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老外和中国女孩绵延十三年的情缘
2018-05-16单子
单子
爱管闲事的老外遇到了未成年打工妹
事情要从2005年说起。一天,挪威人老应跟往常一样,在徐家汇自家小区门口的饭店吃饭。忽然,一个看似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过来和他打招呼。女孩是餐厅的服务员,她细声细气地问:“你是外国人吧?请问这个单词怎么念?”老应给出答案后,吃惊地发现女孩竟用国际音标把发音准确无误地标记下来。老应虽是奥斯陆大学语言专业毕业,但他记得国际音标是进大学后才学的。他有点好奇,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有两个名字,你是问真名,还是问假名?”老应更好奇了:“为什么要用假名?”女孩回答说:“是为了办工作许可证,因为我年龄不够。”
老应后来知道,女孩叫明明,她从陕西到上海打工时还不到16岁,初三念了一半。老应很难过,怎么能让一名“童工”来上班?她应该回学校念书啊!几天后,老应就找到了物业和居委会,跟人家反映这个事。
老应在小区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平时看到有人闯红灯,他都会马上拉住人家进行宣传教育。老应还是个“中国通”,他的中文很不错,这和他的个人经历有关系。
20世纪80年代,老应在挪威的大学里就学过中文,1986年,他到中国参加一次国际交流。谁知,飞机刚落地,他就突发病毒性心肌炎,在上海的医院住了大半年。住院期间,他爱上了负责医保事务的中方代表。出院后,两人就结了婚,并回到挪威定居。
90年代初,老应的心肌炎又犯了,医生说这次还影响了线粒体功能。此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33岁时就不得不退休。到2001年,老应甚至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挪威的医生们对此无能为力。巧的是老应遇到了一位中医,中医大夫给他做了几次针灸,没想到效果很神奇。一个月后,老应就能出门买面包了。老应对中医赞叹不已。为了“续命”,他决定移居到上海,妻子不愿跟随他漂洋过海,两人不久后就办理了离婚手续。
在上海,靠着挪威政府发放的退休金,“月光族”老应过着还不错的生活。上海龙华医院是最擅长中医治疗的医院,老应就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买了套房子,定居下来。热心的老应遇上了未成年的打工妹明明,自然要给她打抱不平。
物业和居委会告诉老应,要让明明回學校读书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还有3个小问题。”第一,她不工作,生活费怎么办?第二,谁来负责她的教育?第三,她住哪儿?老应说,他可以帮忙出学费,让女孩进附近的学校上学。但他打听下来,没户口,女孩根本没法进上海的公立初中念书。老应没有气馁,在一连串碰壁后,他跑去了区教育局。当他和工作人员理论了15分钟后,对方接受了他的要求。就这样,明明成了徐汇区一所公立初级中学的编外学生。
学费、学校的问题解决了,还有一个“小问题”:明明住不了员工宿舍,能住哪儿呢?如果要把一个中国小女孩领回家,老应有些担心,因为他的母亲之前也搬到上海和他一起生活,她怎会莫名接受一个中国女孩呢?老应想了想,对母亲说:“明明是新请来的保姆。来照顾我们的生活。”然后,他在客厅给明明买了张席梦思床。老太太身体弱,明明就帮着做些家务。老应身体不好,还有皮肤病,明明就每天帮他擦拭药膏。
老中青三代人的奇怪组合,意外得相处融洽。老太太给明明起了一个挪威语的爱称“小家伙”,于是明明就喊她“老家伙”,老应成了“大家伙”。2010年,老太太在上海过世的时候,明明比谁都伤心。
为明明找学校,一条艰辛的求学路
老应之所以收留明明,帮助明明,还有一个原因,他被明明的聪颖和天赋惊到了。他始终认为,明明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在学校,一开始被班主任认为学习跟不上的明明,到了第二学期,竟然一下子就跃升到了年级前几名。2006年,明明的同学们都初中毕业了。可明明没有上海户口,她拿不到毕业证,也没法参加中考。进不了上海的高中,也回不了陕西。
老应给全国20多个省市区的学校、招生办打电话,还是没有结果。他甚至打电话到香港和台湾地区,打到欧洲,可对方都表示无法接收明明入学。
山穷水尽之际,老应得知日本或许会给中学生签证。于是,他拨通了横滨国际学校的电话。横滨国际学校是全球历史第二悠久的国际学校,仅次于日内瓦国际学校,学生毕业后不少能前往哈佛、耶鲁等名校深造。20世纪70年代,老应曾随外交官父亲在日本生活,他就在这个学校上过学。老应以校友身份联系上校长,并叙述了明明的情况,校长邀请他们去横滨面试。
