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奶奶生日记事

2018-05-15汤溢泽

青年文学家 2018年10期
关键词:头头王奶奶

汤溢泽

王奶奶今年六十二岁。

虽然百里不同俗,但是几千年来,王奶奶家方圆几百里的人们都是周岁庆生,而不是过的虚岁。王奶奶花甲祝寿的就是六十,满打满算的,这就显得王奶奶他们为人、为事扎实与不打折扣。

过生的人在当地往往被谑称长尾巴。

王奶奶小儿子国国,十三岁过完后三天就去镇上读高一。王奶奶逗着国国说:“满崽,你长尾巴满十三了,俗话说三岁牯牛十八汉,你要懂事哦。”她默默看着个子与她胸部齐平的国国,爱意浓密,陶醉在自己断经之前还生出一个带把的男孩。这带把的东西给婆婆家传宗接代又增加了一把香火,也为她在婆媳、妯娌争执中增加取胜的筹码,但是筹码要爱护好,香火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相传,否则,会生锈乃至烂掉,还会留下无穷后患与痛苦。

她隔壁的一对夫妻先后走了已有十年。他们走的时候还没满五十,留下五个男孩,像竖起的手指高矮不同,又如雨打的竹下春笋可爱、可怜。虽然亲戚、邻居资助,大队、生产队照顾,五个男孩像小狗、小猫度日终于长大了,但是严酷的问题又马上爆发。当地男孩一过十八周岁,没找对象,就是剩男,也就是马上的光棍。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眨眼过一年又有一个剩男产生,过四年全部是剩男,齐刷刷五人很有生气,是为五虎上将。而最大的那位成为一个二十二岁的未脱单的老剩男,为光棍五虎中的关羽,位置岿然不动。别人帮衬、生产队的照顾能让五个男孩活下来,但没法捆绑着人家闺女给他们做老婆,而且不止一个,而是五个,这可是一项艰巨任务,远远超过周围任何高手的能力。

有个刘媒婆在当地不仅有做媒的知名度、也有为人的美誉度。哪里有闺女待嫁,哪里有急需物色对象的男孩,她了如指掌,有军事家知己知彼,遂百战不殆的风范。这种找人、撮合的功夫了得,把她比做打洞、翻梁找食的老鼠极不恰当,老鼠虽然位列十二生肖,但是老鼠与成功的美事——婚姻挂钩,鼠头鼠脑、老鼠过街等等携带着猥琐,尤其与刘媒婆体格极不相称。倒是野猪体大,又有两只很长的獠牙,能翻转旱地的作物比如很深的凉薯细根,烂泥中深处的泥鳅、王八、鳝鱼,王奶奶他们自愧弗如,心生妒忌,遂找到比喻的交点,称刘媒婆为“巧猪子”。“巧”与“撬”同音,神来一笔于野猪撬土、撬石块本领之上,就是说刘媒婆很牛皮,是一位翻山越野、掘地三丈也不放弃丝毫机会的勤劳者。“巧猪子”与五虎上将家有亲缘关系,她有次要把一个人家闺女介绍给光棍“关羽”,对方脸色陡然变黑变沉,一幅自己闺女跳入火海、面容全毁悲催图画赫然飞出。对方说:“巧猪子,我看你家女儿与关羽般配。”她第一次遭到反弹,她马上停止,免得损害自己常胜将军的殊荣。她望着五虎上将父母墓地方向,心里叹息:“怪不得我了。”这样下来,大小不同的五根光棍在家里打得出火乃至冒烟,就是隆冬冰冻三尺,他們漏水的家也有股股热气。

