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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是您的二娃

2018-05-15李晓

金秋 2018年2期
关键词:娃子伯母油条

◎文/李晓

爸三十岁那年,盼来了哥,爸喜欢得不得了。奶奶说,哥哥出世那天,爸在山梁上高喊:杀鸡!杀鸡!

爸是机关干部,但人还是很封建,传宗接代的思想很严重。我哥从小就机灵顽皮。两岁时,就会呀呀说“我爱北京天安门”了,当然,都是爸教的。爸对人说,等哥上小学了,就带他去天安门看看,运气好,还可以见到毛主席。

爸三十二岁那年,我来到了人世。凭我少年时代养成的敏感,发现爸对我,说不上喜欢。反正在农村,起码得有两个娃娃,那么多的地,得有人种,那么多的草,得有人弯下腰去割。加上那时也没时兴计划生育,也没啥避孕措施,天一黑,就是睡觉。所以许多生命,就是迷迷糊糊跌跌撞撞来到了世间。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爸和皇帝的性格有点像,他爱长子,爱我哥。我从小笨拙,木讷,头发还有一些发黄,有乡里人说,我上世是在阿尔巴尼亚。

到了六七岁,我明显发觉,爸真是不喜欢我。星期六,他从城里买回油条,就让我哥躲进泥巴墙的笆篱外边,一个人偷偷吃。有一次,我哥实在是吃不下了,打着嗝摸着油光光的嘴巴出来。爸走过来,拉我进屋说,你把油条吃了。那油条,是哥吃不完剩下的。我埋下头,嘴里包着油条,眼里包着泪。

奶奶喂了几只鸡,平日里那些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看不惯鸡的眼神,像是在蔑视我。鸡下的蛋,一部分卖掉,家里要买盐、酱油、肥料、种子、锄头,一部分,就给哥吃了。我很少吃到,哪怕是考了一百分。这都是他对奶奶的吩咐,就像而今学校的重点班一样,爸要重点培养的是我哥。有一次,我跑到鸡窝边,对一只刚下蛋的鸡猛踩猛踢。

我自卑,怯懦,不敢正眼瞧一瞧爸,我甚至感觉,他不是我亲爸,偶尔喊他一声“爸”,也含混不清。全家人,还有那个小村庄,几乎都认为,我是一个智力带残疾的孩子。

谁叫我那么愣头愣脑呢?七岁那年,三叔来测验我脑子,他望见一头牛系在一棵柳树下,朝我嘘了一声:“喂,你去把牛牵回家。”我摇头晃脑去把牛绳笨拙解下,牵着牛回家,突然又转身,自个儿爬到柳树桠上去了。我听见,柳树荫里麻雀声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倦鸟归巢了,其实是我不想回家,一回家,就是爸妈的争吵,爸在骂:“就是你嘛,生一个弱智儿出来,让我摊上一辈子。”妈妈耷拉着头,在墙角哭。那天三叔叹了一口气,哎,这个娃娃是有问题。

我八岁那年,小山村通了电,望着明晃晃的电灯,我不知道电到底从哪儿来。有天我用一把剪刀朝电线插孔里试探电在哪儿,啪啦一声,打了我一个趔趄。

九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我追着一只萤火虫,恍恍惚惚走到了山梁下院子里的侯大爷家。侯大爷家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是为他死了下葬准备的,我就悄悄取下他袍子一样的寿衣穿上,在棺材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凌晨,侯大爷提着尿壶颤巍巍去倒尿,听见了棺材里的鼾声,俯身一看,叫出了声:“这个娃娃哎,到底是一条命呐,这么早就不想活了哇。”

我长到了十岁,全家人在吃了一顿猪腿炖土豆后,做出一个决定,决定把我过继给远房堂伯家。

爸说,他有一个儿子就够了。哥还在继续偷偷吃爸爸从城里买回的食品,花生,苹果,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些零食。有时被我看见了,我只有吮着手指头,灰溜溜躲到山上一棵树下,一个人睡一觉。

堂伯快五十岁了,和堂伯母还没生育,两人去乡上医院检查,折腾了大半天才出来,还是没检查出一个结果来。好脾气的堂伯笑眯眯地从医院出来,两人也不互相埋怨,他给堂伯母买了一碗面,自己饿着肚子,还从乡上扛了一袋石灰回家。堂伯对村庄里的人说,有没有娃,我也不急,那是命,哪个不信命哟。

就这样,我来到堂伯家。堂伯正搭着楼梯,用石灰水刷墙,土墙刷得白灿灿的,像我在村里哪家看到的灵堂。晚饭,堂伯母给我煎了一个鸡蛋,埋在红薯饭下,我吃得直舔舌头。

“儿子,从此你就在我家,我们好好养你,一周给你煎一个鸡蛋吃。”堂伯说。我懂事地点点头,叫了堂伯一声:“大爸!”又溜头过去叫堂伯母:“大妈!”堂伯和堂伯母,我们仨,搂在了一起。夜幕中,堂伯母牵着我的手,去唤鸡回圈:“喌、喌、喌、喌……”堂伯母忽然又把引进石圈里的鸡“喌、喌、喌”唤出来,丢了满地麦粒,让睡意混沌中的鸡点头点脑吃夜食,堂伯母在一旁说,快点儿长快点儿长,一天给我儿子下一个蛋。

