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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经络图

2018-05-14陈曦震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8年2期

陈曦震

川东小镇,暴动在即。豪绅敛财,靖乡剿“共匪”;军民联手,自卫谋策反。省特派员负重托,午夜党会传指令;名伶之女擅川腔,挥泪别女授密图。伪伶唱戏掩耳目,“国共”合作试险招。连长献狐皮,书记送名帖,一唱一和巧调兵;巧笑绕香榻,美目送秋波,半推半就制宿敌。乡民运动得外援,当家作主喜开颜!

一 举钎救孕妇临辱嫁情郎

1927年,自川东发生“三·三一”打枪坝惨案之后,川东的革命形势和全国各地一样,一直处于低潮。国名党驻军师长郭儒桐奉命率师到县城驻守,表面上是设关立卡,保境安民,实则为军阀割据抢占地盘,并严密监视川东一带共产党的暗中活动。

赶集日的川东山里乡场十分热闹,买卖也很兴旺。山民间的买卖从不见有争吵,讨价还价的声音时有高低,但都爽朗真诚。谈不拢价的买卖,临走时还要说一句“生意不成仁义在”的话,以示友好,没伤和气。买卖成了,但账算错了,多了就退,少了就补,完了还说上一句“错账不瞒人”。

这天,赵秀儿担着核桃,挑上昨日交税后没卖出去放在卡子外的干柴,往柴草市场赶去。

在柴草市场旁的牛市,一头雄健的种牛正在跳脚配种,一头刚成年的小母牛是第一次发情叫春。四个彪形大汉分两对站立在小母牛左右两旁。两对大汉都四手相扣的手心向上,扣紧的手上垫着稻草,稻草上垫着破旧的棉絮块,棉絮块上铺一块双层粗麻布。待脚牛跳上小母牛背上时,两对大汉的双手就要接住脚牛悬起的两只前蹄,并使劲往上托着,以减轻小母牛的承受力。可小母牛不知是没经验,还是承受不了四个大汉分担过后剩余的压力,老站不稳,脚牛跳了几脚都没成功,急得脚牛不停地提起前蹄躍跃欲试,仰头高叫。

这时,一位穿着红衣红裤避“产祸鬼”的孕妇从牛市前面经过,她正和丈夫一道去找端公先生画收伏“产祸鬼”的符。

骚躁不安的脚牛一见红衣红裤,就如见到狭路相逢的仇人,昂头一声高叫,撒开四蹄一起一伏地发起了势不可当的躬滚儿,向红衣红裤的孕妇直逼过去!

一时集市人声鼎沸,齐叫“快跑”。

夫妇二人急回头,一见是大牯牛甩着牛鞭撞红,急往近处的柴捆堆后躲。脚牛径直往柴捆堆一头撞去,四蹄弓蹬前抵,一任后面的人拽尾挥鞭,绳拉手拍,它仍不管不顾。

少时,被大牯牛抵垮的柴捆挤压着的男人发出“招不住了”的求救声,孕妇发出痛苦的尖叫声。

有人喊:“刘江海,刘大哥,一枪把牛打死!”刘江海是高松镇四凶八恶之首的刘金龙的狗腿子——贴身保镖,正在看热闹。他只把枪把摸着,笑着说:“一颗子弹一石米,两条人命,值!但要现过现。”

赵秀儿刚好担柴经过,见这阵势,她急忙放下柴担,左右两脚踢开两捆干柴,提着钎担就往牛颈上使劲一戳,并迅速抽回钎担,扫击牛的前蹄。脚牛前蹄一失便失去攻势。不想,脚牛比一般耕牛性子烈,它仰起喷血的牛颈“唔”的一声,就低头向赵秀儿奔撞过来!

赵秀儿急忙返身便跑。眼见前面就是闹市,她忙转身站定,待脚牛逼近,她迅速闪身跳开,一个“舟子倒撑船”,反手一“枪”,钎担的铁钻便深深地刺进攻击的脚牛的前腿夹缝中,痛得脚牛立即倒下。

赵秀儿顺势将钎担抽了出来。牛身喷血如注,洒了一地,差点儿溅了赵秀儿一脸一身。

孕妇爬过来,语无伦次地向赵秀儿道谢:“大秀妹子,真看不出你哟!我以为你只会在戏台上当当红娘,撮合撮合张生的好事,没想到你还会来这一手啊。你救了我一家三条命,你就是我的娘家人、亲姐妹,到时候我请你吃红蛋!”

孕妇的丈夫说:“你一个女人家就只晓得看那些戏!你没有看清明节杨家祠堂祭祖,请戏班唱《穆桂英战洪州》?大秀妹子演浑天侯穆桂英,那种‘敌血飞溅石榴裙,一剑能挡百万兵的气势,杀番兵就当砍瓜切菜一样!唉!真不该听那个八字先生的,来画什么符。‘产祸鬼没遇上,却撞上了牛魔王!大秀妹子,你是降魔伏虎的韦陀菩萨转世!”

脚牛的主人说:“大秀妹子,你把我的脚牛办丢了,但我还要多谢你。就当你是在戏台上刀劈白天佐这畜生一样!该把它办丢了!我蚀得起一条牛,赔不起人家母子两条命。那叫命债啊!你不是凡人,你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附体了。”

随后,脚牛的主人买了赵秀儿的柴,说:“脚牛残废了没用了,宰了煨牛肉汤锅卖,要烧柴。”

孕妇的丈夫买了赵秀儿的核桃,说:“给堂客做核桃芝麻醪糟蛋,压惊骇保胎儿,补身子,生了孩子奶水多。”

赵秀儿笑了笑,也就受用了。她提着核桃过山市税卡前,在场口看见了她日夜痴等的心上人刘春阳。但她没有去见刘春阳,她想让刘春阳到她家去,因她妈赵大娘也常念叨他。好几次刘春阳说要去,赵秀儿又提前告诉了母亲,可到时候刘春阳还是没去。如果在街上同刘春阳见面打了招呼,刘春阳会说声“给赵婶说,我隔天去看她老人家”,就算把她打发了,他说隔天,一隔就不知要等几天了。

山区的天黑得早,太阳刚下山,天就暗下来了。赵秀儿的家在高松镇的观斗坪,循着松堡间的小路,绕道去她存晾干柴的岩腔,系上晾得半干的牛马藤作背系,背着就往回走。星光下,赵秀儿一边走路一边用川剧中《红衲袄》的声腔、二流的板式唱着山谣:“三月杂粮三月糠,三月野菜三月荒。四个三月年关到,吊起锅儿打铛铛。喂呀呀,找啥熬羹汤。”

