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到过海边
2018-05-15张定浩
张定浩
大都市时常让人心烦意乱。所以我们总是能听到吵架的声音,在巴士和地铁上,在黑压压的电影院后排,在明亮炽热的大街上,在陌生人之间,在手牵着手的情侣之间。有一次,走在大街上的我们居然也吵架了,在一段保持距离的沉默行走之后,我想起她一直说要去看海。“我们去海边吧?”我说。“现在?怎么去?”她惊讶的表情像是我提议去月球。“坐上往东的巴士,应该很快就能到。”在这座主要由摩天大楼构筑的城市生活久了,有时的确会忘了,海和这座城市的关系,不仅是体现在名字上。
在巴士停止向前的地方,风已经染上了咸味。下午的防波堤上早有三三两两的人,我们也坐在其中,眼前就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海水了。说实在的,它并不蓝,也不够壮阔,这只是长江入海口处的一段平淡无奇的海岸罢了。我们也没有等到夕阳映红天宇,就回家了,手牵着手。
阅读瑞士作家于尔克-舒比格的这本《大海在哪里》的感觉,仿佛就是面对一片无可名状的真实的海,你无法去拿它和其他文字或者摄影镜头中的海去比较,也无法从中提炼或探询到什么主题,你只能听到海浪不停涌上来的声音,不停地涌上来,把你慢慢地冲洗成一个小孩子。
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里面有长长短短的共28段小故事。不过,这些故事和我们通常所见到的儿童故事都不一样,它不带有任何教育意义,也没有吸引人的情节,它总是没头没尾,你仿佛能看见一个被小孩子缠得没有办法继续伏案工作的大人。好吧,讲个故事吧,就讲一个,讲什么呢?讲一张纸坐在酒店里,一头猪进来和它同桌。猪要了一杯饮料,纸要了一杯啤酒……
故事时常就这么随心所欲地开始了。没办法,每个家里都会有这么一个要工作的大人,和吵着要听故事的小孩子。不过,大人的故事时常会被打断,比如,从前有一个女巨人。她有一棵白杨树那么高。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是的。直到今天人们还知道她。从哪里知道的?……
没办法,简单地敷衍还不成呢,只好打起精神来好好讲。女巨人爱上了一个男人,不过和巨人相爱是蛮辛苦的,他假如拥抱,也只能抱住她一条腿,不过他可以帮她赶走头发里的麻雀,给她编辫子。不过他们后来还是吵架了,女巨人威胁要吃掉这个男人,于是,他走了。女巨人开始想念他,时常梦见他,并且还说梦话:“帮我梳头,吻我。”
“什么,你怎么可能知道?”小孩子又开始认真地打断故事。“我就是知道。所有的女巨人都做着同样的梦,只要她们的男朋友离开她们。”大人有点招架不住了,同时,似乎回忆起什么往事。
有时候,角色会互换,讲不出故事的大人只好耐着性子听小孩子讲故事。从前有一张地毯,它一直躺在一张桌子、四张椅子下面。有一天,它受够了这种一动不动的工作,想出去走走。它坐火车来到罗马,不过它感冒了,开始想回家。回家之前,它买了张印有罗马火车站的明信片。
“它要把明信片寄给谁?”这次,轮到大人好奇地发问了。“寄给桌子和椅子。它们一直在等它回家。”应付这种问题,对于小孩子倒是很轻松的事。
这本小书里的故事都是这样,由有点无聊的小孩子和有点耐心的大人共同完成。在有点耐心的大人看来,小孩子的“无聊”并不是件可怕的事,犯不着用很多课外作业或者电视来赶走它,相反,亲近这种“无聊”,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
在我看来,有两种童书作者。一种童书作者,比如安徒生、王尔德、还有写作《小王子》的圣埃克絮贝里,甚至也可以包括顾城,他们的现实生活都有点一塌糊涂,小孩子的世界成为他们抵抗现实的堡垒,他们一只手抵御着无边的黑暗,另一只手构建着脆弱得让人心痛的美;而另外一种童书作者,比如写出《丛林之书》的吉卜林,写出《夏洛的网》的怀特,天真和经验在他们身上是和谐而强有力地融为一体,他们在各自健全而明亮的世界之外,之所以会涉足童书,真真是为了给孩子们解闷而写。写作本书的于尔克-舒比格,无疑便是属于后者这个族群。只不过,相较于吉卜林和怀特,舒比格往回又退了一步,他從创世之初的一片浑沌开始,从宁静而温和的海水声带来的无聊开始。
他还有一本更为出名的书,叫做《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在中国已经获得广泛的喜爱。而和那本书一样,我们同样不能忘记德国女插画家贝尔纳,她的众多拙朴而温暖的插画,也已成为于尔克-舒比格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摘自《倾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