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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往事

2018-05-19毛子

十月 2018年3期
关键词:母亲

毛子

母亲属鸡,今年本命年。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按男虚女实的计岁旧制,母亲今年是个坎。不过,母亲一辈子生活俭朴,起居规律,身子骨还算硬朗,加上平素行善积德,这个坎她迈得过去。

毕竟,母亲是老了。

近几次回家,母亲会盯着你看上好一阵,怯怯地问:“你是哪个屋里的?”过后想起来,又歉意地拉起你的手,连连道歉:“看我这记性!看我这记性!你是我屋里的啊!”一脸孩童的羞赧半天退不去。

当医生的大妹夫提醒:母亲正在告别记忆!话说得文气,也说得明白。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记忆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更无法接受母亲会独自走进那个世界。小时候在星空下歇凉,母亲每每一口气背下屈原的《离骚》和《九歌》,母亲的同学都说读书时她记忆力最好,母亲怎么可能失去记忆呢?

妹夫说在医学上目前无法治愈,甚至延缓的方法也不多。我感到一种凉到骨髓的无助和无奈!我不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母亲走进那个没有记忆光亮的黑洞!我要记下母亲的那些往事,让她一遍一遍阅读,以唤回她逝去的记忆……

母亲小姐出身丫环命,是个典型的富家穷小姐。

母亲的外婆家很富有。老辈人说澧州城出北门,沃野数十里,当年大多是向家的田土。向家便是母亲的外婆家。湘西北一带,说到富甲一方,安福的蒋家、界岭的向家,在当地有口皆碑。蒋家便是丁玲的老家。后来有考证说,兵败亡命到石门夹山寺的李自成,将家人和财富安置在距夹山几十里外的安福,改姓为蒋。能与当年的蒋家齐名,可见母亲外婆家不只是一般的有钱人家。

有一回,聊到《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我外婆家有新旧两个园子,每个都有大观园那么大。尽管母亲淡淡的语气不像吹牛,但母亲离开外婆家尚早,孩子对空间的记忆往往会夸大许多。母亲见我怀疑,便说有一年躲日本飞机,国军一个团的官兵及武器粮草,藏在老园子里,日本飞机竟没有找到一个兵。大学时我去了一趟界岭,在母亲描述的老园子前待了许久。园子解放后分给了农民,据说住了一个生产队的人。我去时绝大多数住户已搬走,房屋坍塌得不成样子,只是轮廓还在。前面一口巨大的水塘,呈腰子形横在一座陡峭的山峰前,老园子便建在山水之间一块开阔的平地上。主人在水塘上修了一条路,路上建了一座吊桥,如果将吊桥拉起来,外人除非游泳才可能进到园子。一位靠在断墙边晒太阳的老人告诉我,当年贺龙率兵攻打澧州城,有当地人点水,建议贺龙中途攻打向家园子,顺手牵羊捞些金银粮草回去。据说贺龙一看,园子不好打,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误了攻打澧州的正事,老园子侥幸躲过一劫。母亲的记忆也好,老人的传说也罢,如今已都不可以确考,不过向家的富甲一方,却是毋庸置疑的。

母亲的母亲嫁到戴家,乡邻公认是明珠暗投。母亲的父亲家姓戴,那时已家道中落,除了一块进士及第的鎏金大匾,当年的尊荣已所剩无几。

母亲的父亲很上进,立志中兴家道,重振门庭,于是投笔从戎。先入黄埔,后进南京陆军大学,在民国纷繁复杂的军阀谱系中,算得上嫡系正统。母亲的父亲身在军旅,平常难得回家,年幼的母亲没和父亲见过几面。

作为向家大小姐的母亲的母亲,似乎并不在意夫君的这份志向,也不抱怨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更乐意生活在娘家的老园子里。母亲便一年四季待在向家的时候多,住在戴家的日子少。

记忆中母亲的舅舅很多,有在外念洋书并出洋留学的,也有在当地任县党部官员的,还有在家什么都不做,成天酗酒烧烟、纳妾收小的。舅舅们各忙各的,没人关注这个寄居向家的外甥女,甚至对嫁出门的妹妹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冷漠。婶娘们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虽有外婆疼爱,母亲和母亲的母亲都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尴尬和郁闷。没多久,大约是母亲三四岁时,母亲的母亲抑郁而死,将母亲孤零零地扔在了向家。

谈及母亲的母亲的死因,一位婶娘隐约告诉母亲,说母亲不是戴家的骨肉。言下之意是向家大小姐另有所爱,而且与戴家公子是奉子成婚。那时母亲尚小,并不明白这事意味着什么,对她的命运会有什么影响,只当是婶娘们惯常的饶舌。懂事后母亲想起向家的这则飞短流长,又觉得将信将疑,因为母亲对婆家的冷淡,父亲对母亲的疏远,除了家世和个性的原因外,似乎另有隐情。多年后母亲和我说起,我倒觉得以向家当年的家世与家风,大小姐以爱情抵抗婚约,做出点红杏出墙的壮举,似乎也在情理中。

