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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爱心妈妈”事件:李利娟的双重面孔

2018-05-18刘畅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20期
关键词:武安市豆豆爱心

刘畅

“爱心村”灰飞烟灭

“我们就要没家了。”4月28日,在学校上课的豆豆收到李利娟的信息。20年来,他头一次感到养母如此焦虑。

他的家在河北武安市西三环路东的一座废矿井边。顺着公路岔口处“武安市民建福利爱心村”的牌子下去,围墙在山坳中包住一个50亩大的院子。院中锈迹斑斑的井架上绑着国旗,下边有一座两层的水泥房和几间铝制板材搭起的屋子。上百个与他一样,被李利娟收养的孤残儿童生活在这里。

自小被李利娟带在身边的豆豆赶到养母身前,见她日渐沧桑。4月以来,李利娟便麻烦不断。爱心村所在的上泉村处在武安市智能装备基础件产业基地的建设范围内。当地媒体报道,这个项目是武安从传统工业基地转型升级的头号工程,自上而下全速推进。4月初时,李利娟带着孩子看病回到爱心村,看到施工队在附近挖土,架设供电设备。她认为自己的矿产开采权被侵犯,与家人和孩子一起,同施工队发生冲突,爱心村的司机后被行政拘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4月22日,她突然接到武安市行政审批局的告知书,称因连续3年未参加年检,拟做出撤销爱心村行政许可证书的决定,并在5月4日的听证会后宣布。

如果撤销证书,爱心村将被取缔。在李利娟看来,那意味着孩子们的户口将没有着落,看病、上学、就业都难以解决。这是李利娟最担心的事。“2013年以前,我都按时年检,那年主管领导告诉我以后便民简化程序,就不用年检了。”李利娟曾向媒体表示,随后两年里,她都问过年检的事,均被告知“简化”了。“今年3月30日,行政审批局给爱心村又换发了新的登记证书,那时也没说年检,怎么一个月后却突然因年检直接撤销证书?”

“五一”期间,她匆忙寻找律师,准备辩词。5月4日上午的听证会,李利娟在北京没有出席,十几个成年的养子回到武安,等在办公室外。她收养的“四女儿”李丹作为爱心村委托代理人和殷清利律师进入会场。殷律师告诉本刊,他向行政审批局提出质疑:民政人员告知李利娟程序简化的事实,有证人和录音证据;连续两年未年检的理由在法律中找不到对应条款;因爱心村中有118名孤残儿童,有些亟需手术,取缔爱心村将损害公共利益等。“我们希望爱心村按要求整改即可。”

但一个半小时的听证会结束时,撤销登记证书的决定被果断宣布。下午1点半,前一日已组织好的十几辆大巴车拉着上百名公安来到爱心村,民政部门的人员进驻,在场的74名儿童,被安置到乡镇卫生院和寄宿学校里,遣散护工,厨师和管理人员被悉数带走。4日后,送往乡镇卫生院的儿童被接到武安市内的社会福利院,由40名护工、4名幼儿教师和2名心理咨询师看护。

然而,李利娟的事远未告一段落。在她身上,一个行政事件几乎同时就转化为刑事案件。听证会前一天,李利娟乘车往武安赶,开到保定时,她又返回了北京。她曾向外界解释,她因有“顾虑”,且第二天一个孩子要在北京接受疝气手术,她得陪在身边。“母亲一直在北京看病。”李丹的说法有所出入,而她对媒体表示,听证会结束后,她致电李利娟告知情况,却发现电话不通,让在北京上学的妹妹去宾馆找,也不见人,直到报警后才得知,李利娟下午被刑侦队带走了。

“顾虑”还是应验了。第二天,李利娟的孩子们获知,李利娟因涉嫌敲诈勒索、扰乱社会秩序,已在当日凌晨,从北京押至邯郸第三看守所,被刑事拘留。武安官方通报上显示,据当地公安部门初步查明,李利娟有多处房产,名下各类存折45个,存款加现金2100多万元,美金5万余元。她曾屡屡带着爱心村的孩子闹事,住处被查获医院诊断证明专用章和单位公章8枚,已认定其中3枚系伪造。这位被河北媒体发掘出来,在全国各个媒体上活跃了10余年的“爱心妈妈”,转眼成为把孤儿当作“敲门砖”“挡箭牌”的恶人。

