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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溪行

2018-05-19

十月 2018年3期
关键词:秘色越窑慈溪

睡着了海

贺颖

杭州湾南岸的11月,花开花落都还在,有人在沽酒有人在操琴,有人在烈马上追赶尚未远行的春天。曾经仅仅作为概念闻听的滩涂,直到走进慈溪,才了解了滩涂作为城市的繁复属性,这种多重身份的神奇存在,以及一片土地多重蕴含的指向,那种既属于土地,又属于大海的古老传统。或者是否可以说,如果土地是今天慈溪的现实主义,那么海洋,势必就是慈溪城深沉恒久的乡愁,是一座城市梦里激荡的回响,是失眠时星空下的蔚蓝,以及这片沃土无有边际的几世轮转。

慈溪的文化藏着乡愁,翠蓝色的乡愁,在上林湖岸,也在深深沉默的湖底。众山环抱的上林湖,湖对面是仙踪渺渺的仙居山,传说是多位神仙来过的地方,也正是这风水上佳之吉祥宝地,成就了千年前华夏大地上青瓷最高水准的烧制核心地,成就了千年后青瓷文化同样最高水准的核心地。这样穿行千年的异曲同工,或可就是宿命中的不谋而合。

但凡追忆就总是悠长,哪怕是如己之路人亦如斯。在上林湖岸,回望上林湖区烧制青瓷的历史,堪称中国青瓷的发展史,可溯回至东汉晚期,在后来经两晋、隋唐直至北宋,千余年之久从未間断。仅仅这千年的时光流转,就足以引人遥想,那些因烧窑而绵延世间的种种际会因缘,究竟是如何在世道人心中长久地种下了青瓷的种子,并长久地穿越这片山水的岁月千年?除了时间,在数量上亦是令人叹为观止,在已经发现的越窑遗址中,从汉到北宋的古窑址有104处之多,大抵分布在上林湖窑场的四围附近,而以上林湖为核心的丰富斑斓的瓷器,更是形成了远大于其器物意义上的青瓷文化脉络,一种深具文化自觉,与瓷器的结构机理异曲同工的、精微悠远细腻绵长的独特的传统文化,不愧为中国瓷器的母亲瓷,这里在近两个世纪的时间里也成了久负盛名的唐宋瓷都。

在那些宜于抒情的远年,这里曾是古越族人的原住民聚集地,大约涵括今天的浙江上虞、余姚、绍兴、宁波等地域,东周时为越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到了唐时改称为越州,而越窑亦因此而得名。这里的山必是越山了,不是林逋的越山,却也是“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的越州独有之温婉清幽。

曾经的那些海,那些遥远的水是醒着的,作为“海上陶瓷之路”的重要起点,以慈溪上林湖青瓷为代表的这些越窑珍品,在唐代曾与金银器、宝器、丝绸并列为中国四大名贵珍品,从明州港也就是今天的宁波出发,穿越茫茫大海最终抵达了陌生的斯里兰卡、印度,最远时已抵达西班牙等国家。那一路海天苍苍,这些奢华而沉默的绝美器物,如何在大海之上追忆渐行渐远的上林湖,以及那些尘世中独属一方的私密风情?

东方古老国度深邃绚烂的文化,经由海上丝路向世界播撒,为世界带去了华夏文明最为瑰美的一部分,甚至这个古老的国度在世界上的名字,亦源于这古老神秘的瓷器文化。

千年前这里是文化浑厚的土层,三百多年前,今天的慈溪一部分还是大海,而上林湖应该就是慈溪与海相连的那一部分,上林湖水也因此仿佛成了海的游子。

蓝绿色的湖水,静谧时犹似琥珀、凝玉,却是流动的,巨大而柔软的温润,在掌心流淌,穿过深入水中的十指,有如回应某种前世的承诺。11月的湖水不冷,甚至是温的,这样恩惠般的温度,使得这座被众山宠爱的上林湖,犹如静默中经世的修为者,并最终以这方慈悲的水土,诞育出惊艳世界的瓷器极品:秘色瓷。

当窑中的土经由烈焰成了秘色瓷的肉身,上林湖水,就是秘色瓷不能自拔的血脉。秘色瓷,是火中玉做的凤凰,是泥土与湖水的涅槃。

翠幽,清润,饱满,亮盈,安谧,越窑秘色瓷,被世界誉为中国陶瓷家族中最神秘的一员,剔透玲珑如冰似玉。自唐朝陆龟蒙诗赞“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秘色”一词千年来开始以各种方式被一代代诠释演绎,颇有无穷遐思之意味。千年来,因其为古代皇家特有的贡品,如周辉《清波杂志》云:“越上秘色器,钱氏有国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故曰秘色”,使得其釉彩的配方成为至今最大的秘密,并极高的技术难度等缘由,成为对“秘色”相对确切的释疑。

其实又何必定要释疑?作为穿行千年越窑青瓷中的极品,秘色瓷无解的秘密本身,难道不是最为令人甘心沉迷的罕见的美?

