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十周年：三个妈妈的重生

2018-05-18张由琼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13期

张由琼

地震前，徐文军、陈秀蓉和徐晨一家三口

陈秀蓉

“我们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没有了家，是全国人民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在此非常感谢各位尊敬的客人……”

这样的话陈秀蓉已经说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发自内心，让人感到情真意切。42岁的陈秀蓉是映秀漩口中学遗址的一名导游，每天清早，她就换上羌族特色的服装，去到路口等候旅游团的到来。她是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以亲身经历向游客讲述地震发生时地动山摇的场景，一个个家庭如何變得支离破碎，又是如何走出漫长的阴影。一些游客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陈秀蓉从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因为怕自己也会跟着流泪。

陈秀蓉的微信名叫“思晨”，从前开小超市时，店名也叫“思晨超市”，地震中女儿徐晨在映秀小学遇难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如同许多失去孩子的妈妈，悲痛的陈秀蓉终日郁郁寡欢，直至小女儿徐碱功的到来。

今年8岁的徐瑊功长得和姐姐非常像，连陈秀蓉有时都错觉大女儿徐晨从未离开过。由于叠加了对大女儿徐晨的爱和期望，陈秀蓉有时会过于宠爱徐碱功，有时则会要求过高。偶尔过于生气时，陈秀蓉甚至会说，你姐姐以前比你乖多了之类的气话。看着小女儿无辜的样子，陈秀蓉立刻就感到懊悔，自责不该把两个孩子进行对比，小女儿并不是大女儿的替代品。

生活始终要向前，和其他大龄妈妈一样，陈秀蓉也很担心以后自己老了，没法照顾徐瑊功。丈夫徐文军在镇上的城管队工作，她作为导游收入不算稳定。为了女儿能有更好的生活条件，他们在映秀镇上换了一处住所，开了一间名为大爱民俗的客栈。

“有时难免会对孩子有期望，但内心真正希望的是女儿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就好。”

如今，徐文军、陈秀蓉和徐瑊功一家三口

每天上午，陈秀蓉都会换上羌族服饰，去到映秀镇上路口，等待旅游团的到来

陈秀蓉和丈夫在映秀镇上开了一家客栈，客栈内还开了一个彩票投注站。徐碱功想给忙碌着的爸爸表演一下刚学的小魔术

听着陈秀蓉的讲解，一名女游客突然撇过头去，躲在一旁哭泣抹泪

李秀华

47岁的李秀华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活了好几遍，每一次感到完满时，很快就被抹掉重来。

李秀华永远也无法忘记2008年5月11日那天，她张罗好早饭后，17岁的大女儿邓美星突然跑来笑着说：“妈妈，母亲节快乐！”这位生活在映秀镇中滩堡村的朴实的农村妇女甚至都不知世上还有母亲节。“妈妈，等我长大挣钱了，就给你买礼物，好吗？”听到这句话，李秀华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下午两点，美星要回学校了，李秀华把每周70元的生活费放到女儿手中，由于正忙着修房子，她没有送女儿，听到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我走了。”她没想到，第二天，女儿真的“走”了……

由于地处震中，映秀镇被十年前那场大地震彻底摧毁，映秀小学两百多名学生遇难，漩口中学也有55名师生遭遇不幸。两个女儿都出现在遇难者名单中，李秀华感觉天都塌下来了，终日以泪洗面。

2009年，一个小生命的诞生改变了这个被重创的家庭，家里重新有了欢乐和希望。“她长得像大女儿，但性格又和二女儿一样，很调皮，像个假小子。”在小女儿邓琪倩身上，李秀华找到了前面两个孩子的身影，夫妇俩的生活重心都放在了小女儿身上，尽可能地给予她最好的物质条件。在邓琪倩一周岁的时候，手头并不宽裕的他们购置了一台国产小汽车，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只是偶尔在街上见到别人家奶奶带孙子，李秀华会感慨，差不多到了做外婆的年纪，又要从头来过。

2016年，丈夫意外去世，使得本已回归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李秀华将映秀的房子出租，带着邓琪倩去了都江堰，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条件。李秀华把80平不到的房子仔细装扮得温馨漂亮，十年前还是农村妇女的她，如今学着融入城市，精打细算，给小女儿更好的生活环境。她的工作是给一户人家带孩子，早上8点到下午5点，节假日不上班，工资不算高，但能陪伴女儿。雇主一家对她们很好，总是提前发工资，给自家孩子买吃的玩的，也总会给邓琪倩买一份。

“邓琪倩没有了两个姐姐，没有了爸爸，等她长大，我也老了，—切都得靠她自己。”日常生活中，邓琪倩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独立，李秀华刻意地不给予帮助，不仅如此，她还经常“打击”邓琪倩，告诉她是因为两个姐姐的离去，她才能来到这个世界。懂事的邓琪倩似乎知道妈妈的用意，从来都不会怪妈妈，她总会要求李秀华给她看仅存的一段二姐生前表演的视频。