上泉村的村民没有对这种转变感到惊讶,李利娟的另一面终于被揭开。只是连他们也心生疑窦:“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又为什么要先取缔爱心村,再把李利娟抓起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事实。爱心村外堆着建筑废料,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当地村民看守院内的猪和鸡鸭。从山坡往院中望去,猪在呼呼大睡,而井架西侧被围起来的大坑里,成群的鸡鸭在垃圾上踱步,俨然一座废墟。在村民看来,盘踞于此20年的李利娟,终于不会再回来了。

为铁矿而来的女人

爱心村内井架上的国旗并不孤单,从西三环公路上放眼望去,起伏的山坡间满是国旗,每面旗子下都有一个废弃的矿井。武安以铁矿出名,上泉村更因上泉矿得名。20多年前,正是那些矿井红火的时候。1998年,李利娟从武安市来到这里。

李利娟在社会上出名比“爱心妈妈”要早许多,她本名李艳霞,家中排行老四,人送外号“四霞子”。她的父亲是当地知名的老中医,而她却以赖皮闻名。时年33岁的她经山西的工头介绍,找到上泉村的村民章川禾,入股采矿生意。后来成为“爱心村”的矿区正是章川禾从大队承包的,他当时资金不够,希望李利娟出资2万元,一同开采。

章川禾第一印象中的李利娟和她现在的形象反差很大——“剃着板寸头、穿着亮片裙子”。“那时她连2万都掏不出,后来也没向她要。”章川禾颓唐地窝在自家客厅的沙发里,脸上的黑斑令他更显阴郁,他向本刊回忆起他的“绯闻女友”。他的发妻抱着孙女在一边旁听,不时插上几句,章川禾就陷入沉默。“我负责开采,她负责把矿卖出去,管着钱。”自打她来,章川禾便常年住在矿上,他的父母被接到武安市里,妻子一个人带着孩子留守村中。

李利娟来后不久,章川禾方从武安市的朋友口中得知她“四霞子”的名号,但为时已晚。章川禾说,2001年办理采矿证时,证上只有李利娟的名字。当我问他为何做出这个有悖常理的決定,他连连叹气,欲言又止,只说李利娟嘴甜,软磨硬泡下,他不得已为之。而他的妻子抹着眼泪向我回忆自己当年的境况,令人一窥当时他们的家庭关系。“李利娟拍着自己的肚子,跟我家公婆和我说,她怀了他的孩子。孤立我,逼我和他离婚。”妻子说话时,章川禾铁青着脸,最后干脆离开了客厅。

木已成舟。“怀孩子是鬼话,但男女朋友的名声是落下了。”章川禾再回来时告诉我,2004年,他与妻子离了婚。就在那年年底,采矿证到期,采矿也停了,他只和李利娟的姐夫在矿上看着设备。“她告诉我补办了采矿证,但过了半年还不开工,我就知道她没有补。那个矿之后就再没开采过了。”

两年后,章川禾彻底失去了铁矿的控制权。他事后回忆,虽然李利娟对他始终好言好语,但她早想独吞矿井。下半年的一天,矿上突然出现一个一米八多、膀大腰圆的陕西人——李利娟的又一位男友许老大。“他也做过劳改犯,是跟人抢矿的恨角色。一见我就打。”章川禾指着自己几乎谢顶的头,展示被酒瓶子砸的伤疤。他被打下矿去,找妻子复合,靠阿Q精神咽下这口气,再没到过矿上。“我也是暴脾气,四霞子本想我和许老大杀个你死我活,甭管谁赢,她都不亏,但她没想到我退出了。”

“他们都说我引狼入室,我无可辩驳,至今抬不起头来。”章川禾被打出矿后,“四霞子”的淫威波及到村民身上。村民认为,地下的探矿权与地表上的活动互不相干,何况是自己从大队那里承包下来的。村民在自己的地上种地、捡矿石,却屡屡遭到李利娟和许老大的阻挠。

