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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南民族杂居区语言生态与保护

2018-05-15熊及第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母语双语方言

熊及第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416000)

语言生态概念最早由美籍语言学家豪根(1972)定义为:“特定语言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1]此后,经过不断发展,涵义有所扩大。它要求我们以包容开放的态度去理解语言现象所处的人文系统,重视多种语言之间的和谐共存与多样性发展,关注语言演变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之间的紧密关系。

移民、经济一体化、讯息化、城镇化给人们带来经济便利的同时,也悄然改变着我们的语言生活。“在民族杂居区强势语言的威信相对较高,因而在语言竞争中,弱势语言往往面临使用区域逐渐缩小,功能衰减的艰难处境”。[2]因此建设民族杂居区和谐语言生态就显得尤为迫切、重要。

一、湘西南地理范围、民族及其语言分布

本文“湘西南”指湖南省怀化市,下辖2区、10县(其中5个为自治县),1县级市。该市位于湖南省的西南,处沅水中、上游。东靠娄底、益阳、邵阳三市,北邻常德、张家界和湘西州,西连贵州铜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南接广西柳州、桂林二市。据2010年11月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怀化全市总人口4741948人,其中汉族 2909649人,占总人口的61.36%;少数民族1832289人,占总人口的38.54。[3]全市有汉、侗、苗、瑶等近50个民族,语言纷繁复杂。汉语方言有西南官话、湘语和乡话。会同、溆浦、辰溪三县说湘语。乡话主要分布在沅陵西南部以及溆浦、辰溪与沅陵交界带。其余方言为官话区,属西南官话黔北小片。境内还夹杂着一些小土话,如“酸汤话(酸话)”“二里话”“四里话”“军话”等。民族语中的“侗语主要分布在四个民族自治县以及会同、洪江西部;苗语主要分布在麻阳,其次是靖州和沅陵;瑶语主要分布在洪江、通道、中方等地区的少数瑶族乡。”[4]

二、湘西南民族杂居区民族语生态面貌

随着改革开放,社会经济水平不断提高,“城是城,乡是乡”的局面被打破。以往闭塞的民族村寨打开大门,族人与外界交流密切,原有语言生态格局受到挑战。笔者本次采取问卷与访谈结合的方式对通道、新晃、芷江四个侗族自治县以及麻阳苗族自治县进行了语言调查,发现湘西南民族杂居区语言生态日渐脆弱。

(1)民族语使用人数锐减,代际传承断裂严重

芷江、新晃、通道侗族人口和麻阳苗族人口与本县汉族人口相比占优势,但汉语却仍为强势语言。除部分由乡入城的少数民族外,城区常驻居民基本不会说民族语,乡村民族语使用人数也呈逐年下降趋势。

芷江侗语属侗语北部方言中的第二土语。芷江侗语使用人数下降趋势明显,在解放初期会说侗语的大约有80000人,到1980年时已不足10000人,而到2008年时侗语使用人数甚至不足1000人。现会会说侗语的人主要分布在罗岩、板山、梨溪口三个民族杂居乡,主要是一些60岁以上的老人,部分中年人也会说。其它地区如麻缨塘、竹坪铺、土桥等乡的侗人绝大部分已转用汉语。

新晃侗语也属于侗语北部方言中的第二土语。现在会说侗语的人主要分布在中部地区的一些侗族聚居乡(镇)如“中寨、贡溪、碧朗、李树”等,其次是一些汉侗杂居乡(镇)如“兴隆、波洲、方家屯”等。侗族聚居乡(镇)除部分长期外出求学、工作的年轻人外,大部分中老年会说侗语,而杂居区代际传承断裂明显,年轻人不会说侗语,少数中老年会说。一些地方曾经会说侗语,现在基本转为汉语方言,民族语濒危衰亡,这些地方有凉伞、凳寨、新寨、黄雷、天堂、林冲、鱼市、洞坪、晏家等。

