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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最后的

2018-05-22东君

广州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墓园棺材祖父

东君

七天以后

起初,我跟妻子都不想要孩子。婚后两年,动静全无。父母见面,免不了要板起面孔数落一顿。父亲说,你们住朝南屋,吃陈年谷,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母亲说,没有孩子会招人家说闲话的,做人嘛,都是眼睫毛遮着看的。她的意思是,没有孩子,就仿佛眼睛上面没有睫毛,怪怪的。即便我们如此违拗,母亲还是从未间断地给我们送来水果和点心。我们在神所造的两个大光——昼与夜之间,饱食终日,也就有了“无所事事”的愧意。因此,“非典”过后,我们即奉双亲之命,连夜造人。

孩子出生了。是女孩。刚从母体出来,尚带污垢。医生把她放在浴盆里浸洗之后,她就变得全身光洁了,就像一本经书写的那样:从肘到食指都是洁净的。她捧在我的手中,还没有完全伸展开来,依然保持着在母腹中安然伏卧的样子。我用一种带有动物胶的墨水涂在她的足底,然后,就在一张白纸上印上她的第一个脚印。她的五个脚趾宛若五朵梅花,墨色很亮,圆润而饱满。这是头一日。

孩子要吃开喉奶了。听医生说,人在胚胎时期最先长出的五官便是嘴了。仿佛人天生就是一种贪吃的动物。妻子用蘸了水的棉花球打湿她的双唇,她张开了嘴。哇的一声,哭开了。粉红色的舌头宛若一朵玫瑰,在哭声中绽放开来。初为人父的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安抚她。这是第二日。

岳母家送来了三朝礼。有素面、红糖、孩子的利市衣、兜蓬、尿布、抱裙、奶吮等。父亲忙着去准备三朝酒,母亲到处去分红鸡蛋。村上的一位阿婆告诉我:妻子坐月子的时候不能让陌生人进屋,那是因为怕犯了“生人冲”;也不能让别的孕妇坐在妻子的床沿,以免夺了她的乳水。我微笑着聆听教诲。这是第三日。

因为是剖腹产,妻子须得在妇产科住院部住上几天。她有好些日没有进食了,饿得两眼放光。肠气通后,她看见我端来一碗稀粥,就仿佛第一次看见呱呱落地的孩子,竟流下了莫名的喜悦泪水。妻子吃完稀粥,就逐渐恢复体力了。孩子趴在她身上,贪婪地吮吸着。吃饱喝足,她又十分安详地躺着。这只小动物身上有着一种难以解释的神性,而这种神性就从她澄澈的目光中流露出来。她是我们的旁观者兼证人。她看着我们,不说话。这是第四日。

妻子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孩子静静地躺在婴儿床上,等待着父亲的命名。她的双手时而分开,呈“个”字;时而上举,呈“丫”字。于是我就说,就叫个丫吧。个丫二字看上去很孤单。拥有这名字的人要么是诗人的女儿,要么长大后注定要成为诗人。全家人都反对这个名字,但他们后来还是叫上口了。这便是孩子来到世上以后终生伴随她的符号了。这是第五日。

医生进来了,检视孩子的脐带剪痕。然后掏出一枚针筒,在孩子身上抽了一丁点血。临走前,她让我在三天之后去取化验单。随后过来的是我的族人,一位在乡村谱局里担任记录员的长辈公,他告诉我,我们郑氏大宗每隔三十年才修一次谱,我的女儿刚好在圆谱之前赶上了。他把一本掉了线的老谱翻给我看。一直以为,家谱就是血脉的圣经,显得很神秘,平常难得一见。我从那条弯弯曲曲的红脉看到了我血液的源头。三十年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谱名叫源贺。我把女儿的名字填写在一张方格纸上,并且交了一百元谱金。这是第六日。

第七日,妻子就出院了。她刚刚造完一个小人,需要休息。

夜晚来了,早晨来了,这是第八日、第九日、第十日……

风吹草长,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七月坐,八月爬,九月出乳牙,十一月就开始牙牙学语了。她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爸爸。孩子的性分倾向于父亲,但她的面相倒更像媽妈。我疑心妻子是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的。