王奶奶不认识月亮大的汉字半个,倒是对过去的光洋、今天人民币具有惊人的识别力,能够非常精准识别光洋叫声、人民币真伪。比如光洋摔在地上轻柔悦耳的是袁大头。这人民币面额由大到小又由小到大,颜色花花绿绿又绿绿花花。什么颜色、人物、背景是多大面额,她闭眼能背诵出来。比如一个女的开大型拖拉机的是贰元、毛主席与很多大人物那张的是一百元。她第一次拿着一百元票子,笑眯眯道:“老百姓带零碎票子不方便,政府真好,理解人民群众,就印出这么大的票子来。”这一百元她打算给国国做学费的。不能用它,用完了,国国学费怎么办?更不能随身带着,万一被人扒走或者丢失,就是半年血汗也赚不回来的。这可是国国高中全部学费。她把这张百元票子藏在稻草枕头里,每晚脑袋压着它也是一种幸福,相当于宋美龄1943年在美国演说,享受四分钟的雷动掌声,更不亚于张爱玲与胡兰成最激情时分。不久,她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现在票子有假的,她心一下子掉进对面山溪冬天里的回水湾,她担心自己那一百元可能是假的。她与几个见过世面的邻居闲聊真假票子时候,像巫师做道场时候,凶几句屋前屋后的恶鬼,就马上进入平安状态样,她很气愤先骂一句压压惊,“哪个狗日的,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她哪里知道这票子的学问。做票子的套路深得很。做假票子的既不是狗日的而是人日出的,也不是家教很差,恰恰相反往往是爹娘教育得很好的。她骂完不敢提自己的一张百元钞,所谓财不外露,低调为上。她用虔诚口吻请问:“告诉我,如何识别真、假一百元。”有人玩笑道:“王奶奶,你想得巧,你要晓得那么多有什么用?”“万一下次遇到,我也晓得真假。”大家七嘴八舌,最后她明白票子中间有一根防伪针。她回家一看那百元有一根银色的防伪针,她的心踏实了,她那一百元是真的。她想国家多印这样大额票子,像去年屋顶一块瓦片被大风掀开后,大雨哗啦啦灌进她家里一样就好。这样她国国就有钱读书,还可以添加几件新衣服。国国冬天只一条单裤,一双布鞋有一只还钻出大脚趾呢。国国就是读不出来也能找到对象,因为有很多、很多百元大钞了。她晓得这是在做梦,但是没自己梦就没奔头。现在政府宣传致富,鼓励多产万元户。“百元张的票子不要多哩,只要一百张,就是万元户!”她分析,有点精算师思维。她十个指头同时全部倒下又伸直,她怕数错,她重复几次,她几个来回断定十个手指全部行动,倒下三次、伸直两次,就是个万元户。哈哈,万元户也不是很难,就是这么几下就成了。她自责想多了,做万元户哪有那么简单?政府为何是政府?宣传鼓励致富多产万元户的乡长、村长是什么角色?那脑袋多聪明,是计算没几个人成为万元户才鼓励。如果像她这样人也能成万元户,乡干部、村干部吃多了来鼓捣这事。她想着想着,疲劳的身体先期奔入梦乡,但是她脑袋里全是百元大钞,她梦见政府印出很多百元大钞,地点就在镇上一个乡政府加工厂,有很多警察背枪站岗,解放牌大卡车拖了一车又一车,还把平时路上的拉瓷泥的大车邀过去拉。怎么后来有很多牛车、马车出现,她看见她老公圆头头也去运钞票了。她眼红了,伸手就去抢一把百元票子,“啪”的一声,她抢钱的手被一个警察狠狠打一下,票子也被打落在地。她醒来了,原来不是警察打她,真的被警察打了可就麻烦大了。而是蚊子咬她,是她拍打蚊子,把自己拍醒了的。她连钞票味道也没嗅到,还被蚊子咬了一个血包,亏吃得不小。她悟出国家印出那么多钞票不是给她的,至于到底给了谁,她无法判断出来。胆小的她警策自己怎么能有抢钱的邪念呢?做梦也不行的,万一梦里抢东西被发现就在梦里被打死,自己一死了之了,但国国怎么办?老公圆头头后半生如何办?她警告自己做梦也不能再抢东西了,抢那些东西尤其是国家钞票可超过她的能力,反正抢东西有警察抓,还是紧紧枕着她劳动得来的百元大钞,踏实些。

王奶奶对光洋、钱钞真假把握得很透彻,这种透彻不是王奶奶具有什么历史厚重感。她要历史感干什么?她的腰本来就被砍的柴火、挑的担子、背的稻草压得有点弯曲了,再加一个沉重历史感会压碎她的,她如何消受得起?她要的是去年多收一斗粮,今年青黄不接时候不饿肚子,今年多收两斗谷子,还有结余借一点帮衬别人。她只晓得从中类比,找到可比性,她类比能力不亚于政治家刘邦、军师孔明所说的历史事件的相似、相同性。她从自己摸索中打通了很实用方法,告诉国国:“人笨不要紧,只要狠下功夫,我不认识一个字,看票子从不走眼的。做事就怕认真刻苦。”——国国抬头看着她,他的母亲不仅是一头勤劳的耕牛,还是一个具有朴素生活哲理的人物了,虽然说出的道理具有汗臭味,可有普世价值。好吧,母亲做的菜虽然油水不多,但是可口,母亲的方法虽然是很原始,具有浓烈的泥土味,但经过反复实践出来的,绝对可行。国国也就认真刻苦了——她又从隔壁五个男孩光棍史实中找到可比性,“‘巧猪子靠不住的,与我没亲戚关系,她会向着我,给我小儿子找对象吗?”“就是她再巧也要自己有家底。别人才能说得好花遍地开,口水飞起来。”那么自己有何家底可为国国找对象作为扎实的资本?大儿子结婚耗尽她仅有一点积蓄,大儿子婚后不久分家,分家后媳妇与她呈斗鸡状态,连父母也不管,还会管自己弟弟?她给国国的只有两间瓦屋、她与圆头头的两把老骨头。但是夫妻俩担心自己年纪大了,阎王朱砂勾人不会考虑她还有个小儿子的,叫她四更到,她绝对不能三更启程五更迟到。岁月不饶人,死人如塌方,又像山坡上端一堆柴火料咵咵下滑,万一有个闪失,留下年小的国国,高中毕业后考不取大学回家种田,倒是一块很好的体力活料子,但家穷,他能自立?找个对象怕就像竹篮子打水,饿鬼水里捞油。这小儿子万一打起光棍,这棍子一头会戳在她夫妻俩心骨处,就是阴间里的她也会被戳得声震棺材盖。

王奶奶筛选,发现有险棋可走,奇兵可出。那就是毛主席走后,又来个邓大人。这邓大人干很多事,重要的是搞个高考,也就是她小时候听到的秀才考试,考中了就是跳入龙门,就手捧铁饭碗,是香饽饽,是农村人做梦也想要的。她国国读高中就是凭真本事考取的,如果按照原来搞推荐的一套,那些村干部、乡干部子女优先,然后就是送礼开后门的,无论如何轮不到她国国。国国拿到高中入学通知书回来时候,她顿时感觉公公、婆婆墓地开拆了,几缕青烟弯弯曲曲冒出。她心里祈祷继续冒,努力冒,冒得不死不休,保祐国国。但她担心万一高考取消如何办?不过她又安慰自己:政府政策不会变得那么快,她祈祷要变也等到国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

