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贡献不应遗忘
2018-05-21程含
程含
我的外曾祖父田鴻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是一名中国劳工。他到过法国前线,经历过战壕战的残酷。外曾祖父的一战故事究竟是什么样的?我虽然很感兴趣,但也只能通过外公的口述了解到一些片段。一战结束将近一个世纪后,我在英国留学。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留意中国劳工的史料。
2017年11月,一位英国退休老人在家中发现了记录着英军中国劳工旅在一战前线的照片。我将这条新闻给已80岁高龄的外公看。激动的外公也打开了“话匣子”,终于向我讲述起了外曾祖父一战时在法国的经历。小时候外公经常会提起外曾祖父的这段历史,现在外公也已耄耋之年,重新回想起他父亲在法国的经历,更是感慨万千。听过之后,我才了解到,原来一战中的中国人故事,是这样坎坷而珍贵。
招募中国劳工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落后的旧中国无法在帝国主义列强的混战中独善其身,因为当时很多参战国家在中国都有势力范围,而山东更是盘踞着德国的大量驻军和远东舰队。1914年8月,袁世凯向英国驻华公使表示愿意提供5万名士兵加入英国远征军,共同进攻盘踞在山东青岛的德军,以收复该地。但英国人不认为中国士兵有同德军作战能力。为了防止中国通过战争走向崛起,英国人拒绝了中国派兵的建议。1915年,日本提出了企图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迫使北洋政府产生了参与一战提升国际地位的意愿。曾出任袁世凯政府总统府秘书长、随后出任政府内阁总理的梁士诒提出了“以工代兵”的构想:“中国财力兵备,不足以遣兵赴欧,如以工代兵,则中国可省海陆运输饷械之巨额费用,而参战工人,反得列国所给工资,中国政府不费分文,可获战胜后之种种权利。”这个构想希望向协约国派遣30万劳工,并指出越早参加欧战,对中国国家利益和长远发展越有利。
深陷战争泥潭的法国首先回应了中国的设想,其陆军部也做出了同样招募华工的计划。为了不打破中国名义上的中立,这些招募工作都是以民间公司名义进行的。1916年7月至11月,索姆河战役爆发。在这场针对协约国的夏季攻势中,德国人彻底打破了英法首脑短期内结束战争的期盼,13.1万英军、20.4万法军阵亡。大规模的伤亡和战争动员导致英法两国人力资源告急。在1916年的夏天,英国政府终于同意了招募华工的提议,而且认为从纬度上看中国山东地区气候条件和法国类似。山东人体格健壮、踏实肯干,比其殖民地的黑人更加适应法国战场的环境。
生死航线
我的外公叫田福根,1937年出生在上海。但是我外曾祖父田鸿臣却是一名地道的山东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响应北洋政府的号召,远渡重洋去法国当了一名华工。他和14万华工兄弟为协约国的胜利做出了贡献。
据外公回忆,外曾祖父是于1896年2月17日出生在山东成武。成武位于菏泽市东南部,地处鲁、苏、豫、皖四省交界,在当时算是山东比较穷苦的地方。不过我的家族在当时的成武算得上大户人家。外曾祖父兄弟2人,从小在私塾学习,被家里寄托厚望。辛亥革命爆发后,虽然不需要为生计而走出山东,但外曾祖父一直抱有一颗“出去闯”的心。据外公回忆,1916年底英国在威海卫建立了华工招募基地,并沿着胶济铁路开始招募华工。外曾祖父田鸿臣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出成武到了威海卫,又从那里踏上了远渡欧洲的旅途。