我们很早就发现,孩子对音乐有着天然的亲昵。每回打开音乐盒,她都能静静地待上一时半刻。音乐家说,音乐具有抚慰野兽的魔力。而对于孩子,这小小的纯净的动物,音乐就是一双充满母爱的手。无论她怎么调皮、狂野、喧闹、无礼,她接受音乐的抚慰,就会自然而然地沉浸其中,仿佛那一瞬间她身上长出了光滑的皮毛,期待着一只隐秘之手的抚慰。

我们从大人身上看到的往往是一种兽性,从孩子身上看到的却是一种动物性。但这只初生的小动物身上也同时带有一种天赋的野性。好像我只要把她放在草地上,她就会像兔子一样撒开脚丫子飞奔作耍。她刚刚学会行走的时候就喜欢赤脚走路。短小的双腿在地上捣着,我们一边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着,一边喊着:“慢些走,当心跌倒”;有时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我们就嚷道:“地上很脏,当心虫子咬人。”而她对地上的一切无所畏惧,如同信赖自己的父母。我无法解释孩子与大地之间何以如此亲密。我只能说,这是爬行动物学会直立行走之后对土地犹存依恋的缘故。随着我们的年岁增长、身材变高,脑袋也就越来越远离大地了。而我们与大地之间相隔的,已不仅仅是一双坚硬的皮鞋。

对我们来说,孩子尚处于混沌初开的状态,一时间还无法接受我们这种“教养有素的文明生活”。她有时还会做出一些突如其来的举动。因此我们不得不缩小她的活动范围。但孩子的心灵并未受到束缚,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她享受到的快乐并不亚于从东半球飞到西半球,好像快乐是一种很容易得手的东西。

我甚至觉得,连孩子身上冒出的破坏欲也是可爱的。她撕掉一张纸、涂掉一幅画都会发出快乐的尖叫。如果我对她说,这个烂掉的苹果不能吃,她就会在我转身之际偷偷拿过来,结结实实地咬上一口,然后十分得意地看着那个缺口,好像她咬掉了这个地球的一角。孩子在未有言语之前,舌头底下,一片混沌;我教她发音,教她如何表达,她一旦说顺了嘴,就开始胡说八道了。孩子掌握的词汇原本就很有限,可她就有这样一种本事:可以把这些词汇拆散、打乱、重新组合。我即便抛弃大人固有的智识和聪明、用孩子的语言跟她说话,也无法让她明白一些道理。反过来说,我也无法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我用我的方式教育她,而她却用她美好的无知嘲弄了我。

平常我坐在那里写东西的时候,她就坐在地板上一边玩玩具,一边自言自语。那些话并没有任何意义,从她嘴里冒出来的,仅仅是一种空洞的声音,跟外面下雨的声音、刮风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出于好奇,忍不住要问她,你在说什么呀?我问完这句话之后就觉得自己很愚蠢。我不知道她自言自语的快乐,正如她不知道我写作的快乐。有时我想,我在日光下所行的多属无益之事,而我写那些不为人所知的文字,是否也只是自言自语?

祖父的死

那天早晨天气很好,祖父忽然觉得,在好天气里不干点什么有点可惜。于是他开始搬柴禾,他把一百来捆柴禾从屋子里搬到了天井。看看天气尚早,他又把其中的几十捆柴禾搬到更远一点的柴仓。天黑时分,他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这一天总算没白过,他对自己很满意。祖父指着那一堆柴禾对邻舍们说,他希望自己再多活几年,把这一堆柴禾全部烧光。另一堆留在柴仓里的柴禾,究竟是传给后代,还是留给祖母?或者如他所说,哪一天赶上他的白喜事(丧事),就能用得着了。

祖父活到这个岁数,就知道给自己留点什么物什了。他常常会把一些自以为有用的物什往家里搬(父亲说,如果阳光可以搬,他会把阳光搬到眠床头的)。这就养成了一种癖好。祖父参加过许多朋友、亲戚甚至不太相干的老人的葬礼,每回他总会带回一条白毛巾。我们也不知道他参加过多少回葬礼,带回了多少条白毛巾。有一次,姑妈给他换洗衣裳,打开柜子,里面竟然全是白毛巾。祖父对她说:哪一天给我办白喜事,你们就用不着花钱买毛巾了。