如果国国考大学了,还可以找到城里女人做老婆,那她也成为城里女人的婆婆。她有时想起这个,自己觉得也很害臊地笑笑。但是她认为也有可能,这可能性就是母鸡与公鸡爱爱后生蛋,而且生的蛋可以生鸡,没有啥值得害臊的。附近就有几个考取中专的,敲锣打鼓送来通知书,她看热闹抓一把喜糖,留下几颗给国国吃了,好像中药的药引子,治疗国国高考病,开导国国考取大学,进入城市工作,那还愁做光棍吗?说不准他大学毕业做官了,挑三捡四的,让很多喜欢她儿子的女人攀不上,嫁不出去做女光棍呢。她又听说一百个人里只有两个人能考上,这个比她赶水牛钻针眼还难,但是既然国国已经读高中了,而且成绩不错,谁又能断定国国考不取呢?谁说国国不是那一百个里的两个?她有时爱摸他的头道:“满崽,争气,努力,考个大学,就能丢掉锄头。”国国觉得王奶奶手心温热的压力怕有祝融峰山顶磐石那么重,他顶着,吃力顶着,一定顶着,顶住了就金榜题名,也不会光棍了,知母莫如儿的。“你读两年制高中,十五岁长尾巴时候就要毕业。”

这就是生日长尾巴之说。六十二岁的王奶奶也可以说成长尾巴。但是晚辈或者年小的不能这样称长辈、年长的,否则马上受罚,轻者遭骂:“你嘴巴生痔疮吧,没大没小。”这乡里味道够歹毒的了,咒人力度不小,疮长错位置,而且是个毒瘤,也够对方喝一壶。又有父母家教很严的骂道:“别人六十多岁老太婆,你却说长尾巴,左右人家不是说你,而会骂我吃屎吃草,没教好你这孽畜。”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只有年长的长辈才有资格说:“王妹子,你长尾巴了,你可得热闹一番。”这下没人指责了,这口气与语词天经地义的,其论资排辈、等级森严可见一斑。王奶奶乐意接受,不过她却说:“哎,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是生日酒也是叫花子撒穷欢。”说话内容的潜台词多得很,属于委婉式样的方式,前提不妙,但穷欢可能撒。有人续貂道:“那就撒一下咯。”

王奶奶生日前一晚暖寿,吃长寿面,这面条是街上定制的每根九十九厘米长,具有象征意义,九十九就是久久之意,长长的就是长寿寓意,图个吉利。次日她家像炸弹轰隆,亲戚携老带小来祝寿,满满地办了八大桌。乡里土猪、土鸡、土鸭没得说,而且还用了城里人使用的墨鱼、海参,这可是改写当地人食材历史,第一次山珍海味。王奶奶一时被大家喝酒划拳、砸吧嘴巴的吃劲感动有点幸福、真的过生的感觉,像一尊人物了。吃嘛吃嘛,吃得嗨就是氛围好,不吃或者吃得没劲头,就是不给面子。亲戚不但吃,而且还收菜,也就是吃不了兜着一些走。当然收菜的人掩饰着自己原因、目的:大家都是缺吃,把收回家的菜分类,容易馊的马上吃掉,而鱼肉清洗辣干招待客人。不过收菜的嘴巴本來油腻腻的又长出了糖,“王奶奶好八字,这菜会长寿的。”这是流行的套话,不可全信,因为发生过收菜回家后,有人吃得猛吃得不要命的,一口菜就噎死了的。“王奶奶,你国国肯定会考上大学,将来做大官。”“对,对,做大官了,很多人送礼,还可以管好多好多人。”这才是王奶奶心坎上需要的,脸皮蜡黄的她被昨晚暖寿一弄,有几丝红晕,现在预支的喜事让她心花怒放了,“托你们吉言,劳驾劳驾!”本来要招呼收菜的把碗送回来,高兴的她连这个也忘记了。

当晚酣睡中,王奶奶真的看到鱼跃龙门。先是鲤鱼在对面山间水库里或跳、或飞,溅起浪花把堤坝边杉树、松树尖淋湿,还滴下很多水珠,湿的程度很像白天生日酒桌上,客人被白酒灌得淋漓大汗,至于不高的紫金花树、紫檀树像她给小时候国国洗澡,满身是水珠。突然国国化成一条金丝鲤鱼,全身鳞光闪闪,咚的一头钻进水库里,然后又丝的飞起,竟然飞落水库来水的溪流里。王奶奶惊叫:“救命!”她被吓得全身大汗淋漓,她也鲤鱼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发现是南柯一梦。这是鲤鱼跃龙门,哈哈,这是个好事。国国也是鲤鱼,而且是金丝鲤鱼,不是去了水库出水的下方,而是飞越水库上面,顶呱呱的没得说。她对国国考中大学有了几分把握,她自言自语道:“多几次这样梦吧。”她自责自己真胆小。她自我惩罚,狠狠抽了自己右脸一记耳光。自我警策道:“吃多了,堵国国好事。”她带着右脸火辣辣与嘴角几丝甜蜜微笑进入梦乡。

做梦好,做好梦更好,但再多的美梦、好梦当不得饭吃,做不得衣穿,更不能兑换成花花绿绿钞票,现实的骨头能把王奶奶的梦戳成大小不同的、密密麻麻的、孔穴遍体的渔网。这次生日酒抽干了她薄薄家底中一层,枕头里那一百元摇身一变成为八十元,接近家庭开支的红灯闪亮危险区。而且菜好吃,连碗也被吃了,很多碗是借用邻居的,王奶奶欠下一摞碗债。借别人的要还的,八十元的票子又要缺角缩水,变成六十元了。她老公圆头头嘴上不说,脸上不很晴朗,明显写着蠢猪脑壳,连碗也不喊话送回,现在好了如此等等。王奶奶对圆头头什么不清楚?哪能瞒过她的锐眼,她趁机抓起桌上一只碗——她看看是好的,马上置换成缺口的一只——啪的摔在地上,圆头头噤如寒蝉,连一句堂客三天不打、上屋揭瓦的古训也被吓得飞到祝融峰外。王奶奶觉得自己还要乘胜追击半里路,骂道:“以后再不做了,作死哦。”大儿媳隔着窗户看到这场景,提着她老公的耳尖道:“你怎么不学学你的父亲?”她老公也就是王奶奶的大儿子偏着脑袋道:“放下,手放下。我学我学。”“说话算话!”“肯定!肯定!”大儿媳松手凯旋般笑笑,她为这个女人掌权,男人弱势的母系家庭而高兴。