美应该已经足够。美原本就是上苍对苍茫尘世最慈悲的度化。因而有了千年来于唐诗蕴藉中起伏流转,千年后法门寺中因缘复活。有了千年的越窑,复有了千年器物之秘密。

这秘密,如同上林湖深藏不露的婉转心事,而秘色瓷,便是上林湖岸洗也洗不去的春色。

后司岙是寂寞的,这寂寞源于千年瓷片的集体失语而成就的庞大的沉默;后司岙亦是缤纷,看这无有边际密匝匝层层叠叠的瓷片,这些将晚唐、五代、北宋一层层覆埋起来的零碎而浩茫的时间,终于有了可以目睹的身形与模样。历史就这样安静而深邃地于此山间谷地交叠,岁月成了种子,一代代种下去,却无关破土与盛开。任金戈铁马,大梦春秋。

龙窑真的就是卧着的龙,这一处南唐遗迹已然千年有余。视野可见处,当年的烧窑建筑所剩已无几,但其恢宏的气势与龙脉似的风水走向,头枕青山尾临水岸,在上林湖的夕晖下如一荡气回肠。站在龙窑的一侧,无意间抬头,夕阳顽艳的侧逆光为千年的龙窑遗址铺洒上一层金色的光亮,仿佛复活了这尾曾经的火龙,呈现出不可思议的佛光闪闪,唯有意会而不可言说。一说即破。时间能带走的到底有限,千年岁月,难道三步两步便已抵达了源头?暮色中群山渐渐有了梦境的意味,曾经令水火共修的龙窑,今天大多覆埋于眼前的上林湖水之下,潜于水底的龙窑,更加具有了龙的气质与寓意,这些深藏于湖底的曾经的龙窑,总令人相信,如今已然化身成吉祥的文化龙脉,福佑一方众生。

自“千峰翠色”的盛誉,到晚唐时的“千古绝唱”,越窑的秘色瓷,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至美器物,渐渐成了慈溪上林湖之魂魄,而上林湖其实也成了她的,秘色瓷与上林湖,如此这般在众山环抱的福地,在被海神祝佑过的福地,就这样有了彼此魂魄上的缱绻交织。

归程的水路不短也不长,在船头角落看秘色瓷一样的上林湖水,渐渐金红夺目的落日和水中缱绻的倒影,船头的鸥鸟飞远再飞回,船底划开水面的谨慎声响,一切都在,视野中就似乎不见了人的踪迹。“世界开始时没有人的存在,世界终止时也将没有人的存在”,这会儿就如同斯特劳斯笔下的尘世,令人了无着落却又暗暗满足欢喜。

秘色,这秘色瓷与上林湖水同样秘密的翠青色,深藏着它们对大海恒久的记忆与缕缕不绝之乡愁,有如船头一直飞旋的海鸟,一路与小船同行,忽而飞远却不会出离你的视线,不等张望,旋即已于船舱顶静静伫立。鸟也是认路的,就像水,就像认路的船,就像泥土,就像器物,就像无端迎面的前世今生。

上林湖的余晖亦悠长婉转,似在回应这一行的万千追忆。硕大橙红的夕阳就好像悬浮在小船的右侧,一点都不急着落入翠青碧润的湖水,夕阳也认路,万物总有灵,在这里,我们的灵魂与这片一定发生了什么,至少此后这湖水这泥土于我们,绝不再仅仅是目光所见的脚步所抵达的这般浅表,而必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被注入了灵魄,由此我们知道了,上林湖,是流动的秘色瓷;而秘色瓷,便是睡着了的海。