也就是祖父搬完柴禾的深夜,他忽然又觉得这一夜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哪扇门没关严实,还是灶膛里的灰堆还没熄灭?他对自己说: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否则我不会睡得那么不踏实。他想起床,到楼上楼下看看。他一定要把那个不对劲的地方找出来。他没走多远,膝盖突然松软了,跪倒在地。那时他才明白,真正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自己身上。深更半夜,他不想惊扰别人,自己要跟谁赌气似的拼死力往床边爬去。他离床只有一臂之遥,却没有力气触及,就像一个溺水者怎么也够不着岸。祖父在地板上挣扎了一夜。他的肘、膝以及手掌几乎都蹭破了皮,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耗光了。祖父什么东西都要留起来,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力气。

祖父已经感觉到,七十九岁是一个人生大劫,是很难逃得过的。我们去医院看望他时,给他削水果吃,他总是摇摇头说,我不渴,我不渴。他客气得让人有点受不了。一个人年轻时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但到了晚年他就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客人了。他开始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待这个世界了。亲戚朋友提着参茸补品或水果来探望他时,他总是带着满脸的歉意一叠声地说,你看我,这分明是骗吃来着,真是不好意思。好像生病是一件对不住大家伙的事。祖父在医院待了半个多月,床底下堆起了好几摞果品,他没舍得吃,仿佛可以留下来,以后慢慢享用。其结果是,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分赠给别人的水果都烂掉了。出院后,有人送给他一根红榉木拐杖,他也一直没用。他说,留着,以后再用。

父亲和叔叔原本要接祖父到各自家中住上几天以尽孝道,但祖父执意要回自己的旧居。那天下午,叔叔、姑妈和我一起清理祖父的房间。原来那个睡房已经破烂得不能住人了。里面除了一张床,一个陈旧的五斗柜,就是一些麻绳、煤油灯、米桶、竹篙、木桨以及船的一段龙骨。当初我叔叔把这些东西全都搬到柴仓里去了,可他又偷偷地搬了回来。祖父大半辈子都过着水上生活。因此即便不撑船了,也要把那些船用工具放在房间里,放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好像他总有一天会用得着似的。

祖父有一本明细账,日常的开销全都记在上面。但到了后来,记账的日期突然中断了。从出院那天到临死,祖父从未记过一笔账。那阵子,欠他钱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上门还钱。在我们村上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一个人弥留之际,欠债的人务必把欠款一分不少地送上门来。祖父很怕见到那些来还债的人,可他们偏偏要来。祖父总是这样对他们说,我不急着用,你们先留着用吧。有时他甚至像个赖账的人那样,声称对方根本就没有向他借过钱,故而也就谈不上还钱了。他一方面否定存在的事物,另一方面却肯定了那些不存在的事物。我们都认为他是生病糊涂了。

我们只能把祖父的异常之举归结为:疾病引发的精神幻觉。他常常会念叨起那几位已故的兄长,但他已忘却了他们的生年和死期,记不清哪个比哪个大,哪个又比哪个走得早;他还提起许多老朋友的名字,但那些人大半已不在人世了。有一回,他冷不丁地问我叔叔:阿寿来过了么?阿十来过了?叔叔后来告诉我们,阿寿和阿十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那天早晨醒来,祖父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先是惊叫,继而大哭,终于沉默。造物主喊出的第一个字是:光。而祖父喊出的最后一个字是:黑。那时他的手在空中挥动,这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在某段路上摸索了。不久之后,他的手就不再挥动了,像平素那样安然入睡。可他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苏醒过来。我们说祖父这回就像干完了所有的事,正心满意足地睡觉。由于肌体松弛、气管变窄,他进入打鼾和暂时性的无呼吸状态。后来,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脉搏也越来越微弱。村上一位有学问的老人说,人进了死寂之境,灵魂舍此而入彼,于是就有中间存在之身,俗称“中阴身”。我不知道祖父那副情状,算不算中阴身。但医生告诉我,祖父还能够自主呼吸,因此可以证明他的脑部并没有彻底死亡。医生用手电筒照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瞳仁上有一层浆状的眼翳,瞳仁不能由左转到右,或者由右转到左,而只能转到中间的位置。“中间”的意思,是否意味着他正处在生死的临界点上?大约是深夜零时许,祖父发出了大声咳嗽。他开始吐出黏稠的胃液,而且排出了剩余的体液。我想这回死神已经进来了。我的手触摸到了祖父冰凉的脚踝,但我那时竟没有恐惧、惊愕或痛苦的反应。死亡沿着他的脚踝往上升,血色随之消失。祖父的手冰凉、松开,纠结的筋络像一团乱麻。我抻直了祖父的衣角——那些部分已被死亡占领了。死亡继续占领了他的呼吸道,变成一口浊重的气息从他嘴里猛然吐出。那一瞬间,他的肩膀耸起,假牙脱落、弹出;紧接着双眼绽开,两粒精光忽闪一下,就灯焰般熄灭了。父亲把他的眼皮合上,就像合上一本已经读完的书。我從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目睹一个人死亡的全部过程。彼时便抱有这样一种看法:一个人诞生时,通常是脑袋先出来;而死亡则相反:它是从脚底开始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也终于足下。二00一年八月十八日零点二十许,父亲作为长子,向全家人宣布:祖父走了。