六十二岁不是正生。有长辈对她大女儿说你娘老子长尾巴了,如何表示、表示?“要表示也只有我们姐妹俩了,”——听者也不是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还不是说她的大弟弟、弟媳妇不属于她所说的“我们”序列,她还觉得应该补上一枪——“人年老讨人嫌弃的,我母亲怕人嫌弃,就不办呢!”“哎呀,看你自己快做奶奶了,你母亲心你没摸准?周围几十里地方哪个过生还主动邀客?主要看外人的态度了。”王奶奶大女儿如醐醍灌顶。又有人对王奶奶二女儿说:“你妈妈快生日了,花甲之后散生也是大寿呢。”二女儿说王奶奶脾气固执,不办生日酒的。“不办生日酒,不等于你们做女儿的不去的。你们去了,难道她会赶你们出门?丢你们礼品?”二女儿如被指点迷津。姐妹俩抽空商量,还是先向王奶奶套套口气。大姐说人生自古花甲少,花甲过后是大寿,六十二岁不得忽略。二女儿说是啊是啊。“什么是啊是啊的。我说的我死日这天你们不要来。你们来了,我就躲山里去。”王奶奶咒骂自己生日是死日,这是当地人常用的自贬技法,她的口气又如同慈禧太后发出的圣旨,更如乡干部说出的扑火命令,不得改易。两个女儿同时哭泣起来,企图用眼泪感动王奶奶,王奶奶心软了一层,但嘴上很强硬说:“哭什么哭,我又没死。”两女儿泪泉关闸,心泪横笛,唠叨几句,意思是不做就不做,也不要这样咀咒自己。圆头头在一边道:“鸡肠心。”“你猪大肠心吧,少几只碗还那个样子。跟你做牛做马,没屁意思!”这可是有故事的回击。王奶奶心里疙瘩没有解开,但骂出来也解气了,两个女儿带着不准来的严厉口气离开。

女儿不来,儿媳更不会来了。王奶奶想起国国。国国能回来与她说一句、看她一眼,她气消了,胜过自己活过一百岁。他会回来吗?当地百姓有电话是王奶奶快进棺材的前三年。使用手机视频对话时候,王奶奶骨头也烂得差不多了。王奶奶六十二岁生日时候,沟通只能靠人与人当面,镇上离家十多公里,又不是周末,他回来不了的。

王奶奶生日的前两天,她上街买了面条,不过没有买九十九厘米长,那样不是明摆着让人笑话。“看呢,嘴上说不做生日,为何买面?买的还是好长一根的面呢。不是故意装作?”有多嘴的问她:“王奶奶过生了,买面做酒呢。”“不是不是,买着吃。”听者莫不吃惊,这王奶奶也会骗人哦。谁没事会买面?一日两餐,早上红薯饭,晚上南瓜汤。吃面条的可是高级奢侈生活的。“哄自己或者三岁毛毛差不多。”

王奶奶回家,清理竹篮东西,一坨半斤重的五花肉(湖南方言 素肉肥肉间隔的肉块)彻底出卖了她。圆头头看后,心里道:“你装,装给谁看?”圆头头找个借口,先与家住同村的大女儿说:“会做生日的,买面条与肉回来呢。”大女儿说她去通知妹妹。圆头头很拍马一样回家邀功,她一个劲责骂。圆头头搞不懂了,他唯恐两个女儿去买生日礼品,花费仅有的血汗零钞,最后还被王奶奶拒在门外,这些责任又被王奶奶推到他身上。他揣摩大女儿从她妹妹、也就是他二女儿家返回的时间,他阴沉着脸守着大女儿必经的路口。不三分钟,大女儿大汗淋漓,头顶冒着热气迎面快步走来。他向大女儿家诉说自己遭骂,像竹筒子底部朝天倒黄豆,他说话的委屈让豆子嘣跳声多了几丝不平。大女儿分析王奶奶这次辞客是铁面冷酷的,而不是拐弯抹角的假心假意。大女儿转身又去通知妹妹:“算哒,不做生了,老娘这次是铁心了。”姐妹俩没有上纲上线到母亲看不起女儿,哪有自己母亲看不起自己骨肉的?也不是母亲对父亲就六十大寿菜碗事还心存不可原谅的芥蒂,母亲发怒也只是一时之怒,怒气出了,就再也没事,最多遇到同类事情提及一下。她们母亲不是那样记仇记恨的人,何况老夫老妻快有外孙了,同一家里锅铲撞菜板、菜刀碰锅盖很正常。那么王奶奶这次为什么如此绝情?姐妹俩直至王奶奶回归黄土后也没弄出子丑寅卯。而回家路上的圆头头有了侦察兵的思维、哲学家的辩论之才但就是得不出个结论。节俭得连红薯皮也不浪费,花贰元钱买面?过年杀鸡连鸡头也弄干净不丢,买肉?这是个什么鬼?他说不出一个名堂呢。

王奶奶生日那天的早饭后,她很平静地把开水处理过的肉砍成肉末。生日饭做午餐,圆头头不好开王奶奶长尾巴之类的玩笑,木然在外做事,木然回家的他不见王奶奶动静,只见她双眼经常望望皂门口方向。这堂客中魔了?千万别脑膜炎,圆头头想,王奶奶脑袋出问题,圆头头他可以自理,但国国还小。