这件事的后果是苦了母亲。母亲的父亲不久便续弦再娶。有了上次迎娶富家千金的教训,这次娶了一位贫寒人家的女儿,并很快生下一男一女。在这个新组建的家庭里,母亲成了外人。母亲的父亲依然在外戎馬倥偬,继母带着三个孩子在家。即使继母不是生性刻薄,母亲在家也要带弟妹,洗尿片,打猪草……

母亲的外婆去世后,母亲成了真正的孤儿。在富有的向家和败落的戴家,母亲都是无人疼爱的无娘崽!就在外婆死去的那一刻,“家”便在母亲的情感世界中彻底坍塌了。

母亲辍学在家,一边细心照料弟妹、侍奉继母,一边热切地盼望军旅在外的父亲回来,她相信在外做官的父亲,一定会支持自己返校读书的想法。

母亲住在向家时,已经发蒙读书。起先是在私塾,之后是在新式学校。新校是母亲的三舅创办的。国立湖南大学毕业后,三舅原打算留学欧洲,适逢二战爆发,欧洲一片战火,只好回到老家。三舅不愿像其他舅舅那般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便拿出自己名下的家产办了一所新式学校,一方面想用新式教育培养向家子弟,以使其免重蹈父辈覆辙,另一方面收教乡邻学童,也算报效桑梓。开学那天,三舅将母亲从昏暗的私塾里拉出来,带进敞亮的新式教室,开启了母亲的学校生活,也由此奠定了母亲对三舅的好感。在母亲数十年的人生里,三舅是唯一一个母亲在心里敬重和感激的向家人。母亲的外婆去世后,母亲回到戴家,没能再返学校。其间三舅到过一次戴家,希望将母亲带回学校。母亲的继母一面客客气气地招呼客人,一面将弟妹打得大呼小叫,一会儿喊母亲换尿布,一会儿呼母亲剁猪草,忙得母亲团团转。三舅的话没说出口,便被戴家那忙乱的场面堵回去了。

母亲指望在外从军为官的父亲回来,相信父亲一定会同意她返校读书。她虽然不知道父亲在外当多大的官,但父亲曾就读黄埔,而黄埔在母亲那辈青少年心中,是一个神圣的殿堂。然而就是这位黄浦毕业的学生,彻底摧毁了母亲的读书梦想。“一个丫头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就在家里好好带弟妹,过两年找个人嫁了!”父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将母亲滚烫的心,冻成了一块冰疙瘩,之后几十年也没有化开。不再读书也罢了,还要草草地嫁出去,十三四岁的母亲忽然醒悟,她真不是戴家的骨血。

母亲一声没吭,却止不住泪水决了堤一般地往下流。半夜,母亲跑到生母的坟头,撕心裂肺地大哭,哭到不能再流出一滴眼泪,不再发出一丝声音……下弦月牙从絮状的云层中露出来,清冷地照着杂草蓬乱的坟头,远近的松涛呜呜地吼着,像波涛也像鬼叫。母亲蜷缩在坟头,那么弱小,那么孤单,孤单得像夜风中飘飘荡荡的一根游丝,黑压压的树林里一明一暗的一点萤火,无所寄寓,无所依傍,只有茫茫苍苍的天地任其漂流!

从败草丛生的坟头出发,母亲星夜兼程去了澧州城。先考上了澧县简师,后来又考上了桃源师范学校。从此,母亲作别了繁华的向家和败落的戴家,再也没有返回,甚至没有遥遥地回望一眼。

在近代,无论在湖湘教育史,还是革命史上,桃源师范都是一所名校。民国总理熊希龄曾在该校主持教务,武昌首义将军蒋翊武、民国政治领袖宋教仁、著名文学家丁玲等,都曾就读于此。母亲能考入桃师读书,算是圆了梦想。对于母亲而言,桃师不仅是学习的新起点,更是精神朝圣的起点,是摆脱封建家庭奔向新制度、献身新时代的起点。刚迎来解放的桃师,人人热情洋溢,处处生机盎然,在人生暗影中待久了的母亲,第一次感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敞亮心情,接下来的校园生活,大抵也是母亲一生中最自由舒展的日子。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湖南师院后,母亲嘱咐我去拜访在该校工作的几位伯伯叔叔,那是母亲在桃师时的同学。听说我是戴洁松的儿子,一个个奔走相告,仿佛见了久违的亲人。在后来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我一次又一次听伯伯叔叔们说起桃师求学时的掌故,主题都是当年的母亲。后来他们之间有了走动,每回聚会,我都能从伯伯叔叔们已不清澈的眼神中,看到母亲学生时代如花如朵、青春激扬的靓丽身影。