回到家,赵秀儿见母亲又在桐油灯下穿针,膝上搭着一件破了肩的对襟。这是刘春阳上次来被母亲强行换下的。

赵秀儿见母亲拿着线老穿不进针眼,伸手取过母亲手中的针和线,说:“妈,这两天您不康泰,就早点儿去睡吧,这衣我来补。”

赵大娘边起身边说:“眼睛不中用哕。秀儿,你春阳哥这个时候还没来,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了,今晚怕是不来了。这衣服补好,你明天上街卖柴就顺便给他送去,人家也没多的换洗衣裳。哎,我心痛的病好像又犯了。”

“嗯。”赵秀儿一边应着一边把母亲往里屋扶。将母亲安顿在床上睡下,她就出屋来坐在油灯前边缝补着衣,边惦念着刘春阳,随口川剧味十足地哼《红衲袄》:“哥哥开荒妹打柴,妹不招手哥莫来。有朝荒熟苗儿长,花花轿儿把妹抬。喂呀呀—全听哥铺排。”

赵秀儿哼着曲,脸上就不由泛起些许红晕,针脚就下得更密,线儿也飞得更快。忽听有敲门声,她一降惊喜——想必是春阳哥来了!她忙抱着衣裳站起来,喊了声“春阳哥”,便跑去开门。

谁知将门刚开一条缝,一股酒气扑鼻,来人就踉踉跄跄地撞开门窜进来并反手闩上了门,嘴里还边打嗝边嘟哝道:“呃……不是你家春阳哥,是我……我是你家刘……大哥。听今天巡山的弟兄们回来说,你大秀妹子是……是独自一人回家的……我就来陪陪大秀妹子……”说着就抓住赵秀儿,边撕扯衣裳边往桌上按压,嘴里还不停地嘟囔,“刘大爷……派人送……大礼去县城……请县民团……来高松镇……清乡……比去年还要……还要凶险……你从了我……有你的好处……要不然……你和……刘春阳……都……逃不过……那男人……杀绝……女人……女人人娼……老老小小作牛马……的……下场……”

赵秀儿大声喊叫,不停地挣扎,却不料被刘江海用枪顶住了下巴。

“啪!”门窗被人踢开。刘春阳纵身破窗而入,大吼道:“刘江海,你这缩头狗!”

原来,下午听说赵秀儿举钎斗牛救孕妇的事后,刘春阳忙完手上的事,便急匆匆地赶往观斗坪。山下的高松镇星火点点,报更的梆声隐隐约约,偶有几声犬吠追着夜行人的火把起伏连绵。忽然,从赵大娘家传来喊叫声。刘春阳甩步飞跑至赵家。还未到赵家门前,他就听见屋内传来恶狠狠的叫骂声。听声音好像是刘江海,一推门,门被闩着。刘春阳略一沉吟,便转到后窗,纵身破窗而入。

刘江海正得意时,猛听一声断喝,回头见一黑影滚地而起,手里扬着明晃晃的钢刀!

“啊!刘春阳!”刘江海急抓起赵秀儿,狠狠地向劉春阳推过去,转身抓枪拔闩夺门逃走。

刘春阳忙将钢刀背过身后,一手接住趔趄着扑过来的赵秀儿,接连退了几步。他一手抱住赵秀儿,一手用刀挑起刚才撞破的窗。

在内屋中,被外屋刘江海和赵秀儿的撕扯、喊叫惊吓得不能动弹的赵大娘瘫在床上,赵秀儿慢慢地扶起赵大娘。

赵大娘说:“春阳,刘江海几次到家催租逼税,屡次想借机欺侮我家秀儿。这次他回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刘春阳想安抚一下老人和赵秀儿,刚开口喊了声:“赵婶——”

赵大娘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春阳,已经是这时候了,你还不愿改口吗?”

刘春阳看着赵秀儿,赵秀儿怨恨般瞪了刘春阳一眼,背过身去。

刘春阳便跨了一步,扶着赵大娘的肩,叫声:“妈!”

赵大娘欣喜地应了一声,接着说:“穷人家的事就穷办,择日不如撞日。到了这种地步,不管是穷家还是富户,都没有多大的讲究了,历朝历代都会有这样的事。秀儿,你过来,你同春阳拜过天地,拜过祖宗神位,再给我跪一膝,就算成了亲。”

赵秀儿立即跪在母亲跟前,伏在母亲膝上,一边摇动一边抽泣。

赵大娘摸着赵秀儿的头说:“秀儿啊!不是当妈的随意就把你打发了。这种年月,我是想让你俩明了这夫妻身份,才好一起安身立命啊!天地神灵,列祖列宗才会护佑你们啊!我这把老骨头埋在地下,也有半子尽孝啊!”

赵大娘说着就号啕起来:“春阳!你还站着干啥啊!要等我这老太婆来求你吗?”

刘春阳忙一膝跪下,嘴里喊着:“妈——我跪下了。”说着就拍了拍赵秀儿。赵秀儿直起身来,两人就直直地跪在老人面前。

刘春阳为缓解老人的情绪,忙安慰道:“妈,我刘春阳和赵秀儿双双跪拜父母了!”

赵大娘“唉”了一声,说:“按照规矩,这个四言八句该‘喊礼的来说,这个时候哇,新人和双方父母都不开口的,但穷人的事就不要那么讲究了,但也不能太冷清了,今天情况不同,我们就信个‘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百无禁忌。我就破例开口了:二人结拜百年春,夫孝妻贤爱儿孙,家业兴旺人品正,不求富贵求太平!新人请起!”

刘春阳和赵秀儿才立起身来。

赵大娘说:“你们在一起是前世注定的姻缘。秀儿十二岁那年在池塘边洗衣,不小心滑进水塘中,被你路过救起,及时背到郎中那里救治,才捡回了一条命。危急时刻,你给秀儿喂药,嘴对过嘴;背过她湿淋淋的身子,她也就只能跟你了。后来,你们也是情投意合。你就是根扁担,秀儿也要一辈子把你扛在肩上!”