等到鸡进宿(湖南方言 鸡笼意思)两小时后了,国国还没回来。圆头头囫囵吃完晚饭,洗漱完毕,就独自个倒在床上呼噜大睡。随她吧,她有心事打扰不得,或者像陈景润思考数学问题,或者像曹雪芹在写素材,打断他们思路,可不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圆头头一个人体力活能还清的,就是全国人们也难以了结。王奶奶叹息一下,开始动手做面条。煤油灯下的她看着桌上的面条飘飘热气散尽,她又叹息一下,摸了摸碗边,面只有温热了,再不吃,这面就失去硬度与可口感。她正独自拿着筷子坐桌边时候,家狗叫两声摇着尾巴先入室,它后跟的国国回来了。国国喊妈妈生日快乐,王奶奶像是打了鸡血,她真的快乐了,泪袭干枯的心田凸出很多蚯蚓状的肉条,她要的就是国国回家。国国是她心头肉,是她心肝宝贝,是顺通她快要堵塞的穴位的血浆,是她颅骨中新高潮的刺激點。她无力的双脚有了无穷力量,但显得不知所措,不过她还晓得目的点就在土灶头,生火、炸鸡蛋、余下的面倒在开水中。

圆头头闻声下床,羡慕得不行。“真孝顺,你妈就是狗卵发威了哦。”这是对国国课后赶回给王奶奶祝寿明褒暗贬,其实就是点击国国忘记父亲过生,重母轻父的,具有家庭内性别歧视。难怪王奶奶在家里非常强势,因为有个很好的支持者国国。这王奶奶气势更强了,像乡下人看到春天公狗发威一般。“还没到时候哦。”圆头头感觉今晚可能有战事,抿着嘴幸福笑笑,全身血液快速流动。王奶奶觉得自己说话给圆头头留下遐想空隙,她白了圆头头一眼,补充道:“你看吧,是国国考大学露一手的时候。”圆头头想想多了,想偏了,完蛋了。

王奶奶对国国说:“面下好了,你端走。”国国端着面条到餐桌边,他看到另外一碗,问道:“伢伢(湖南方言 父亲意思)没吃吧?”美好意愿被粉碎的圆头头也找到被孝敬的感觉,道:“我先吃了,你吃饱。”又没忘记做长辈的权利,要国国履行晚辈义务,提醒道:“不烫了,慢点吃。”“那我就不客气了。”“仔仔,在自己家,你还客气什么?”王奶奶一边说,一边将原来那碗换给国国道:“还没动筷子的,这碗凉了些,先吃这个。”先吃这碗,圆头头认为王奶奶说话内容丰富得很,只是不要撑死国国就好。国国左手卡着碗边,右手熟练指挥筷子夹着面条,像恶猫玩弄老鼠,又像巴掌大的武昌鱼吸小虾子,呵呵几下,一碗面只余下一只油炸鸡蛋、几片素肉。王奶奶心想,吃饭抓碗三代不霉,吃东西先差后好,是个先苦后甜的命,这国国不错,就是有错她也很高兴,自己儿子只要不过分、没犯法,一点小小错误还是优点的。她心里很是享受,只是这吃相具有夸张式样的贪婪,照此速度,怕连碗也会吞进了。笑眯眯地她道:“把鸡蛋与肉块吃了。”“妈妈你过生,我空手回来,这鸡蛋算我送你吃。”王奶奶泪泉被刺穿,幸福的泪水像暮春的洪水呼啦啦涌出,她感动得呼吸也要停止了。她晓得国国将来结婚后说不准就像大儿子跟随老婆,疏远她。她清楚他没吃饱,双眼还像坐在门边的小狗对肉骨头放出幽蓝幽蓝的光泽,他说了假话,但是这假话说在正确地方、时间,比真话中听多了。“你吃嘛吃嘛,有你这句话,胜过送一万个鸡蛋。”王奶奶又把刚做好的那碗减一半给国国,觉得还不够份量,再把一只鸡蛋强压在国国碗里面上,这国国也就不再虚伪,一路风卷残云,几分钟只余下盖着碗底的面汤,他一个巨大的饱嗝打出,家狗被惊吓得尾巴夹紧,汪的大叫,然后在王奶奶凶狠吆喝中,流着口水,带着国国嗝中面、鸡蛋、肉末香味跑到禾场上去了。

王奶奶故意问国国吃饱没。“哎呀,饱了,这可是过年后第一顿饱的。”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对王奶奶说:“妈妈,你看看,肚子快破了。你生日,我打牙祭了。”王奶奶把国国碗里余下碎面与剩汤赶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说:“满崽,你长尾巴那天,未必没吃饱?将来你对你老婆说过生也没吃饱,我们做大人的不背黑锅了?”国国从厨房打来温水一边洗脸,一边说过生的主人要做这做那,又要笑着脸陪这个那个,哪能吃饱?他说将来结婚后不会说这事的,找个通情达理的老婆,不让王奶奶生气。这么说倒是说出了很深层意思,过生是让客人吃饱吃好,过生主人累得像狗,这国国说话蛮会总结条理,而且在未来家里给王奶奶留下被通情达理的位置,王奶奶不高兴也由不得她了。至于圆头头寡言少语,也自得其乐,乐在国国懂事,乐在国国口头上预支的家庭幸福。

王奶奶问学校伙食如何?国国回答还是老样子。食堂的汤可以洗澡,食堂的菜没有几滴油水,只要有点咸味就是菜。“十个男女同学一桌,一大盆菜里有时只有三坨大拇指大的肥肉,大家流着口水互相斯文、推让,最后登记轮流分吃。”

不吃肥肉的王奶奶问:“女同学也吃肥肉?”