母亲那时十六七岁,是学生会主席,也是学校的歌星,被誉为桃师郭兰英。在那个时代,郭兰英是全社会的偶像,以她来喻母亲,可见母亲当时在学校受追捧的程度。母亲嗓子亮有歌星范,这一点我在童年里几乎天天见识。嗓子是否好到可以与郭兰英媲美,儿时的我无法鉴别,然而母亲的美丽,却是郭兰英没法相比的。那时的母亲看上去有些像秦怡,端庄贤淑而又充满灵气。去年在党校学习时,遇到了桃师的现任校长。他听说我母亲是桃师的学生,竟在学校的档案室里找到了母亲六十多年前的学生档案,其中有学籍表,是母亲用毛笔填写的,一笔颜体小楷十分漂亮,还有一张照片,短发、大眼,一丝浅笑含蓄中透出自信。嘴角微微后翕,似乎是为了藏着稚气,又似乎是为了敛着灵性。照片虽已泛黄,边缘叠了好些白斑,但岁月的斑痕依然掩不去照片上母亲青春的光彩。

在偏远封闭的桃源县城,母亲有这样一张俏丽的面孔,一副亮丽的歌喉,加上若有若无的大家小姐气质,同学们如星如月地追捧倒也自然了。母亲学习刻苦,记忆力又好,屈原《离骚》《九歌》之类的诗词,可以倒背如流。假期母亲无家可回,便独自留在学校苦读。伯伯叔叔们说,每回考试,母亲都是第一名。

临近毕业,同学们忙着报考大学,有报武大的,有报湖大的,更多的是报湖南师院,只有母亲报考了上海音乐学院。得知母亲以优异成绩通过了考试,女同学羡慕中略带忌妒,男同学欣喜中略带失落。后来同学们的录取通知书陆续到了,母亲的却迟迟没有收到。直到毕业离校的前一天,校长将母亲叫到办公室,告诉母亲政审没有通过,因为母亲的父亲率领潜伏特务攻打乡公所,被人民政府枪毙了!

时至今日,母亲从未跟我谈及那个时刻。也许这块人生的伤疤,母亲一辈子都不愿意再次撕揭!一位当年和母亲同寝室的阿姨告诉我,那一晚上母亲都在清行李,几本书,几个笔记本,几件换洗校服,母亲翻来覆去倒腾了整整一晚上,母亲没流一滴泪,没叹一声气……

大概就是在那个晚上,年轻的母亲洞悉了自己的命运!自己决然叛逆的那个家庭,其实永远也逃不出,她用一个夜晚逃离了那个家,也逃离了那个旧的制度,却要用一辈子来证明那一次叛逃的真实与真诚。母亲的生命之舟逃离了旧有的码头,却始终驶不进她理想中的新港湾,只能孤寂地漂荡在无边的大海上!

母亲离家后再没回去过,也没和戴、向两家人联络,并不知道在外从军的父亲一九四七年解甲歸田赋闲在家,不知道他解放初配合老蒋反攻大陆,在湘鄂一带带领潜伏敌特同时攻打乡公所,更不知道他是老蒋亲自任命的湘鄂川黔边区潜伏军总司令。在母亲的眼里,父亲是一位不可亲的父亲、不称职的家长,一个她永远也扔不掉的政治包袱,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位效忠党国的铁血将军。

在欢送同学们走向大学的锣鼓喧天里,母亲背着简单的行李,形单影只地去了桃江二中,那是一所藏在大山窝里的乡村中学。暑期放假,学校只有一位年过六旬的老校工驻守,迎接母亲开启职业生涯的,正是这位神情木讷、行动迟缓的白发老头。

命运多舛的母亲,似乎天然地和山里这些纯朴而贫困的学生亲近,每个月除了留下生活费和买书的钱,余下的工资全都接济了学生。母亲三年后从桃江调往澧县,路费竟是向同事借的。离开桃江二中时,母亲担心学生知道了跑来还钱,便趁天色末明离开了学校。“文革”后期,我家下放到梦溪镇,有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自称是母亲在桃江二中时的学生,当年因为母亲的接济才把中学读完。客人边说边抹泪,母亲却淡淡地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

调回澧县,母亲仍被分在二中。那时澧县一中设在津市,二中便是县城里的第一中学。民国时叫九澧联中,在澧水流域久负盛名,不仅临澧、石门一带富家子弟多求学于此,就连大庸、桑植乃至龙山、来凤几县的大户人家,也多顺澧水而下,将子弟送至该校就读。

母亲调来时,父亲已在二中,是颇受重视的学生干事。一个是农家出身的进步青年,一个是富家出身的叛逆女性,在那个时代相恋相爱似乎是一种时尚,如今看来,其实是一种宿命。诸多从旧家庭叛逆出来的知识女性,在政治上靠不上新制度的码头,最后便在家庭中建了一个小小的港湾,多多少少躲避一点社会变革的风浪。

豆蔻年华的母亲,有看得见的美丽面孔,听得到的美妙歌喉,品得出的美好德性,追求者理当结队成群。而父亲只有初中学历,身体亦不壮硕,一米七零高矮的个子,体重只有八十来斤,瘦得像根麻秆。论学历论外貌,母亲的选择都令人不得其解。