外公回忆,外曾祖父曾经告诉他,1917年他们这批华工经过体检和简单训练后,乘坐一艘客轮从威海出发驶向太平洋。在航行过程中,他们还进行过应对德国潜艇的逃生演习。警报响起后所有人必须穿着救生衣跳到海里去,不然就会被关到封闭舱室内。那时还传言有华工被闷死。而外曾祖父则在那时候练就了一身好水性。
据历史资料显示,法国要求华工年龄在20到35岁之间,在录用前和抵达法国后要进行两轮体检。而英国政府要求的华工年龄是在20到40岁之间,同时也有严格的体检标准。当时中国人普遍存在营养不良,以及牙齿不好、眼科疾病等问题。侧面说明了被选上的华工从个人身体素质来说相当不错。这些人分到一个刻有号码的铜牌,表明各自所属的组别,而这些号码将成为以后几年中西方人对他们的唯一称呼。当然,对于落选者,招工单位还会多少发放一点回乡的路费和伙食费。
对于像外曾祖父那样入选的华工,在接受基础训练后最大问题是如何抵达法国。在他们之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通过苏伊士运河或好望角这条向西的路线抵达欧洲的。绝大对数人则是乘坐轮船横跨太平洋,穿过加拿大,然后再继续坐船通过大西洋到达法国。我的外曾祖父就是走的这条向东的旅途。
这趟旅途充满了危险。德国潜艇的威胁与船舱的拥挤,加之晕船带来的困难始终伴随着远渡欧陆的华工们。
根据记载,至少有752名华工因为德国潜艇的袭击而葬身大海。比如1917年2月17日,运送华工的法国客轮“阿索斯”号遭到了德国潜艇的袭击。“阿索斯”号1914年建成,排水量达到12644吨,当时航行在日本横滨到法国马赛这条航线上。当天该轮航至距离马耳他东南321千米处时,被赫尔曼·冯·费舍尔艇长指挥的U-65号潜艇盯上。很快“阿索斯”号就被潜艇发射的鱼雷击沉。当时船上共有1950人,包括船员、中国劳工、一批塞内加尔士兵和包括妇女及儿童在内的平民乘客。其中有476名华工(一说581名)丧生。
当然,对于华工来说,德国潜艇并不是最大的敌人,运输船的恶劣居住环境才是最可怕的。华工所在的舱室往往通风极差,拥挤不堪,每个人所在的空间只有衣橱大小,而饮用水、食品也并非充足。
横穿美洲
外公已经记不得外曾祖父田鸿臣是何时抵达加拿大西海岸的。根据史料记载,从1917年3月上旬到1918年3月下旬,共有84244名华工横穿加拿大登上了东海岸去往法国的客轮。
当时加拿大政府规定,每名进入加拿大的中国人都要交一笔数量不菲的人头税。英国政府虽争取到了免交该笔费用的“特权”,代价则是整趟旅途中华工均不得离开火车踏上加拿大陆地一步。华工的陆上运输由加拿大陆军负责,港口舱位分配则由加拿大海军部负责。在当时美国、加拿大已经参战的情况下,两国军队也在争抢着开往欧洲的船只,而根据英国和加拿大的协议,华工的运输在优先等级上要高于帮助美国运送军队。
华工是从西海岸的温哥华登上美洲大陆的。在经过身体检查后,他们马上登上一列驶往东海岸哈利法克斯的火车。火车的每节车厢都有警卫把守,防止有人跳车偷渡。但是,华工的表现却让西方警卫大吃一惊。一名曾经陪伴大多数华工营过境北美的军官说道,华工是他见过的最守规矩、最优秀的一群人。他们带着自己仅有的一点行李依次排队、井然有序。11月的加拿大是寒冷的,车厢中也只有角落上有一个可以用于烹煮的炉子。每天车厢中的负责人都会领回足够24小时食用的实物,再由华工自行烹煮和分食。他们没有争斗,而是聚在一起取暖或者聊天、拉琴。
加拿大之旅对大多数华工而言绝非美好的。加拿大军队除了对华工严加看管外,甚至不允许他们在宽敞的地方舒展身体,这种情况在冬季运输中或许还不会带来严重问题,但是在夏季运输中则导致了华工的抵制和抗议。夏季的火车炎热难耐,加拿大政府的这一政策成为了变相的虐待。就连英国政府都专门致电加拿大总督要求允许华工下火车适当运动。根据记载,1920年3月11日,一大批华工重新经过加拿大返回中国时,对于为战争做出巨大贡献的这批中国人,加拿大仍然以“不着陆”政策对待。这最终导致了暴动。在华工驻扎的威廉角营地,大约有2000余名华工突破了警卫围困。而加拿大政府则以此通过了1923年的排華法案。
西线的日日夜夜
