下,马上就能毫无障碍地成为很好的朋友。全世界都如此。”谢石说。靠滑板建立起来的纽带,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这次滑板大会有五六十个人参加,年纪从十五岁到二十几岁不等。为了鼓励大家的参与热情,塔尔青和几个朋友凑钱准备了许多奖品,从板子、轮子到支架、饰品,滑过拉萨的街头时,他们显得格外另类。
大会过程中,他们还几次遭遇了警察的驱赶和罚没。这让塔尔青有些着急。谢石的书出版后,塔尔青曾经接受过一家上海媒体的采访,他最关心的问题,是希望能够通过媒体的报道,引起政府的注意,“帮我们建一个滑板场,在拉萨。”塔尔青相信,“时机成熟,该发生的事自然会发生。”
滑板日见到了拉萨滑板的老朋友。
玩滑板,人是最重要的。
但滑板却不像通常的运动那样,会有一个偶像人物出现。“滑板不存在统治性的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事实上,“滑手们也不太会在意别人的目光,大家都集中精神,唯一希望的是把动作做成。”
滑手当中的职业选手被称为Pro,会受到一些品牌赞助商的支持。但这也仅仅停留在支持自己继续坚持的层面,没有人会为赚钱而本末倒置。“在篮球里,你退役了就是退役了,在滑板里,你永远是个Pro。”
如果你热爱滑板,五六十岁都可以滑,可年纪大的人胆子会变小,因为顾虑会增加。“年纪大了以后做动作会难上好几倍,以前想到动作马上就去做了,现在会先想一想再去做。”塔尔青说。
公务员考试失败后,塔尔青去成都学了一段时间的厨师。“被骗了,什么都没有学会。”塔尔青也曾经试图靠滑板赚钱,但因为经营不善最后都不了了之。
拉萨,塔尔青在看公务员考试的书。
塔尔青打算在接下来的时间,在拉萨开一家热狗店谋生。等真的滑不动的时候,“就去深山里隐居,不带滑板”。
当被问到是不是想出家的时候,他认真地想了想说:“想过,但家里不同意。等到我真的可以出家的时候,或许已经被社会同化了,那就在寺庙帮忙扫扫地,下半辈子在寺庙里度过吧。”
世界滑板日是每年的6月21日,那天是美国学生放暑假的第一天,大家希望能够在这一天里尽情享受滑板带来的乐趣。塔尔青和朋友们把滑板大会放在这一天。也是希望西藏有更多的人了解滑板,热爱滑板。
“參加完滑板大会之后,塔尔青回到了阿里,一样过着自己简单的生活,我跟他走完这1000英里后,也看到了自己当年刚玩滑板时的单纯和爱。”谢石希望能把这份感动传递给更多的人。
滑板或许没办法创造奇迹,但却能通过挑战,使人成为一个勇敢者,无所畏惧地迎接生活中的一切。
谢石,自由摄影师,职业滑板摄影师。2004年开始从事职业摄影工作,2008年成为自由职业摄影师,现长期关注拍摄当代中国青年人,目前居住中国江苏省南京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