很多年后,我问母亲当年选择父亲的理由,母亲的回答出奇的简单:他追求进步!我不知道母亲是因为拥有共同理想而看重父親的追求进步,还是为了寻求庇护而看重。或许两者皆有,但结果却是父亲娶了母亲,便失去了追求进步的资格,作为入党积极分子的父亲,之后再也没人谈及他的入党事宜。

父亲倒也心安理得,祖父教给他的人生哲理是有一得必有一失,父亲得到美丽贤淑的妻子,失去政治上进的机会,倒也两抵相当。我后来想,父亲的追求进步与母亲的追求进步,其实并不相同。父亲是为了吃饭,为了发达,并非为了明了而坚定的社会理想,假若民国政府迟几年倒台,难说父亲不是在另一面旗帜下举拳宣誓。母亲饱受旧制度的歧视,见多了旧家庭的丑与恶,新制度是她已经做出的选择,即使意识到这种追求是飞蛾扑火,母亲也会义无反顾。

婚后的日子,证明了母亲选择的正确。父亲实用主义的政治态度,成全了他们的爱情,更成全了之后几十年的婚姻生活。在当年,也并不是每一位进步青年,都愿意以一位漂亮妻子置换政治前程的。父亲不仅愿意,而且心满意足,无怨无悔。父亲这种无所谓的心态,减轻了母亲心灵的压力,支撑了母亲放不下的精神追求。

逛完一九五九年新春的元宵灯会,母亲在津市分娩了我。父亲推开产房的窗户,澧水之上一抹淡淡天光,父亲脱口而言“黎明”,这便成了我最早的名字。一年多后,母亲又生下了大妹妹黎莎。

眨眼之间,母亲由花季少女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不知是来不及适应,还是根本就拒绝改变,母亲的生活依然以工作为轴心。我和妹妹给母亲的生活带来了快乐,更给她的工作带来了拖累。母亲为了不影响工作,先让我们寄居在保姆家,后来索性将我们送回乡下,交给了祖父祖母。弟弟和小妹出生后,又被寄养在一对没有生养的裁缝家里。尽管如此,母亲仍觉时间不够,每天工作到夜半三更。母亲批改作文,常常批语比学生的作文还长。母亲退休后,还有学生拿着当年的作文本来家里,让母亲看她当时的批语,纸张虽已泛黄变脆,而母亲一丝不苟的笔迹却依旧醒目。

像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子女一样,母亲坚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政治教谕,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工作,证明自己选择了新的道路。然而没有多久,母亲便被逐出了县城,下放到靠近湖北的一所乡镇小学。

母亲被“贬”的那个乡下小镇叫梦溪,是父亲老家的公社所在地。小镇依水而筑,在两条交汇的小河边,拉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木板房街道。河岸边的大码头,河面上的石拱桥,还有街面上铺排的石板,是清一色油润光亮的青石,踩踏久了,便光滑得照出人影。有雨的夜晚,每家每户的灯光从板壁缝里泄出来,照在湿漉漉的青石街上,沁人的古朴和温情。镇上的居民是日积月累聚拢的,值夜的更夫、赶脚的叫花、花痴的遗孀、坐诊的郎中,卖鱼的、杀猪的、补锅的、剃头的、挑水的、算命的,还有南货的、五金的、农资的、信用社的,每个人都说得出来历,每个人的营生都彼此依存,哪家有了难处,大家会心照不宣地去额外多做两笔生意,算是搭把手,受惠的人家也不过分客套,只是把这一切记在心里,等到别家有了难事,便早早地跑过去……

在母亲的生命里,小镇是一个独特的生存空间,既不像她逃离的旧家庭,又不像她融不入的新单位,小镇浑然天成的人事与风物,让母亲感到了一种人性的质本和人情的宽厚!祸兮福兮!母亲被逐出县城,却意外地落到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镇,过了相对安定的二十多年。

完小来了一对一中下来的好老师,小镇人当作天大的喜讯奔走相告。没有人打听是否犯了错误,或者被揭发了什么历史问题,大家只觉得这是小镇的福祉。一中的老师,九澧联中的先生,怎么了得!母亲的歌声很快就弥漫了学校,弥漫了整个小镇。母亲除了上音乐课,还要教唱各种革命歌曲,排练各种文艺节目,母亲不是主演便是主唱,母亲的声名一下传遍了十里八乡。小镇人习惯将一种精神上的尊重转化为物质上的表达,初夏新出了黄瓜辣椒,一定要先摘一篮送去;腊月杀了年猪,必定挑一块后腿肉送来;至于那时节都要凭票供应的烟酒粮等,供销社里卖货的掌柜们总是货到便早早包好留在那里,一次一次捎信让我家去取,后来干脆让上学的学生带过来……

