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宝
2018-05-19朱天心
朱天心
李家宝是只白面白腹灰狸背的吊睛小猫,之所以有名有姓,是因为他来自妹妹的好朋友李家,家宝是妹妹给取的名儿,由于身份别于街头流浪到家里的野猫狗,便都连名带姓地叫唤他。
李家宝刚来时才断奶,见妹妹又抱只猫进门我便痛喊起来,家里已足有半打狗三只兔儿和一打多的猫咪!我早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宁爱清洁有条理的家居而早疏淡了与猫狗的厮混,因此一眼都不看李家宝,哪怕是连爸爸也夸从未见过如此粉装玉琢的猫儿。
有了姓的猫竟真不比寻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颗花生米似的时常倦卧在我手掌上,再大一点年纪,会连爬带跃蹲在我肩头,不管我读书写稿或行走做事,他皆安居落户似的盘稳在我肩上。天冷的时候,长尾巴还可以绕着我脖子正好一圈,完全就像贵妇人大衣领口镶的整只狐皮。
如此人猫共过了一冬,我还不及懊恼怎么就不知不觉被他讹上了,只忙不迭逢人介绍家宝的与众不同。家宝短脸尖下巴,两只粼粼大眼橄榄青色,眼以下的脸部连同腹部和四肢的毛色一般,是纯白色。家里也有纯白的波斯猫,再白的毛一到家宝面前皆失色,人家的白是粉白,家宝则是微近透明的瓷白。
春天的时候,家中两三只美丽的母猫发情,惹得全家公猫和邻猫皆日夜为之轻狂,只有家宝全不动心依然与人为伍,为此我很暗以他的未为动物身所役为异。再是夏天的时候,他只要不在我肩头,就高高蹲踞在我们客厅大门上的摇窗窗台上,冷眼悠闲地俯视一地的人猫狗,我偶一抬头,四目交接,他便会迅速地拍打一阵尾巴,如同我与知心的朋友屡屡在闹嚷嚷的人群中默契地遥遥一笑。
家宝这些行为果然也引起家中其他人的称叹,有说他像个念佛吃素的小沙弥,也有说宝玉若投胎做猫就一定是家宝这副俊模样。我则是不知不觉间把家宝当作我的白猫王子了。
曾经在感情极度失意的一段日子里,愈发变得与家宝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妹妹突然发现,问我怎么近来所写的小说散文乃至剧本里的猫狗小孩皆叫家宝,妹妹且笑说日后若有人无聊起来要研究这时期的作品,定会以此大做文章,以为家宝二字其中必有象征意义。我闻言不禁心中一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仅仅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满心盼望一觉醒来家宝就似童话故事里一夜由青蛙变成的王子,家宝是男孩子的话,一定待我极好的。
这之后不久,朋友武藏家中突生变故,他是飞F-5E的现役空军军官,新买的一只俄国狼犬乏人照顾,便转送给我们了。狗送来的前一日,我和妹妹约定谁先看到他谁就可以当他的妈妈。是我先看到的,便做了小狗“托托”的娘。托托刚来时只一个多月,体重五公斤,养到一年后的现在足足有四十公斤,这多出来的三十五公斤几乎正好是我的零食和买花的零用钱,而耗费的时间心力更难计算。
托托的到来,以前和家宝相处的时间完全被取代。由于家里不止一次发现家宝常背地里打托托耳光,不得不郑重告诉家宝,托托是娃娃,凡事要先让娃娃的。家宝只高兴我许久之后再与他说话,连忙跃上我的肩,熟練到我随口问:“家宝尾巴呢?”他便迅速拍打一阵尾巴,我和他已许久没玩这些了,而他居然都还记得,我暗暗觉得难过,但是并没有因此重新对待家宝如前。
家宝仍然独来独往不理其他猫咪,终日独自盘卧在窗台上,我偶尔也随家人斥他一句:“孤僻!”真正想对他说的心底话是:现在是怎样的世情,能让我全心而终相待的人实没几个,何况是猫儿更妄想奢求,你若真是只聪明的猫儿就该早明白。
但是只要客人来的时候,不免应观众要求表演一番,我拍拍肩头,他便一纵身跃上我肩头,从来没有一次不顺从我。众人啧啧称奇声中,我反因此暗生悲凉,李家宝李家宝,你若真是只有骨气的猫儿,就不当再理我再听我使唤的!可是家宝依然一如往昔,除了有时跟托托玩打一阵,不经意跟他一照面,他两只大眼在那儿不知凝视了我多久,让我隐隐生惧。