秘色

蓝蓝

说来,我和瓷器多少有些缘分。

我祖籍在河南郏县,我父亲出生的那个村子叫“山头张”,村子里姓张的多,村子在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紧邻着我们村的另一个村子,就是“山底吴”。顾名思义,这个村子地势低,姓吴的多。但不要小觑这个山底吴,那可是唐代大画家吴道子的故乡。山头张和山底吴虽然毗邻,但行政上却属于不同的县管辖。山底吴属于河南省禹州市,而禹州市有个神星镇,就是中国钧瓷的产地。我祖上是开书局的,也就是印书卖书的,到了太爷爷那一辈家道中落,所以,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在神星帮人烧瓷卖瓷,家里的亲戚也有不少就住在神星。

因了这个缘故,我父母家中存了一些钧瓷,多是花瓶、花盆、文房四宝、马匹动物之类的造型瓷,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什么是好“窑变”的知识了。

在我七岁的时候,全家随父亲的部队换防,从山东烟台到了河南宝丰。这个行政县西部是伏牛山区,中部是丘陵,东部就是平原。我在这里生活到高中毕业,然后读大学。就在我即将毕业的时候,才从《光明日报》上知道在宝丰清凉寺发掘出了宋朝汝瓷官窑的遗址的消息。这可是当年考古的重大新闻,一时间很多报社的记者都去清凉寺采访。还记得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就在宝丰瓷厂工作。大概就在汝官窑遗址发现之后,宝丰瓷厂就开始研究恢复汝瓷的烧制。等我大学毕业回到宝丰去采访远近闻名的马聚魁先生(他当年和我同学住在一个宿舍),他还送给我一个他亲手做的汝瓷花瓶。也是这位民间工艺大师,教会我怎么看汝瓷釉下寥若晨星的气泡,那可真是神奇的体验。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青瓷”原来包括很多工艺相似的青色釉瓷器,而青瓷的产地也分散在南北各地,最著名的不仅仅有汝瓷,还有南方的越窑、龙泉瓷等等。

到浙江慈溪参加“袁可嘉诗歌奖颁奖典礼”,才知道这里就是著名的青瓷“秘色釉”的故乡,不禁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会议组织方带我们乘船去上林湖,在碧波如洗的湖面行驶了十几分钟,先到了一个正在挖掘的遗址现场,然后又到了一个叫后司岙的地方。据说,在上林湖湖滨四周,有很多古越窑的遗址,但经过考察挖掘,最后确定这里才是真正的秘色窑烧制中心。

甫一上岸,我们就看到密密麻麻的碎瓷片堆积在四周,几个已经清理的挖掘坑里有一些积水,几个工人正在清理的挖掘坑里,看得出还有不少比较完整的器皿藏在碎片之中。举目四望,这是一片丘陵,近水处有平地,小码头在水湾处。想得出当年越窑兴盛之时,码头上堆满了瓷器,水湾中泊满了运货的舟船。脚底下就是嵌在泥土里闪闪发亮的青色瓷片,也有包裹著坯胎烧制的外壳碎片——这层厚厚的外壳叫匣钵,这个匣钵显示了瓷品的金贵。烧好了瓷,要小心翼翼敲掉匣钵才能取出瓷器来,作为匣钵的一生就为了这样一次诞生而完结,像勇士守护和祭奠自己的信念,充满了悲壮。

我们还看到了古代的“龙窑”窑址,为了保护它不受风雨侵袭,当地人在窑址上盖起了遮雨的建筑,站在下面仰头看,长长的龙窑自下而上伸展,颇有气势,便想象着当年的龙窑点火后,在黑夜里熊熊燃烧的壮观,那些价值不菲的秘色瓷就这样在匠人手中、在火焰的烧灼里诞生了。

离开后司岙,我们参观了秘色瓷博物馆,才系统地了解了秘色瓷的来龙去脉。原来,“秘色”一词最早出现在文献里,是陆龟蒙的诗《秘色越器》:

九秋风露越窑开,

夺得千峰翠色来。

好向中宵盛沆瀣,

共嵇中散斗遗杯。

陆龟蒙是唐人,想必那时的越窑已经极其兴盛。有研究者说,秘色窑应该是官家的专用,特权阶层的日常用具,因而民间杳无踪迹,更无传世实物。一直到1987年,法门寺整理发掘唐代地宫时,出土了14件越窑青瓷器,专家们才认定这就是人们苦苦追寻了千百年的秘色瓷。我们在博物馆幸运地见到几件后司岙越窑遗址出土的秘色瓷,有天青之色,也有青中略略泛黄,有盘、瓶、碗、瓷枕、盏托、执壶等,众人屏息静气,被这从岁月深处进放的光泽所深深吸引。