这种市井的平静与乡俗的祥和,终究被工联红联武斗的枪声打破。两派分别在石拱桥两端堆起沙袋,架起机枪,用哒哒哒的机枪声宣示对小镇的控制权。学校里也有了大字报,有好些是针对父亲的,看着“火烧”“油炸”之类的标语,父亲担心身体禁不住造反派的洗礼,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逃到了湖北。造反派找母亲要人,拉着母亲批斗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人逼问母亲父亲的去向,也没有人批斗母亲。造反派里哪一派的头头,似乎都拉不下面子去为难戴老师。慢慢地今天红联请母亲去教歌,明天工联请母亲去排戏,母亲成了这些文攻武卫战斗队的休战区,成了混乱世道里小镇的一道人性风景。

在这场风雷激荡的大革命中,出身尚好的父亲被逼亡命,而作为革命和专政对象的母亲却相对的安宁,颇令人匪夷所思。“文革”后有一年过年,当时的几个学生领袖相约来家拜年,围着一火盆炭火聊起“文革”造反的事,父亲问他们当年为什么没有为难母亲,学生们众口一词地说:“戴老师人太好,谁好意思揪她斗她呵!”

中国的乡土社会,从来都是一面庙堂的哈哈镜。不管庙堂的说辞如何言之凿凿、一派堂皇,百姓却习惯将这种是与非的纠缠,演绎为成王败寇的江湖恩仇,本能地将这类罪与罚的法律控辩,混淆成善恶报应的因果轮回。也正因为这种演绎和混淆,保持了市井众生抱团取暖的人性体温,维系了乡土社会超然事外的生存安宁。“文革”中的小镇,是文化革命的另一种样本,是多多少少被史学家们忽视却具有普遍政治学意义的样本。中国的政治风暴来袭,乡土生活亦会为其创损,但深植的人伦根须难为所动,惯性的生活节律难为所变。中国的乡土社会,从未有幸置身事外,也从未不幸真正置身事中。风暴依然,生活依旧,这或许便是乡土中国数千年不变的政治生态。

父亲打小便是棵病秧子,祖父怕他养不活,便为他取了一个极贱的小名“捡狗”,就是现今流浪狗的意思。父亲活虽活下来了,却始终病病歪歪的,一阵风便可吹倒刮跑。除了每天课堂上那几十分钟打起精神,其他时间都是躺在一把黑旧的布躺椅上,恹恹地假寐,只有间或地一起声咳嗽,证明他依然活着。我的妻子第一次进家门,父亲就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把这个新媳妇吓得半天透不过气来。小镇上过不多久,便会传言父亲故亡的消息,甚至有朋友扛上花圈,到家里上门吊唁。父亲也不生气,依然躺在躺椅上说:“好事好事,阎王听说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来拿命了!”

父亲几乎是将少得可怜的体能,完全给了大脑。家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他躺在躺椅上盘算筹划的。一个六口之家,靠着父母那点薪资本已十分艰难,加上乡下还有祖父祖母要赡养,叔叔姑姑要支援,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在所难免,但父亲不仅能精打细算应付下来,而且还能让母亲和孩子们感觉不到他的为难,他不希望家里的其他人为钱操心。有两次他实在束手无策了,便找了别的理由硬扛着,死活不提钱上的事儿。

一回是小妹腹泻高烧,治了十几天烧不退,县里医院土的洋的办法都用了,一点效果没有,只能一次一次下病危通知书。父亲没说欠费的事,只说实在医不好,也是她的命!一向不理家事的母亲却母狮般地扑过来,从病床上抱起小妹,边跑边吼:“到长沙去!到长沙去!”一生不向他人伸手借钱的母亲,连夜敲开好几家同事的门,借了钱便往汽车站跑,独自将奄奄一息的小妹抱到陌生的省城。几天后,母亲牵着治愈的小妹回到家里,父亲仍旧躺在躺椅上,盘算该怎样还清母亲的借款。

另一回是一九八一年弟弟和小妹高考失利,是否复读成了家庭的重大抉择。那时我已上大学,大妹读中专,弟弟和小妹在县一中读了三年高中,家里已经举债度日了。父亲依然躺在躺椅上,一支接一支抽烟,就是不谈钱的事,只说其实早点找个工作也好,不是只有读书才能成才啊。母亲也不反驳,只是态度强硬得像块石头:“一定要复读!”母亲又一次东乞西求,找人借够了弟妹复读的费用。一年后,弟弟考上了师大,妹妹考上了农大。

回想母亲这些年,自己几乎不花一分钱,也不过问家里是否有钱。每月领工资,都是父亲去,从来不问是多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努力回想母亲年轻时穿新衣服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记得母亲最漂亮的衣服是几条碎花的连衣裙,父亲说那是婚前母亲自己找裁缝做的。母亲学过也教过俄语,布拉吉是她最喜爱的衣款,但成家后,母亲便再也没做过买过。