通道侗语属于侗语南部方言中的第一土语。现在会说侗语的人主要集中在通道县的南部地区,如牙屯堡、坪坦、黄土、坪阳等乡镇。境内山峰连绵,位置封闭,族人抱团而居,形成天然的侗族小聚居。这些地方老中青三代人基本会说侗语,如牙屯堡外寨村虽与汉民仅一街之隔,但由于村内以侗族人为主,平时生活长期通行本民族语,使得侗语成为小区域强势语得以传承下来。村里老年人基本会说侗语,土生土长的中青年会说侗语和当地汉语方言。而通道县北部乡镇靠近老县城的县溪口,与外界接触密切,加之各乡镇语言复杂,语言交织影响,侗族乡基本转用汉语方言。

麻阳苗语,属苗语支湘西苗族西部次方言。截止2013年末,麻阳苗族人占全县总人口的78.8%,但是苗语使用人数却少之又少。高村镇(县城中心)及其他大部分周边乡镇苗族人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已大部分转用汉语方言。现在会说苗语的人主要集中在紧临凤凰县的谭家寨乡楠木村以及石羊哨乡的石羊哨村(原新田村和峦潭村合并)中,当地部分老中年人会哼唱完整的苗语歌。麻阳苗语地濒危主要是由于历史造成的。解放前,麻阳、会同、靖州等地的一部分苗民为躲避统治阶级的驱赶、剥削,被迫逃迁至外县、外省,剩下的苗人为隐瞒苗族身份,与汉族杂处学说汉语,已融为汉人。解放后,随着政治地位的提高和经济生活水平的不断改善,苗族人口虽迅速增加,但受城乡经济一体化影响,加之长期与汉人杂居,已完全丧失民族语。

总体看,湘西南民族杂居区大部分民族语已转用为汉语方言或普通话,民族语老龄化,代际传承断裂严重。部分地区民族语虽目前使用人数较多,但在汉语方言大环境下仍处从属地位,出于交际方便与功利追求,年轻人会逐渐放弃母语而改用汉语,民族语式微可能性较大。

(2)民族语功能削弱,使用场域缩小

各语言地位平等,但功能却存在着差异。根据费希曼(Fishman)的语域理论,一个多语人,会依照不同的情境及活动范围进行某种语言、方言或语体的选择。常见语域有家庭、学校、工作地、菜市场和族内族外等。一种语言在不同场域的使用频率是其语言功能高低的体现。

以侗语调查为例,笔者从至今会说侗语的新晃(中寨)、芷江(罗岩)、通道(牙屯堡外寨村)共抽取100人,对其常见语域中的语言选择进行调查,详见表1。

从表1可以看出,汉语方言在“菜市场”“与本族人”“与外族人”三项语域中使用比例最高,说明汉语方言已在民族杂居区语言中取得强势地位。侗语在家庭中使用比例最高,其次是族内成员,而在其他语域使用人数较少。这也反应了侗语与汉语功能的不平等性,侗语使用场域缩小。普通话在学校中使用程度最高,其他语域使用程度小。据调查笔记,被试20人中19人为学生,1人为教师,他们因工作、学习及学校推普需要,在学校主要使用普通话。总之,民族语与汉语在不同交际场合的博弈中处于劣势,使用场合减少,功能削弱。

表1 不同域语言选择情况表

(3)语言态度“心行不一”

语言态度的“心行不一”最早是由王远新(2009)提出的,他认为一个人对语言的主观评价与行为倾向存在差异。[5]P16人们的语言态度与实际的语言行为常常有不一致的情况。笔者在对调查者进行一对一访谈调查时,也发现了被试语言情感与语言行为倾向存在着不一致性。大部分被试在被询问“你喜欢自己的母语吗?”“你觉得母语流失可惜吗?”这两个问题时都会表现出较为强烈的母语感情,情感态度积极。如调查合作人张雨飞父亲(麻阳县谭家寨乡楠木村苗族人,乡镇教师,1969年出生)回答“我很喜欢苗语,它很亲切,流失很可惜”。一些人虽然不会说民族语了,但是在调查中依然流露出对母语文化的热爱。如调查合作人邱俊宁奶奶(芷江县麻缨塘侗族人,农民,1948年生):“不清楚,我们这都不说侗语了,但是好东西还是要保护啊”。但当被试被询问“如果你/子孙可以学习两种语言你会选择?”时 ,大部分被试会选择“汉语方言和普通话”“英语和普通话”而不是“民族语和汉语方言”。这说明语言虽是一种身份认证,但人们更看重的还是在交际过程的实用性,功利性。由于民族语实用价值低,在大多数公共场所,如学校、公司、政府机关等派不上用场,即使人们对母语有浓厚的感情,为了交际需要被迫其他语言。

