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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声川复原曹禺

2018-05-22王诤

北京青年周刊 2018年19期
关键词:契诃夫曹禺海鸥

王诤

赖声川尚在美国伯克利大学戏剧艺术研究所读戏剧艺术的时候,就见到过走出国门的曹禺先生。谁知此去经年,匆匆一别三十八载后,他自言也没有想到会以执导《北京人》,并在北京人艺首都剧场首演的形式,得以再次拾起这段同前辈的缘分。在他看来,曹禺当年在陪都重庆写就的《北京人》一直以来并没有被世人充分关注,但这丝毫并不减损作品的价值,“当我深入到这部剧本中,与作者开始心灵的交汇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很不被理解的作品。大部分人都说曹禺是中国的易卜生,于是就拿易卜生的现实主义的眼睛来看他的这部《北京人》,但《北京人》只有用契诃夫的眼光来看,才能发现它完全超越时代的高明所在。”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赖声川

“有人说《北京人》抄《海鸥》?绝对不是”

Q在“解严”前的台湾看内地作家作品有点类似于“地下工作”。你那时看过《北京人》的剧本吗?

A我记得那时唯一看到的曹禺的本子就是这个,后来才知道它是被修改过的,不是原始的——要导《北京人》时,才知道这个版本跟我当年看的不一样。做导演,第一件事就是要与剧本有一个很长时间的相处,看能否与所有角色产生一个关系,能否与作者本身产生关系。

曹禺先生的《北京人》令人敬畏,他非常仔细地说明了所有角色的内心以及房屋环境等。但我觉得剧本非常难看懂,就像我自己的剧本被别人拿到手里,很难看到舞台上呈现出什么样才叫“对的呈现”。很多剧作家写得非常仔细,房间的书架,书架上有什么书,都会写到。曹禺先生也是,我也看得仔细,但这些不见得能让我理解所有角色和地方。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画这个房子。作为导演,我希望做出合理调度,有人说调度怎么那么复杂?我说一点都不复杂。有趣的是,照着曹禺先生的描述,画不出来这个房子,他写得很清楚,但就是画不出来。我跟制作人说,他说因为曹禺先生的故居在天津,是座洋房。最后,当我终于画出来了,创作开始变得比较简单,至少在空间上我知道怎么掌控了。

Q相较于曹禺先生的《雷雨》,《北京人》这名字算是广为人知,但很多人并没看过。

A我之前没有看过任何版本的《北京人》的演出。有人说你作为导演太不负责。但我喜欢这样,不喜欢看演过的版本,它会影响我,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甚至让我有误解。如果我没看过,就可以尽量以我的方式客观地诠释它。所以《北京人》是一幅从素描慢慢变得很清楚的画。

我觉得忠实于原本很重要,像《雷雨》、《哈姆雷特》这样的作品,对它们熟悉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可以去玩,甚至像《暗恋桃花源》,以后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月球上的版本都行。但像契诃夫的作品,你去玩他干什么呢?把它弄好就很不容易了,说得稍微不客气一点,我看现在世界上很多人玩这些经典是有点逃避的倾向,逃避去把经典诠释好的责任。

说回《北京人》,其实大家都不太熟悉,我很多朋友之前看过文本,但也没什么印象了。真正去演出,不像《茶馆》那样的剧,有一个已经把它定义了的版本,所以我必须要尊重原本。

Q觉得这个戏和你曾导演的契诃夫的《海鸥》有些情节有相似之处。

A《北京人》这些人物和家庭的组合,他们的关系和矛盾,以及整个屋子在历史的时间点上所处的矛盾点都加起来,让我看到了之前没有想到的一个样貌——没错,它非常接近契诃夫,我吓一跳,心里想,我读过那么多剧本,没有一部离契诃夫这么近却又不是契诃夫写的。我之前导过一版《海鸥》,还听有人说《北京人》抄《海鸥》,但绝不是。曹禺先生不可能没读过《海鸥》,可以看到剧中很多《海鸥》的影子,比如结尾很像,文清之死与康丁之死有雷同之处,但完全不同。如何达到最后那个点,在这两部剧里都不同,社会背景也完全不同,所以我不觉得有任何抄袭之处,只能说他的灵感来源于《海鸥》,这是绝对的,但人物关系和社会背景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说《北京人》是向契诃夫致敬。我觉得《北京人》太超越时代了,超越的程度不太容易让人理解,甚至到今天,也并没有太大改变。

“三个半小时没问题,《如梦之梦》八个多小时呢!”