母亲平素不理家事,我们吃饭穿衣上学之类的事,都是躺在躺椅上的父亲照应。母亲每天长篇大段地批阅学生作业,我们的作业却从来没有看过一眼。有一回军训操练,我的裤裆撕破了,母亲也没有拿去缝一缝,依然抱着作业本去了教室。然而只要涉及上大学读书,母亲便一改不理家事的态度,坚定地当家做主。也许是当年未能被录取进入大学的巨大遗恨,一直淤积在母亲心里。

一九七七年参加高考,我成绩上了榜,录取通知却没有下来,找人打听,依然是因为那位被镇压的外公。一气之下我扔了所有的复习资料,挑起一副竹围子,赶着三百只麻鸭,过起赶鸭走江湖的日子。白天操着鸭铲打架,偷鸭子的、摸鸭蛋的、赶着鸭群争稻田的,遇谁打谁。夜晚则躺在荒滩野地上,守着鸭棚喝谷酒,看星星,倒也自得其乐……一天,我在湖北公安的一个大湖边放鸭,远远地看见一个城里模样的女人朝湖边走来,近了一看是母亲。

母亲提了一网兜油印的高考复习资料,告诉我又要高考了。我说考上了也不会录取,我不会再考了。母亲说再考一次吧,就算帮妈妈圆了这个梦。说着母亲转过身去,大抵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潮红的眼睛。母亲曾经告诉我,自从在她母亲坟头哭过那一回,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也无泪可流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打听到我的下落的,也不知道她问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路,才找到这几乎没有人烟的荒湖边。看着母亲糊满泥巴的双脚,晒得黑红的脸庞,以及哀怨中透着乞求的眼神,我接过了那一兜复习资料。就在那年秋天,我接到了大学的入学通知。

在梦溪小镇,有两户人家出的大学生多,我们家算其中一户。父母将我们三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供养毕业,便一个接一个离家远行了。先是大妹去了津市,我去了吉首,然后是弟弟去了汕头,小妹去了海口,一个比一个走得远。原本热闹拥挤的家,雏飞巢空,一下子便空荡寂静了。虽然母亲仍旧把心思扑在工作上,心中却渐渐生了儿女牵挂。那年我启程去山东读硕,母亲默默地跟在身后,怎么劝也不回,一直将我送到车站送上汽车,目送汽车消失。我靠在车窗边,回头向母亲招手,那一瞬间,我看见母亲风中飞扬的头发里,竟有了丝丝白发。

母亲是什么时候告别青年、中年的?

从那一刻起,故乡这个充满水乡景致和情趣的小镇,承载我童年梦想和掌故的小镇,便永远地定格为母亲送行的图景,母亲孤单地站立在道路远处,秋风撩起黑白夹杂的短发,似挥未挥的右手,久久地举在空中……

像一片原本就不肥沃的土地,在勉力种出了几季庄稼后,地力便耗尽了。大妹结婚前,父母将我们姊妹几个叫到一起,说你们都快要成家了,给你们每人两百块钱,算是父母对你们成家自立的一点心意。是少了些,但没办法更多了!母亲坐在旁边一声不吭,满是歉疚的眼神透着无奈。母亲明白父亲这像分家又像安排后事的异常举动,隐藏着对自己健康的极大隐忧。没几天,父亲又住进了医院,一住便是好几个月。

从家庭到病房,从厨房到课堂,母亲每天来回奔忙。一向不谙家务也无心家务的母亲,如今不得不为家务分心分身。母亲为此深深自责,并想方设法增加工作的时间,上课拖堂,下课补习,生怕学生没有听懂,生怕学校对她的工作不满意。无论在什么时候,工作都是母亲生活的轴心和灵魂,是她的人生融入新制度的唯一法門。家务的拖累是具体而现实的,当母亲确认自己无论怎样也没有办法绕过去之后,便慢慢变得焦虑和疑惧起来……

轮到我们牵挂母亲了!然而普天之下,子女对母亲的牵挂却总是姗姗来迟。

父母亲调离小镇梦溪,是因为一位在津市当副市长的学生。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二中读书时,这位家贫辍学的学生因父母的接济得以继续学业,对此一直心怀感激。我们姊妹离家后,他和一群五六十年代的学生时常来到家里,帮父母买煤,种菜扫地。其实他们与父母年龄相若,却始终执弟子礼。大家觉得这么好的老师还窝在乡下,实在是浪费人才,于是鼓动分管教育的肖副市长将父母调往津市一中。

起初母亲很兴奋,忙着收行李辞朋友,小镇上有过往来的人差不多都到了。等到搬运行李的汽车开来,母亲却迟疑起来,堵在门口不让搬东西。我们姊妹轮流劝说,好说孬说都没有用,母亲横竖一句话:“我怕!不调了。”最后还是那帮五六十年代的学生劝说起了作用:“戴老师,您不调到城里去,我们看您不方便!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您不进城我们见面会越来越少!”于是母亲在学生的拥簇下搬家进城。