秘色之秘,《说文解字》中注为“神也”,从示,必声。在东汉张衡的《西京赋》和《后汉书》之“班彪传”“苏竟传”中,分别有“秘器”“秘宝”“秘经”等蕴意。单从秘字本身说,从示,示在甲骨文和金文中意指祭台,从天地、日月星辰,观天地察时变,彰显神事。又作“香草”,含隐匿之意。这一显一隐,变幻莫测,文人墨客用以命名越窑瓷之珍品,足可见其器光泽有翠色氤氲、冰清玉洁却又朦胧莫测、难以诉诸文字的神秘之美。如果李义山赞蓝田之玉似日暖而烟气袅袅,那么,徐昭梦叹秘色之瓷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当是恰当不过了!

原来世界美如斯,盖因万物都倾向于隐匿。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美无言,却生于形、生于声、生于言,如日月运转,四时有信,彼此消长,互为因果矣!想那第一个为抟土为型器、烈焰中塑其骨、匣钵内养其魂、光天化日下又隐约其色之中国瓷品命名的人,真是动了那一点灵犀,接通了大千。

噫嘻,能显却隐为秘,乃是谦卑君子之风;以不足而求足,则是朴拙虚心之为。法兰西哲人西蒙娜·薇依有言:“无论发生了什么,世界是完满的。”东方佛学之因果论,亦是隐显平衡转换的结果。人评说瓷之品,瓷则含人之道。所谓上品之瓷温厚、内敛、纯净、质朴,里面都是东方人的哲学观。——忽然想起开篇之初写到的那个戴斗笠之人,种种玄机,不得而知。唯一的事实是:他一定认错了人。而我却得到了友人的情谊,和一尊冰清玉洁的青瓷。

慈溪笔记

李寂荡

说到慈溪,我竟误记为蒋介石故里。后来才清楚蒋介石故里是溪口,溪口、慈溪均在宁波,且都有一个“溪”字,不少人大概也因此记混吧。一下飞机,在机场接我的同志很快就纠正了我的误判,也才知道慈溪地名的由来是有典故的。此地因治南有溪、东汉董黯“母慈子孝”的传说而得名。相传,董母患病,作为彼时名动乡里的孝子董黯,一心想寻找甘美的泉水给其母饮用,最后历经万难,终于寻到大隐溪水,为了免去担水而饮之苦,母子商量,在大隐溪畔结庐而居。在董黯的悉心照料下,董母痊愈了。故事就此传开,董黯逝世后,人们为他建造了董孝子庙,将大隐溪改名为慈溪,日后的慈溪名也因此而来。

到了慈溪,对慈溪的了解逐步深入,“慈溪”也逐步具象起来。慈溪是一个县级市,经济极发达,著名的公牛插座、方太厨具就是这里生产的,曾经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打火机也生产于此。身处其中,我感到的不是工业的喧嚣,而是一种匆忙的安宁。透过酒店窗户,可看见车流从早到晚,风驰电掣,那么密集,那么匆忙,没有片刻的消停,真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终。似乎所有生产和交易的忙碌都在这种低调中完成。

我下榻的酒店附近有一座峙山公园。公园因园内有双峰并峙而得名,园内山体林木葱郁,门口的巍峨的牌坊颇有几分古气。一大早我即去公园跑步。看到公园里已经有很多晨跑者在沿山路慢跑,神情专注得近乎严肃,他们事业有成,或许与这份专注有关吧。

我们前往上林湖参观古越窑遗址。下车登船,船行风疾,能感觉拂面的寒意。向西缓缓坠落的太阳,逐渐彤红,已然失去了热力,给大地带来光,却带不来热。上林湖已不是古代的上林湖,水体更大,水位线更高,据说,有不少古窑场淹没于水下。要去参观的古越窑窑址就在岸边的山坡上。我们参观时,仍然有考古的工作者指挥着一群农民工在挖掘,筛选瓷器,并做记录。我惊讶于层层叠叠的瓷片,密集地挤压在一块,挖掘的坑有数米甚至数十米之深,几个朝代的堆积,仿佛时间的碎片。

这是一个窑群,这里有巨大的龙窑。有多少熊熊的火焰和泥土烧制的瓷器进入多少王公贵族家?而那些器皿已杳无踪迹,荡然无存,使用那些器皿的朱唇、玉手,已然在时间的雾霾里香销玉殒。