“是!”刘春阳和赵秀儿异口同声地应道。

这时,琴台寺的子时钟声慢悠悠地传过来。门外传来鸟叫声,刘春阳闻声准备出门。

赵秀儿看了看刘春阳,心里也稍稍镇定了一些,说:“刚才刘江海曾亲口说出刘金龙派人送大礼到县城,请县城驻军派兵到高松镇清乡……”

“啊?”刘春阳猛地一惊,“那情况就很紧急了!”说完,立即转身出了门。

二 午夜开党会 老母授秘图

自“三·三一”打枪坝惨案之后,高松镇的四凶八恶、二十八个干恶霸,刘金龙重金贿请县民团进山,靖乡剿匪安民,血洗了农民协会。高松镇的众多党员干部和骨干群众被杀害,悬尸示众,且祸及贫民妇幼。省军委特派员钟承佑到高松镇策划农民暴动和县城驻军的策反工作,组建四川红军第二路军。高松镇土地会会长、地下党支委会特派支委刘春阳作为这次高松镇暴动的总指挥,一直在观斗坪做地下组织工作。

午夜,高松镇党支部的支委们陆续来到琴台寺。带发修行、着俗装的支委骨干何德宽进门就说:“春阳,我在路上躲过刘江海,看见他在十字路口把土地菩萨的红布都扯下来披在身上了。”

刘春阳说:“他刚从赵秀儿家跑的……这事等会儿再说。”他见众人有疑虑,便接着说,“不等子时钟响,刘江海就得赶回刘家大院。”刘春阳把油灯端到桌上准备开会议事。

刘春阳说:“现在开支委会,党支部书记李庭辉同志因公事随省委特派员钟承佑去了县城,支委会由我和德宽同志负责召开。先谈谈今天各小组跟踪蹲守对象的行踪及其他相关情况。”

刘春阳给大家分析道:“晚上他们在墙内外加了岗,添了灯笼,厅口及四檐也挂上了灯和灯笼,院内还有流动哨。这都表明他们以为我们没枪,白天不敢动。大刀长矛总抵不过长枪短炮。晚上害怕我们突然行动,大刀长矛就比枪好用,把照我们的灯笼搞熄,他们就成了瞎子。瞎子打枪一不指望啊!”

随后,刘春阳把刘江海到赵秀儿家生事的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何德宽说:“这和我们掌握的情况基本一致。昨日凌晨,‘穿山甲刘青彪在黑石乡刘金龙的分号里,提了一担鸦片、大洋和五条黄鱼,没有立即赶路,却在那里赌钱采花,已叫好黑老二黑老三两兄弟做脚力,今晚乘夜赶往县城。听他的相好野菊花的口风,极有可能是送给国民党驻军师长郭儒桐,请他出兵清乡。”

刘春阳说:“这个情况很重要,消息太及时了!黑石乡去县城的路与高松镇去县城的路,最近的交会处是在两头望山嘴,还是在山下的广济桥?”

何德宽说:“在两头望山嘴。”

刘春阳略一沉思,说:“有件事要征求一下各位支委的意见。我想这次带赵秀儿同我一道进城,这本来属于我个人私事,但我到县城去是公事。赵秀儿不是党员,也不是土地会员,更不是这次行动的参加者,她只是我们的基本群众,是我们依靠的骨干。请大家发表意见。”

“对赵秀儿的认可,既可依靠,更可以发展。赵秀儿身手不错,不会成为刘春阳的行动负担,甚或可助一臂之力。只希望在保密方面和在万不得已时,春阳同志要以党的事业和高松镇的利益為重。”何德宽最后说,“让赵秀儿去躲一下,以防万一。赵秀儿同春阳去了县城,我叫人来照顾赵婶。”

刘春阳说:“那就麻烦何大哥了。”

表决时,支委们都举了手,同意赵秀儿一同去县城。

何德宽说:“亲帮亲,邻帮邻,和尚也帮俗家人嘛。我让人在焦岩口下准备了马,拂晓前赶到两头望山嘴,就能截住刘青彪。”

刘春阳说:“好!还是当大哥的安排得周密细致。”

何德宽笑了笑,说:“赵秀儿是群众,只要不涉及我们党的工作和秘密,我可以安排她。不必要开支委会同意。我也知道刘金龙有‘近十日内手下的人谁激起众怒,惹出是非,为平民愤,杀无赦的严令,但如果我们的事没有预期的好,赵秀儿留在高松镇也难逃劫难,所以跟你去县城是最好的选择。”

刘春阳知道何德宽心里一直喜欢秀儿,此时听得激动不已,单腿跪下道:“平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和秀儿谢大哥了。其实……”

何德宽打断了刘春阳的话,一把拉起刘春阳,说:“春阳,我和你一起去看看赵大娘和秀儿。”

说着话,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赵秀儿家的门。何德宽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娘。”

赵大娘忙高兴地说:“德宽呐,你来了呀!正好和你说,春阳和秀儿的事已经办了。”

何德宽一愣,忙提高声音问:“办了?赵婶,什么时候的事啊?”他把“我怎么不知道”咽了回去。

赵大娘说:“穷人家的事就穷办了,就前不久刘江海走了以后的事。我这就算给你下过帖子了啊。”

何德宽又愣了一下,忙说:‘好,好,好,恭喜!恭喜!春阳,你和秀儿一起去县城,可不要贪欢忘晓啊!”

赵秀儿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说:“有你这样当大哥的吗?你欺负人!”

何德宽此时已是胸涌千丈波涛,心牵万缕情丝,忙说:“弟妹在送客了,我也该走了。春阳多了一份牵挂,一路小心了。”说完就出了门,顺手把门拉上。

赵秀儿追出内屋,拉开门道:“德宽大哥!”

何德宽回头说:“秀儿,听大哥的话,小性子少点儿,多听春阳的。”

赵秀儿说:“我听大哥的……我……我也记下了。”

何德宽边走边说:“同去同回。”说完就飞步跑上山去了。何德宽心里想,既然赵秀儿与刘春阳已成亲,那他以后就再无其他牵挂了。

送走何德宽,赵秀儿关门上闩,低着头,用眼角瞟了一眼刘春阳,自进了内屋。刘春阳端着桐油灯跟了进去。

赵大娘问:“春阳,你要带秀儿进城?”

刘春阳说:“我们进县城去办点事,办完就回来。”

赵大娘说:“出去躲躲风头也好。”

刘春阳说:“妈,不会有事。”

“我知道你们要干大事。春阳,你到外屋去一下,我同秀儿有话要说。”

刘春阳掀开帘布出了内屋。

赵大娘叫赵秀儿拉出塞进墙角缝中堵风的破布,取出一个油纸卷,油纸卷里面有一张人体经络图和香囊。她从香囊中取出一个长颈瓷瓶,附在赵秀儿耳边轻声说:“秀儿,今晚时间紧,我就长话短说。你外婆被恶霸逼死后,我在尼姑庵中长大。庵中师父送我下山时,送我这瓶药防身,说百年不失其效,叮嘱我如今世道凶险恶浊,当洁身自好,此方对恶人可用,善良勿施。若要耽其时日,可弹少许药粉人其鼻中。后来我到戏班学戏,成名之后,常以此防身,百无一失。你今带在身上备用,防身救急。”说着,她指示人体经络图,在人体穴位上指指点点。听得赵秀儿两颊绯红,不时背过脸去。

赵大娘问:“秀儿,记下了?”