清理遗物时,我们发现,祖父的五斗柜里有一件半成新的棉袄,他一直舍不得穿。看得出来,他希望自己在百年之后能留下一件像样一点的寿衣。寿衣,在乐清话里也称耆老衣。

最后的事情

人到晚年就好比时序进入寒冬,忽然之间,天色就暗下来了,对时间,尤其是对时间所带来的死亡的恐惧愈发强烈。那年,母亲刚过六十五岁,看到那些几天前还在广场上甩手跳舞的大妈突然间就倒下了,心里不免怅触。每年清明前后,母亲总会提出买“小房子”的事。这座“小房子”就是她和父亲最后的居所,乡间称之“红坟”。父亲虽然长母亲四岁,但身体健壮,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要跟子女提及此事,也不大喜欢跟母亲就此交换意见。二人说戗了嘴,总要生一阵子闷气。母亲血压一高,父亲又不免担忧。母亲是个悲观主义者,她说,到了这个年纪,不知道自己哪一天要走。事先没有准备,怎么成?我们也觉得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三番两次劝父亲考虑这个在他看来或许难以启齿的问题,但父亲一直没表态。

祖父年过五十,就买了一块坟地。造坟那天,按乡俗,父亲作为长子要睡“金井”。所谓金井,就是一块挖地三尺的土穴。父亲在那里搭了一座帐篷,独自一人睡了好几夜。红坟造毕,祖父摆了十桌酒席。镇上一位丐帮帮主亲自过来掌勺做菜,门头像过节一般热闹。那一天,对祖父来说,就是“生命剩余的第一天”。一个住在平原上的人,想到山中还有一座等待自己入住的“房子”,这是怎样一种感觉?谁要是把这事认真想一遍,此后的每一天与之前的每一天大概就有些不一样了吧。但祖父似乎没想那么多。他在自己的红坟边开辟了一块小小的山园,中秋前后即过去收一次。那里的乌砂土宜种番薯,如果经霜,必是又大又甜。祖父给我们送来番薯时,总要附言:这是坟山上挖来的番薯。

首当造坟,其次买棺。祖母早在耳顺之年就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直到二十四年之后,也就是祖母弥留之际,我们才发现那口棺材早已朽烂。但在推行火葬的年头,这口棺材即便完好,也派不上用场了。棺材,从前也有人唤作寿木或寿材,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有过描述。在乡人的方言中,凡是与棺材搭边的,都不免带有几分贬义:空棺材出葬——目(木)中无人;风箱板做棺材——气死人;棺材里伸手——死要钱;棺材都已经抬到清明桥——来不及了……也许是因为“棺材”这个词带有几分阴气,人们通常为了讨个吉利,就把它称作“百岁”。在祖母眼中,它跟自己躺卧的木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每隔一阵子,她总要到存放“百岁”的柴仓里看一眼,生怕有人偷去似的。而祖父则无法接受在有生之年给自己预备一口“百岁”的现实。直到他自知大限将至时,才嘱托父亲去一趟镇上的棺材铺。出殡前夜,棺材铺老板就用板车把“百岁”运了过来(按老规矩,依旧是棺材头朝前)。我记得那天晚上适逢大雨——夏夜的雨是一种黏稠的黑色胆汁,从老房子的檐头淅淅沥沥地滴落——空棺材搁在院子外雨蓬下的两条长凳上,仿佛一艘刚刚打造好的木船,很快就要上水了。次日涨早潮时分,殡葬工把那具空棺抬到了上间,在里面铺上草席、枕头、红绿被褥,再盛放一些木炭和砺灰。布置妥当,紧接着就是一阵锣响。姑父赶紧给祖父穿上了鞋子,两名殡葬工随即打开冰柜,将祖父抬入棺中。殡葬工让我们退开一些,大约是不让生者的影子落入棺中,以免犯忌。但我们一家人仍然固执地围着棺材,在郑牧师的引领下做着简短的祷告。众人闭目祈祷的间歇,我偷偷睃了一眼躺在棺材里面的祖父,他真的像睡着一般,面容安详,甚至带点红润。一声“阿门”甫落,殡葬工也不晓得咕噜了一句什么,就把盖板砰的一声合上,不轻不重,像是关上了一扇门。这一仪式叫做大殓,俗称“落室”。我觉得“落室”这个词用得尤为贴切。一个人进入棺材,就如同进入一座木屋;下一道程序,就是要进入一座更大的石屋。这就意味着:死者的头发里不会再有阳光了。后来很长一阵子,我都会有意无意地想起(或梦见)那口棺材。在我印象中,紫黑的棺材,总是跟黑暗、死亡、噩梦、咒语、胆汁般的雨水以及别的不祥之物联结一起。