听到这个消息,老应兴奋极了,当下就掏出手机,照着通讯录上一个个电话打过去,问这个借钱,问那个借钱,硬是凑出了两张机票钱。
明明没有辜负老应的一片苦心,在横滨国际学校的面试很顺利。明明展示了她入住“新家”后获得的新技能——弹了一首巴赫的钢琴曲《赋格的艺术》。这是一年多前,老应教她的。老应逢人就说,很多人花10年都不一定能弹好这首曲子,明明只学了一年就弹得相当出色了。这也是他一直要帮助明明继续升学的另一个原因:明明太有才了。校长最终决定录取明明,并免去她的所有学费。
明明去了日本上学,老应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没想到,几周之后,他就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说明明不合群、不爱说话,无法适应学校的环境,建议退学。2006年12月底,老应在浦东机场接回了明明。
一到家,明明就在沙发上又蹦又跳,还给很多老朋友打电话:“我回来啦!我回来啦!”她完全没有老师电话里描述的那样郁郁寡欢,整天开心得不得了。老应算明白了,明明其实是不愿意离开上海,不愿意离开他们,所以才闹着回来。这样一来,他必须在上海继续照顾她,而且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好在有过留学经历后,明明在上海择校就变得容易了。老应把她送到了一所私立学校读书,明明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2009年,明明通过成人高考,被上海一所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本科班录取。可惜的是,明明最终只拿到了一张因病退学证明。
突如其来的精神分裂症
老应永远忘不掉2010年年底的一天,明明忽然对他说:“你打电话给诺贝尔奖评委会,让他们把明年的奖发给我。”老应哈哈大笑:“你终于学会了我们外国人的幽默感。”可几秒钟之后,他发现,因为这句话,明明脸都给气白了。明明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老应心里有点紧张,他给挪威的医生朋友打电话,对方说,请一定带明明去看医生。
老应赶紧把明明的父亲叫到上海。进了门,明明爸爸没看出女儿有什么异样,怀揣着各种复杂心情,三个人一起去吃饭。饭吃到一半,明明腾地站起来,退了好几步,一脸惊恐,指着身边大声叫嚷起来,还扔了椅子。明明爸爸和老应都吓坏了,赶紧带明明去医院。诊断很肯定,精神分裂症。
一开始他们选择了药物治疗,然而并没有效果。两周后,明明情况急转直下,甚至认不出身边的人。医生建议电疗。明明爸爸是一个陕西农村来的农民,对于城里的情况完全不熟悉,他把所有与治疗有关的事,包括所有家属签字的程序,都委托给了老应。
2011年除夕,明明正式住院。电疗做了两次后,明明颤巍巍地站起来了,第5次后,明明忽然对老应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老应选择给明明用效果更好的进口药,每月药费开销超过6000元。按照老应当时的经济状况,除去还房贷,每月只剩下2000多元的生活费。经过老应的合理规划,日子才勉强维持下去。
出院后的明明一天天好起来。2011年底,明明爸爸把女儿接回老家过年。临行前,老应让明明带了两个月的药量,叮嘱她要坚持吃药。医生说过,精神科重症患者初次发病,要连续服药两年;如果复发,就要服药5年;如果有第三次,就终身离不开药了,而且可能再也无法康复。
过完年,明明爸爸却没有让女儿回上海的意思。算着之前带去的药快吃完了,老应急了,无奈之下,他打算自己去送药。这也是老应第一次在中国的长途旅行。他先是乘火车,再转汽车,最后还搭乘了一辆装满土豆的货车,好不容易赶到明明的家里。那是在渭南的一个小村子里,这个家里最现代化的电器就是电热毯。
旅途消耗了老应很大的精力,疾病让他不能长期站立,否则心脏无法维系血压,人很容易晕倒。而且,他对许多食物过敏,食谱很有限。小村的条件太差,老应当然受不了,他不能洗澡,也无法入睡,甚至没法排便。但即便如此,老应还是坚持去了陕西,送了两次药。
就在算着第3次药快吃完的时候,老应忽然从明明爸爸的那句“再说吧”中意识到,也许,明明再也不会回上海了。于是,这次他卖了自己在徐家汇的公寓,租了一套2000元的公寓,然后再買了一辆奔驰车。他想好了,如果要长期坚持为明明送药,他必须要有可靠的长途旅行的交通工具,而且最好还能让他睡觉。
“吃药”风波,两个男人的无奈妥协