赵秀儿答:“妈,我记下了。”

赵大娘又叫赵秀儿在衣柜中取出一黄布包袱,说:“这是我当年从城里逃出来,一路逃到高松镇的男装行头,你也带去备用。我当年和你现在的身形相差无几,应该还合身的。所谓长衫,长短三寸随你穿,带去吧。”

第二天破晓,赵秀儿收拾停当,站在间门,撩起帘布,望着赵大娘眼睛直掉泪,难过地扭头伏在刘春阳胸前。刘春阳搂着赵秀儿出了门,选捷径,抄小路,一前一后,直奔焦岩口。

三 母女命多舛 夫妻义薄天

赵大娘一夜未眠。

赵大娘名水月秋,她的母亲水青莲是省城川剧班子的名旦,曾艳绝一时,名噪周边县府。有个豪富一方的恶霸,说她母亲有育男相,要强娶为妾。水青莲不从,恶霸便暗中唆使,叫人用红火炭烫坏了水青莲的嗓子,而后强抢为妾,想让水青莲为他生下一子,延续香火。谁料却生下一女,也就是水月秋。

水月秋三岁时,水青莲得了喉疾,母女二人便被恶霸逐出家门。后来,两人幸遇一老尼收留庵中,安稳过生。水青莲后因喉头溃烂去世,水月秋便与老尼为伴,洒扫庭院,甚是乖觉,化缘诵经从不懈怠,且能过目成诵。她长到八九岁时,老尼发觉水月秋诵经宛如伶人唱曲,而其眉宇间常泛尘俗之念,尤其形态酷类其母,便时作疏导,并教水月秋徒手攀壁、飞身越墙的功夫。三年之后,她便遣水月秋下山。临别之夜,老尼送水月秋一个香囊,解开之时,暗香浮动。老尼教水月秋使用方法及防身作用,说:“百年不失其效。”随后,她取出一人体经络图,给水月秋说了几个穴位和点击轻重的不同效果,要水月秋牢记,遂送水月秋下山。

水月秋跪别老尼,独自去了县城,其时正逢聚义社登台献艺,水月秋便挤在台下人堆里看戏。戏完后,水月秋便到后台找到班主,要求拜师学艺,于是拜宋姓老艺人习刀马旦。因水月秋曾在老尼庵中练过功夫,学武戏就少了许多障碍,十五岁时已名冠一方,更让富户豪强之流称道的是水月秋的堂会及堂会后的“戏外功夫”,常让他们互相夸口,妙不可言。

后来的水月秋也没逃过红颜薄命的遭际,且走了母亲水青莲的老路。因时任县城团练长的郭儒桐想长期独自享用水月秋那妙不可言的“戏外功夫”,便要娶水月秋为五姨太。先是利诱软说,后是武力威胁,但水月秋仍是不从,决意逃走。郭儒桐便放话要叫人破了水月秋的相,并说:生要娶人,死要暴尸,谁敢收留水月秋,我就让水月秋“殃及池鱼”。

郭儒桐派人四处追缉,水月秋只好往乡间逃奔。危急时刻,幸得高松坝农民赵大年相救,保住一命。水月秋为报恩,与赵大年结为夫妇,生下女儿赵秀儿。

谁料到在赵秀儿两岁那年,精壮的赵大年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赵大年死后,赵家无男丁,常常受人欺负。赵大娘便在暗中教赵秀兒练点功夫防身,晨昏习练,从不显露,加之她们所住的观斗坪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没人知道赵秀儿会点儿功夫。

后来,沉寂多年的川剧班子又在高松坝闹起来,秀儿也跟着学唱“围鼓”“清唱”,但她谨遵母命,从不登台。经历过世面的水月秋,逐渐看出了川剧班子暗中领头的班主是李家大院的主人李庭辉。他这个班子的川剧活动背后说不定有些什么背景,而在这个班子里活动的也都是高松坝的平民百姓。她暗地里教了赵秀儿几折穆桂英的戏,像《穆柯寨》《穆桂英战洪州》之类的武戏。在家中或乘月色在家门前的空坝上,赵秀儿扮穆桂英,水月秋扮各个角色与赵秀儿对戏,赵秀儿都对得惟妙惟肖。这让水月秋心中暗喜,思忖道,要不是这世道不好,秀儿登台,我犹不及。后来,刘春阳和赵秀儿相爱相知,二人有时兴致来了,也会抽空练唱《穆桂英战洪州》。

赵大娘在床上翻了下身,猛然想起何德宽,便叹了口气,在心里说:“可惜我水月秋只有一个女儿,悔不当初,真该多生一个,就不会让德宽伤心去当和尚了。好在这孩子心性不坏,仍真心实意地帮着春阳和秀儿。”

赵大娘穿衣下床,站在地坝边上,伫立着望着山下。老人为每一处流动的灯火担心:那是不是去追赶秀儿和春阳的火把?老人为每一声犬吠抱怨:别叫,会暴露秀儿和春阳的行踪。

刘春阳和赵秀儿到焦岩口下,早有人牵着马等在松林里,一见刘春阳和赵秀儿,他便将马牵出了松林。

牵马人仍牵着马头,说:“春阳哥,黑夜骑马,莫催鞭。这匹马是好马,很通人性,黑夜赶路,它都知道是急事。路好的时候它会快的,马慢下来就是路况不好,马也知道保护主人。还有,如果春阳哥遇上什么紧急情况,要隐蔽起来的话,你就给马嘴里含一根树枝就行了,它就不会叫了。”

刘春阳说了声:“多谢提醒!德宽大哥他……”

牵马人说:“德宽大哥他有事,不能亲自来送你们了。”

“哦!那你和德宽大哥说,让他有事就立即到县城来找我。”说完,刘春阳和赵秀儿骑上马抖缰扣镫,马就撒开蹄子慢跑起来。

两人提前赶到了两头望山嘴,静听四周动静,然后将马牵到路下的松林里拴了,给马嘴里含了截树枝。

刘春阳纵身上树,回身援手,赵秀儿就借力上树了。两人坐着粗大的树枝,靠在主干上歇息。夜风一吹,赵秀儿就急忙捂着嘴,但一个喷嚏还是从指缝间“卟”出来了。

大路上过来的共有四个人,夹着一骑一担走过来。驮着驮架牵着马的汉子到了有歇坐的地方,松了马缰,把驮架提着倚在黄葛树下,说:“彪爷,前面是下坡山路,太陡,马下不去。你有那么贵重的货,骑马绕道走黑松林多有不便。你从大路押着货下两头望山嘴,我牵马绕黑松林,到广济桥接你。”

刘青彪从马背上跳下来,两手就把左边的大裤脚捞齐腿根,边往黄葛树下走,边说:“在我的地盘上嘛,哈哈……好说,好说。”

刘春阳飞身下树,一个虎扑就将刚尿出了点滴的刘青彪扑翻在地上。

赵秀儿提刀跃下,吼喊一声,喝住提出扁担欲上前相帮的黑老三。

赶马汉子坐在搁上箩兜的扁担歇气,对此时欲起身的黑老二,低声说:“脚力汉子,莫入江湖。”这声音的大小刚好黑老二听得到,赵秀儿也能听清。

刘春阳的脚尖一立一锥,就陷进刘青彪的胸窝。

刘青彪急忙举手齐肩,伸开五指不敢动弹。

刘春阳收了他的枪,抽刀直逼刘青彪的咽喉,微松脚尖,喝道:“这货,往哪里送?”