我在上泉村寻访时,受害者像暗地里的网,彼此推荐。“那个矿周围有我从村里承包的地,我的两个孩子骑着两辆摩托车去地里捡矿石,想挣点儿零花钱,不但一袋子矿石被许老大扣下,连摩托车也被扣了。”王霞是其中一位不担心李利娟会东山再起,找她算账,敢于向外界控诉自己遭遇的村民。“我向四霞子要,她却说要和大队打官司,我找到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和她讲,也无济于事。”

不过,她在上泉村“如鱼得水”时,她的另一面却开始在全国范围内传播。就在李利娟把章川禾赶跑的同年,李利娟收养16名孤残儿童的事迹被河北媒体发掘出来,年底她被评为“感动河北人物”。自此以后,“爱心妈妈”与“四霞子”越来越紧密地裹挟在一起。

“爱心”与利益

李利娟向外界讲述过无数遍自己的早年经历。卫校毕业后,她和劳改过的前夫结婚,年纪轻轻就跑到广州倒卖小商品,“20多岁已成百万富翁”。1996年,前夫吸毒,把家里的百万存款败个精光,李利娟离婚,自己净身出户。而前夫“毒性不改”,将亲生儿子以7000元卖给了人贩子。“我在最后时刻赶到车站,把儿子赎回来。自此以后,我再见不得孤儿。”当年,她收养了第一个被遗弃在矿上的孩子。

章川禾没见过她所有的孩子,只见过李利娟抱着豆豆来过村里。豆豆是李利娟收养的第15个孩子,几个月大时被李利娟的大姐抱回来。豆豆回忆,他儿时和哥哥姐姐們生活在武安市里的姥姥家,李利娟待他视如己出。他小时候患有脑瘫,经常发高烧抽疯。2004年时,他因重度脑积水,李利娟带他到上海动手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同时受伤,颈椎等多处骨折,也需要手术。李利娟认为儿子尚有姥姥照顾,决定陪在豆豆身边。亲生儿子为此患上抑郁症,多年不与她说话。

豆豆至今谈及此事仍很内疚,他考上医科学校,希望为李利娟分担照顾弟弟妹妹的工作。在李利娟的事迹被报道后,她获得了办“福利爱心村”的行政许可证书。不但小孩上户口、看病、上学的问题迎刃而解,而且她家成了弃婴的落脚点,不断有人将孩子遗弃在她家或店面门口,甚至有警察直接把弃婴给她送去。截至爱心村被取缔,李利娟共收养118名孤残儿童。据此前的媒体报道,李利娟后来甚至享有了一条“绿色通道”,若未能找到弃婴父母的任何线索,警方最快在当天就能开具证明,民政局在收到警方的证明与她的户口申请后,再开具证明,弃婴便能登记户口。

一大家子需要养,豆豆虽不过问家外的事,但知道母亲始终很忙。“1998年的时候,平均一吨铁矿大概能卖八九百块钱,整座铁矿的固定资产能达到300多万元。”章川禾说,矿井运转时,李利娟已是百万富翁。李利娟曾称,在收养七八个孩子后,她拿这些家产养家。

但停了的矿井再难开采。2007年时,为迎接北京奥运会,改善空气质量,武安的铁矿大范围停产,当地的支柱产业自此由采矿业转为钢铁产业,那是近些年转向智能装备生产之前的一轮大转型。李利娟曾在回应她利用孤残儿童敲诈的怀疑时表示,她作为矿老板,可以轻轻松松挣个上千万。当地居民却不认同,“采矿早没落了,国家不禁止,矿也挖干净了。原来很多外地人来我们这里打工,后来全走了”。

从以往的媒体报道来看,李利娟开过白灰厂和服装店,但因环保和拆迁的原因,后来只在武安市中心的南关街上,搭了一个蓝色棚房,亲戚和雇来的伙计帮忙售卖衣服和拖鞋。

这个临时建筑在整齐的大街上显得突兀,饱受当地人非议,店面的收入也着实杯水车薪。李利娟曾对媒体说,她的收入来源主要有三个:爱心村旁修路时,政府的占地赔偿,共2800万元,每年赔偿30万元;民政部门对爱心村的补贴,包括孩子们的低保和直接补贴;社会各界的捐款。武安市民政局披露,民政部门去年发放给爱心村的低保金、房租取暖费、房屋修缮费等共127万多元。而李利娟去年告知媒体,她有一个账本,前一年收入200余万元,花费却有500万元,最大的支出是孩子的医疗费,有170多万元。

