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梧而去
2018-05-19袁道一
袁道一
01
土老师教我的时候,已经从代课老师过渡为民办老师。土老师在我们眼里和一个农民没有两样,晒得黑黝黝的,头发也乱蓬蓬的,很多时候看到他在土砖垒的讲台上唾沫横飞地教我们认字,我都很担心他头顶那一蓬乱草里飞出一只麻雀。土老师喜欢在讲台上来回走动,一只裤腿高,一只裤腿低,黑不溜秋的腿肚子上还沾着黄泥巴,估计是刚从田里或土里拔出腿,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上课。瞧他那来来回回的匆忙模样,我想起踩到了牛绹的黄牛,左边走几步扯起疼,右边走几步扯起疼,不走又不甘心,于是左左右右地换脚换个不停。
土老师虽说是老师,但比扎实当农民的还像个农民。他老婆是个病秧子,下不得地,出不得汗,连菜土都是土老师一手一摸做的,她只能在家里煮饭菜。尽管土老师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可是大的出去工作了,中间的在读高中,小的还在和我们读小学,谁都帮不上忙。
他恨不得多出几双手,也恨不得把月亮天天支在他头顶照亮他打夜工赶各种活计。在月亮很好的夏夜,我们坐在石拱桥上听老人扯白话,天南地北天上地下的奇闻轶事在我们听来都觉得新鲜好奇,但听久了瞌睡虫钻入我们的身体,听着听着昏昏欲睡。
这个时候,有大步流星的脚步声响起,一下扯醒我们的梦。土老师从石拱桥上过路回家,疲惫至极的他见到桥上歇息的熟人,颔首浅笑,不做丝毫停留,估摸着还没吃晚饭呢。他那长长的影子像一根绳子一样扭动,我们抓紧起身回家,怕第二天起不来上课挨打。
我们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土老师的农活实在是干不过来。有一天上课,他突然宣布要我们去给他扯稗子。我们听说不要上课很开心,一窝蜂地拥到了土老师的田边。
土老师先给禾苗施肥,雪白的尿素被他抓起抛撒在空中,落在禾苗脚下。施肥完毕,土老师要我们下田,给禾苗扯脚边的水草等杂草,看到稗子就分扯出来。一开始,我们干得很起劲,干得很认真,一丘田还没弄完一半,突然有女同学惊叫起来:脚上有蚂蟥!我们纷纷仔细看自己的腿脚,一个个接二连三地叫起来,蚂蟥吸在我们的小腿肚上,有些已经吃得滚圆滚圆的。滚圆的一扯下来,掉进水里迅速游走了。麻烦的是那种吸得还不多的蚂蟥,牢牢地粘在腿上,怎么扯也不肯松开。
好些女同學吓得花容失色,哭喊着上到田埂上。好不容易蚂蟥扯脱了,血迅速流满了腿肚子。我们都听老人说过,蚂蟥最可鄙了,它吸多少血还要流多少血。蚂蟥的命最硬,哪怕切成两截,一入水照样游得欢快。
对于我们的大呼小叫,土老师充耳不闻,他躬身在田中央,一刻也不停地劳作着。我们在田坎上站一会儿,望一会儿天,抓一会儿蜻蜓,最后觉得很不好意思又下田,但干活明显马虎了,主要精力放在盯蚂蟥咬没咬自己,对于要干的活敷衍了事。有时候稗子和禾苗缠绕在一起,我们用尽全力全部扯了出来,胆小的还把扯出来的禾苗栽进原地,胆大的干脆扔在了田里。
干完活,我们每个人的脚都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02
土老师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学习成绩特别优异,前面三个孩子都考学出去,成为无数人艳羡不已的吃国家粮的人。特别是土老师小儿子从武汉毕业分配到市郊区,不出两年就当上了街道办事处副主任,混得风生水起。