刘青彪喘着气说:“是我私下想搞几个活钱用,谁给我钱,谁就是买家。”

刘春阳将刀尖逼近刘青彪咽喉,说:“‘穿山甲刘青彪,你若不说实话,今天这座山你就穿不过去!我一刀劈你个半死,放你在山中喂野狗,叫你活钱未进,死期提前。”

刘青彪就用手指着刘春阳的刀,说:“英雄……好汉,你这样指着我害怕,说话也困难。枪在你手里,刀在你手上,你要弄死我就如踩死只蚂蚁。你让我起来,说话方便。”

刘春阳退了一步,把刀一抬,示意刘青彪站起来。

刘青彪起身躬着腰说:“英雄劫财,不问来路去路。你拿去就是,兄弟奉送。”说着就把手一拱,腰一躬。

刘春阳拉下蒙面巾,说:“‘穿山甲,你看我是来劫财的么?”

刘青彪一见,急双手作揖,说:“春阳哥饶命!春阳哥饶命——”并作势下跪,边喊晓命。就在他喊第二声“春阳哥饶命”时,立即就势往前一滚,从刘春阳的身旁滚过,继而翻身跃起,一把抓住赵秀儿提刀的手,一扭手腕背过,将赵秀儿挡在自己的前面,说:“你一出声我就知道你是刘春阳,高松镇大名鼎鼎的刘春阳啊。哼!看你刘春阳今日里如何英雄救美!”

自以为得势的刘青彪立即显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用拇指狠劲地往赵秀儿提刀的虎口一掐,就夺下了赵秀儿的刀,将刀架在赵秀儿颈上,说:“黑老二、黑老三动手哇!赢了这女人就送你俩兄弟,做一身填两房的堂客。这姑娘可是高松镇上又鲜又嫩的盖面肉啊!”

此时,赵秀儿感觉到刘青彪对黑老二、黑老三说话时头已偏向后方,立即提腿用力,狠狠地跺在刘青彪的腳背上,然后将头一低,躬身前奔,欲借势拉翻刘青彪,并靠近刘春阳。

刘青彪痛得单腿跳着,但仍紧紧抓住赵秀儿不松手,抬手挥刀就向赵秀儿劈去。刘春阳正要跃步上前举刀挌住。

突然,赶马汉子一鞭,击中刘青彪执刀的手腕,“啪!”的一声,刀应声落地。

赵秀儿趁刘青彪叫着“哎哟”,松手护着自己疼痛的手腕时,返身一个“扫堂腿”,把刘青彪扫翻在地。刘春阳扑过去,对着刘青彪的后背一脚踩紧贴地,抓住双手,反剪着提起。

刘青彪怒视着赶马汉子道:“你……”随即吐出一口血水。

赶马汉子冷冷地说:“彪爷,你不该说出他的名字。”

黑老二、黑老三兄弟也一前一后地说:“我们也慕名高松坝的刘春阳,是专帮穷苦人的好大哥。我们也不打这个帮忙锤了。赶马哥说得好嘛,脚力汉子,莫入江湖,何况是春阳大哥的事。”

刘青彪不服气地往前挣扎着说:“你一个赶马的外地人,也敢在我的地盘上黑我?”

赶马汉子将手往身上一揣,说:“要黑你?哼!要黑你早就下手黑你了!”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把子弹,“人在江湖上混,耍银钱、玩女人的时候,都不要离开自己防身的家伙。彪爷,这话算是我给你补个聪明,但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用上。”伸手就将子弹递给刘春阳。

刘春阳接过子弹,说:“赶马大哥,你不黑他,为何又下了他的子弹?”

赶马汉子说:“他是在幺店子强逼我走回头道的。我怕他骑我的霸王马不给钱,我只想保住我的脚力钱。我们彪爷昨晚打发女人走路,是把他身上的钱全都掏光了的。”

刘青彪得意起来,说:“向女人使钱使劲,我刘青彪,彪爷!从没有示过软!”

赶马汉子说:“如果是这样,我就只有在这里取了。如果还有机会的话,麻烦彪爷给你家刘大爷说一声,我取了点儿脚力钱。”说着就揭开了担子上的油布,摸出一块鸦片烟,揭开包烟的纸,一横马鞭,鞭把便弹出半尺长尖刀。他切下一块鸦片,用手掂了掂道:“够了。”

刘青彪哭号道:“赶马的,你敢动我担子里的货,下次在高松镇让我碰上你,我把你连人带马煮成汤锅儿卖了抵债!”

赵秀儿一刀拍跪刘青彪,说:“你能活着回高松镇,就算你命大!”

赶马汉子说:“这位妹子说得好,让我心里踏实了。常言说,纵虎容易擒虎难,回头生意天价钱。忘说了,春阳哥,他裆下还有几条黄鱼。”

刘春阳从刘青彪裆下搜出金条,放进挑里,埋在箩筐底里,发现还有大洋,说:“连这都玩不醒,枉叫‘穿山甲。”

赵秀儿问:“这烟、大洋和金条往哪里送?”顺势将刀很有力度的在刘青彪臀部拍了一下。

刘青彪说:“往……往……县城‘福寿堂送。”

刘春阳说:“谁不知道全县城大小烟馆的供货商是县驻军?‘福寿堂敢接你的货?你刘青彪也太把你自己当碗能上席的菜了吧!”

赵秀儿问:“黑老二、黑老三,想你们也是穷苦人,也是为生活才为他送这挑货,知不知道他这货要你们送到哪里去?”

刘青彪咆哮道:“说了杀你俩兄弟全家。”

赵秀儿一脚踹倒刘青彪,说:“你真以为你命大啊!”

