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稻禾与人生四季

蒋勋

在台湾有一个小小农村，只有6000位居民的地方，它叫池上，坐落在花东纵谷的南部，因早期人类聚落位于大坡池上方而得名。由于山脉相隔，交通不便，这里一直保留着传统的农业经济状态。

经常有人问我，哪个季节来池上最美？池上每个季节都是好的，不同的季节来，会看到不同的东西，最好能够待久一点，能够体味二十四节气，经历一个自然秩序的过程。

很多人来到池上，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春季的池上，田里全是耀眼的光。中央山脉在水田里的倒影宛如平镜，云从山脚慢慢升上去，布满整个天空。

夏初，你在这里能看到云瀑的景象。当太平洋上的云被风吹过来，经过海岸山脉，云朵就会贴着山脉翻下来，好像累了，懒懒地往下走，突然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流窜，汹涌澎湃，形成壮观的云瀑。

你还会嗅到稻在抽穗时散发的微微的香味。从池上农民的视角来看，稻穗越挺，收成越不好，越重、越饱满的稻谷就越是弯着腰、越谦卑。我听他们讲话，简直就像在上哲学课。

秋天，稻穗低垂，呈现出琥珀色，你会闻到稻谷的香。有时候看到光从云隙照下来，好像是来自上天的祝福，对土地、对稻秧、对每一粒稻粒的祝福。

我最喜欢池上的冬季。收割以后的田，因为稻茬的秩序依然保持着泾渭分明、井然有序的状态。即使是残留的稻梗也那么美，几道漂亮的线条，那梗真的像书法，像抽象艺术。

在池上，你会因为清晰的四季变换，开始思考自己。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好的，你要学会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欣赏不同的美，了解并学会如何与不同阶段的自己相处。

刚刚住进池上的时候，我就发现这里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農人叫梁正贤。他是池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是个让大家都很信服的人物。

池上的稻米非常有名，米的质量与空气、水和土壤都有关。梁正贤认为，池上的米想要在世界平台上竞争，一定要遵循“自然农法”种植有机稻米。为了这件事，他常常半夜把有机肥堆到左邻右舍的农田里。就这样，以这种半强迫的方式，几年后池上175公顷的农地全部变成了“自然农法”的田地。这几年，所有的农民都感谢梁正贤，因为池上米价是台湾西海岸米价的5倍，这些农民的年收入大概是台湾大学教授的平均收入。

由此，池上的农民过着和我们想象中不一样的优雅生活。他们白天到田里去处理一下田地事务，黄昏回到家里，写书法的写书法，弹钢琴的弹钢琴。池上的经验告诉我们，经济是文化的基础，生活有了保障之后，文化风雅是水到渠成之事。

我一直觉得城乡之间应该有更多的对话。作为一个古老的农耕民族，身处现代化、工业化社会，我们应该对农业有一个全新的看法，而且也应该从农村生活中学到更多东西。

（墨晗摘自解放周末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