母亲对城里生活的恐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不想出门,出了门也不知道如何与邻居交流,更不敢登台讲课。一堂课备了十好几遍,所有人都说很好,临了进教室母亲却还是说:“课还没备好,不行不行!”母亲担心自己的课上不好,别人说她是开后门进来的,害怕遭人非议受人白眼。一辈子以工作为生命、以工作为自豪的母亲,突然失却了工作的自信。母亲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吵着要一个人回梦溪去。

当年在讲台上众星捧月、在舞台上众星捧月的母亲,如今怎么连登上讲台的勇气和信心都没有了呢?是因为长期乡居适应了舒缓平和的生活、宽厚朴拙的人情,以至于拒斥乃至恐惧城市急促跳荡的生活、机巧浇薄的人情?适应了乡土社会对她宽厚的人情接纳和乡愿的人性袒护,以至于不敢再次面对城市无处不在的社会纷争和政治拷问?

母亲最终被安排到了图书馆,每天抄写图书卡片,打理借进借出的图书。津市一中那几届的毕业生,大体都记得图书馆有一位态度特别和蔼的老太太,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字。每回向她借書,她总是一边递书,一边笑盈盈地叮嘱“别弄脏了!别弄破了,别丢了……”学生们也听说老太太有一副嘹亮的歌喉,甚至听说她大家闺秀的身世传奇,但谁也没有勇气和老太太攀谈打探。

母亲的退休没有宴请,没有欢送,在图书馆那间静谧的办公室里,母亲写完最后一张新书入库卡片,那是阿·托尔斯泰的名作《苦难的历程》,然后将办公室仔仔细细扫了两遍,把那张旧得脱了油漆的办公桌抹了又抹。冬日的阳光从图书馆高大的窗户照进来,照在斑驳的书桌上,也照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窗外安静得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一只鸟,落了叶的乔木在阳光里光秃着枝干。似有一丝风,在光秃的树枝上吹过,有些微颤动。窗后的母亲吹不到风,却感到了一丝凉意,一丝浴在阳光里却能微微感觉的凉意。

母亲索性打开窗户,让微风将阳光无遮无挡地吹进来。母亲就那样定定地望着窗外,久久地浴在阳光的温暖里,浴在微风的沁凉里。母亲慢慢地觉出喉咙的蠕动,有一支久远的旋律从胸腔发出来,那是母亲少女时代最喜爱的俄语歌曲((红梅花儿开》。歌声很轻很轻,轻得只有母亲自己听得见……

母亲退休时,已有了孙子睿宝,孙女膂子和盼仔,再后来又有了筠儿,虽然只有膂子长期和他们居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们时常将孩子送回去,让父母享受孙辈绕膝的天伦之乐。母亲每天上市场买菜、下厨房做饭,一丝不苟地每餐一大桌菜,仿佛款待贵客。父亲说自家的孙子做那么多干什么,难道天天当客待呵?母亲却说当然天天当客待,说不定明天他们父母就来接走了呢?再说要是睿宝盼仔养瘦了,怎么向他们父母交代呵?

每天晚上洗碗抹桌搞完卫生,母亲便戴上老花镜,坐在桌前开列次日的菜单,早、中、晚各一份,写得工工整整挂在墙上。有时担心重了,便将前面一个星期的菜单铺在桌子上,一天一天比对,一餐一餐调配,膂子爱吃肉,睿宝爱吃鱼,盼仔爱吃青菜,每个人都要照顾到,配来配去到头来便是长长的一列菜单。父亲知道怎么说也没用,便摇摇头由了母亲。

做完早餐,母亲带上菜单上菜市场。先在市场上转上一圈,按照菜单上的品种看哪些菜缺货,哪些菜不新鲜,临时调整菜单,然后一个摊位一个摊位比较。母亲买菜并不怎么讲价,也不会讲价。有一次她问摊主白菜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一块,母亲说两块钱一斤卖不卖?摊主愕然,周围卖菜的以为母亲开玩笑,谁知母亲竟真按两块钱一斤结账走了。这事成了菜市场好多天不胫而走的一则笑话。后来一个和母亲很熟的摊主问起这事,母亲说你看她的菜那么嫩那么干净,人家白菜又老又泡了水,还报一块五,她只报一块钱,说明她人老实。人家老实,但我不能欺负老实人呵!

