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明的延续性是最强的
2018-05-18新垣平
新垣平
世界史上有“文明摇篮(cra- dle of civilization)”一说,指的是独立发展出文明的一系列区域,除了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印度和中国等传统上称的“四大文明古国”之外,还有中美洲和南美中部。这些古文明——以及绝大部分第一代次生文明——基本都已经消亡,只有中国文明延续至今。
当然,这是一个引起争议的话题,尤其是一些不适当的宣传喜欢把中国文明说成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或者模糊中国和其他一些古文明之间不小的时间差距。实际上,中国文明在旧大陆的“文明摇篮”中是比较年轻的。公元前三千纪,当苏美尔人建起高大的塔庙,发明楔形文字,埃及人统一上下埃及,雕出著名的纳尔迈调色板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出现文明的曙光,就连炎黄二帝的传说也还在其后。稍后,印度河谷的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帕都市,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王宫等,也比中国的夏商王朝要早几百年到上千年。
不过这些古文明都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在繁荣一千年后,就让位给阿卡德人和阿摩利人等其他民族,后来又被更晚兴起的亚述和波斯文明所同化;埃及坚持较久,经历了二十多个王朝,到古罗马时代才终告沦亡。印度河谷文明毁灭于公元前十九世纪左右,米诺斯文明折戟于前十五世纪。和中国大体同时代或较晚的一些次生文明,比如赫梯、亚述、腓尼基等,也都一一消失,至于美洲诸文明,除玛雅自我消亡外,阿兹特克和印加都被西班牙人消灭殆尽。这些古文明的历史被遗忘,民族湮灭于其他晚近民族之间,相关文字也是在近代以后才被学者绞尽脑汁解读出来,甚至有的迄今未能解读。
与之相反,中国文明在古埃及中王国时代发轫,经过商周的初期辉煌,继之以春秋战国的大转型,和古希腊、波斯、以色列和吠陀印度共同缔造了轴心时代,随后进入与罗马、安息、贵霜并立的秦汉帝国,其他几个帝国先后灭亡或萎缩后,又演进为辉煌的隋唐文明,与阿拉伯帝国东西并耀。此后在宋元时代,经济和文化也使中世纪欧洲黯然失色,明清进入封闭时期,文治武功虽也有可观,但逐渐落伍于世界,直到近现代。三千年间岿然独存,既没有出现永久的分裂,也没有如罗马、波斯等被外来宗教同化,自成体系的文明和历史记忆保存至今,在世界历史上不能不说是一个鲜明的特例。
那么,能不能说中国文明是唯一延续至今的古文明呢?这其实是一个定义的问题。文明方面的延续与断裂,并不是一条线或连或断那么简单,许多古文明虽然沦亡,但是其文明的成果却保留到了后世,比如一星期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规定就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又如埃及和腓尼基的文字几经变形,成为今天各种字母文字的基础;犹太人的神话、赫梯人的炼铁技术、古美洲人驯化的辣椒和番茄……都在当代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如果这些代表文明的延续,那么那些远古文明迄今仍活在我们的生活中。
当然,这些只是文明的碎片。另一些文明的典籍和价值观大体完整地保存下来,但发生了民族和语言的转移,成为复合型的文明。比如罗马时代吸收了大量希腊文明的元素,卻从以讲希腊语的各希腊民族为主,变成以讲拉丁语的罗马人为主,后来在蛮族入侵以后,又变成了以日耳曼民族,或其与拉丁人的混血后裔为主体的所谓西方文明。至于今天的希腊本身,虽说仍然诵读古希腊的经典,但经过了罗马、土耳其和现代欧洲文明的两千年侵染,也很难说是原本希腊文明的自然延续。相比起来,中国曾经发生过的几次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既没有发生民族主体的转移,也没有对文明进程形成本质的影响。
当然,其他也有一些似乎从古延续至今的古文明,比如印度和以色列,但比起中国的延续性得打个折扣。印度吠陀文明并非达罗毗荼人所建立的印度河谷文明的直接延续,而是征服了后者的雅利安人在千年后重新发展的,文字甚至晚到公元前4世纪才从西亚引进,内部的统一性也远不如中国,迄今仍是数个国家分立。至于犹太文明属于两河流域的次生文明不论,亦在独立了短短几百年后就被一系列强国先后征服,最后进入两千年的“大流散”时代,主要依附于其他文明体系生存,其文化虽然不绝若线,特别在与欧洲文化的互动中涌现出无数文化巨人,但单独来看,终不如中国文明匡合九州,独立于东方。
因此,不论如何定义,中国文明的延续性都可以说是最强的。当然,一个至少维持和发展了三四千年、在全球化时代仍在蓬勃奋进的文明不可能只靠一成不变的守旧维持,而必有“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的内在精神活力。对此既不能盲目自大也不能一味贬低,“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新与旧之间的张力和激扬,也许正是中国文明能存续至今,并将继续奔向未来的秘密所在。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