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独自一人

兰川

一个只活了34岁的女人，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家庭或许刚刚组建，孩子还未来得及出生，甚至，根本不会有家庭，只是一个人度过三十多年的短暂人生。一切刚刚开始，一切都已结束。所有可能的刻骨铭心，不过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法国女作家马塞尔·索瓦热奥就是这样一个匆匆过客，不给自己多看看这世界的机会，不给世界多了解一下自己的机会。

1900年，索瓦热奥生于法国北部的沙勒维尔城，为躲避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火，随父母多次搬家。1918年，定居巴黎，在索邦大学攻读文学学士，并结识了不少当时巴黎文学圈中的重要人物。1926年，刚当上中学语文教师，便不幸染上肺结核。1929年，并发胸膜炎导致病情加重，被迫住进疗养院。

1930年冬天，索瓦热奥独自一人在疗养院。而当时的男友却在巴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隔段时间来探望一下。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友来的次数渐少，而且对索瓦热奥也越来越不耐烦，甚至乱发脾气，温柔不再。索瓦热奥感觉到了男友的变化，她直言不讳——你拿我和别人作比较，是因为你不够爱我。你讨厌病人，恨不得把病人全部关起来消灭掉，你真该生一场病，好好换位感受一下。

感情裂缝越来越明显，于是，收到男友的分手信似乎也成了意料之中的事。身体抱恙加上感情重创，让她急需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如此境况下，书写成了唯一可能的方式。于是，她开始创作《我选择独自一人》。这部作品十分特殊，由一封封没有寄出去的信组成，还包括部分日记。所记录的，是无望之爱给她带来的痛苦和她对待这段感情的态度。

稍有恋爱经验的人都知道，不对等的恋情最不稳定，给人的伤害也最大。分手时，爱得深的一方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看淡分手这件事。而索瓦热奥正是爱得深的一方。虽然在写这些信件的时候，她已经确定对方不爱自己了，但她依然在书中频频表达对对方的依恋，甚至对复合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可以安心地沉浸在你的爱中，该多美好。我需要这种感受：我渴望痊愈后重新找到它。”

“我甘愿相信他会等我：但他真的在等吗？现在的一切在他看来是否都是暂时的、残破的？他是否在等我回去让这一切重焕光彩？还是任凭其消逝，毫不惋惜，因为确信等我归来一切会更加美好？”

一个人生命力是否旺盛往往关系到他感受力的强弱。按理说，生命力越强的人感受力越强。但索瓦热奥却一反常理。她因疾病缠身而生命力虚弱，但感受力不仅没有随之变弱，反而更强。她的笔触敏感、细腻，又能冷静剖析。

当前男友来信说“我要结婚了……我们的友谊长存”时，她才从想要复合的迷梦中惊醒。她开始想象他娶的新娘是什么样的人，想象他们郎才女貌出双入对的情形。越是如此想，索瓦热奥越觉得自己悲惨到了极致。不仅悲惨，她甚至想卑微、卑贱地恳求对方回来，只要他回来，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与卑微、卑贱相伴相生的是仇恨。她想报复。但自己身体虚弱至此，尚且需要他人照顾，哪有实施报复的可能。即便有，她又怎么能下得了手。所以，友谊长存？但很可惜，两人对友谊的理解也不尽相同：

“您知道什么是友谊吗？您认为这是一种更温吞的情感，满足于他人不得已施舍的残羹剩饭与小恩小惠吗？我则认为友谊比爱情更为强烈和排他……只是不那么‘引人注目。友谊也包含嫉妒、期盼和欲望……”

这样的友谊对那个男人而言，太累了。他只希望索瓦热奥是旅行时互寄明信片，新年时互相问候，有大事的时候才彼此告知，过得不好也不要互相打扰，努力在对方眼中保持理想的样子，联系时会说很多客套话：“谢谢”“抱歉”“你忙吧”……

就在此时，索瓦热奥意识到了男性和女性的不对等关系。她发现同龄或比她年纪小的女性，常把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挂在嘴上，表现得唯命是从。她发现对男人而言，一切似乎都是为他而设……世上甚至有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女人。女人是为他而生的。

她的女性自主意识由此被唤醒。

不。不是这样的。索瓦热奥意识到了女权主义者波伏娃所说的，女人献身于男人，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低于他，而是因为献身于男人，才建立起这种自身低下的想法。“事实上，她并非提高了自身的人的价值，才在男性眼中获得价值：而是按照男人的梦想去塑造自身，才能获得价值。”

女性的终极焦虑，无非是只能作为男人眼中的他者来实现自我，这就是波伏娃口中第二性的意思。索瓦热奥不允许自己尊严受损，不允许自己做一个丧失自我的人。她在书中表达的这番见解，足以表明她的态度：

如果你爱我，我将会痊愈。如果你不再爱我，请不要认为以友谊取代爱情能安慰我;这或许只有当我不再痛苦时才会有用。而当我痛苦时，我要头也不回地远远离开。不要让我回头再看你，不要远远地陪伴我。请离开我。让我独自痛苦，让我独自痊愈，让我一个人。

爱情上所受的心灵创伤还未抚平，亲情被剥夺的噩耗接踵而至——父母先后离世了。这世上唯一还能依靠的人都走了。接下来，就该是索瓦热奥自己了。坚强的索瓦热奥对生命还心存渴望，始终相信身体会很快康复。她渴望爱，渴望被爱，渴望亲吻，渴望肉体交融，渴望像其他女性一样拥有爱情和婚姻，以及由此而来的一切。可惜，都不可能了。正如书名所说“我选择独自一人”，这种选择有主动，也有迫不得已。

整本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经典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小说女主人公暗恋了男主人公18年，直至临死才决定向他告白。她将所有青春时光都用来追随这个男人的步伐，以至于为他生下孩子，抚养孩子，直至孩子病死，她才将一切和盘托出。这两部作品，虽然一个是记录自己的真实遭遇，一个是讲述虚构故事，但在反映女性心理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女人在人生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生理、心理特点，且扮演的角色、从事的事情有所不同。一个女人的成长轨迹从童年开始，到少女、妻子、母亲等几个阶段，其间夹杂了女性的不同身份。无论哪一阶段、何种身份，都同样显示了一件事情——女性作为第二性的存在，都难免于一种定位——他者、附庸、客体。因此，无论哪一阶段、何种身份，也都指向了女性的同一种渴望和可能——解放和独立，或曰自由。

女性从哪里找解放、独立和自由？从自己身上。索瓦热奥的情感经历为我们做了很好的注解。刚得知男友要与之分手时，她在心理上很难接受。随着思维的转换，她逐渐认识到要过真实的生活。因此她去参加舞会，畅饮香槟，尽情欢笑，在身体的律动中感受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力。跳舞中间，她还给了一个男人深情一吻。

索瓦热奥，这位生命长度只有34年的女作家，生前的唯一作品就是这本《我选择独自一人》。该书除了书信和日记以外，还收录了艺术评论若干篇。从中可以看出她对艺术高超的鉴赏能力。這位早逝的女作家得到了多位文学家，如雷奈·克雷维、保罗·瓦雷里、保罗·克洛岱尔等人的支持。其中，法国诗人保罗·克洛岱尔这样评价这本书：

“如此苦涩、纯净、高贵、清醒、优雅、严格的小册子，呈现如此高格调的哀伤与心碎。我们几乎想说这是女性笔下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1934年，索瓦热奥病逝于瑞士达沃斯的疗养院，给世界留下了一个孤独而决绝的身影，和一本女性尊严之书。

责任编辑：肖玲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