晚上,堂伯和堂伯母连衣服也没脱,就合衣分头而睡,我看见他们脚抵着脚,堂伯的脚掌上,有很厚一层膙子。半夜,堂伯起床,为我掖了掖被角,我那时还醒着,却假装入睡了。后来我才明白,秋凉了,堂伯家的被子洗了还没干,就把一床被子给我盖了,他们穿着衣服睡,两人将就着盖一床烂了几个洞的薄毯。

十岁那年下半学期,我的一篇作文在全县获了奖,堂伯要陪我去县城大礼堂领奖。我妈听见了这个消息,来到堂伯家,哭着给堂伯堂伯母跪下:“大哥,大嫂,我还是把娃领回去……娃长大了,给你们养老送终……”

堂伯和堂伯母愣了愣,对我妈挥挥手:“那就回去。”

我被妈双手抱起,几乎是小跑着冲回了家。身后,是堂伯和堂伯母的呜咽声。

我闷头闷脑读书。老师说,这个娃娃,成绩不错,但就是太内向了。我哥,确实不负众望,小学毕业,全学区第一。爸把他带到城里读初中,精心培养。在城里机关食堂,爸也常吃我哥吃不完的那一份剩饭,他一直是一个节约的人,到老了还是。有一天把过期的药也吃了,结果到医院花了一千多块钱治疗。

但我哥,实在是让我爸伤心。初中二年级,他就开始逃学,去卖废铜废铁,他想过早挣钱,去买一辆木板车,用来拖煤炭,挣钱,然后娶媳妇。

初中毕业不久,我爸就把哥送到了在云南的部队,部队是大熔炉,我爸要把我哥在那里好好锻炼一下。他的心不死,要把我哥培养成才,还跑到祖坟前去许愿了。爸在祖坟前许愿说,等哥哥有了出息,就给他们立碑。

那年,云南边境出现了战事,我哥写来了信,他的字迹特漂亮,但那信是遗书的内容。那天,我爸读完了信,崩溃了,跑去撞墙,后悔把哥送到部队。爸蹲在墙角哭,肩膀像风雨中停在枝桠的大鸟翅膀,瑟瑟抖动。

我哥还是活着回来了。一年后,却查出了白血病。我爸一拳砸在墙上说,就是把家里全卖了,也要治好我哥的病。

但家里也实在没啥可卖,大半年后,我哥还是走了。哥临走前抓住我的手说,弟啊,爸爸还是喜欢你的,你替我照顾好爸爸。哥走的那天,医院大门外边,夕阳如血,我爸颤抖着抱住我,抽泣着说,儿啊,我就剩下你了……

我哥走以后,我爸的头发,是一夜全白的,一眼望去,白花花的头发把我的眼睛晃得想流泪。

后来,我妈偷偷去算过命。算命先生对我妈说,你那个二娃子命太硬啊,克兄。算命先生还说,你看你那个二娃子,后脑勺上有一块凸骨头。我妈回家一摸我脑壳,果然有。妈顿时就瘫软下来。我妈想把这个事儿忍了,但还是没忍住,把这事儿偷偷告诉了爸。据说,爸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大叫了一声,早知道这样,不该把二娃子带到世上来。

我看到,我爸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似有怨恨。后来,听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同他很少交流,心里有隔膜,彼此心里都有感应。

我在城里漂流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了工作,爸不再犹豫,大声吩咐,把杀猪匠喊来吧,杀猪,请客。长了那么大,似乎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对我眉开眼笑。他让我到祖坟前下跪,感谢祖宗的保佑。

爸退休以后,到乡里住了两年,说是空气好,山好水好。后来回乡,听乡里人说,你爸啊,常坐在你哥坟前,一坐就是好半天,有时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了,爸心里,还是没把我哥丢掉。

在我爸六十六岁那年,我给他下跪了,求他跟我妈来城里居住。那一次,我爸去坟前跟我哥道别。爸喃喃着说,大娃啊,我跟你妈,去城里和二娃子住。

去年春节里的一天,我去看望我爸,毕竟,我的命是他带来的。我看见,爸靠在那把老藤椅上,睡着了,口水把他胸前打湿了一片。他面前,是家里老影簿,翻开的那一页,是我哥在部队英姿勃勃的照片。

爸醒来了,揉揉眼睛迷糊着说,你来啦。我一把抱住我爸,这个老头子,把头听话地埋进了我怀里。一瞬间,几十多年来的怨懑,都消融了。

爸,这辈子,我这个老二,您的二娃子,给您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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