土老师一年到头在春节前后是最有神采的,特意穿着干净衣服,脸上带着酒意未散的红光和大伙儿打招呼。他也时不时主动递上孩子们给他带回来的城里好烟,接过烟的都纷纷说好话:搭帮你,我们也抽根城里的好烟。 土老师连忙制止说:“别介(这)样,一年到头我到你们的屋里喝了几多酒哦!”一番客套之后,土老师揣着好烟走向下一家,乐此不疲。
土老师平素喜欢家访,白天没有时间,选择在夜间进行。
劳累一天的土老师顾不得一身的疲倦,利索地闪进学生家的堂屋,坐在长凳上和学生家长扯起孩子的学习情况。那年头,山窝里飞出金凤凰,家家户户都有这光宗耀祖的想头。土老师来家访,无非有二,一则是孩子学习成绩不错,勉励继续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二则是调皮捣蛋,需要严加管教。无论是哪一种,家长见到土老师上门,都会从自家的酒坛子里舀出一壶好酒招待。有无好菜不重要,一碗水酒也是待客的礼数。
土老师喝酒很讲究,不会一直端着碗不放,而是抿一口很认真地把碗轻放在桌子上,一小口下肚闲聊几句,又很认真地端起碗,如此反复,绝不着急鲁莽。这等架势,我在很多年以后才找到确切的形容词:古风。
03
年月如草。土老师执鞭的身影晃动在乡村的晨光里,我看到一只野鸽从操场上两棵葱郁的梧桐树上飞上湛蓝的天空,它的翅膀闪着圣洁的光,在高处,在干净而辽阔的明媚里,特别空旷而幽远。这一幕,土老师估摸也看到了,他凝视了好一会儿,甚至微微抬起来头颅。
土老师上课时候戴着一个眼镜,大黑框的,有时候眼镜跌到鼻梁上,他就低下头,鼓起眼睛瞪向我们。走出学校大门,土老师就摘下眼镜赶忙做农活。戴眼镜干农活,即便是土老师受人尊敬,在没有啥子好娱乐的当时也会成为农闲歇凉打趣的对象。土老师不想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一段时间,土老师的眼镜估计是掉到地上打碎了,又没去配,眯着眼看课本。
一个黄昏,我趁天没黑赶写作业。父亲那天不知怎么就早回了家,绕到我背后,左看右看。我心底一阵发虚,为了夜里好去和伙伴们打野仗,抄写的字迹缭乱得如道士画的符。“你错了一个字?”父亲发问。听到没说我的字,我心里安稳了许多,底气十足地回答:“土老师教的,不会错!”“那你读给我听!”“县花一现。”“土老师真这么教的?”“没错!”“县花,还市花呢,错了,应该是昙花一现。”“土老师说是县花一现就是县花一现。”尽管父亲当过八年兵,还做过文书,可是我相信土老师。我和父亲争执不休,父亲气得只差没抡起巴掌扇我。
第二天,我找到土老师,说起和父亲的争执。土老师听了,好一会儿没吭声。上课时,土老师讲新课之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诚恳地说:“昨天我没看仔细,教错了一个成语,把昙花一现误认成了县花一现。我向大家承认错误。大家以后切不可读白眼字。”然后,土老师以此为例,对我们进行了一番知错就改的教育,还告诫我们不要读白眼字,断不可高字读一截,宽字读一边。
04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
土老师在市郊区工作的小儿子忽然出现意外,陪客应酬,在二楼包间开窗透气,肚内酒水上涌,弯腰低头呕吐,竟然从窗户翻落,跌至地面,猝然离世。