三、湘西南民族杂居区和谐语言生态建设刍议

(一)增强家庭教育对母语传承的使命感

家庭既是母语习得的最佳场所,也是母语维系的最后堡垒。因此,家庭教育一旦不注重母语的学习,在其他地方就更难以学习了。通道牙屯堡、坪坦、黄土、坪阳等乡镇的侗族家庭至今还保留着说侗语的习惯,家庭语言氛围浓厚,土生土长的小孩向父辈学习母语,母语传承良好。因此在那些至今还说民族语尤其是有语言代际传承断裂趋势的家庭里,父辈应鼓励子女学习自己的民族语,教育他们了解自己的乡音文化,增强子女的族群意识和民族语言文化意识,减少语言认同的功利性。

(二)学校应完善双语教育,与时俱进

汉语方言、普通话成为强势语言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民族语有自己的发展规律与意义,也不应随社会的发展而被人遗忘。双语教育则是稳定双方和谐共生的重要因子,是促进民族特色教育发展的重要举措。

然而纵观湘西南双语教育:起步晚,发展慢,以试点为主,缺乏连续性。贵州省、湘西州的双语教育起步于上世纪50年代,而湘西南在1950年时,通道、靖州文盲率还在94%以上,新晃适龄儿童入学率也仅40%。因此这个时期双语教育并未真正开展,而是发展扫盲教育。80年代中期为帮助少数民族儿童更好的学习汉语,部分地区曾开展“学前班+小学六年制”双语教育,其中以通道纯侗语区的双语试点最为典型。党和政府在坪坦乡、陇城乡等5个中心校开办10个双语班,参加实验学生共计398人。这种双语模式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初,此后由于民族语人的不断汉化,双语学校基本停办。针对湘西南民族杂居区语言面貌与双语教育现状,笔者提出几点拙见进行完善。

1.继续开展双语教育,重思教学出发点

部分地区民族语尚存活力,族人母语情感强烈,存在着继续开展双语教育的语言条件和感情需求。同时,语言不仅是一种交际工具,从本质上看还承载着某个民族和地区的风俗习惯、思维方式、传统技艺等。因此可以说一种语言的消失就意味着一种文明的逝去。传统的双语教育主要是帮助纯民族语区的孩子更好地学习汉语,这仅仅停留在语言的学习与保护上。如今的双语教育还应以人为本,注重语言所体现的文化内涵。这是对少数民族同胞语言文化的尊重与语言权的捍卫。

2.与时俱进,开创教育新模式。

学校可开设校本课程,采取“过渡教育+文化附庸”的教学模式。在学前班和小学低年级阶段采取“民主汉辅”的语言教学模式,与家庭的母语教育接轨,符合幼儿的语言学习规律。小学高年级阶段“民汉并重”,能减小学生语言学习负担的同时,还能为学好汉语打好基础。中学阶段学生已习得母语,智力得到较大开发,学校转用普通话教学,能积极响应国家推普。另一方面学校在逐渐转为汉语教学的过程中尤其是中学阶段可进行“文化附庸”,利用课余时间和业余课为学生普及民族文化。这样做不仅不会打乱学校正常的教学计划,还能继续培养和稳定学生对语言文化的学习兴趣。通道坪坦中心学校开展“侗族文化进校园”就是范例,学校在进行普通话教学的同时也开设“侗族歌舞课程”,每天开展10分钟的唱响校园活动,2015年8月还邀请侗文化传承人石庆玉教学生唱《冠国保》《哆嘎堂》,并录制光盘通过教育局将侗歌文化推广至通道其他32所中小学校,引起了社会良好反响。

3.加大师资培养力度,提升教师待遇

由于双语试点学校多选在乡镇中心完小,经济设施相对较差,许多年轻教师不愿去。因此需要提高双语教师的工资待遇,改善住宿设施。此外,“双语教师肩负着培养少数民族地区未来社会主义建设接班人的重任,应不断加强专业理论知识学习和教学技巧的培养,吸取科学的教学观念,与时俱进”。[6]为此,可依托临近高校做好定向双语师资培训工作,开设侗汉、苗汉双语在职教师培训班。而少数民族在校大学生具有母语与文化优势,应鼓励大学生学好文化知识,将来回家乡工作。