“吃呢,有的比男同学还会吃一些。”说得王奶奶如同看到一群外星人。

国国又说,他教室与食堂只隔五十来米,菜吃起来没油,但是熬的肉骨头香味飘进教室,上课的同学就流口水。有次他怕口水被老师发现,用书本遮着嘴巴,结果下课一看,书本四页黏在一起,那图形好看极了,像他家不远处一座锥形的山。“又不好意思说,那几天又是阴雨天,硬是天晴后才干。”国国唯恐父母骂他不爱惜书本,补充道:“书没坏,字还很清楚,只是口水印痕还在,那几页也硬板板的,像米汤刷过的白布。”

“造孽了造孽了!”王奶奶把咬烂的鸡蛋一半准备递给正在揩脚的国国,国国说:“不了不了,老师说暴饮暴食会得病了。哎,在学校里,哪里能暴饮暴食?尤其是第四节课上一半时候,特别难受。下课铃声一响,每个人像饿鬼抢着往食堂跑,真像电影里鬼子冲锋,有时还有人被撞倒的。”

“那你们上什么课,不是专门想吃东西?”回到床上的圆头头追问道。

“也没有,想也白想。我没说假话。”

“小孩长身体时候是这样的,你就是喜欢专横,哪有这样做父亲的?”王奶奶给圆头头罩一顶专横帽子,他哑然,心里明白他也只能在国国面前专横,他哪敢对王奶奶专横,专横的人总喜欢说别人专横。

国国后来说学校出新闻了,出大事呢。

“什么大事?”

“妈妈生日,说出来不吉利。”

“哈哈,你还鬼精,哪里学到这一套?我今年六十二了,不怕这些。你说。”

国国看到王奶奶满脸鼓励,便说不但学生嘴馋,老师也是一样。上周学校从水库买来几条大鱼,一个管后勤的老师吃鱼肉竟然没注意鱼刺,结果被一根很大的鱼刺弄死了。很多人传他偷吃,“这个是黑他的,我亲眼看见老师们一桌,救护车拉他离开学校的。后来死在医院里。”

王奶奶“啊”的惊讶,口型像鹅蛋那么大,然后收拢道:“你吃东西风快的,要注意了。以后在外不吃鱼。”

“食堂安排吃鱼我能不吃?我命大得狠,胃口好得很。”国国还补充道:“消化功能超强。”国国自傲样子证明他有一项本事能赛过消化石沙的火鸡、水鱼。他说萝卜条那么咸,有的放在菜碗里还有蛆,他们夹着蛆扔掉,余下萝卜条吃了;国国说菜里没有油水,厨师嘴上油水厚,很多同学私下议论把厨师宰了,做猪肉吃一顿呢。

王奶奶说:“我晓得你们小孩子说厨师肥头大耳,宰杀后毛重比野猪不差,喜欢乱说,哪有人吃人的?这玩笑以后不开了。”国国点头,王奶奶接着说:“先苦后甜只有两年,考个大学走出农园。”圆头头听到这打油诗,心里一亮堂,乡间押韵打油诗不少,但这首属于原创,第一次发表,這蠢堂客有儿子挤时间回来给她祝寿,高兴得像女性李白了,说起话来很押韵的。莫非诗人也是这个德行,高兴了,就有诗歌?

国国正眼看看王奶奶,满脸疑惑,摇头道:“难呢。地理老师虽然鼓励我们学习,但是说目前学校只有复读的考取大学,而且只在市里师专、中专,他指着地图说没跨过湘江,更不要说长江、黄河了。我们是应届的,没多大希望。”

“一点信心也没有!那你还读什么书?回家种田!”

圆头头抬起腿,狠狠“呯”的一脚砸在床板上,吆喝道。做父亲的威严淋漓尽致,但是付出代价不少。他自己也有点后悔这一脚砸得太重了!他脚后跟被砸得揪心痛,但他能强忍着,他没有夸张式样双手抱腿痛苦不堪,不过嘴巴合成白酒瓶子小洞一样,嘻—嘻—抽气细声叫疼,他还将脚后跟在席子上反复摩擦减少疼痛。弄得床板高兴不已:“你睡我我没办法,你压在我身上一点不安分我忍了,但我还暴力对我,你得报应了吧?”国国胃里食物被“呯”得也不敢蠕动,他老老实实跟着父亲断断续续地述说——东面镇的姓李的考中专,父母脸上多光彩。西面乡姓范的考到省城,自己对象也好找了——四处游荡,心里也似乎冲破农门直达天子堂了。

王奶奶这次没有责备圆头头,也是唯一一次为老公粗鲁解释。她对国国说父亲是凶点,目的是为他好,“你好好读书就是。毛主席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呢!”这一软一硬一张一弛一红一白,配合默契。国国在这软硬兼施面前,把心里的不平合着未消化的面条压下去,有了放屁的感觉,但他将屁眼上提,免得放气大声,造成与父母对抗的负能量。

“很晚了,你先睡觉,明早我送你到天亮就回来。”

王奶奶为国国准备点东西后也快速入睡,乡村已全部进入梦乡,王奶奶的家黢黑,唯一声音只是松涛、鼾声。

公鸡打鸣第二次时候,王奶奶已办好早餐,她叫醒国国。国国努力睁开双眼,但是四张眼皮像被焊接一样,他使劲睁开眼皮一点,睫毛却互相粘着。“国国,不早了。再不起床就赶不上上课了。仔仔,起来哈。”国国嗯嗯着,又准备滑入梦境,圆头头看他没起床意思,他下床快速走到国国床边,左手插入国国后颈与枕头之间,稍微用劲一抬,然后右手拍着上身倾斜的国国前额道:“快起来!”圆头头给予国国的是沉默的如山父爱,但打碎沉默,一怒就鸡飞狗跳,耍起耳光如同这父爱山上、山顶、山腰飞下的石块。国国懂事后尝过两次滋味,昨晚那一脚呯的声音又回荡在他耳边了,国国左手使劲支撑即将倒下的上身,右手努力擦拭双眼,几粒眼屎或掉落,或粘着他指尖,或顽固地留在眼角。圆头头又喝令一句:“还不起来?!”差点震得他满满的尿水滴出。外有强力内存急事,再多睡一分钟也不允许的,他一骨碌爬起披衣提着裤头跑向厕所。

