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18-05-16吕清泉
吕清泉
他是我在重症监护病房(ICU)接手的一个患者。七十多岁,肺栓塞。他插着呼吸机,但神志清醒,清醒到足够决定自己的生死。
第一天送他过来的时候,儿子说:“尽全力抢救。”在ICU里待了三五天以后,儿子问:“医生,老爷子这个样子,有没有继续治疗的意义呢?”第一天是情感。三五天以后,落回现实。
这天下午4点,老太太进来探视。她穿着隔离衣站在床边,俯身问老爷子:“你想回家吗?”老爷子戴着气管插管,点点头。老太太红着眼睛问:“你要回哪个家?江宁那个家,还是咱们老家?”老爷子挣扎着抬抬手,指了个方向。老太太心领神会:“你想回老家沭阳,是吗?”老爷子点了点头。
第二天,家里人叫了救护车,来接老爷子回家。儿子问我:“拔了管,能撑到家吗?”我们告诉他,勉强可以撑到。儿子问:“医生,能不能在这给他把衣服穿好啊?”那个衣服,叫做寿衣。老爷子要穿好衣服回家去。
隔了些天,儿子来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说,老爷子已经走了。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局。我们说:“节哀。”
下午,门外柳树上西沉的太阳,色泽浓烈而温和。我坐在电脑前写病历,却不停地想到老太太问老爷子的那个问题:“你想回家吗?你想回哪个家?”我在心里,替几十年后无力答复的自己,悄悄地回答:“我想回有爸爸媽妈的那个家。”如果分离意味着另一场团聚,那该多好。
想到那个老爷子,想起他那天穿戴整齐,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样子。想到生命给人太多的惊叹,譬如新芽破土,草木凋零,沧海桑田,暗流汹涌。那些不为眼见耳闻的事件,却又会在某年某月某天,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像一场密谋,譬如,一套寿衣,从来没有哪个老人会在你面前提起,可他们却会不约而同地,给自己备好这样一套衣裳,给自己一个体面的落幕。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他们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老”的?他们得到老天这样一种昭示后,要怎样面对那种无可倾诉的惶恐?他们在临终时,最希望被怎样体贴地照料?
没有答案。以我贸然的猜度,却总是觉得,体面地回家,终归远胜于拖着气管插管,流着口水,毫无知觉地躺在远离亲人的地方吧。可在那种时候,有多少人能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坚定地指出回家的方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