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真的雷达
2018-05-17王童
王童
北京文学杂志社
那天去看斯皮尔伯格执导的游戏影片《头号玩家》,被影片逞奇眩异的机器人世界弄得晕头昏脑,其纷繁杂乱的电脑游戏世界将警匪科幻魔兽等融为一体,让观者在惊心动魄的虚幻梦情中过了把逃避现实的童话瘾。
不知为何,看完这影片,竟让我想起了看上去刚刚离世的雷达。
雷达是一位鞭辟入里、点石成金的文学评论家。但回想起我们的交往,似乎多在“吃喝玩乐”这一层面上为多。当时,他住在安定门临近护城河的那栋楼里,由于挨得近,便常去神交一番。雷达喜冬游,经常会因强健的体魄而沾沾自喜地炫耀一番。我也随他到什刹海游过几次,冰水浸肌,渗有几多快感。游罢,常常是到路边牛肉拉面馆,要两碗多加辣子与醋的拉面,佐以芹菜腐竹、煮花生米、拌海带丝等小菜,在冰镇啤酒的畅饮中开怀饕餮。这种一饱口福的谈笑交集,一直延续到他后来搬到潘家园华威北里处。什刹海后为加强管理,禁止游人游泳,雷达闻此,很愤愤不平道:“这有什么?老百姓到此游个泳健个身,有何不可?将来我散文就要写这什刹海,平民的海。”闻此,我就盯上他了:“你何时写呀!再不写,我就自己来了。”听罢,他又当真起来,说不行,那是他的专利。
想起来,我同雷达的忘年交,竟然长达30多年之久,这仿佛也是一种宿命。20世纪80年代,我服务的内蒙古鸿雁杂志社,要搞百期纪念,命我到京城找名作家题词并请一二“神仙”前来助兴。《鸿雁》杂志当时以接近市场的装帧与内容颇有些江湖气息,但纯文学圈是否能接受也是需审时度势的。我赴京搬兵,便将当时《人民文学》负责市场营销及学员班的王青风与王勇军召了来,他们同时也荐来了当时尚在《文艺报》的雷达。由此便神交上了。刊庆活动搞得尚圆满,雷达幽默的谈吐,洒脱的作派,让人印象深刻。后我到京上学谋事,在电话指引下,按图索骥找上门去,犹记得雷达家的茶味甚浓厚。
对我来说,雷达与其说是一个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考古学家、运动家。因为他对化石、彩陶的兴趣表面上看完全超出了他对文学评论本身的探求。他还打乒乓球、游泳、侃足球,那劲头活脱一个十足狂热的“运动健将”。有时他会突然抱怨道:“唉呀,你现在最好别跟我谈文学了,现在一谈文学我就烦。”他对化石和彩陶的痴迷,看上去令人不可思议。某段时间,他会不厌其烦地逛古玩市场,不厌其烦地上当,不厌其烦地跟古玩商讨价还价。他的散文《化石玄想录》竟然登上了与文学毫不搭界的中科院古脊椎动物研究所办的《化石》杂志。他后来从安定门搬至华威北里,我猜想有一半原因是那里有个京城最大的古玩市场,这无疑对他是有极大诱惑力的。
在古玩市场里鱼目混珠的淘宝淘金过程中,我无形中成了他作品《辨赝》中的一个人物大卫。散文刚写好时,他曾直接引用了我的真名,对此我异议道,最好别用真名了吧,否则外人不知,会笑话咱俩一对傻瓜,上当受骗后又连惊带诈地讨钱讨公道,纯属吃饱了撑的。他接受了我的建议,隐去了真名。有一度,他狂热地迷恋马家窟文化,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堆据称在此地挖掘出土的彩陶彩罐,并乐此不疲地向人展示推介。我告诉他我在四川三星堆看过类似的器物,几千年后的真品早成陶片,成形也是用石膏粘好的,哪会有如此繁盛完好又易碎的出土文物。他不听,连称“不是不是,这你不懂”。对此我也不置可否地顺着他,假作欣赏彩陶罐上釉色花纹与起舞小人的神姿。
不过,雷达在这充斥着真假莫辨的古玩市场里的历练,却也有了收获,写出了《化石玄想录》与《辨赝》两文,并似乎一度成了半个考古专家,尽管这可能是冒牌的。
还有一次,我到其府上,见他正兴味十足地玩驾车游戏,但见他双手紧握摇控柄,穿插在屏幕飞速向前的路面上,躲闪腾挪,勇往直前。那年头,人们谣传一些老少沉溺于此,玩物丧志,失财丢物,便劝说:“你这大评论家,可别玩上瘾了,欲罢不能。”他又巧笑道:“哪能呐,我这不过是调剂一下,也练练手,对开车也有好处。”雷达好奇心重,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愿尝试,六十多岁学会开车,自认车技娴熟。但家人出远门则从不敢乘他的车。