赶马汉子说:“黑家兄弟,你们仰慕春阳哥,就要相信春阳哥。”

黑老二说:“四乡八岭的人都知道春阳哥处处护住我们穷苦人,从不亏待穷苦人。”

黑老三说:“我听刘青彪对他嫖的那个女人说,等他把货送到县民团杨主任那里,领了赏钱,再回黑石镇找那女人,度那个女人成仙。”

赶马汉子过来,说:“春阳哥,你要问的话还很多,我帮你一把。”顺手就在刘青彪身上抡了一掌,刘青彪就倚在刘春阳身上了。

赶马汉子把刘青彪放在驮架上,说:“你们还要赶一段路。天马上就亮了,等人多了就不好办。先把他送到你们要去的地方,不等中午他就会醒过来,要向他问什么也不迟。只是彪爷要坐春阳哥的马了。”

刘春阳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将刘青彪的外衣脱下,将绳子打了两个“狗牙套”,把刘青彪双手分左右套上,用力一紧。

赵秀儿在路边的一丛构树干中折了一枝,撕下树皮,用刀背之棱将树枝上的青皮刮尽,露出一绺如麻的白色纤维。赵秀儿将纤维一头含在嘴里,一头在掌心连搓了几下,向刘春阳“嗯”了一声,刘春阳便把自己的食指伸直了送向赵秀儿。赵秀儿把搓了的白色纤维的两头拈在指尖,逢中往刘春阳食指上一套一折,将两头放掌心一搓,一段麻绳就成了。赵秀儿用这段麻绳给刘青彪的双手加了拇指套,再用刘青彪的衣将其连头蒙上。

赶马汉子看着刘春阳笑了笑,说:“刚才这位妹子的‘和线烦君伸食指,就差你春阳哥的‘拾钗为卿屈儒躬了!叫人眼红啊。”

刘春阳说:“赶马大哥,你赶马走卒,实在是屈才了。愿不愿与我们同行?”

赶马汉子说:“我还要送货进山,不能误了人家的期程,后会有期。临分手时,我有几句话想给二位提个醒。人在江湖,临阵之时,自身性命为首要,哪有‘非礼无可讲,更无羞涩可避。男人上树,选枝指路;女人上树,选枝避路。树上莫高声,须知树高一尺,声远三里啊。”说着就将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刘青彪提给黑老三,自提了驮架,放上马背,“咄”了一声,吆着马,头也不回地唱着走了。

刘春阳望着赶马汉子往来路回去了,就转过头对黑老三说:“黑老三兄弟,你把刘青彪扛到下边黑松林中,把他放在我的马背上,赶到广济桥会合。你俩兄弟的脚力钱,我不会少你们的。”

黑老三说:“我从没有听说过给春阳哥办事有吃了亏的人。”

刘春阳对赵秀儿说:“我和黑老二兄弟挑着担子只能走大路。你护着黑老三兄弟到广济桥下,不见不散。有人问起,就说是送路毙(死在路边的陌生人)上官山坡。”

黑老二、黑老三兄弟都说:“路上若再遇着事,我们一定提起扁担出手,春阳哥都不帮,还帮谁呢?”

刘春阳说:“多谢二位兄弟了,我们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人。”

赵秀儿说:“春阳,路上小心。”

四人分头离了两头望山嘴。

四 和尚报险情 众人谋良策

刘春阳和赵秀儿带着黑氏兄弟,押着人货快速赶到了菜场沱的老山客栈,天刚擦边亮。一听说是高松镇送货来的,正下铺板的伙计便带着他们上了二楼。见了老板,刘春阳说明意图和人货的情况,老板便把黑氏兄弟的眼睛蒙上,将人货带到底楼的后道屋。老板推开一堵墙,进了暗室,将还未醒过来的刘青彪双脚捆上,松了拇指套,将双脚连手拴了个驷马纂蹄,也蒙了双眼。

安排停当,刘春阳对黑氏兄弟说:“你们这个时候赶回黑石乡或高松镇,都不好向刘金龙交差。刘金龙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很难对付,你俩兄弟弄不好还性命有亏。待我们办完事,再给你俩兄弟的脚力钱,到时去留自便。蒙上你们的眼睛,是免得你俩今后失口说出,惹火烧身。现在要听这位大哥的,有吃有喝,但不能出这屋。这都是为你俩兄弟平安无事着想。”

黑氏兄弟只是点头,说:“我们听春阳哥的。”

刘春阳和赵秀儿出了暗室,赵秀儿就向老板要了间屋,进去换长衫礼帽圆口布鞋。老板知道情况紧急,也不留吃早饭,叫人带着他们过江进城。

一到乌江渡口,两人就上了渡船,船老大也不吼渡,提了篙竿就点船离岸,带路人架起桡片就推,船老大左手掌舵,右手推桡,直直地把船斜刺里“杀”向麻柳嘴。

渡口有人喊渡,船老大边推桡边吼道:“船遇上泡水,没打住。倒流水,立马就上来了。”高松镇党支部书记李庭辉刚要起床,就听见有人喊:“早晚的油茶担担面!”

李庭辉心里一惊,知道高松镇来人了。他立即穿衣,将干洗脸帕在脸上擦了几下。

李庭辉出门绕道蔡家坡下秋月门,从龙王沱到萝卜市,又上北门口下箱子街,出大东门,弯下腰提了一下本来就没有掉的鞋后跟,借机向后瞄了一下,才上了麻柳嘴的两江茶楼。

刘春阳已坐在茶楼上,身边坐着同样穿长衫戴礼帽的赵秀儿。刘春阳见李庭辉上楼,便挑开竹帘,审视窗外街上的情况。

赵秀儿向李庭辉打招呼道:“李叔。”

李庭辉坐下后,说:“有人的时候別出声,一听就是假的。”

赵秀儿用男声说:“谁听出是假的啦?”

李庭辉说:“行。但一品味,却又像川剧的念白。”见刘春阳坐下来,又说,“说说,什么情况。”

刘春阳说:“昨晚上赵秀儿听刘江海说,刘金龙已派人送鸦片烟、银元和金条到县驻军部,要郭儒桐派兵到高松镇清乡。何德宽送来情报,说送货进城的是刘青彪,在黑石镇外的一个山庄嫖赌,于昨晚动身。经支委会研究,同意赵秀儿和我一道进城汇报,趁机在两头望山嘴截住刘青彪。我们已截住了刘青彪,现在人货都关押在老山客栈的暗室里。”

李庭辉说:“绝对不能让刘青彪脱身!”

刘春阳说:“人和货担都进了暗室,一步都动不了。但是,如果刘青彪不能按预定时间回报刘金龙,势必引起这一踩九头翘的刘金龙的怀疑,而刘青彪在黑石乡嫖赌耽误了三天的时间,虽让我们得手了,但也增大了刘金龙怀疑的可能性,就四凶八恶,一旦有所防备,二十八个大恶霸的卷入,息争所、乡丁、乡民团的人枪加起来,我们也很难对付。不是说丧气话,甚至于是对付不了。”

窗外传来对面豆花鲜饭店的吆喝。李庭辉的手举了一下,茶楼的掌门就提了开水壶到门口站着吆喝道:“玻璃、香片、沱茶。”

李庭辉一听,知道门外没有异常情况,就说:“先吃了饭再说——你俩还没吃早饭吧?你带赵秀儿先走,出了茶楼向西,顺大街走,到北门口下,等我。”

赵秀儿说:“李叔,我吃不下。”

刘春阳拉起赵秀儿说:“走吧,出门要听话。”

三人一起出了门,上了豆花鲜饭店的二楼,就听李庭辉喊:“三碗豆花饭,一个粉蒸,一个烧白。”回头对赵秀儿说,“你们在乡间辛苦,生活清淡,李叔我今天给你俩打个小牙祭!”