国国飞快吃罢早餐,王奶奶吩咐圆头頭在家办事,便拿着一根棍子,提着一个布包送国国上学。国国问:“妈妈送我还提什么包?顺路把东西给别人?”“走吧走吧,边走边说,不耽误时间了。”

王奶奶左手提着袋子在前,边走边用棍子朝前扑打着路边快枯萎的丝茅草、芭茅草,说是壮胆可以,说是赶跑里面毒蛇也没错,反正这个是王奶奶他们走夜路的常用战法。而且王奶奶多一项:还能说话,非常流利,意思表达十分清楚。她说这一袋子米大概有六斤重,她要国国加餐。国国正要开口拒绝,王奶奶气嘘嘘说:“大了,你要晓得别人说话不要插嘴。要不然别人认为你没父母养的。”——国国觉得王奶奶的话粗理不糙,犹如晨风扑面,习习养人——“你说你没吃饱,又不加餐,那我怎么办?”“妈妈,那明年尝新(湖南方言 仅指用早稻米做饭)前,家里有吃的没?”这下撞中王奶奶心尖,国国跟随她十多年,饱得少饿得多,饿出了忧虑,饿出了穷人家孩子早懂事的本能,几粒热泪奔驰在王奶奶眼眶,滴落在她停下一步的脚跟。她继续走,也继续说:“这个,仔仔你不要多想了,先你吃饱,吃饱才能安心读书。”她还吩咐国国每天厨师盖甑盖前,抓一把放自己钵子里,不要放到别人碗里去了,也不要放多了,更不能耽误学习时间。

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次,紧巴巴的生活过久了,读书还能有一顿饱饭吃,国国心里爽快,胃也舒爽,他想起自带米加餐的熟人是在厨房师傅放米之后才加的,这里面有套路,要跟他们学学。他又想到万一家里没粮食怎么办?妈妈真好,难怪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原来只有妈妈才疼自己小孩。国国又觉得自己缺乏哲学老师所说的全面性,这世界怎么只有妈妈好呢?没有爸爸圆头头,或者爸爸不同意,也不可以的。所以说世界只有妈妈好,爸爸绝不是大坏蛋。如果没有爸爸好,妈妈一个人也好不起来。这个爸爸、妈妈好不仅是给米加餐,而且还有零用钱。王奶奶又说米袋子里有一个小布包,里面四块钱,全是五分、一毛钱。国国学校外面有米粉店、米豆腐店子,每份也就是一角钱,饿得难受时候,就去尝尝味道。前提是饿得难受,王奶奶就没有也觉得没必要说一句不能浪费,这是血汗钱之类的了。她要省下一句话的精力赶路。

又赶路十五分钟,前面一条狭小茅草路,路两边是南、北两座高山。路的尽头便是一条小河,像皇帝腰带弓外弦内环绕着两山。两山半山腰各有一个馒头样的山包,且各自又有对称山梁拱卫,典型的外接龙脉、内衔堂气的得水藏风之地,这就是国国他们家族阴山(江南风俗,拥有葬人权的户主土地)。虽然未有龙式人物出现,但大家坚信风水先生的预测,此地可能没圆熟,火候未到,大家争着葬人,国国爷爷、奶奶几年前就葬在上面,而且是见缝插针很规则插的。阴山山主为分得风水宝地,不需要规划,大家商妥,山上空间分割非常合理,比北上广城市规划不差。层层墓地就像斑马身上纹路卧在山包上,白天看阴森森,晚上很黑虽看不清楚,但白天阴森仍然驻扎心头,当地人传说这里还有白胡老爷出没,怪吓人的。

这就是鬼门关,走完这段路也快天亮,也就是出了鬼门关。王奶奶心叫坏事,自责没带家狗来护卫。她走在国国前面怕后面的国国被吓,她在国国之后又恐白胡老爷出现在他前面,他被唬坏。她来回换第五次时候,她挽着布袋子牵着国国的手走路。国国接受过良好的无神论教育,但他理解母亲的用心,他配合着这位有神论者母亲,像木偶戏中的木偶前—后—前换位置。突然,王奶奶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股股凉意直插她脊梁骨骨髓,她要用人的力量,用人的生气击碎僵局。她故意大声咳嗽一下打破沉闷阴森。刚好一只夜猫子被惊飞又哭又笑寒意刺人。一股穿堂风裹着一团晨雾袭来,白雾在两山之间形同腿跨两山的巨人,高大无比,而且白色胡须至少有丈八长,飘飘扬扬。白胡老爷来了。王奶奶把一袋子米扔在路边旱土里,大喊救命。她左手把国国紧紧抱住,右手拿着棍子横扫。亲眼看见的白胡老爷、王奶奶的搅合使国国失去了分寸,无神论位置被鬼神替代,他发麻的脑袋钻在王奶奶左肘窝,像一只企鹅屁股朝外,脑袋扎在沙子里,好像能得到安全感一样。他感觉瘦削母亲热血奔腾,也很害羞地碰到母亲干瘪的左乳。王奶奶沿地转圈地打鬼,一边叫:“爷爷、奶奶出来显灵,保祐你孙子啊!”王奶奶这个时候想起公公、婆婆了,保祐孙子其实还不是连带着保祐她。刚好一对进山砍柴的老年男女过来,闻声回答,声音与国国爷爷、奶奶非常近似,男的说:“有什么鬼?”女的说:“不用怕!”这下王奶奶沉入有神论海底,国国再也没有一丝无神论的底气,母子俩同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对男女也被误导为活鬼来了,纷纷用柴刀敲打扁担吼道:“打鬼啊打鬼!”王奶奶这才感觉对方是人,是会说人话的人,还是会敲打扁担的人。没见过鬼魔内讧,互相扭打的王奶奶从慌乱中判断:“哪有鬼会喊打鬼?魔鬼总是团结欺负活人的。”她向对方问话,又一次感觉到人气、活生生的人气,王奶奶在国国额头上呵呵亲两次,道:“满崽,没鬼。镇上砍柴的来了。”王奶奶简述刚才的白胡老爷,男的说:“看花眼了,是一朵白云。”女的说:“我们从路口进来看也是白云,现在不是慢慢散了吗?”朦胧中他们听见远近鸡叫声,四双眼晴看见一朵朵白云飘走,也就是白胡老爷的腿、双臂、脑袋或被卸掉、扯断、锯开随风而去,很机巧的是白胡老爷胡须慢慢下沉到四人头顶,国国双手高举探到胡须最低端,感觉丝丝凉意。

