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里的文学
2018-05-16苏童
苏童
我始终认为,我的文学梦,最初是从一口水缸里萌芽的。
我幼年时期自来水还没有普及,一条街道上的居民共用一个水龙头,因此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储水的水缸,我们家的水缸雄踞在厨房一角,像一个冰凉的大肚子巨人,也像一个傲慢的家庭成员。记得去水站挑水的大多是我的两个姐姐,她们用两只白铁皮水桶接满水,歪着肩膀把水挑回家,带着一种非主动性劳动常有的怒气,把水哗哗地倒入缸中,我自然是袖手旁观,看见水缸里的水转眼之间涨起来,清水吞没了褐色的缸壁,便有一种莫名的亢奋,现在回忆起来,亢奋是因为我有秘密,秘密的核心事关水缸深处的一只河蚌。
请原谅我向大人们重复一遍这个过于天真的故事,故事说一个贫穷而善良的青年在河边捡到一只被人丢弃的河蚌,他怜惜地把它带回家,养在唯一的水缸里。按照童话的讲述规则,那河蚌自然不是一只普通的河蚌,蚌里住着人,是一个仙女!不知是报知遇之恩,还是一下堕入了情网,仙女每天在青年外出劳作的时候从水缸里跳出来,变成一个能干的女子,给青年做好了饭菜放在桌上,然后回到水缸钻进蚌里去。而那贫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青年,从此丰衣足食,在莫名其妙中摆脱了贫困。
我现在还羞于分析,小时候听大人们说了那么多光怪陆离的童话故事,为什么独独对那个蚌壳里的仙女的故事那么钟情?如果不是天性中有好逸恶劳的基因,就可能有等待天上掉馅饼的庸众心理。我至今还在怀念打开水缸盖的那些瞬间,缸盖揭开的时候,一个虚妄而热烈的梦想也展开了,水缸里的河蚌呢,河蚌里的仙女呢?
我盼望看见河蚌在缸底打开,那个仙女从蚌壳里钻出来,一开始像一颗珍珠那么大,在水缸里上升,上升,渐渐变大,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正规仙女的模样了。然后是一个动人而实惠的细节,那仙女直奔我家的八仙桌,简单清扫一下,她开始来往于桌子和水缸之间,从水里搬出了一盘盘美味佳肴,一盘鸡,一盘鸭,一盆炒猪肝,还有一大碗酱汁四溢香喷喷的红烧肉(仙女的菜肴中没有鱼,因为我从小就不爱吃鱼)!
很显然,凝视水缸是我最早的阅读方式,也是我至今最怀念的阅读方式。这样的阅读一方面充满诗意,另一方面充满空虚,无论是诗意和空虚,都要用时间去体会。我从来没有在我家的水缸里看见童话的再现,去别人家揭别人家的水缸也一样,除了水,都没有蚌壳,更不见仙女,偶尔地我母亲从市场上买回河蚌,准备烧豆腐,我却对河蚌的归宿另有想法,我总是觉得应该把河蚌放到水缸里试验一下,我试过一次,由于河蚌在水里散发的腥味影响水质,试验很快被发现,家里人把河蚌从缸底捞出来扔了,说,水缸里怎么养河蚌?你看看,辛辛苦苦挑来的水,不能喝了,你这孩子,聪明面孔笨肚肠!
我是“红色时代”的孩子,我仅有的科学幻想都局限于各种飞行器,从没有幻想过今天的互联网帮助人们飞越了时空,我渴望阅读,但是身边没有多少适合少年儿童的书。我想吃得好、穿得光鲜,但我的家庭只能提供我简陋贫困的物质生活。这样的先天不足是我青少年生活的基本写照,今天反过来看,恰好也是一种特别的恩赐,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我们格外好奇。我们家家都有水缸,一只水缸足以让一个孩子的梦想在其中畅游,像一条鱼。孩子眼里的世界与孩子的身体一样有待发育,现实是未知的,如同未来一样,刺激想象,刺激智力,什么样的刺激最利于孩子的成长?我不清楚,但我感激那只水缸对我的刺激。
不仅是水缸,我也感激那个年代流傳在街头的其他所有浪漫神秘或者恐怖的故事,童话有各种各样的讲述方法,在无人讲述的时候,就去听听水缸说了些什么。我一直相信,所有成人一本正经的艺术创作与童年生活的好奇心可能是互动的,对于普通的成年人来说,好奇心是广袤天空中可有可无的一片云彩,这云彩有时灿烂明亮,有时阴郁发黑,有时则碎若游丝,对人对事对物,好奇心的运动方式也类似云的运动,貌似轻盈实则诡秘莫测,飘浮不定,残存在成年人身上的所有好奇心都变得功利而深奥,有的直接发展为知识和技术。对人事纠缠的好奇心导致了历史、哲学等等人文科学,对物的无限好奇导致了无数科学学科和科技发明,包括我们今天人人需要的互联网。
一个奇迹般的职业是需要奇迹支撑的,我童年时期对奇迹的向往都维系在一只水缸上了,时光流逝,带走了水缸,也带走了一部分奇迹。我从不喜欢过度美化童年的生活,也不愿意坐在回忆的大树上卖弄泛滥的情感,但我绝不忍心抛弃童年时代那水缸的记忆。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在写作生活中重复那个揭开水缸的动作,谁知道这是等待的动作还是追求的动作呢?从一只水缸中看不见人生,却可以看见那只河蚌,从河蚌里看不见钻出蚌壳的仙女,却可以看见奇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