伙计边跑堂边吆喝道:“豆花沾了油辣酱,再烫吃起也不烫!来咧——”

桌上的菜冒着热气,香气人鼻,诱人味蕾。李庭辉提起筷子点着菜碗、油碟,见刘春阳和赵秀儿仍坐在那里,只有喉中有滑动的声音,却不动手拿筷子。他自己也没了食欲。

几人刚坐下,店伙计便带了两个人上来了。刘春阳仔细一看,原来是特派员钟承佑。

钟承佑坐下就说:“乡间来客了,就有急事。时间紧,进入正题。这是驻军三连的连长赵明亮,我们的同志!”

赵明亮也不多说其他的话,直入主题道:“发现我方秘密的二营副被除掉了,二连的几个党员士兵留在我连里代管,暂时还不会有问题。听师部丁副官的口风,换防的时间可能会提前,上边已电催几次了,碍于军阀之间的矛盾,上边也不便严令催促。对了,丁副官也是我们的同志!”

钟承佑说:“驻军一旦换防,将更不利于我们的行动。”

李庭辉说:“高松镇的情况也十分紧迫!”

大家陷入沉默之中。

一直站在窗前观望的赵秀儿,远远地看见何德宽跟在一个青年人身后,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赶来。她几次想告诉刘春阳,刘春阳都用眼神制止赵秀儿说话。赵秀儿急得指指窗外,又双手合十向刘春阳示意。

刘春阳一见这个动作,头就“嗡”的一声响起来。

这时,何德宽上楼来了。何德宽一上楼就出了口大气,接着就喊声:“阿弥陀佛!”

刘春阳稳住自己,忙问:“你前脚跟着我们后脚赶来,怎么回事?”

何德宽没理刘春阳,端上豆花碗猛喝了几口豆花水,还被豆花水呛了几口。待三碗豆花水都喝光,他才站直了身子出口长气。

李庭辉说:“坐下,坐下歇会儿。”

何德宽正欲说话,接着就是一阵猛咳。刘春阳欲站起来帮着给何德宽揉抚,人还没站直就又软坐下来。赵秀儿便走到何德宽的身后,给他轻拍轻揉。

李庭辉神情阴沉地道:“看来,我们只有因时而动,把行动计划提前了。”

钟承佑说:“请大家潼滇考虑,这里提前暴动,会打乱全川暴动的计划,引起全川各地反动势力的警惕,不利各地行动。一个地方暴动,地方势力必会调情周边的武装力量合力镇压,势单力薄又能支持多久?”

赵明亮说:“情况紧急,请老钟立即向省军委发电报请示回复。”

何德宽说:“我们先暴动,把队伍拉起来。除掉了地方的小势力,他们也缺了内应。等我们的人换防后,拉出队伍,我们再相机会合。这总比坐以待毙强吧!”

赵明亮说:“实在没其他方法可行,也只好这样了。如果拖延的时间越长,我们内部的危险也越大啊!”

没有动过的一桌菜完全凉了。

忽然,楼下传来吆喝:“豆花烫,吃不胖。小本生意不赊账。老总他还说,要个雅座到楼上。请!”

赵明亮马上同刘春阳换了个背对楼梯口和楼堂的位子,赵秀儿要跟着刘春阳,被刘春阳的眼神止住。

只见一老兵带一新兵上楼。老兵到了楼梯口,就有一位伙计跟上来,带着二人坐到另一对角席上。伙计说:“这儿亮堂又清静,你俩好吹点荤龙门阵。”

老兵笑了笑说:“开个啥空口荤哕,来点儿饱肚子的。两碗豆花,佐料重辣。一个粉排,一个鱼香肉丝,再勾半斤白干。”

新兵说:“我要个冒儿头(白饭)。”

老兵说:“豆花带饭。”

老兵望着一声不吭就离去的伙计说:“帮我把那菜挑子带个眼睛盯一下。那是我才到高笋塘乡间去打的秋风。莫成了枪打来,炮打去,强盗偷来贼牵去了。晚上要没菜下锅,我就要挑两桶豆花回去哟。”

新兵说:“我还是头一回下馆子。嘿嘿,闻着都香得流口水。”

老兵说:“哎哟,当兵吃粮,酸甜都尝。一进军营,香臭都闻。混到个连长、营长、团长、师长,就算活抻展了这身二尺五的黄皮子了。”

新兵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哟!我只想班长今晚带我去戏楼看个跑场耍耍。”

老兵说:“你也想看叶逢春小姐的戏?”

新兵说:“听说好多烟鬼看了叶小姐的戏,连烟瘾都不发了,走路也不偏偏倒倒的了。只是一说起叶小姐,神也提起来了,口水就流出来了,连胸口都湿透了。”

老兵摇头晃脑,嘴里就荡出了一口酸水,道:“那才叫——闭月羞花,真可谓——沉鱼落雁啦!”

新兵说:“所以说我就想去看嘛!”

老兵停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说:“我告诉你,我们师座有个怪毛病。他看上了哪个戏班的坤角——哎呀,你这都不懂?坤角就是唱小旦的。就好比叶逢春这种小姐就叫坤角。他当师座的都要请去唱堂会,然后就去也者之乎的——这个你不懂就算了,懂早了不好。如果哪位坤角不从,师座也不来硬的,就点她的《穆桂英战洪州》,师座就提签子,就凭两根小竹签就把人家降伏了。听说,昨晚师座的小舅子二营副出事了,说是要带弟兄伙去发横财,被人暗算了。师座他要请叶小姐去唱堂会冲喜!今天师座就点了三合班的《穆桂英战洪州》,师座去司鼓,两根竹签就能把她叶小姐累个半死。到时,还由得她姓叶的不从。今晚不去,怕出事。”

新兵怅然若失地“啊”了一声。

老兵对着站在楼口的伙计说:“伙计,我点的菜,上啊!”

伙计说:“老总,是记账还是现钱?”

老兵说:“我们当兵的从来都是记账的嘛。”

伙计从围腰的口袋中摸出账本,递给老兵,说:“请老总亲自上账。这本全是你的账呢!后面还有呐!”

老兵一边翻账本,一边嘟囔着说:“我也不愿意记账啊!好长时间都没发军饷了,又不敢克扣弟兄们那点儿膳食费。”他将笔在嘴里抿了两下,写上账,“只来两碗豆花算了。”

伙计拿着账本就吆喝道:“记账、记账,记在水瓢背壳上,一下水就成水大棒(溺尸),哪个来认账!”