上林湖由古代的潟湖演变而成,唐代时已有“上林湖”的称谓。窑场密布,与这里的自然条件密不可分。窑场所用瓷土系本地山中所出,林木茂盛,提供了烧窑充足的燃料。上林湖的水运四通八达,便于产品的运输。上林湖的窑场,从秦汉晚期点燃,历经六朝,隋、唐、五代、北宋,直至南宋初年才悄然熄灭。上林湖一带的窑场形制为“龙窑”。龙窑,亦称蛇窑、蜈蚣窑,是中国南方山区普遍的窑种,依山而建,由下至上呈龙形,故而得名。上林湖越窑出产大量的瓷器,以碗、盘、钵、盏、盆等为主,也有执壶、瓶、罐、碟、炉、盂、枕瓶等等。在古越窑遗址旁建造了一座越窑博物馆就是仿龙窑形状修建的。其实,整个上林湖畔,古越窑及瓷片瓷器随处可见,便是一座露天青瓷博物馆。

上林湖越窑烧制的瓷器为青瓷,系青瓷中的上品——秘色瓷,胎壁薄而均匀,没有复杂的纹饰,釉面青碧。这是“极简主义”审美的体现和追求,而青色正是一带湖水的色彩。唐朝陆龟蒙《秘色越器》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奪得千峰翠色来”,诗句好有声势,越瓷凝聚的正是自然之色,千重山峦的青色。为何称为秘色瓷呢?有几种说法:有人说是越窑专门烧制,只用于当地的宫廷以及进贡中原朝廷,民间禁用,故称“秘色”;有人说是使用了专门的釉色秘方;又有人说,不只配方,从制坯、上釉到烧造过程都秘而不宣。秘色瓷工艺之秘集中反映在其瓷质钵上,瓷质匣钵的胎与瓷器基本一致,细腻坚致,匣钵之间用釉封口,以使瓷器在烧成冷却过程中形成强还原气氛而呈天青色或青绿色,即所谓的“秘色”。所以,在窑址,会发现不少敲碎的瓷质匣钵。烧制一件瓷器就要做一件瓷匣钵,匣钵为一次性的,且为瓷质,而不是一般的陶质,因此,秘色瓷造价极为昂贵。

据传,宋汝窑官请示釉色,徽宗批示,“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皇帝要的是雨过天晴时的天青色,那是湿润之色,铅华洗净之色,雷雨之后宁静之色。不得不慨叹,中国数千年来就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国度,“诗情”与“画意”已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用具。这就是所谓的“诗意的栖居”吧,但这样的栖居会被野蛮的金戈铁马所粉碎。诗意的栖居是美好的,是柔软的。生活因“美”而“好”,而美却总是脆弱的。在所谓的历史进程中,有时“先进”会被“落后”所颠覆,“文明”会被“野蛮”所践踏。

离开上林湖越窑窑址,我们匆匆赶往袁可嘉先生的故里崇寿镇。到达时天已黑尽。大巴车在狭窄的、灯光昏暗的街道上缓慢前行。这是一个寂静的小镇。我们先去参观袁可嘉先生的故居,这是一栋二层小楼。一进屋,就看见迎面墙上贴着的先生巨幅照片,大家纷纷到照片前拍照,仿佛穿越时空与先生合影。二楼有先生从北京家里运来的家具和一些物品,然而斯人已逝,人去楼空。先生应是少年时代就离开了这里,从此,人世辽阔,世事沧桑。我是少年时就读了先生的译作,和他主编的那套对中国文学发生过很大影响的丛书“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高中时,我暗恋班上一名女同学,读先生译的《当你老了》,尤为共鸣,以至能背诵。每读这首诗就会想起她,或者是,每想起她就会想起这首诗。以后见过《当你老了》的其他译本,都觉得不可替代。或许是这个译本译得好,信达雅皆具,又或许是我最早接触,先入为主,对后来者拒斥,也或许是与少年时期那段苦涩的暗恋有关。总之几种因素都有吧。

相公殿是我父辈一手开辟起来的河港。这是我童年引发远游幻想的第一个起点。我常常去相公殿看来往的船只,寄托云游四海的希望,近一点是去二塘头看望慈祥的外婆,吃上外婆珍藏的香饼……11岁以后离家去余姚高小上学,13岁以后去宁波中学读书,17岁后经江西、湖南、四川到西南联大求学,然后经云贵高原到北京工作,以及晚年漂洋过海访问、游学,从根本上说无不是从这个小小的河港出发的。

