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画品评的维度(第四讲)
2018-05-15主讲人张同标
◇ 主讲人:张同标
◇ 时 间:11月28日15:00—17:00
◇ 地 点:《中国书画》美术馆
第四讲主讲人
中国书画创作是从一点一划开始,最后形成完整的作品。欣赏正好相反,首先是注重一个整体印象,然后再回到最初的一点一划。一般来讲,书法绘画多半出自传统的文人学士之手,文人学士往往诗文书画兼长,简单地说,中国书画的美感一定是建立在诗书画互相贯通的基础上。中国书画的欣赏、品评或者审美,往往会提到艺术家精通诗词歌赋。中国艺术的生长环境是诗书画。
中国书画品评有三种审美倾向,我们称之为三种趣味:优美、壮美和古雅。优美和壮美,过去有很多类似说法,唐诗宋词就有婉约和雄壮之说,今天也可以用优美和壮美来表达。
优美和壮美,首先有个前提,就是中国南北地域差异导致了人文差异,人文差异导致了审美差异。《世说新语》说是“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一般来讲北方的比较厚重,南方的比较轻灵。以文学为例,北方文学以《诗经》为代表,南方文学大体上可以用庄子做代表,想象力特别丰富,与屈原《离骚》的感觉相近相通。
关于“雄壮”,李白的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具有一种雄大壮阔的美感。南方正好相反,像白居易的《忆江南》,写的是杭州钱塘江,“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很幽静、很和美的景象。更让我们印象深刻的就是南方的烟雨迷蒙,陆游曾经吟唱“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很唯美的景象。近现代诗人也有描写江南意象的,比如戴望舒的《雨巷》,江南的印象大体上有烟雨,有寂寥,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愁怨。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康桥就是剑桥,跟江南没有关系,但是诗里诗外流露出来的精神情调仍然南方的,一方面比较平静灵秀,另一方面又挠中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让人回味很多。相对来讲,特别雄壮的诗文书画、音乐舞蹈,乃至霸王举鼎、关陇山川,给人很震撼的感觉,但是回味的就少了一些。中国艺术特别强调的就是回味和余味。
中国书画这类审美意趣越来越被人接受。“元四家”的倪瓒,画太湖周边的景色,然后是“明四家”,再然后是董其昌,一般比较温和,带有优雅情调的书斋意味。董其昌的画,可以说是“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中国早期山水画家多半生活在山水风景特别好的地方,越往后越不强调这一点,年代越往后,距离我们越接近,就越不强调这个。倪瓒生活在太湖边上,太湖边上没什么山,董其昌生活在上海边境的松江,有水没山。这些画家从古人绘画里吸收养分,通过自己的理解组合成新的画面。董其昌的绘画就是这样生造出来的,即“闭门造车,出门合辙”。
关于壮美,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有两米高,挂在墙上,通天彻地,《溪山行旅图》给人一种苍莽、雄浑、强悍的心理感受,气象特别宏大。
何谓古雅?以古为美就叫做古雅。古雅通常跟古拙、质朴联系在一起,这是中国艺术特有的美感。没有哪一门类的艺术,能赶得上书法那样强调学习古典。西方艺术不讲究古雅。优美和壮美,不需要借助文化知识就能感受到。文化程度各不相同的人,去南方旅行,就会感受到优美,在大西北就会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天高地阔,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的雄壮与江南优美截然不同。可是,必须在一定的古学基础之上才能体会到古雅的美感。
古代书法碑刻经过了多年的风风雨雨,有的已经不清楚了,正因为不清楚、模糊,反而增加了一种朦胧的引人入胜的美感,一般地称做金石味。金石味的书法强调力量感。首先在学习碑刻方面取得较大成就的有金农等人,金农被视为前碑派书法的代表书家,影响比较大。值得注意的是,金农的绘画表达出来的趣味和美感与他的书法是一样的。我们低沉金农的梅花和题跋,都有一种古拙的感觉。金农之后,有邓石如,有吴昌硕,有康有为,碑体书法越来越风靡全国。碑学造成的一种美感,反过来会影响到绘画,这种绘画按照黄宾虹的讲法,叫做金石家画,带有金石的味道。吴昌硕学石鼓文,强调重量感,他的画也一样,书与画的美感一致。有些艺术家追求书法的强悍、凝重、厚重,那么,他的绘画也相应地表现出同样的美感。有些艺术家的书法比较柔美、儒雅,像赵孟頫、董其昌,那么,他们的绘画也同样表现出类似的美感。