家宝渐不像以前那样爱干净勤洗脸了,他的嘴里似乎受了伤,时有痛状,不准人摸他的胡子和下巴一带,因此鼻下生了些黑垢,但就是如此,家宝仍然非常好看,像是有风度修养的绅士唇上蓄须似的,竟博得“小国父”的绰号。而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日益消瘦。
元宵晚上家中宴客,商禽叔叔的小女儿奴奴整晚猫不释手,自然我也表演了和家宝的跳肩绝技,奴奴见了自是抱着家宝喜欢得不知怎么好,妹妹遂建议把家宝送给奴奴,反正家宝是最亲人且尤须人宠惜的,现在遭我冷落,不如给会全心疼他的奴奴好。我想想也有道理,一来奴奴果真是真正爱猫,非如其他小孩的好玩没长性,二来趁此把长久以来的心虚愧歉作一了断,至于家宝要生离此地——到底是猫啊!此一去有吃有住,断不会如人的重情惜意难割舍吧,便答应了奴奴。
临走时找装猫的纸箱绳子,家宝已经觉得不对,回头一眼便看到躲在人堆最后面的我,匆乱中那样平静无情绪的一眼,我慌忙逃到后院痛哭一场。
忍到第二天我才催妈妈打电话问问家宝情况,说是刚到的头天晚上满屋子走着喵喵叫不休。现在大概是累了,也会歇在奴奴和姐姐肩上伴读。我强忍听毕又跑到院子里大哭一场,解猫语若我,怎么会不知道家宝满屋子在问些什么呢。
一星期后,商禽叔叔把家宝带回,说家宝到后几天不肯吃饭。我又惊又喜地把纸箱子打开,家宝已经不再是家宝了,瘦脏得不成样子,我喂他牛奶替他生火取暖擦身子,他只一意地走到屋外,那时外面下着冷雨,他便坐在冷湿的雨地里,任我怎么唤他他都恍若未闻。我望着他呆坐的背影,知道这几天里他是如何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了,不错,他只是只不会思不会想的猫,可是我对他做下无可弥补的伤害则是不容置疑的。
由于家宝回到家来仍不饮食且嘴里溢出脓血,我们忙找了相熟的几位台大兽医系的实习大夫来检查,说家宝以前牙床被鱼刺扎伤一直没有痊愈且隐有发炎,至于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恶化到整个口腔连食道都溃烂,他们也不明白。
原因,当然只有我一人是清楚的。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照医生指示替家宝清洗口腔和灌服药剂牛奶,家宝也有恢复的迹象。但是那天晚上天气太冷,我特别灌了一个热水袋放在他窝里,陪着他,摸了他好一会儿,他瘦得像个生了故障破烂了的玩具,我当下知道他可能过不了今晚,但也不激动伤悲,只替他摆放好一个最平稳舒适的睡姿,轻轻叫唤他各种以前我常叫的绰号昵称,有时我叫得切,他就强撑起头看看我,眼睛已经睁不圆了,我问他:“尾巴巴呢?”他的尾巴尖微弱地轻晃几下。他病到这个地步仍然不忘我们共同的老把戏,我想他有一丁点体力的话,一定会再一次爬上我的肩头,重要的是,他用这个方式告诉我已经不介意我对他的种种了,他是如此有情有义有骨气的猫儿。
次日清晨,我在睡梦中听到妈妈在楼下温和地轻语:“家宝最乖,婆婆最喜欢你了噢……”我知道家宝还没死,在撑着想见我最后一面,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下楼,倒头又迷糊了一阵,才起身下去,家宝已经不在窝里,摸摸热水袋,还好仍暖,家宝这一夜并没受冻。
我寻到后院,见妈妈正在桃树下掘洞,家宝放在廊下的洗衣机上,我过去摸他、端详他,他还暖软的,但姿势是我昨晚替他摆的,家宝眼睛没合上,半露着橄榄青色的眼珠,我没有太多死别的经验,我只想暖暖他,凑在他耳边柔声告诉他:“家宝猫乖,我一直最喜欢宝猫,你放心。”便去拨他的眼皮,就合上了,是一副乖猫咪的睡相,他的嘴巴后来已经快被我医好了,很干净洁白,又回到他初来我们家时的俊模样,可是,我医好了他的伤口,却不知把他的心弄成如何的破烂不堪。
家宝埋在桃树下,那时还未到清明,风一吹,花瓣便随我的眼泪闪闪而落。现在已浓荫遮天,一树的桃儿尖已泛了红,端午过后就可摘几个尝尝鲜了。
我常在树下无事立一立,一方面算计桃儿,一方面伴伴坟上已生满天竺菊的李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