也许是明明爸爸实在不忍心看老应如此折腾,就在老应又一次打算出发去送药的时候,明明爸爸说出了实话:“你别来了,其实,明明从年头开始就不吃药了。”原来,从年初一开始,明明父母就因为“过年不能吃药”的习俗,给女儿停了药,然后再也没恢复过。老应惊呆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卖房、送药,都是白费劲。
关于停药,明明父母也有苦衷。明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眼看着明明服药后,体重一下子从90斤长到150斤,他们实在看不下去。村里人的思想是“是药三分毒”,他们再也不敢给宝贝女儿吃药。何况,明明看上去已经很正常了。
老应是有医学常识的人,他知道明明此刻必须马上回上海看医生。他赶到渭南,和明明的父母理论了好几天,终于把明明带回了上海。那天,他们放下东西就直奔医院。医生告诉他们,90%的病人突然停药后很容易发病。不过,明明看起来状态不错,兴许她是那幸运的10%呢?大家都这么祈祷着。
事与愿违,2013年5月,明明的病还是复发了。这一次,情况更严重,她的大脑似乎失去了功能,虽然醒着,但整个人都没什么反应。医生说,明明必须住院治疗。
明明爸爸再次赶到上海,他坚决表示反对。他觉得明明的病是上海的环境造成的,他要把女儿带回老家治疗。这个淳朴的陕西农民根本不了解精神病,他想着,如果明明回了家,有人聊天,想干嘛就干嘛,那比吃药更有用。而且,他还有块“心病”——女儿已经大了,他希望女儿能早点成家,这样今后有个可以托付照顾的人。现在女儿在上海,他没法给她介绍对象。他虽然很感激老应为明明做的一切,但他认为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老应已经50多岁了,10年后,20年后,谁来照顾明明?
挪威来的老应和陕西农村的明明爸爸,他们在给明明看病的事情上,观念差异悬殊。对峙了很久,最后这两个50多岁的老男人达成了一致,明明爸爸同意老应的决定,把明明暂时留在医院治疗。听到这个结果,老应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下来。
明明一天天好起来,老应看着心里虽然高兴,但还是摆脱不了担忧。他知道,这次明明爸爸同意女儿住院,但之后他还是会铁了心带女儿回老家。如果这样的话,以后明明还会有断药的风险。
老应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准备好一摞全部由见证者以及明明本人手写签名的材料。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明明自愿留在上海生活、康复。”在明明出院的当天,老应请院方出面,并且还请来了保护妇女儿童权益的上海市妇联,作为调停人,开了一个会。这场会议延续了5个小时,结果是明明爸爸签下了一份文件,同意由老应代为照料女儿,直到2013年年底,然后再做协商。
走出会议室的一瞬间,明明爸爸看着女儿,突然红了眼圈,他说道:“世上只有爸爸好,你不知道爸爸有多烦恼。”周围的人听着无不感慨动容。
短暂的协议生效了,但老应仍然焦虑。老应承认,明明爸爸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这并不能保护明明。之前的“断药风波”让他认定,明明父母不适合再当明明的监护人。于是,一场争夺明明长期监护权的“战斗”一触即发。
2013年国庆前夕,老应在协议终止的年底离开上海,搬到陕西。他在明明老家的县城买了套房子,就买在明明哥哥所住的小区,明明是唯一的产权人。他想,明明的病决定了她也许很难找到工作。所以,这房子能给明明将来几十年的生活增加一份保障。这套房子挺大,在需要时,也能让哥哥嫂嫂都住进来,照顾小妹妹。为了彻底消除后顾之忧,他还替明明的哥哥还清了房贷。老应想,只要回到陕西,明明就可以如她父母所愿,在他们的身边生活,而他也可以每天监督明明吃药,这或许是最两全其美的方案。就这样,老应这个“爱管闲事”的热心老外从挪威漂到上海,又到了渭南……
采访后记:
这本来是一个几年前的故事,然而新春时节,记者收到了老应发来的拜年微信,他还传来了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原来,2014年,老应就和明明登记结婚了。这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现在他们的女儿一岁半,老应说他们在渭南生活得很好,去年他又新买了一套房子,正在装修。明明结婚生子后,并没有工作,经济上也没有太大的烦恼,所以她的父母也很欣慰。随着年岁的增长,老应的身体越发体弱多病,如今有明明的陪伴和照顾,他也觉得非常开心。一段绵延13年的情缘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