李利娟曾表示,2011年时,她卖掉了别墅,将孩子陆续迁到上泉村的废矿井旁,把爱心村变为实体,一个远离周边村庄的“独立王国”。

实际上,爱心村内部就像是所有孩子有个共同母亲的托儿所、孤儿院。豆豆虽然自高中便寄宿,但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带孩子各地求医,李利娟一般就住在爱心村,每日六七点起来照看一下小孩,司机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后,她到店里照顾生意,晚上再回来。

爱心村的孩子们不与上泉村的村民接触,除了上学的孩子,幼儿们的生活范围在院内。李利娟从邻村雇了几十个护工。“她们大多五六十岁,一个护工看护一个孩子,只有技术好的,才能一个人看两个。”赵牧是公益组织的志愿者,从2015年底开始深入了解爱心村的生活,和那里的孩子们度过了许多个周末。他告诉我,爱心村之前都是铝制板的简易房,2016年发洪水后,香港富商捐钱在爱心村里的高地上盖了座有48个房间的两层小楼。“里面的环境和福利院差不多,也有婴儿房、幼儿房、电脑室、康复室之类的房间。周末的时候,孩子们会在一层的大厅里做作业、玩耍,许多远道而来的志愿者跟他们一起做游戏。”

“那些孩子的小名就是多少桥,或多少环,意思是在桥下或环路旁捡的。有的孩子很活泼,会拉着我去他的房间,展示自己的玩具。”赵牧回忆,他去的时候,李利娟大部分时间都在,有时会和孩子聊聊天,主要处理对外的工作。在他看来,虽然平时相处时间不多,但因爱心村的孩子大多患有先天疾病,带孩子看病,李利娟必须亲力亲为,由此维系了她和孩子们的关系。

赵牧看到,李丹等成年子女周末会回来帮忙带孩子。“我们从高中就知道大的带小的。”豆豆告诉我,孩子们之间有矛盾一般不告诉妈妈,大孩子私下里会先帮他们调解。

然而,爱心村外部却矛盾重重,李利娟的私欲和爱心村看起来交织在一起,令李利娟的形象扑朔迷离。

根据武安市公安部门公布的调查结果,李利娟用孩子当“挡箭牌”,扰乱社会秩序的罪证源于爱心村旁一处工程在建设时,因地权分歧,李利娟指示残疾智障儿童坐到基坑边、往基坑里跳、往施工车下钻,阻拦施工。武安官方媒体在发布通告时,特意附上一张孩子躺在基坑里的照片。李利娟的一个养女此前接受采访时没有否认,只是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我们当天去挖野菜,绕着工地走,工人不让过,我们硬要过,却被工人打了一顿,因孩子脑子不好使,躺在地上不起来。”

敲诈的问题却复杂得多。调查结果显示,一企业在已架设好的电线杆上搭光缆,光缆从爱心村上空通过。李利娟以光缆辐射给儿童造成伤害为由,开口要价10万元。该企业决定远离爱心村,专门架线时,李利娟又带人阻工。最后,该企业不得不掏出7万元给她。她又强迫该企业写下“爱心捐款书”,将其洗为善款。

得知查封李利娟2000多万元存款时,李丹表示:“肯定没有那么多,所有收入都是合法的。”然而,知情人士曾向媒体披露,李利娟的财务管理有硬伤,公私账户不分。

母亲出事后,豆豆得知,他的哥哥姐姐们,或被抓捕,或四散而逃。他找不到亲人,已成惊弓之鸟,不敢与外界通话,唯恐被公安部门发现。这个曾经被抛弃,却幸运地获得母爱,如今涉世未深的孩子难以接受外界赋予母亲的复杂形象,他每日被担忧包裹着,“我恨不得替妈妈在里面待着”。

(豆豆、章川禾、王霞、赵牧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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