优美和壮美这两种美感,非师而能,非学而能,不需要借助于文化知识。但是,古雅不是这样。必须在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对历史、对人文有一定的理解之后,才能对古典、古雅、古拙、古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接受和认同,这才是古雅。
也可以这样说,书画作品的境界与灵性相关,与知识无关。思想和学问都不能转化为审美。但是,文学那样的感受、心灵的反应、性情的发挥,就能自然而然地从文学转化为书法的审美。所谓“文人书画”,这个“文人”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学问家,而是特指的诗赋家。用今天的语言说,文人书画的文人就是文学家。
刚才讲到书画审美的三种类型,很概括、也很粗糙。如果细细地讲,还会有一些其他的类型。中国人很早就发明了一套品评赏鉴的表达系统,把不同的评论意见用一个词或者一个字表达出来。中国古代的书画批评,也喜欢用一个字或者一个词来表达,称为语例字格。有褒有贬,这是模仿史学谥法而来的。
唐代窦臮的《述书赋》,评论古今书法家的优劣。他的兄长窦蒙为这本书编写了一个品评术语的列表,称为“字格”。比如,窦臮用到的品评术语,“逸”,应该如何理解呢?字格的解释是“纵任无方曰逸”,就是说写字不必循规蹈矩,还要好。不守常规,又在规矩之中,这样的品评意见就用一个“逸”字来表达。
同样的一个“逸”,不同的品评者有不同的理解。有的说“逸品者,超逸绝伦之谓”,有的说是“不拘常法”,有的说“体格闲放曰逸”,评论的对象分别是书法、绘画、诗文。北宋黄休复努力对绘画的“逸”做一个明确的解释。绘画里有一种审美的类型叫做逸格,也叫做逸品。画家希望既达到了造型要求,又要笔墨不多,尽量省简。这一类做法,自然天授,别人无法效仿,这就是逸格。这个解释内涵和外延都很明确,但是,这种美感很难去把握,也很难与具体的作品结合起来,这就意味着这一类审美风格走到了尽头。宋人经常说到逸品,常常把逸品和神品联系起来,黄休复也是这样,对神品也有明解的界定。概念界说可能很清楚,可是,我们面对宋人书画,又该如何区分神品和逸品呢?书画品评和学问不一样。书法品评在于体味、意会,可意会不可言传,言传得太精细的,往往适得其反。所谓神品,刻划得很具体,描绘很深入,逸品意在笔简形具,追求事半功倍,这就丧失了具体的操作性、辨识性,所以历史上只留下了一个几乎是空壳的名词。更具体地说,中国的艺术,还有更多更细腻的审美类型。例如,唐代诗人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把不同的诗歌美感细细地分成二十四类,不仅仅是诗人奉为金科玉律,书画家也参照二十四诗品进行书画品评。
司空图把诗歌分为二十四种进行品评,分类的标准既不是题材,也不是格律,而是美感类型。比如,雄浑,“积健为雄”“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这样的壮美气息会使联想到《溪山行旅图》,联想到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艺术家描绘山水、人物、花鸟,最终都有一个审美指向,这个审美指向往往参考司空图这样的诗歌品评。绘画要表达雄壮,可以通过山水来表达,可以通过花鸟来表达,也可以通过人物来表达。这类题材,也可以用来表达优美、柔美、平和、宁静,或者是古雅、古拙。题材并不决定审美类型。
清代杨景曾的《二十四书品》,与《诗品》一样,也用诗的形式来描绘不同的书法美感,包括神韵、古雅、潇洒、雄肆、松秀等,一共有二十四种。比如“松秀”,书法有松秀,绘画也有松秀,董其昌的山水画,线条松活,墨色透明,清澈见底,层次又很清楚,宁静、平和,不带一点火气。这是文人士大夫非常推崇的一种美学格调,叫做松秀。董其昌希望自己的作品如月光泻地,一片清澄。中国绘画有一万年的历史,文人参与绘画品评和创作也有二千年之久,可以看作是一个艺术家从年轻到年长的全过程,年轻的时候比较奔放,年龄大了就会收敛一些。汉唐时候,中国书画都比较张扬、外放,明清时期普遍显得比较内敛、平和。