母亲的话令好些摊主语塞和脸红。从此摊主们不但不再拿这话调笑母亲,而且每回母亲从摊子前经过,都会很恭敬地叫一声戴老师。如果母亲停下来买摊子上的菜,摊主会主动帮母亲挑选,大多不会短斤少两。

每回做完饭,母亲总是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吃,帮膂子夹肉,帮睿宝夹鱼,时常把他们胀得剩下半碗吃不完,母亲便一劝再劝,问是不是咸了?是不是辣了?是不是不好吃?常常是一脸的歉疚。一回睿宝拉肚子,母亲觉得是自己饭菜不干净,急得手足发抖,躲在厨房不敢出来。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一进厨房便紧张。买回来的菜,在水龙头下冲了泡、泡了揉,直到把青菜揉碎了,才下锅去炒……

孙辈也一个一个长大了,该上学的上学,该留学的留学去了。母亲作别了工作,远离了孙辈,生活似乎失去了重心。然而仔细一想,母亲似乎从来都不会失去重心,母亲有自己不被转移的目标感、不入流俗的价值观、不受侵扰的内心世界,无论手头做着什么,母亲照例是我行我素。

母亲几乎没有爱好,不串门,不玩牌,不逛街,不跳广场舞,不打太极拳……母亲几乎没有闺密,不家长里短,不鸡毛蒜皮,不口是心非暗中攀比……

母亲的心事,一辈子闷在心里,连父亲也弄不清楚。除了偶尔望着窗外发呆时你会觉出母亲在想心事外,平素是看不见她的内心世界的。母亲对生活没有要求,而她对精神的欲求却又秘而不宣。母亲与我们朝夕相处,而我们却觉得她其实生活在远处,在一个完全闭锁的自我世界里。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精神的世界太过强大,根本不需要别人的襄助和认同,还是这个精神的世界太过脆弱,根本禁不住任何外人的靠近,一碰就碎。

母亲一日一日地翻报纸读杂志,每一个字都读到,读完还要一篇篇文章剪下来,装订成册,一本本叠在一起。起先我以为只是因为我是《潇湘晨报》的社长,所以对该报读了又读,后来我发现几乎母亲能拿到手的所有报刊都是如此,即使是那些在我看来非常“五毛”的杂志,母亲也是读了又读,抄了又抄。母亲那庄肃沉浸忘情世外的神情,我只在青海湖边那些长跪朝圣的藏人脸上见过。他们一起一伏地用身体丈量每一寸朝圣之路,身边烟波浩渺纤尘不染的圣浩湖水,一望无垠绚烂明丽的油菜花海,不绝如缕惊诧好奇的各色游客,既不入眼也不入心,仿佛概不存在。在他们的生命历程里,只有出生地与神庙的距离,只有身体与圣坛的距离,那是一条绝对两点一线的距离,不论身体走过的道路多么崎岖险峻,信念行走的道路却始终径直平坦。

母亲也有自己的神庙吗?母亲的圣地又在哪里?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洞悉母亲那个完全封锁的自我世界。我曾以为母亲的神庙是新制度,从十几岁开始,母亲便启程向她憧憬却并不了解的圣地朝觐,不管时局如何跌宕,母亲的信念之旅似乎从未停顿。记得母亲退休后,曾淡淡地问我:“退休了还可以写入党申请吗?”当时我心中隐隐一震,却并没有特别在意,如今回想起来,母亲那平淡的语气中,是否掩藏着数十年不改的坚韧信念?

对此我并无把握。弟弟在看过本文前半截后,说我把政治在母亲生命中的意义看得太重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对母亲生命的体察感悟失准,还是弟弟对母亲所处时代的感同身受不够。当然,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本义吧,母亲的人生行止,究竟是在且行且待中坚守,还是在且待且行中彷徨,即使是作为儿子的我们,也有不同的体悟和解读。

在本文写作期间,我曾向母亲打听向、戴两家的旧事,母亲当时一愣,神情紧张地反问:“又要清查历史了吗?”向来处变不惊的母亲,眼神里的惊骇和恐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经历过八十多年人生际遇的老人,对自己的家事仍如此讳莫如深,对所处时代的风向竟如此反应过敏,我的心一下被锐器深深扎伤,至今隐痛末去。

我担心母亲受到惊吓,便让她看了尚未写完的文稿。读完后母亲一边揉眼睛,一边连连说:“烧了吧!还是烧了吧!”

上半年父亲重病,被送到长沙住院,母亲则留在津市大妹家里。父亲病愈回家,母亲竟撲上来,一把抱着父亲号啕大哭:“你死不得呵!死不得呵!我一世都不能离开你!”

一家人面面相觑。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哭泣!那种没有掩饰、没有顾忌、声嘶力竭、纵情任性的哭泣!

那哭声粉碎了我对母亲人生的所有判断与框定,让我对生命生出一种骇然敬畏!

母亲是叛逆过一种制度,却未能被另一种制度接纳!母亲是向往过一个时代,却未被这个时代宠爱!母亲是投身过另一类生活,却未能被这类生活造就!母亲背负着沉重的理想生活,也背负着沉重的生活理想,在理想与生活的冲撞中妥协,在生活与理想的媾和中坚守,因拒绝妥协而妥协,因放弃坚守而坚守。生活是母亲理想的异物,生活又是母亲理想的指归!

也许吧,世上原本所有的朝圣皆为自圣!无论朝觐的圣地路途是否遥远,最终能否抵达,而真的圣者,一定是在朝圣路上衣衫褴褛的人群中。

我曾和好些同龄人说起母亲的往事,听完,他们每每会说:

我母亲便是这样!

我母亲也是这样!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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