谈起乒乓球与足球,他更是津津乐道,对球员的优劣技法,临场发挥,教练的排兵布阵如数家珍。我们这班鲁二的学员几乎有一半乒乓球爱好者同他交过手。他打起球来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就如他写文著书那般承上启下。文学界中也有诸多球友常约他大战,他每每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津津,还连连自夸自己球技长进不少。每当有世乒赛等赛事他都跟踪看直播,从马龙、张继科到柳承敏、波尔的风格乃至到张怡宁、王楠、郭跃的巾帼之气都能一一道来。雷达观球喜站弱者一边,有次波尔功亏一篑,他就万分惋惜。由于他如此这般痴迷球赛,某届世界杯足球赛,体育频道专聘他去侃球,他也常以此为资本道:“怎么样?我评得如何,电视上的形象如何,能打多少分?”他还在报上开了评球栏目,并嘱我一定要看。对足球一知半解的我,也在报上发过评球文章,同他常争执一二,马拉多纳、C罗、大小罗、梅西及惨不忍睹的中国足球,都是谈论的话题。
雷达对体育的兴趣一直持续到晚年,家里的电视也只锁定体育频道。就在去世的前一个星期,他还嚷嚷着要熬夜看某场网球公开赛。该项赛事因李娜退役后,无中国运动员入围,我的观兴也锐减,而雷达则看得意兴盎然。每当我说起某个网球运动员名字有差错时,他就会斥道:“就这水平你还来同我谈网球?显然不在一个档次上。”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有着运动细胞、激情澎湃的人,遽然撒手人寰。
雷达著《重建文学的审美精神》
雷达在中国文坛上是以文学评论家著称的,这似乎也多少遮住了他散文的成就。当年我给他做的专访中,就提出过此问题。雷达的散文浓烈、厚重,仿佛西北老酒的酿造。由此,国内文坛创立最早的《北京文学》年度文学排行榜,两度都独具慧眼地将其《费家营》与《韩金菊》排上。但雷达的散文在散文圈内似乎并未受到重视,或许人们还习惯性地用评论家、批评家来称谓他,而忽视了他散文的独帜。对此,雷达也从不掩饰他的不平心绪,常叹道:“散文界对我的散文没有应有的重视。”对此,我常开释道:“这也正常了,因您的文学评论成就太高,故而另一面就不能喧宾夺主了。”其实,好的文学评论家又何尝不是一个好的散文家呢?唐宋八大家如此,建安才俊亦如是。
雷达著《黄河远上》
雷达的文学评论贯穿了整个新时期的文坛,这让人甚感讶异,陈忠实、贾平凹、张炜、莫言、王蒙、铁凝、刘恒及一大批文坛中青年作家都在他笔墨横姿中凸显出才气灵性。贾平凹自言创作要靠他保驾护航,陈忠实研讨会要雷达来参加才可开,都体现出那一辈作家对他的信任。张炜对他更是怀有深深的敬意,青年作家雪漠被他扶骑上马奔向前程,这类掖举点石的事例举不胜举。当有论称他为“中国的别林斯基”时,他连连否认,并言不要把自己弄成不伦不类的虚名头。
在雷达的文学评论中,我们或许会看到魏晋“诗缘情”——或“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的情义与辞采并重。曹丕、陆机、刘勰、钟嵘等切题点脉。风骨、气韵、气象、气格、意境、体势、兴趣等诗言志的延伸。但雷达又不似荀子那般苛刻对待庄子的批判,他曾对我讲现在很少有人能写出汪曾祺那种包着一汪清水的作品。《庄子·秋水》云:“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便是这种情景。有报纸曾搞过一个名家荐书的活动,雷达在他推荐的书目上,有一本是宾克莱著的《理想的冲突》,该书其中一章引用玛蒂尔德·尼尔的论点:“基督教指出人如何从罪恶中得救,马克思给人指出了从异化中得救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今天文学面临的课题,是雷达及一些文学评论家所执着思索的一个哲学命题。
雷达给我的作品写过两篇评论,那皆是因我死缠硬磨讨来的。当时,我戏谑道:“各种各样的作者你都给写了评,怎惟独对自己弟子不闻不问?”他被逼道:“不是那么回事。你小说虽写得很有特点,也很有气势,但惟念写得太少,几年冒出一个听响,我等着你多写多出佳作再说。”雷达发新作,喜让熟人阅读,并常溢于言表的表露,如该作怎么受关注,上网后点击率过万之类。这下我也找到了话柄,言:“您的大作不也需读者洛阳纸贵吗?”他受不了我的“无理取闹”,才有了《从愤怒到沉思》的小说集序言。原《小说界》主编魏心宏在《文艺报》上读罢感慨道,还是雷达老哥评得到位,点得准。但有一点雷达说得没错,我小说确实写得少,一是没耐性,二是太懒,这点确有负于他的期望。