王奶奶捡起米袋子,口头上邀请他们砍柴下山累了就进屋坐坐,与那对夫妇话别,她带着国国赶路。王奶奶故作镇定,安慰国国道:“满崽,没吓着吧,哪有什么白胡老爷,这纯粹是人吓人,吓死人。”国国点头,很勇敢地说:“就是哈,老师说没鬼的,老师没说错。”王奶奶道:“老师是没错。”但是王奶奶却呼魂保命道:“仔仔,跟我来哦,仔仔跟我走哦。”大概边走边呼喊十来分钟,国国说:“妈妈,我没事,这么大了,还这样的,丑不?”

一群群山鸟叽叽喳喳在窝里飞起,其中一只叫不出名的山鸟欢快唱着:“无鬼怪,许呱呱”“无鬼怪,许呱呱”。它的叫声不可商量地警示在外到处逗留的、约会的或者搞破坏的孤魂野鬼回归原穴的时辰已到,否则被活人打残是自作自受,同时催促胆小的、怕鬼的活人大胆行路,有事抓紧办,白天一过,就不是“无鬼怪”了。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国国催促王奶奶回家,王奶奶把米袋子塞给国国,王奶奶一步两回头,国国十步一回头,两人眼光碰在一起,国国回头,把米袋子挂在背上,紧紧扭着袋子上方带子迅猛朝学校跑去。

之后期末放学回家,国国把余下米与钱带回交给王奶奶。国国说:“米只用一半,只在外吃六次米豆腐。”王奶奶接过钱感觉到她数钱的指纹还在,她被国国节俭感动得嘴上略带讽刺说:“这就不得了哈,有钱不用,有米不吃,你怕是个蠢宝吧!”国国没反刺王奶奶好像有很多东西,还值得这样卖乖。他想这是妈妈正话反说,在表扬他呢,真的用起来,翻十倍也弄得完,但是父母为这米与钱至少要花两个月功夫。

再之后国国作答高考政治课试卷时,就用白胡老爷事件作为案例分析唯物主义无神论的正确性,这白胡老爷吓着王大娘与国国一下,倒真帮他一大把,国国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他政治课得九十分,他顺利作为本校应届文科生考取重点大学,而且是有史以来第一名。当其时王奶奶满六十四岁。自然临门的双喜合二为一做酒宴,客人敬了王奶奶长寿酒,又举杯祝福国国考取大学,王奶奶喝酒战斗力第一次超常发挥,来者不拒,打完通惯(湖南方言,与每个人喝一次敬酒),剩勇追击,她还主动回击几个挑衅者,她仿佛年轻三十岁,她不累,倒是客人吃累了,闹累了,敬累了。

王奶奶六十八岁时,国国顺利毕业,找到了城里人做老婆。不过王奶奶没这福分,与国国合住一个月就执拗回到乡下,挖地放牛种菜,干劲十足,因為她心里装着一个小儿子国国,小儿子虽然只半年一次回家看她与圆头头,但她夫妇有无形的力量与骄傲资本,浑身使不完的劲头。不过这劲头在她八十六岁时候就全部耗尽,像小车的油或者气,又像金矿的金沙没了,王奶奶要去了。去之前,她一直挣扎不咽气,出远差的国国闻讯放下手头赚大钱的业务,急忙带着城里老婆与小孩日夜兼程回家。王奶奶最后一点微力使在老茧密密麻麻的左手,她无法握住国国厚实、皮肤细腻的右手掌,只扯着国国的右手食指,感悟国国走南闯北积淀的辛酸苦辣,母子俩的双手在床边上方呈一头低、一头高的小桥,她微微颔首,她有无限语言无法表述,比如国国给她争气了,比如国国还记恨被妈妈打骂过吗,比如国国要保重,比如她真不愿意离开国国如此等等。几粒浑浊泪水从她左右眼角流下,滴落在稻草枕头上,慢慢从缝隙渗到国国平常给她的钞票。她的手再也无力与国国手指粘着了,慢慢地弧形断裂,王奶奶那头桥墩塌下,便是国国双腿跪地,抓着王奶奶冰凉而又僵硬的左手大哭,幽咽哭声盖过后山松涛。

猜你喜欢

头头王奶奶
征文主题预告
灶王爷和灶王奶奶
邻里之间的关爱
失忆
智擒小偷的王奶奶
失忆
司令员制服造反派
面条头头
善意的谎言
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