据外公回忆,载着外曾祖父田鸿臣的船停靠在了法国北部的港口。华工们很快被派往位于法国和比利时交界的西线。英军管理下的华工们负责修复道路、运送弹药并在前线附近挖掘战壕。为此华工们必须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这些华工大多从未出过国门家里世代务农。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因为招工合同上给出的“优厚”待遇才来的,几乎没人会想到等待他们的是战地。面对飞机投下的炸弹、排山倒海的炮击甚至是飘来的毒气,许多华工都惊慌失措。
外曾祖父曾经在向外公讲述这样一件事情:当时他和一些老乡因为挖掘战壕,当晚就睡在堑壕之中,夜晚突然遭到了德军的炮击。但此时华工们对于炮火都已经习以为常,也因为劳累没有向后撤出堑壕。外曾祖父睡梦中感到身边的老乡将脚搁在自己的身上,但他略表不满后又睡了过去。没想到醒来才发现,将腿搁在自己身上的老乡早已被昨夜炮击的流弹击中死去。
一战中后期,随着重机枪、坦克、飞机、飞艇、毒气等武器的投入使用,战争的残酷性加剧,而华工们正是在这样一个时期加入战局的,可想而知他们所要面对的是何等的危险。在空袭和炮击的死亡威胁下,华工们称炸弹为“德国鸡蛋”。
英国管理下的华工大多数时间都在挖战壕,英国军官对于华工们的挖掘能力无不推崇备至。有军官评价道华工是前线最好的工人:他们身体强壮、对工作的热情和期盼使得他们更为可贵;他们不惧炮火,能够高强度工作。另有一名英国军官在信中写到“中国人能够胜任任何工作,有时比英国人做的还要好。所有这些都使我坚信,如果中国同意了,如果所有中国人能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去奋斗,中国能在任何领域征服全世界。这个国家的财富、资源和智慧至今仍在沉睡,想想就令人生畏。”一名管理过包括英国、印度和中国劳工的英军指挥官证实,“华工一天能够挖掘200立方英尺的堑壕土,印度人是160立方,而英国人只能挖到140立方。”这样的评价远非个例,也说明华工确实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此外,一些法方管理下的华工,因为掌握了专业技能而被成体系地作为坦克、飞机的整备技工,而出现在了坦克与飞机的一战影像中。
战火与偏见
据外公回忆,外曾祖父曾经说过一些关于华工的英勇事迹。山东人往往很重情义、讲义气,从一地出来的同乡会一般会更加团结。他们不仅相互扶持,也将这种情义传播到了待他们并不十分友好的协约国部队中。
华工们的这些英勇事迹是真实存在的。据记载,一名叫王玉山的华工扑灭了一处堆积弹药附近的火灾,避免了一场严重的爆炸事故,并因此获得了军功奖章。一名孙姓华工冒着生命危险将燃烧中的军列车厢和整列火车分离,避免了事故的发生。皮卡迪战役期间,华工们甚至用手中的工具同德军战斗,保护了受伤的英军指挥官并最终坚持到了援军的到来。华工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救下了该名指挥官。事后这位指挥官直呼“我的命是我手下的华工给的”。曾有一个华工团在德军进攻时拒绝离开战场并恳求得到钢盔和武器同德军交战。当时驻伦敦公使馆的潘连茹外交官在某个华工团演讲时突遇空袭,但华工们坚持听完演说再隐蔽,并宣称“吾辈不畏炸弹”!
尽管华工们自身所处的环境十分艰苦,许多华工们仍向因战火颠沛流离的欧洲人施以援手,包括捐助自己的毛毯给难民。
外公回忆,外曾祖父田鸿臣比较喜欢同人打交道,即使对方是外国人也不拘束。其实对于几乎所有的华工,尽管饱受战火摧残,但异国仍是充满了各种新奇的。外曾祖父专门对自己遇到过的各国士兵做过评价,“法国人待华工不错,美国人崇尚自由,唯独以绅士自居的英国人待华工最为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