Q我们说知人论世,曹禺先生是一位早慧的戏剧家,他一生著名的作品基本都是在而立之年之前完成的。时间久远,你是否做功课去找寻那个时代的戏剧语言?

A对于很多人,这部戏的台词不像戏剧语言,更像生活里的语言,因为戏剧里很多话本身是有指向性的,有目标的。但曹禺先生在《北京人》里,把所有目标降到心理的层次,很多话是藏在心里的,用外面的话讲出来,心里有另外的河流在走,所有人在那个层次上交流。这是这部戏伟大的地方,表面上看有点像生活,其实这些人在互相斗,互相帮助,互相爱,但都不容易通过语言这个层次表达。当我深入到剧本中,与作者开始心灵交汇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很不被理解的剧本,大部分人都说曹禺是中国的易卜生,于是就拿易卜生现实主义的眼睛来看他的作品,像《北京人》,如果用现实主义的眼睛来看,就会觉得它很一般,甚至會觉得,它结构不够严谨,没有什么高潮,人物冲突也并不尖锐,甚至让你可能感觉到不满。但如果用契诃夫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一个完全超越时代的、极高明的,至今也不一定有人能写出来的剧本。契诃夫的喜剧是一种让你笑不出来的喜剧,或者你笑出来,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这次的剧里也有些喜感,不是我放进去的,而是曹禺先生放进去的,我帮它表现出来而已。

Q能否举些例子?

A比如“北京人”第一次出现时,江泰的那些对话,怎么看都是喜剧,一个中风的人进来说,“哎,你在那儿打坐呢?”这种黑色幽默在那个时代的中国话剧舞台上出现绝对是第一次。关于演员身上的“北京味儿”的表现,我们做到了自己可以接受的地步,但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好比说江泰(此次由台湾演员屈中恒饰演)说话并不是百分百的京味儿,那又怎样呢?我从没有交代过江泰这个女婿是哪里人,这是没问题的。

Q这个戏有个显而易见的外在特征,第一幕全是白色,第二幕全是黑色,第三幕变成了彩色,变成了正常的颜色,为什么要设定这个效果的嬗变?

A白、黑、彩三个主题色调是我长期跟这个剧本一起工作的结果,是我想法的外延。如果说这个戏是一个时代的挽歌,我不反对。有些年轻人说,想爱就爱嘛,我觉得他真的要读一读历史了。中国人自由恋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90%的人都困在没有爱的生命里。就像契诃夫的戏一样。仔细看,第一幕并不是白,是灰色和米色。稍有些经验的都知道,全白不行,全白(舞台)会炸开来,人脸都看不清。当你有一个狂想,怎么执行?其实它很难,要全白变全黑再变彩色,除了完全一样的三套景,没有第三种做法。在第三幕,颜色才慢慢出来,我们越接近戏的结尾,好像越接近写实的感觉。过去那两幕有写意的处理,第三幕变实了,我的解释是,颜色正常后,你有点被解放了,你放心看戏了,不用再想它什么意思。

Q据说你这次是第一次让彼时的考古发现——“北京人”,出现在舞台上?

A有的版本说,觉得“北京人”的角色很难处理,干脆把这个角色删掉了,我觉得它并不难处理,而且它是曹禺先生的神来之笔,一个打扮成周口店的“北京人”的人出现,引起大家的哗然,你要用契诃夫的眼光去看。原剧本很贴近现实,只有第一幕让我很难理解,我跟万方老师也讨论了很久,我说您父亲第一幕写得特别没有结构,有点随性,虽然人物一个一个地上场,但没有规律,很难引起人的兴趣。过了前40分钟,后面就是一个导演享受的过程了,曹禺先生要表达的东西,我都可以做出来。

Q这版《北京人》制作精良,每个幕间银幕上都会投射出巨大的照片,有老北京瓦房,也有而今的高層住宅楼,呈现这些是想说明什么吗?另外,全戏三个半小时,有些考较观众的耐受力吧?

A三个半小时没问题,《如梦之梦》八个多小时呢!幕间的照片你看到的四合院会破败,然后变成废墟,再变成一个个格子出现,清晰以后就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筑,最后变成现在的高楼大厦。我脑子里一直有一句话就是,这是北京的记忆,《北京人》是北京的一张名片,然而大家好像并没有很去了解,或说并没有很珍惜曹禺先生这个剧本。在四合院里发生了这样的故事,本身就是我们历史的一个片段,是这个城市的记忆,我们一定要好好对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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