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人
2018-05-16蒋镌镌
蒋镌镌
每个做医生的,一生中总会遇到那么几个特殊的病人。这些人会长在记忆里,时不时在某个风轻云淡的午后,或者某个焦头烂额的瞬间从脑海里跳出来,给我们温暖和继续前行的勇气。
七八年前,我有一个患宫颈癌的病人,是个60多岁的奶奶,从农村来,家庭条件一般,人很朴实。在病房长期陪伴她的是同样寡言少语的爷爷,偶尔儿子也会来。一家人都一样的瘦削、沉默,医生说什么,他们做什么。奶奶的担心在心里,却不曾跟医生唠叨过一句。只是从他们吃的穿的用的,能看出他们除了对疾病的担忧,还有经济的拮据。
术前检查、术前准备、签字谈话,手术如期进行。手术虽然艰难,倒也算顺利。不承想,术后几小时,发现切口皮下渗血,可能和奶奶血压高有关。傍晚时分,我们只能再次去止血。她儿子也来了,明显很为难的样子,除了费用,更多的是心疼妈妈。但是为了止血,我们顾不得过多地解释,只能把她再次送进手术室。血止了,但是因为奶奶长期营养不良,切口大,组织水肿,切口就是愈合不了。我们每天给奶奶换药,奶奶都咬着牙,疼得嘴里“吸溜吸溜”的。爷爷有时候会手足无措地拿着块毛巾,慌乱地在床边走来走去。奶奶的切口每天都能挤出好多脏兮兮的液体,我们动足了脑筋,请了各个相关科室的“大咖”来帮忙,仍然觉得进展就像蜗牛爬。那种心碎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一点都没减轻。
10多天过去了,奶奶的伤口有所好轉,但还没有完全愈合。渐渐地,账上开始欠费。奶奶胃口不好,营养跟不上,我们还得给她用一些营养药帮助她恢复。账上的欠费越来越多,有时连药都拿不了。护士向爷爷催费,爷爷一边摸着衣襟一边嗫嚅着说:“好,我想办法。”谁都清楚,爷爷哪来的办法?有一天,我听见旁边病房的家属在走廊跟爷爷说,明明就是医生手术没做好,你找他们去。
我心里一惊,也许又要上演一场医患风波了。
果然,第二天换药的时候,我跟爷爷说:“你要想办法去买点好吃的,给奶奶增加营养。”爷爷很小声地说:“你们医生没弄好,光吃有什么用?”完全就是隔壁病房家属教给他说的话,一字都不差。
我只能跟他说:“爷爷,切口不愈合,我们要一起努力,一起想办法。总会好的,时间长一点而已,你要有耐心。”
爷爷还是听了。此后的几天,我看到爷爷有时去食堂,买来鲫鱼汤、炖蛋、鸽子汤,坐在床边喂奶奶吃喝。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奶奶的伤口终于好些了。爷爷问可不可以出院,我想了想同意了。我答应他,3天后去他家帮奶奶换药。
3天后的下午,我带着换药包去车站乘车,在车站看到卖水果的摊贩,我摸出钱包给奶奶买了一个西瓜和一串香蕉。按照奶奶给的地址,我上了车。公交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颠簸了45分钟,终于“咣当”停在一片田野中一条小路的尽头。
我就这么踩着高跟鞋,穿着裙子,拎着西瓜和香蕉立在一片田野中。给奶奶家打电话,爷爷说我来接你啊。过了好久,看见爷爷从某个田埂颤颤巍巍地来了。我跟着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在田埂上七拐八拐地绕了至少两三公里的路,才来到他们清冷的家。刚下过雨的田埂,鞋上的泥一直甩到后背。
奶奶歪在床上,饭桌上摆着中午吃剩的两盘小菜,一盆像是炒肉片,还有一碗汤。我帮奶奶换好药,叮嘱奶奶多吃点儿好的。奶奶说:“医生,也不怕你笑话,家里本来就不宽裕,缴住院费都花光了,也没什么钱了。”
我的眼泪快要出来了,想想包里也就剩了200块钱,拿出来塞给奶奶。爷爷奶奶死活不要。奶奶说:“蒋医生啊,我自己身体太亏,我不怪你们。你们对我已经很好了!等我好了再报答你们。”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趁奶奶抹眼泪的工夫,我将钱悄悄塞在枕头下面,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奶奶家。
宫颈癌病人的术后随访是长期的,但奶奶总是不能按时回来。我打过几次电话,奶奶总说出门不方便,等儿子回来接她再来。有时一年能来一次。有一次她来,我说去做个B超吧,奶奶说:“我只有60块钱,要不你就帮我查查吧。”检查结果还算好。我最后一次见她大概是3年前,她还是那样清瘦清瘦的,但据说又开始干点农活了,爷爷也还算健朗。
(玉 面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12期,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