“邓琪倩长大想当一名老师，我会努力帮她完成梦想，陪伴着她长大是我最大的心愿。”

丈夫和大女儿邓美星的照片，这是李秀华地震后刨了几层瓦砾才找出来的

邓琪倩长大想当一名老师，李秀华说她会努力帮助女儿完成梦想，陪伴着女儿长大是她最大的心愿

清晨6点半，李秀华在厨房做早饭，邓琪倩梳头整理衣物

周末，李秀华带着女儿到少年宫上舞蹈课。邓琪倩喜欢跳舞，老师也夸奖她有天赋。李秀华从不高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支持女儿

2013年5月，邓琪倩从小就喜欢粘着李秀华，特别喜欢给妈妈扎头发

邓琪倩撑着雨伞上学。她就读的顶新新建小学是地震后重建的，前身是在“5·12”地震中损毁严重的新建小学

2013年5月12日，李秀华带着3岁的邓琪倩来到渔子溪“5·12”遇难者公墓。邓琪倩懵懂地听着妈妈告诉她两个姐姐的名字

2018年3月31日，清明节前夕，8岁的邓琪倩和妈妈李秀华来到公墓。邓琪倩认真地擦拭墓碑上姐姐的名字

倪孝兰总觉得遗憾，没有拍过全家福。照片中的一个女孩是妹妹倪孝芬的孩子，也在地震中遇难

2018年，倪孝兰、邓永康夫妇和卢健康、龚杰一家三口。卢健康本是倪孝兰女儿邓春燕的男朋友，地震后他没问是否愿意就直呼“妈”，说会管一辈子。如今，两个没有血缘的家庭已经紧紧连在一起

倪孝兰

2018年4月2日，多日阴雨天气终于放晴，倪孝兰、邓永康夫妇和卢健康、龚杰一家来到位于映秀渔子溪的512地震遇难者公墓，每一年他们都会刻意避开祭拜的高峰期。地震前卢健康叫倪孝兰阿姨，地震后也没问是否愿意就直呼“妈”，说会管一辈子。十年时间，承诺成为了一种习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已紧紧连在一起。

时至今日，倪孝兰还时常会想，如果当年大女儿邓春燕去了新津，现在会是什么样。2008年5月11日，正值农忙季节，男友卢健康离开映秀回新津的乡下帮忙，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邓春燕向妈妈倪孝兰撒娇，想跟着去玩，见妈妈迟迟没反应，邓春燕主动说，好吧，不去了，我才刚请过假。倪孝兰心里也有着小算盘，两个孩子太小，一个19，一个才18。一场地震过后，这成了倪孝兰一辈子的遗憾。

地震还夺去了在漩口中學读初中的小女儿邓妮的生命，幸好丈夫受伤不重，才给了倪孝兰一丝生存的勇气。倪孝兰的职业是跑车，从漩口到都江堰，镇上有11台车，她是唯一的女司机。十年来，她每天都在保留有多处地震遗址的公路上往返，经常要搭游客前往漩口中学的遗址参观，这时她总会触景生情，想起遇难的小女儿。有时游客会问她，你是本地人吗？你们家地震中没事吧？她知道别人是在关心她，但就是忍不住要流泪。“大姐，我说错话了，你原谅我，”好几次整车游客都陪着她一起哭泣流泪。

倪孝兰回忆，地震后的前几年，日子特别难熬，女儿们的离去也深深打击丈夫，本来就爱喝酒的邓永康开始酗酒，每次喝醉就自嘲，说自己没有家，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了。夫妻感情一落千丈，有时几天说不上一句话。倪孝兰更愿意在外跑车至深夜，累了就打开手机，看看屏幕上女儿的照片。

2012年的某天清早，倪孝兰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左半边脸动不了，眼睛无法完全合拢，医生诊断是早期面瘫，归结为长期怄气。不能哭也不能笑，需要长期针灸治疗，风大时必须戴上大墨镜防风。

面无表情的日子，倪孝兰开始学会从生活中感悟。逢年过节她的手机总会收到许多小女儿同学发来的祝福短信，来自成都和台湾的志愿者总会来陪她、开导她。

雅安地震发生后，在为一家媒体记者开车时，倪孝兰还义务帮忙搬运物资，免费搭载灾区群众和义工，这次经历，她见到了许多和她一样遭遇不幸却又坚强乐观的人们。倪孝兰和好朋友李秀华，两个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妈妈还曾结伴去青岛游玩，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看大海。

十年过去，公墓已是绿草如茵，一切都在变好。丈夫回归到从前的忠厚老实，勤勉工作。倪孝兰的愿望就是，工作几年，攒点积蓄换部车，和丈夫到全国各地旅游。好好活下去，才能告慰逝去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