——袁可嘉《故乡亲,最亲是慈溪》

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名字往往与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小村庄连在一起。很多大人物就是从这样普普通通的小镇、小村庄、小屋子走出去的。显赫一时的权贵,富甲一方的商贾,在时间的淘汰中已杳无音信,一个地方,一个民族记住的往往是在文化方面有所作为有所贡献的人物,这些人物生前也许仕途失意,穷愁潦倒,一介书生,命运多舛,但他的名字却能穿越历史的重围,流传下来,被后人所铭记,这或许就是民间所谓的“流芳百世”吧。所以,被纪念的往往是作家、诗人,而不是官员老板。文化最具穿透力,文化才是支撑一个地方、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脉。

袁可嘉先生是著名的“九叶派”诗人,翻译家,批评家。世人对他无不赞誉有加。旅美文化学者、作家王海龙称“他是西方现代派文学在大陆的执牛耳者”;评论家谢冕在观照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时,大赞袁可嘉先生“几乎是一位站在新潮流前面最勇敢、最睿智的先锋性诗人和理论家”。小说家刁斗言其回望中国文学包括他自己的创作历程,他坦称“‘袁可嘉作为一种人文精神的流风余韵,作为一种艺术传统的源头活水,已‘润物细无声地渗入了中国文学的每一道思想缝隙,已‘当春乃发生地发酵和分蘖出了中国文学的真实叙事。我想,面对这样不容抹杀的实绩,感念‘袁可嘉,应该是每一个中国文学工作者应有的礼貌”。

当晚的晚会有演唱,有沙画表演。大风不时将节目单、座牌吹落地面。这风是从海上刮来的吧,从不远的海上,从浩渺的太平洋,从先生的童年,从先生驾鹤西游的大洋彼岸。很冷,我身边的小说家王十月兄衣着单薄,似乎瑟瑟发抖,前边的一女子,将围巾递给他,他于是用围巾包裹着头,风吹来,竟有缕缕香气传来。我说,美人赠你巾,香气袭人啊。十月兄膀大腰圆,裹着围巾,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尤为明亮。阳刚与阴柔结合一体,样子颇为有趣。

曲终人散。在黑暗中,我默念起袁可嘉先生作于1946年的诗《沉钟》: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高松,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与森林相依

岑燮钧

在江南,我从未料想过有一天也会遭遇北方的尘霾天。當北漂的朋友们出行戴上面罩之时,我窃窃自喜:谁让你们留在帝都,为富贵汲汲于途呢?岂不闻“人生只合江南老”吗?

我生于斯长于斯,每天面对南山,悠然自得。这一带南山,日翠屏山,山如其名,翠色如屏,怡养我的双目,也怡养我的性情。

是什么时候,开始“老眼昏花”,不能再一眼看到底?犹记得小时偶然的昏沉天气,老辈人日“刮黄沙”,那是极罕见的,一两天就过去了。后来知道其实就是北方的“沙尘暴”,只是,过淮河,渡长江,到我们这里已是“强弩之末”,一点余绪罢了。江南的青山绿水,还是能涵养蓝天白云的好天气的。

但是,翠屏山越来越像是“隐士”,很多时候,我登得再高,也不能望见。开始以为是雾。后来,才知是霾。当初,合称雾霾,真是鱼目混珠。雾是水汽,霾是尘埃。雾是天地的清气,无害于人。那么,霾呢?

现在,回过头来,终于知道一口清气是多么重要!

越来越多的人往南山跑。双休日,节假日,每一条山间的健身步道都人潮汹涌。人在山中行,山川自相映发。这时,每一棵草,都是我们的朋友;每一株树,都是我们的知音。我们知道,树多好,森林多伟大,她们是我们声气相通生死相依的情人!我们投入山的怀抱,其实就是依偎在情人身边。我们路远迢迢,开车前来,就是为了吸纳山的精气,补养树的芳馨。但是,终于有一天,沿山公路也被私家车堵得水泄不通了。

我们也曾走在城市的行道树下,可是行道树比我们还苦。没有山水,没有森林,只有行道树,我们还是无处藏身。人造的孽,只能人来赎。回到从前,粗茶淡饭,车马晏驾,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大概只存在于桃花源。因为另一种钢筋水泥的森林以它自身的逻辑在不断蔓延,已经没有人能阻挡它的步伐了。

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踱到北窗,远望高楼林立的新城。我无意向它致敬,我只是把它当尘霾的度量衡。它离我不远,也就一两公里。南山不可期,我只能转而与北楼面对面。若是新城的高楼,窗棂洞然,线条清晰,那必是天高云淡,乾坤朗朗;若是纱巾蒙面,朦朦胧胧,那只能是差强人意;而有时,连差强人意都不能,新城干脆隐身,似乎它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这时,我只能叹息,我们将无逃于天地之间了!