祖父死在祖母之前,是土葬的。及至祖母过世时,已经推行火葬了。也就是说,祖父尚存骸骨,而祖母唯余骨灰。二人生前吵了一辈子,死后虽然同处一穴,但结局不同。父亲说,这回他们再也吵不起来了。

祖父与祖母离开我们一晃就是好多年。每年清明扫墓归来,父母总要说一些把什么都看淡的话。但世事终究无法看淡。活着的时候,关注生前的居所,临老了,不能不关注死后的居所。

正月初二,父亲过六十九大寿时,母亲忽然跟我们说,你们看看,过了年,你父亲就老多了,牙齿掉了,下巴骨也松动了,越来越像你们的祖公爷(祖父)了。父亲听了,有些懊恼,他说,你又要提起买红坟的事了吧。母亲不响了。

事实上,父亲也在暗地里相地。他跟一些同龄朋友去过不少山地。嘴里虽说“靠造化”,心里却很在意。东张西望,皆未相中。其间的复杂心理,我自然是不得而知。有时我想,人死之后倘使突然变成一团烟,在空气中缓缓消散,该是一件多么清爽的事。可是,人人都有一副臭皮囊,好歹也得有个寄存处,于是就有了“阴宅”,有了各种与之配套的说法——其实有土之地,都可以埋骨:孤独山头、龙虎尖头、神前庙后等等,未必就不能变成葬身之地,但民间有了一套约定俗成的说法之后,人们在择墓时也就有所避忌了。父亲也不例外。

清明过后,父亲就决定买红坟了。他看中两座墓园,一座在本镇,一座在邻镇。起初,父母是去邻镇一座叫茗山的山麓相地。同行的,还有同村的老人。一路上,他们谈的都是买红坟的事。话语里不无死之将至的悲哀与生年不满百的无奈。也有羡慕。比如,他们的一位老同学几年前就把一块属于自己的山地辟作墓园,非但把自家高祖、曾祖、祖父、父亲的墓迁到那里团聚,还特意给儿孙预留了一块。清明上坟的时候,那人会指点着墓碑,说这是谁的,那是谁的,跟分房子似的。在他們看来,这样的人生似乎已是得了大圆满。说话间,他们也不忘给负责开车的我指点通往墓园的路径。他们早年来过这一带,但近些年来村镇格局变化很大,车子从国道下来拐进村道时,两人对路径的判断竟出现了分歧。我的手机尚未安装导航软件,对七拐八弯的村道也不甚了然(不过,把导航的目的地设为“某某墓园”,难免会让人心生几分怪怪的感觉)。好在茗山在望,方向大致无误,我们每经过一个村子,都要停车问路。车子进了山旮旯,就是墓园了。风渐渐散开来,树都安静,山鸟在一溜树影里频频啼鸣,仿佛在召唤游魂,那一刻,我们说话的声音似乎都低了半度。之前也曾去过几座墓园,都是因为送葬。唯独这一回,是陪父母来,有点逛的意思。墓园在山麓,跟一座村子紧挨着,阴阳相接处,是一片尚待拆迁的老房子和刚刚修筑的新墓地。进入墓园,到处可见整齐划一的坟墓,那些编号,呈现的是生命彻底物质化之后重新归置的一种形式。在广漠和寂静中沉浸的草木,随风送来午后的幽冷,反倒让人更爱人世的景光了。父亲的同学感叹说,这地方风水那么好,即便不买红坟,也可以当作一次旅游了。可父亲断然没有看风景的心思,看着那一块块涂上黑漆的墓碑,他的表情是凝重的。走到溪桥边,恰好遇见一位风水先生在那里转悠。父母看中一处,便问他,风水如何?风水先生拿着罗盘看了一下说,乐事乐事(意为好的)。但那人走后,父亲就说,这位风水先生可能是这阴宅开发商的托儿,他的话不可信。为什么不可信?父亲说,民间有句俗语:一流看星斗,二流观水口,三流背着罗盘走。那位背着罗盘走的风水先生在我看来,大概就是“三流中的三流”,不过是在这儿摆个样子罢了。父亲的同学笑着对我说,我见过一位老木匠,是自带鲁班尺去相地的,结果他发现所有的公墓都不合老祖宗的范式。瞧你爹那样子,肚子里好像也装着一把尺子。