满村的荣光化身一个骨灰盒,回到故乡。土老师满脸惨白,还是硬撑着按照乡下习俗给孩子做道场。道场热热闹闹,三天三夜,土老师一刻也不歇息,手上的烟都没有歇火过,一根接一根。临上山,土老师坚持不肯简陋地安葬孩子,把自己准备好的那口棺材让了出来,锣鼓喧天,一路风风光光地上了山。
等一切退潮般散去,土老師两眼一黑,歪倒在地,身边的族老连忙扶起他,只见土老师喷出一口血水,吓坏了周边的乡亲。乡亲们要抬去村卫生室,土老师摇头,让人扶进房间。土老师一睡三天,再度走出房门,骨瘦如柴。这期间的悲恸,吸走了一个人的精血。乡亲们看到土老师,无语慰藉,只能默默地吐出一口长气,砸落在土老师的背后,消遁于时光之中。
我们以为土老师要过一段时间才有心思给我们上课,可才过一周,土老师拖着瘦削的身影站在讲台上。他双眼还是浮肿,面带菜色,声音嘶哑如锯,一声似乎没了,一声又不知从何处丝丝缕缕冒了出来。实在是讲不出声来,土老师扭头盯住窗外的那两棵梧桐树,好像上头有一只栖息的凤凰。阳光很好,投过茂密的树冠,调皮地在树干上枝叶间乃至地上忽隐忽现。我们这一班乡里伢子第一次被土老师沉默的悲哀深深击中,谁也没有趁机耍小动作,都规规矩矩地端坐着,仿佛风和日丽之下山坡上的小草,腰杆不粗但都挺直的,精气神格外好。良久,土老师转过头来,我们分明看见了他深陷的眼窝里缀着两颗珍珠,有些晶莹发亮。
05
来年春夏之交又出了事情,倒不是土老师的孩子们,而是土老师。土老师白天还给我们认认真真地上课,半夜时分,土老师老婆起床上厕所发现不对劲,土老师已经一身冰冷。慌乱之后,族人在家门口放了一串爆竹,意味着此家有人去世。村子里老人不少,一开始谁也不知是土老师。第二天黎明,消息传开,一村子的人包括隔壁村子的很多人水一样汇聚在土老师家门口的晒谷坪上。
接下来,乡间各种葬礼在族老主持下有条不紊地推进,等到入殓才发现,土老师的“千年屋”没有,这可急坏了族老,连夜叫齐村子里的木匠赶制。锯木声、砍斫声、吆喝声四起,这等珍视前所未有,吸引了不少老老少少观看。赶制到天快亮,为首的师傅发现还少两块主要的底板,这种底板必须要直径大的木板。于是,在土老师屋里屋外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根合适的木头。师傅愁得头大,这时,雷声和闪电就像一匹匹快马,马蹄过处,乌云被击得七零八落,下起滂沱大雨。木匠们赶紧把下好的木料收到屋檐下,蹲在一起躲雨和想缺失的木料。大雨足足下了两个小时,这不足为奇,出奇的是雷电大作,一阵比一阵凶狠,长长的闪电打在村外的大地上,让人油然而生惧意。
雨渐渐小了,天空也微微露出曙色。族老焦头烂额之下,只得问土老师的近亲们谁家有大木料,近亲们支支吾吾,估计一来是没有,二来有也不想奉献出来。场面一下变得谁也不吭声,只有坪里的水在静默地流淌。这时,住在学校的王老师来了,他很惊恐地向在场的人说起:这雷打得太大,那两棵梧桐树都被打断了!梧桐树那么大居然被闪电打折,大伙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惊恐不已。族老一拍大腿,这不有了!这是天意,上天给土老师送来的“千年屋”木料!
上山的路上,人潮汹涌,前后左右邻村的人都赶来送土老师最后一程。土老师的棺木只油漆了两次,不够透亮,但谁也不觉得寒碜。每个人都肃穆庄重,步伐沉重,缓缓而行。从送行队伍的后尾望去,那两块梧桐木做的底板好像一只凤凰的翅翼,托举着土老师。
给所有的失去一个温暖的结局,很多年后,村里人还在念叨土老师,论及他和梧桐的情缘。这么多年过去了,村子里再也没有长过一棵梧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