造城的人也许预感到了这种结局,与新城同时开工的还有一个森林公园。初开工时,它是低调的,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在倒腾什么。它原先是一片农地,我们曾在这里买过西瓜,吃过圣女果,参观过大棚蔬菜,这一切都不是金钱能衡量的。田地金贵,土地养人。即使在今天,依然如此。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需要到氧吧去吸一口气。但是,天地昏沉,氧吧就成了当务之急。南山太远,

只有在城市边缘创设一个氧吧,才能早晚徜徉。于是,一棵棵树被移植到这里。有人嗤之以鼻,对着“森林”两字,发出“呵呵”的不屑。他们不是反对森林,只是嫌森林太“幼稚”。但是,“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假以时日,她会成为森林的。

即使是幼稚的森林,受欢迎的程度也是空前的。真的,她一眼望不到边,已经可以形成小气候了。当她初露眉目时,尽管“草色遥看近却无”,却已有三三两两的本地人在那儿指指点点。也许,有一块当初是他的菜地,种过茄子、玉米、卷心菜;现在,面对草坪,面对花廊,面对高大的树木,他会怎样想呢?

我却只把她当森林。自从在森林里散步之后,城里别的绿地、公园,似乎都索然寡味了。小的绿地,外面的尘霾仍然飘进来。稍大些的,绕一圈也是有限的,多走几里路,便不免要兜圈子。每一圈都是重复,像驴拉磨,心生厌倦。只有在森林里,才能隔绝外面的尘埃,越往里走,空气越新鲜,清凉而有淡香,“洗肺”之谓,盖谓此也。所以,腿不软,气不喘,越走越轻捷。柏油路,石板路,石子路,各种路的组合,形成无穷的路线。走在山间的小石子路上,让人觉得如回童年,如归故乡。你看,路的两边,是满坡的草木,从高大的乔木,到密植的灌木,再到一地的花花草草,哪一样不滋养你的心肺,不开启你的心扉呢?而水波潋滟,虹桥如画,台榭临水,清风徐来,沿着河畔走,一衣带水,垂柳依依,有时会飞来唐朝的白鸥,宋朝的鹭鸶。小洲上,花如繁星,树照倩影,偶有小舟漂荡其间,遗世而独立。风穿深林,空气就清新了;风掠清波,空气就滋润了。

这一片森林,模拟山水,复制自然,虽是退而求其次,却也不能不说:真好!双休日或是晚饭后,城里人,乡下人,周边的,甚至远道的,纷纷前来,躲到森林里来一洗劳尘,似乎没人再说浪费土地。蔬菜粮食,缺一不可;而新鲜空气,更须臾难离呢。

故乡书

潘玉毅

我的故乡是慈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这个村庄很小,小到放在县市级的地图上,它都不会比芝麻大;小到你在村头吼上两声,不一会儿就能听到从村尾传来的回音。

如果要在博大精深的汉语里找一个词给故乡做定语,我想非“开门见山”莫属。故乡的山连绵起伏,一丘连着一丘,如果以家为圆心,推开前门或者后门,门外一百八十度看见的都是山。就算你沿着村道快步走上几个小时,此身仍在群山的包围之中。

故乡的风景自然是美的。它虽不是世外桃源,但山里的世界,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一样不缺。很多我们在当下苦觅而不得的美景,推门出去,随处可见。

老屋后面有池塘,池塘边上有柳树,柳树上有鸣蝉,蝉声过处有大黄狗和牵着黄狗打盹的人。这就是故乡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的印象,它慵懒,却闲适。

记忆里,很多人家的屋前屋后都有小溪,终日流淌着清可见底的水流。这个水可以用来淘米,也可以用来洗脸。遇着晴天,晨间或是黄昏,不时可以听见啷啷啷的响声,那是妇人们拿着棒子在溪边捶打衣服。小溪上游的水从山石缝里流淌而来,掬一捧来喝,清甜可口。

水能养人,也能滋养群山和草木。山里有很多好东西,光野山笋就有百十种之多,龙须笋、笔头笋、淡竹笋。除了笋,大山还馈赠了不少吃的东西,刺脑、人参、何首乌、覆盆子、茅草根。很多事物,在今日的村庄连影子都找不见了,很多名词,于今日的年轻人而言,也全然是陌生的。所幸,山上的草木仍旧保持着昔日的芳华。