(三)打造“民族文化合拢宴”,提升语言实用价值

文化旅游已成为当今世界旅游业的潮流,民俗文化作为透视社会的“广角镜”,以鲜明的地域特征而成为最具特色的旅游资源。[7]在市场经济运作下,整合少数民族文化资源,发展旅游产业,使文化资源的拥有者获取最关注的经济利益,有利于提高他们母语的使用频率,增强对母语的认同感,从而提高母语价值。2015年怀化全市旅游等级景区(点)增至34个、其中4A级景区(点)5个,人文景观颇为丰富。通道有马田鼓楼、芋头古侗寨、坪坦风雨桥;芷江有龙津风雨桥、天后宫、抗日战争胜利受降纪念坊;洪江有古商城、芙蓉楼;会同有高椅古村、粟裕公园;新晃县有大桥溪遗址。各族人民多才多艺,明间艺术纷繁多彩。如通道有侗族大歌、大戊梁歌会、芦笙舞,靖州有苗族歌鼟,麻阳有花灯戏。但怀化人文景观却整体呈现出“中心无力,四周各自为政”的缺点,文化资源分散,缺乏顶层设计,加之怀化高铁时代的到来,“过路文化”趋势明显,偏僻地区难以吸引外来游客,导致语言文化发展空间进一步缩小,活力不强。因此政府可借鉴云南打造的“七彩云南”“民族文化村”“傣族风情园”民族生态园模式,抓住怀化高铁带来的城区集聚功能,在市区开展“民族文化合拢宴”,进行文化“拼盘”。在文化拼盘过程中做到两个“注重”:注重突出各民族的文化的差异性、突出性而不是各文化的简单相加。注重突出民族语在各语言交织中的主体性,减小外来因素所带来的民族语磨损。总之,这种文化组合的互动交流,有利于使本民族文化价值在不间断的调适中进行有意识的动态再生产,满足他者对少数民族语言文化的参与诠释,从而提高民族语言的使用机会与价值。

(四)网络媒介宣传,提升民族语影响力

民族杂居区语言面貌复杂,信息交流活跃,各民族彼此间有更多了解外部世界的愿望。电视、手机、电脑、报纸是当今社会交换信息的重要工具,因此可在充分考虑各民族对母语的心理感情和精神需求的前提下,在少数民族自治县开展喜闻乐见的方言节目,如将《猫和老鼠》配音成方言版,有利于增强语言的亲和力和喜剧效果。在地方报刊定期开辟民族文化专栏,介绍有趣的民族风俗、民间传说、趣词来源等。针对青年网群,开发富有时代气息、新鲜有趣的APP微信平台等。当然在进行网络媒介民族语言文化普及时应注意几个问题。首先,应去粗取精,避免低俗。其次,要推广适量,以不影响普通话的推广为前提。最后,要尊重杂居区其他民族了解信息的平等权,为不影响杂居区其他民族的观感,在少数民族语活力强的地区,方言节目可采用“民语汉文”的播放形式。

四、结语

湘西南杂居区语言生态脆弱而复杂,民族语活力减小、弱势语言向濒危语言转变。充分发挥家庭、学校、政府、网络的连动效应有利于促进杂居区多种语言和谐共生,延续弱势语言活力。

参考文献:

[1]Haugen,E.The ecology of language[J].In Fill&Mhlhusler(eds.).2001.

[2]王仲黎,王国旭.弱势语言生态环境的自我建构——云南省镇雄县丁目术村苗族语言和谐研究[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1,(6):45-48.

[3]2010年湖南怀化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第1号)[Z].怀化:怀化统计出版社,2011.

[4]胡萍.湘西南汉语方言语音研究[D].湖南:湖南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6.

[5]王远新.语言田野调查实录(三)[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

[6]王坤.少数民族双语教师职后培训面临的困境及对策研究[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2,(4):80-83.

[7]钟金贵.论民俗文化与旅游[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08,(2):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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