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辣椒成熟时

王宇昆

①

出国之前回了一趟奶奶家，房子已经许久无人住了，我和我爸去打扫了一下蜘蛛网和灰尘，意外地在阳台上看见了那盆原先种着辣椒的花盆里生出了新芽，却不知是否还是奶奶亲手种的那株辣椒，只是兀自看着那破土而出的翠绿生机，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已经过去4年之久了。

那盆辣椒是我高三那年种下的，种子是一名女同学给的。我也不知道这有何意义，想到奶奶平日里爱捣鼓些植物，就拿回家给了奶奶。

这辣椒种下去起初就是没动静，不都说植物是在夜間偷偷长大的吗？于是，我每天晚上下晚自习回到家都会跑去阳台瞄两眼。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揣上了期待，渴盼着有朝一日看着那红灿灿的辣椒长出来。

送我辣椒的那名女同学，名字叫莹，我妈跟她妈妈是同事，所以我妈平日里就叫我多照顾她。我上高三的时候是寄住在奶奶家的，她在我奶奶家的小区里自己租了一个小房子，于是同班的我们便总是一起上学放学。

现在回忆起来，高三的生活单调得像那煮完饺子的清汤，虽是裹挟着那五味杂陈的馅料下锅，但仍是索然无味。尽管厌恶每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骑车赶去教室早读，但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尽管晚自习下课的时间越来越晚，但每当身边有个人可以和我说笑着一路归家，便不觉得这寒风中的路无聊。

②

听我妈讲过她的故事。4岁那年她父亲突然失踪了，然后她和妈妈相依为命，所以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特别争强好胜的人，一路优秀地走过来，中考的时候，还考进了我们市前10名。单位里的同事们都很羡慕莹的妈妈，而每次提起自己女儿的时候，她妈妈总是满脸的欣慰。

高三那年，她创造过许多诸如英语满分、文综全班第一的奇迹。那时候的她立志考上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所有人也都相信她一定是没问题的。然而高三上半年时的我仍旧是个“落后分子”，成绩平平。于是，我妈总是拿她来鞭策我，让我没事多请教请教人家是怎么学习的。每当谈到这个话题时，我总是想尽办法转移话题，歇斯底里的时候还因为这个和我妈吵过架。

记得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问她：“你从小到大都是前三名，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也会觉得累了，或者是害怕了？”不知道是不是我问得不合时宜，还是怎么的，我的话音刚落，她的自行车就掉链子了。

我停下来，帮她把车子转移到路边，然后摘下手套帮她把链子重新缠上。来来去去弄了10多分钟，刚缠上没走两步链子又掉了下来。

“就像这链子，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会掉了。”她说，“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该怎么办？”

风把她没有完全藏进帽子里的发尾吹拂起来，我看了她一眼，听见她的声音被揉碎在风里。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考试，我从前三名一下子掉到十几名。我拿着成绩单一路忐忑地走回家，满脑子里都想着该如何跟我妈解释，快到家的时候，却看到我妈一个人扛着两袋大米上楼，看到她背影的那个瞬间，我一下子就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敏感，只是觉得如果没有我，或许她不会活得那么辛苦。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立志每次考试都要考第一。后来我每次考试，都会想起那个一直印在脑海里的画面，或许这是我在这个年纪唯一可以让她感到生活还有希望的方式了吧。”

后来的高三生活依旧千篇一律，我们从厚重的冬装换到短袖衬衫，就连知了的声音，也不晓得从何时开始充斥生活的每一个时刻。

多亏了奶奶的悉心照料，她送给我的那株辣椒成功地在春天的时候冒出了芽。每天下晚自习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它，摸摸它的嫩芽。还嚷嚷着等长出了成熟的果实，就一定要把这辣椒烹进菜肴里。

③

在一模考试的第二天，她突然没来上学。收到她的短信时，我正在吃早饭，短信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这段时间不能跟我一起上学了。起初我以为她生病了，但接下来接近半个月她都没有出现。找我妈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她的妈妈一个人在家烧水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热水壶，两条腿被大面积烫伤，在医院住院治疗。

起初她的妈妈是瞒着她的，但最后还是被她知道了。她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医院里陪护。虽然她妈妈百般拒绝，怕耽误她的高考，但她还是倔强地留了下来，每天一边照顾妈妈的起居，一边复习功课。

之后的半个月，我每个周末都会把这一周堆积如山的试卷帮她送到医院，我们会简单聊聊学校里的事情。然而，言语之间我也能发现她脸上的疲倦。

她的一模考试虽然只考了第一天，但单科的成绩依旧不错。二模和三模的时候，她终于出现，考完试便又匆匆回医院。她的成绩单依旧是我带给她的，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她这两次的成绩一直在退步，三模的时候甚至从班级的前三名掉到了第二十几名。

再后来，她没有再让我帮她送试卷，高考前的几天，她终于出现在了学校，那大概也是我们最后的交集。

高考前一晚，我们依旧像往常一样一同骑车回家，半路上她突然问我那株辣椒怎么样了，我说已经冒出青绿色的果实了。她笑了笑，让我猜她当初为什么要送给我辣椒。

我说我猜不出，她兀自乐起来，然后告诉我在她小时候，每次考试前都会吃一个特别特别辣的辣椒，这样每次都会考得很好；每次成绩稍有退步，就是因为没有吃那代表幸运和希望的辣椒。虽然这个小秘密听起来不靠谱，但我还是被她一脸的认真打动了。

按照她说的，高考前那晚，我从那株辣椒上摘了一个看起来最辣的果实，咬着牙把它嚼碎了咽下去。大概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神，那炼狱一般的三天安稳顺利地度过了。

后来发榜查成绩的那天，我很幸运地考出了自己的理想成绩，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商量着要怎么庆祝。班主任第二天在群里上传了一份全班同学的高考成绩单，当我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她的总分只比一本分数线差了一分。

我试图给她打个电话，可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后来听我妈说，她的妈妈因为腿受伤，被单位调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她也跟着离开了。

一个熟悉的朋友就这样悄无声息、一句话也没有留就离开了，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样寂静的告别。

毕业时吃散伙饭，她如我所预料的没有来，身边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还在为她的成绩感到可惜：“本来能上重点本科，甚至冲刺清华、北大的，没想到最后却……”

④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她了。那株辣椒年复一年地生长，被奶奶悉心照料着。大三那年，奶奶因为肺癌离世，临走之前她的精神已经有些错乱，某天疾病发作，一气之下，用剪刀把那株旺盛的辣椒的枝丫全给剪了。

4年后，我再次看到这株顽强的辣椒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莹当时把种子递给我时的画面，另一个是奶奶歇斯底里地把整株辣椒破坏的景象。

我不明白这中间承载了多少意义，只是感觉到了时间的威力。人在时间面前是渺小的，但在命运面前也同样是无能为力的吗？

之后，我曾听我妈提起过莹的情况，据说她已经嫁人了，在当地的一所幼儿园当老师，生活算是安稳。

我爸想要把这破旧的花盆和辣椒丢掉，但我执意留下它。我把那株冒出新芽的辣椒小心翼翼地从土里移了出来，然后带回了自己家。

我爸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辣椒代表着希望和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