春日里,山野间颇多野花,兰花,映山红,野桂花,“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春夏之交,黄瓜长得尤其好,篱笆架上,藤蔓缠绕,摘了一根,马上就能新长出一根来。当秋天来临时,和老人的头发一样白的,还有经霜的枯枝。北风吹过,这里弥漫天空的有时是雪,有时是某类植物的种子。

一年之中,最值得一说的是6月。6月有一件事让所有国人朝思暮想,那便是吃杨梅。相传北宋年间,以美食家自居的东坡先生晚年被贬岭南,见当地荔枝味道甚美,写下一首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写完之后,想起自己在浙江做官时吃过的杨梅,觉得有点言过其实,又补了一句:“闽广荔枝,西凉葡萄,未若吴越杨梅。”由此足可见杨梅味道之鲜美。

吴越杨梅之中,只有慈溪杨梅当得上“甲天下”三字,而童岙的杨梅又是慈溪杨梅中的上品。每年夏至前后,杨梅熟了,放眼村庄内外,满山遍野密密麻麻的杨梅树上挂满了一种闪红烁紫的果实。游客来此,每每痴迷于杨梅的滋味而忘记了归去。他们大多在清晨时分踏着黎明的曙光而来,待到夕阳西下,在晚霞铺成一地红毯的时候方始依依不舍地离开。

有人说,童岙什么都好,就是穷了点。故乡的穷,远近闻名,整个镇子里的人提起它,皆会流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外乡人到了这里,说山里的空气真好,风景真好,要是能长住就好了,但是谁也不曾真的住下。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真正明白了故乡的贫穷与落后。

除了穷,故乡最大的特点是古老。境内有一个距今已逾六千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童家岙遗址。在开掘之前,当地人因其土质肥沃,管它叫“西湖田”。西湖田边有一条西湖江,当时有一个叫潘丹奎的老农,常趁冬闲时节挑江中的黑色塘泥当肥料壅田。村民们见他用上乌泥之后,庄稼长势喜人,便纷纷效仿他的做法,遂使塘基越挖越大,越挖越深。1955年,有几个村民在挖塘泥时,发现堆积深厚的黑土层中夹杂着末被腐蚀的鹿角、骨木、石器等物件。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吸引了当地政府部门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注意。

20世纪70年代,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来此进行实地调查,在遗址上发掘出大量的石器和陶器,甚至还发现了大型船只的船骸。经考证,不少器物当属于距今约六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时期所有。这个发现瞬间让整个村子沸腾了起来,村民们显然从未想过,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这片土地下面仅五十厘米深的地方,保留着先民生活的遗迹。那五十厘米的厚度,仿佛就是一扇时空穿越的大门,将从前与现在隔开了,又连接了。

如今,六千年前的沧海已成桑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換了一批又一批,但风还是旧时的风,雨还是旧时的雨,那个六千年前的遗址一直是村民记忆里原有的模样。自遗址发现以来,村民们除了河道清淤,对其未有丝毫扰动。

作为我人生画布上最初的风景,故乡让我收藏了一个纯真的童年,而我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对它的复杂情感。

十余年前,我去了古都西安,在四年的大学生涯里,关于“何为故乡”心中常感迷惘。这种状态,就像鲁迅先生《在酒楼上》所写:“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然而每当寒暑假临近,耳边总会响起一个声音,好似在催促我早点回去。这让我想起岙里的那棵百年枫香树,它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目送我们远去,又盼着我们归来。毕业后回到故乡,我发现它已经改了装扮换了容颜——而我竟没来得及与它合一张影。记忆里的故乡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我试图回忆起什么,却非常困难,往事残缺不全,比空白更令人心痛。我不知道,究竟是故乡走得太快,还是我走得太慢。

但故乡分明也还是从前的模样,从始至终它都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它的名未见诸纸上,也未见诸网上,所以不独外乡人记不得它,就连好些当地人也慢慢将它遗忘了。

只有到了饭点,当我们站在山顶俯视前方,山下几缕炊烟轻轻袅袅地舞动,一如六千年前的模样,吸引着饥肠辘辘的“屋里人”,我们才猛然意识到,那飘着墟里烟的远人村,是我们的来处,有可能也将成为我们最终的归处。

责任编辑 赵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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