清代黄钺也模仿司空图撰写了一部《二十四画品》,有气韵、神妙、高古、苍润、沉雄、冲和、淡远、朴拙、超脱等。有一部分接近于“优美”,有一部分接近于“壮美”,还有一些接近于“古雅”。把黄钺的品类与杨景曾结合起来考察,相比较而言,秀雅的多一引起,古雅朴拙的也不少,雄肆纵横的仅有两品而已,这与清代书画史基本一致,大体上反映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好尚。“二十四画品”没有高低之别,只有选择的偏好不同,不能说沉雄的一定比高古的好,也不能说松秀一定胜过雄肆。艺术家应该有自己的偏好,这种偏好并不意味着格调高低。
以上是形而上的品评理念,以下是形而下的具体问题,关于征实和虚拟。征实,不是真实,而是希望接近于真实的倾向性。虚拟是征实的相反。
从书法上来讲,楷书结字最为严格,变化不大,点画边界清晰,起笔、落笔、提笔都有章可循。比较起来,草书就不是这样。楷书实,草书虚,楷书征实,草书虚拟。草书有极大的不确定性,虚拟的成分多,可以想象发挥的空间更多,所以很多书法家追求的终点往往是草书或行草书,而不是楷书。草书有草圣之说,却没有楷圣之说。大而化之谓之圣,境界超然,能够感化他人。邓石如书法对联“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草体“龙”结体变化大,空间形体也大,接下来的“世界”两个字只能写小一点,这两字是行楷。“天是鹤家乡”的“乡”也接近于行楷。前面草书,后面行书,间架结字和点画形态都有虚的成分,虚的成分多于实的部分。这幅对联有很多不明晰的地方,反而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汉字的根本价值在于记录和识读,这是实,草书没有实用功能,这是虚。实是功能,虚是情致。通常来说,实的少,虚的多,艺术的成分会提升。
西方哲学家说绘画是自然的镜子,但中国艺术更加重视写意。写意当然不是自然的镜子,而是虚拟和改造。这不是刻板的如实再现,而是性灵的物化或裁择。
北宋后期的绘画慢慢趋向于平和。赵大年的《湖庄清夏图》就是一汪水塘,水边有树,云雾横锁,仅此而已。我们看到这样的景色觉得很宁静,很平和,有一种诗意。书画的妙处就在于文学性或者说文学化,不在于真实再现,不在于科学或逻辑。北宋末年韩拙的《山水纯全集》先说到郭熙的平远、高远、深远,再列举他自己的阔远、迷远、幽远,将平远这种景色细分为三类。这个分类本身表明当时对这类景象的热爱。崇山峻岭可以激发热情,昂扬斗志,却无法长久地慢慢咀嚼回味。能长久回味的一定是平和的景色,不会阻隔你的想象力,这就是诗意。
画中景物通常要简省。马远夏圭擅长边角景,马一角,夏半边,已经很简少了,有时,一根折线就是他们的画中远山,远山如黛,亦虚亦实,亦实亦虚。中国古代带有文学性的绘画通常倾向于柔和简省。文学也好,书画也好,与真事实相拉开了距离,出现了虚拟性,而虚拟性一定不是无限度的。想象、虚构、简化、省略、变形,不能走得太远,走得太远就不是中国画了。齐白石讲“不似之似”,妙处在于似与不似之间。似是征实,不似是虚拟。征实是功夫,是技能,虚拟却是性灵微妙的会心,书画玄妙不在于实而在于虚。
文人绘画的虚拟性也好,笔墨滋味也好,往往认为黄公望是一个杰出的典范。黄公望自己说,画画就跟写字一样,在纸上慢慢写。书法线条自身有一种独立的美感,依附于书法文字也好,依附于物色事相也好,用笔千古不变,有截铁断金的爽利,也有如折钗股的柔韧,有沉厚也有温和,有起顿,也有提按,书法线条就是画面的物理构成,也是审美的虚拟对象。书法线条是造型手段,线性造型使画中景象脱开了真实再现的层次,这就是隔,隔而不隔,也是虚拟性。画中的物色人事是品评的对象,描绘物象的线条也是品评的对象。线条更能感荡文思才情,游山泽,友麋鹿,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虚拟,还在于过程,在于时间性。妙手偶得,这也是虚。欣赏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能看出画家绘画的过程或时间秩序。宋代绘画里没有这个过程,工笔画里刻意隐藏了时间秩序。欣赏书法一定有个时间性的欣赏,我们想象着毛笔是怎样一点一横书写下去的。欣赏黄公望以来的山水画,也会有这种时间性体验,从开始到停止,再开始,再停止,层次分明,过程清楚。书法和绘画的内在沟通,有一个很重要的中介因素就在于时间性,而不完全在于工具材料和点画笔痕。从静态的画面里体会到时间过程,这是中国书画审美的独特个性,这是书法介入绘画的必然结果。在征实和虚拟之间,我们主张虚拟,不主张征实,艺术性源于虚拟,不源于征实,书画受到文学的滋养,书画的高度在于文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