父母在墓园中逛了一圈,总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妥,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回来的时候,我这路盲竟把车开到一条岔道上,道路越来越窄,最后只能倒着出来。母亲有些不悦,嘀咕了一句:这里路太绕,以后怕是不好找。回家后,父母都沉默不语。心飘着,终究不是件好事。父母信教,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安安稳稳地归主怀抱。而这个怀抱,既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把有形的落在实处,无形的自然有所依凭。

他们讨论了一晚,决定去本镇马鞭山东麓再看看一座新建的墓园。第二天,我就再次开车带他们去那边相地。有位风水先生走过来说,这座山的山脉朝向是“由坤而艮”,龙头主峰则“由乾向巽”,风水很好的。父亲似懂非懂地问,前面有一座南山遮挡,可好?风水先生说,这无妨,南北两山夹峙呈二龙入海之势,外潜八风,内蕴五行。这么一说,父亲还是迟疑不决,带着母亲走了一圈。

午后,山中下过了一场雨,南面的斜坡一片青翠,阳光顺着斜坡流淌下来,在某一瞬间照亮了墓碑上的十字架。光线是温润的,一点儿都不喧闹的。父亲和母亲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过去——好像是先有了光,然后才有这十字架:柔和的阳光与坚硬的大理石在下午三点构成了一幅静穆的画面。就选这里吧。父亲说。母亲点了点头。他们如此快速地作出决定,与其说与十字架有关,不如说与那一片不经意间出现的阳光有关。我是这么猜想的。

看中了一对红坟之后,父母就去墓园管理中心询价。一问,七万,不二价。七万?这么贵。母亲说,还是回去再商量商量吧。父亲说,回去后还能跟谁商量?既然来了,就把这事给定了。一名经理走出来,给我们泡了三杯茶。父亲一边呷茶,一边就开始跟他讨价还价了。七万,不能再少了,经理伸出七根手指说,我们还可以附赠一块刻有照片的大理石墓碑。父亲说,我买中药的时候,从来不稀罕店主给我多添一剂药。经理笑了笑,转身跟业务员嘀咕了几句,就带着抱歉的笑容回到了办公室。母亲也把父亲拉到一边低声说,如果能再降个两三千块钱,我们就定了吧。父亲说,买房子也就住个几十年,买红坟可是要住上百年、千年的,这事不能急,跟他们继续磨吧。那时我便觉得,父亲不愧是生意人出身,不仅肚子里有一把尺子,脑子还有一个算盘。他跟母亲合计了一下,又慢條斯理地坐下,喝起茶来。没过多久,业务员就走过来,微笑着对父亲说,刚才经理给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知道你们都是同一个镇上的人,说是可以打个折扣。然后,他就报出了一个让父母都满意的数字。

红坟买下后,父母都郑重其事地签上了名字。母亲说,这事总算是定了,以后就没有别的事可以牵挂了。父亲听了,冷笑一声。母亲问他为什么发笑。父亲说,从前我们村上有户人家,家境不大好,时常对人说,要是他家能添一个庎橱这辈子就满足了。后来有了庎橱,他又说,如果家里再添个五斗柜就好了。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是,买了红坟,并不意味着这世上的事都已经了结了,以后牵挂的事还多着呢。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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