得到雷达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外地参加一个诗歌颁奖活动,走前我向他汇报,我要去领个诗歌奖。他气喘吁吁道:“好呀!你现在又在诗歌上崭露头角了。我这老头可不行了!”我连忙打趣道:“您也知足了,退了这么久,都这把岁数了,还能在文坛上一言九鼎、指点江山,多少人早默默无闻了。”他连连反诘:“现在文坛谁服谁呀!一颗流星稍瞬即逝,没多大影响,更何况像我这风烛残年的人了,没人太当回事。而且,现在一些年轻人功利心很重,评完了也就忘了,这也正常。”对此,我连忙宽慰他:“您身体还这么好,正是创作上炉火纯青的时候,还能写个20年。”我这么说,是真心希望的,因为我并不知道他的病到了那么严重的程度。他生性好强,若说他讲话时喘,他立马会反驳你:“我喘什么了?我挺好!”雷达患的肺纤维化,是一种很难根治的顽疾,这同免疫功能减弱有关,尚无良医妙药根治。但他也自信自己抵抗力强,拒绝过分医疗。一次犯病,家里人把他送进协和医院抢救,稍好些,就执意出院,并将治疗的医生全损了个遍,让人哭笑不得。以后,逢人见面,只好违言称他身体好得不得了。他也难得落个自得其乐的沾沾自喜。他常言,现在谁能长寿,谁就是天大的胜利者。75岁,在医学相对发达的今天,应是一个壮年旺盛期,但是他去了。那几天北京连天的雾霾也是夺去他人生的一个致命因素。
接到雷容“雷老师走了”的电话,虽说已知这是噩耗,但仍相信他只是出门去参加某个作家的研讨会了。《人民日报》的李舫才女称:“我总觉得,雷达老师去世,这好像不是真的,好像他骑着小电动车一会儿就会回来一样。”骑小电动车就近参加一些文学活动,是雷达一个特征,让人记忆犹新。
诗歌奖的欢庆与雷达去世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诗人们在载歌载舞,举杯相庆,我则在一种莫名的喜哀混杂的情绪中祭奠着他。我非常需要一种激情来摆脱这种沮丧烦恼的心绪,于是,就即兴朗诵起了不久前写的一首悼念霍金的诗:“我爱我的家园,我惜我的地球。假如它成了火球,我愿被它焚烧净尽。怕什么死亡,惧什么离世?这贪婪的物种,这血腥的年轮,毁灭就毁灭吧!新的星座新的繁衍必将诞生!”雷达去了,他肯定是上天堂之人。莫言忍悲赋诗曰:“明日长空闻霹雳,当为达老发言声。”已将天堂之声传来。当吾诗《望雷达》发表后,我真有一种仰望他的追念:除了致敬,还有什么呢?一片哀思后,秦腔的音调连绵起伏。雷公雷达雷霆万钧之势,已从天边渐渐消散,惊蜇的震响过后,山花烂漫盛开!
雷达在清明节的雨中离世,已将人间的喜怒哀乐席卷而去。剩下的该是万木复苏了。诗情画意,文章绝唱,以文会友都还将进行,“雷达观潮”或仍在旁侧。对我来说,创作的一半动力或来自于他——写出文后希望得到他的掖奖表扬,并以此自鸣得意一番。送行时,我写了挽联,《人民日报》原文艺部主任王必胜因在外地,托我签名写上:“雷达大兄文坛可爱之人。”李舫赶不回也让代送上花祭,而更多的文友前来送别。鲁二的书法家、《飞天》主编马青山健毫书写:
雷达先生以雷霆万钧之势横跨文坛三十多年之久,笔调纵横,怀才抱器。老少卧龙,醉吟先生,多惠其珠润玉饰,引颈向上。鲁二开课时曾来谈及小说要领;鲁二十周年班庆来诚挚祝贺,学员中也多有青青子衿听其木铎之音。今先生冷眼观潮而去。万木花开,清明临至,天籁之声流水潺潺。亦师亦友。戊戌年轮,月红日白,奇谲诡变,雾霾人事莫衷。时节归天,秉笔谈笑而去。鲁二众学员寄托哀思。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今泉涌之念当从先生字里行间溢出。鲁二学员敬挽于此。
这是代表鲁二的,也浓缩了对雷达的敬意。
雷达书架上的韩金菊照片
2018年4月4日,雷达遗体告别仪式上,一个与众不同的场景引人注目,一排雷达培养的学生伫立在侧为其送别,可见雷达为人师表的感召力。在中国文学界,或许很少有像他那样,把影响力一直保持到了终点。《雷达观潮》掀起晚年一个波澜,《韩金菊》成他归宿的一个绝唱。《黄河远上》白云间,哥哥妹妹的爬山调连绵起伏。冷眼看尘世的他已无遗憾了。在天堂里他可和冯牧、陈忠实、史铁生、张贤亮、红柯等众多文友谈笑风声,煮酒论剑。文以载道者及莘莘学子也会纪念着他,感悟着他。
雷达去世前的案头上还摆放着一本老作家徐怀中未定稿的打印本《牵风记》,不知他来得及看否?想必还有众多作家的书稿等待他点穴开悟。韩金菊的框照也摆放在他书架上诠释着历史。书籍情感及文字构成的一切都成了往事,但雷达会活在历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