新兵立即站起来,说:“走吧,班长,我家就是赊账、借账、欠账,搞得后来还不清账,才弄得家破人亡的,我们还是回营房去吃吧。”

老兵也站起来说:“伙计,你帮我把今天的账销了吧!”说着就同新兵下了楼。

伙计又高声吆喝道:“记账要销就全销!老总若不再光顾,这个账本当柴烧!”

刘春阳站起来,对赵秀儿递了个眼色,赵秀儿便起身,跟着刘春阳到了窗口边的桌前站著说话。

赵明亮叫过伙计,摸出两块大洋,放桌上说:“把你刚才说的账本上的账清了,不够找我再补。”

李庭辉拦住,对伙计说:“把账转到我名下。”

伙计忙说:“老……老……老板,我不是这意思,我……”

伙计见赵明亮眼神不对,浅露凶光,就往李庭辉身边躲。李庭辉挥了挥手,伙计就下楼去了。

钟承佑说:“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就散会吧!”

正和赵秀儿一起说话的刘春阳一听,急了,几大步赶过来,说:“钟特派员,问题还没解决呐,怎么就散会了呢?”

钟承佑说:“春阳,你又犯急躁了不是?我这不是马上去向省委请示吗?”

李庭辉说:“春阳,我看你刚才一直出神,刚才又……说说你的意见吧!”

刘春阳说:“我有个铤而走险的想法,不知行不行。”

何德宽说:“春阳,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只要有路,再险,我们也要走一遭!”

刘春阳向身后的赵秀儿扫了一眼,见赵秀儿返身去看窗外。他停了一下,低声说:“我想给他来个敌营调兵,将计就计,借他的梯,上他的房,揭他的瓦,建我们的家。第一步就真戏假唱,武戏文唱,然后这样——”

李庭辉说:“有道是铤而走险,急何能择?我同意春阳同志的意见。”

刘春阳说:“如果不成,也不影响我们下一步先拉起队伍,等待机会会合的行动。”

钟承佑说:“我尊重地方党组织的意见,大家如无异议,就分解下一步行动。”

李庭辉说:“我去菜场沱看货,然后仿照刘金龙的口气和字迹给郭儒桐修书下帖子。这可是打门锤啊!”

何德宽放下喝光水的豆花碗,接口说:“我得先赶回去,稳住刘金龙,打消他到丰县去请陈团长的念头,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钟承佑说:‘好。德宽同志抓住了主要问题、关键矛盾。说说你的具体想法,听说刘金龙很不好对付哟!”

何德宽说:“看守刘青彪的是黑石乡的黑老八,他也是我们的同志,人还算精明!我想让他冒名顶替,说自己是刘青彪在黑石乡请的脚力,向刘金龙回复郭儒桐的口信。”

赵明亮问:“郭儒桐的口信你想如何说?”

何德宽答:“就说郭师长的口信是‘货已收到,端午节前一天准时到高松镇吃粽子。请刘大爷多包点儿粽子,我们弟兄多啊。”

刘春阳模仿刘金龙口气问:“郭师长可有回帖?”

何德宽答:“在刘青彪手上。”

刘春阳问:“刘青彪人在哪里?”

何德宽答:“他留在县城。”

“他为何不同你一起回来?”

“刘青彪……走一路,花一路,赌一路,在黑石乡连赌带嫖地玩了三天,在杨主任那里领了赏钱,拿了回帖,便到灌春园包了个女人,说等着郭师长清乡以后才回高松镇过清静日子。”

“刚才为什么说谎?”

“我黑老八一家大小还要在黑石乡过生活,虽不敢得罪刘青彪,更不敢得罪刘大爷啊。”

“那就好。你就留在我这里,等到刘青彪回来我再给你脚力钱。”

李庭辉把腿一拍,说:“对!就要防刘金龙这老贼留人留命的毒招。如果刘金龙把黑石乡分店的人召到他家暗中辨认,你黑老八不是刘青彪的脚力,这事就全都完了。”

刘春阳说:“还不能说你是黑老八,只能说你是黑老二,刘金龙分号的人很可能已经回信给刘金龙,说了是谁在给刘青彪当脚力了。还要说黑老三在县城找到一脚回头货,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何德宽揩着头上的汗,说:“你这假过堂就整出了我一头汗,看来还得让黑老八练练才行啊。”

刘春阳说:“让黑老八问问黑老二、黑老三兄弟,严厉审讯刘青彪,一定要认真过细,他才能回去同刘金龙对答如流,才能应对刘金龙。”

何德宽说:“好。这里一完事我就过菜场沱同黑老八审刘青彪,问黑家兄弟,路上再同黑老八仔细斟酌。”

赵秀儿说:“嗯!德宽大哥,你也可以找个由头进刘家大院,见机行事嘛。”

李庭辉说:“秀儿的思路很对,但德宽你不能去刘家大院,以防他将你一同扣下。必要时,你可用点儿其他办法,让刘金龙相信黑老八就是黑老二,说的话也是真的,只要能稳住刘金龙就行。赵连长,军队的事,我们就插不上手了,你就多多劳神费心。需要我们帮助的,大小事都说一声。”

赵明亮说:“你们为拔野兽腮边毛,这么多人都敢往虎口里送,我还怕什么劳神费心啰!不过我还真的暂无什么好的办法。到时大家暗中联手,相互呼应,默契配合,见机行事,最为重要。我想我们尽力发挥自己的优势,扬长避短,合力断金!这样,还会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吗?”

钟承佑说:“我代表省委和省军委谢谢你了!赵明亮同志。”

李庭辉说:“我也代表高松镇的父老乡亲们期望你了,赵连长。”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刘春阳说,“春阳,你——”

刘春阳说:“我先随赵秀儿去三合班,然后再去菜场沱给你当脚力,挑货过江进城,替刘金龙大爷向郭师长送厚礼!”

钟承佑说:“春阳同志,委屈你了。”

何德宽说:“委屈他有什么要紧呐!一个力壮膀子粗的大男人。只是秀儿她——”

赵秀儿得知那个师长叫郭儒桐时,心里猛地一激灵,此人难道是母亲曾告诉她的那个仇人——团练长郭儒桐?一时,她心里五味杂陈,便说:“别担心我,不就是唱《穆桂英战洪州》么!”

何德宽说:“我知道《穆桂英战洪州》是赵婶年轻时在戏班里的打头炮戏。你是她老人家念着锣鼓经一招一式手把手教的,又演出过多次。问题是这个师长提签子司鼓,他……他想累死你!”

刘春阳忙接口说:“我去三合班时,请班主和他的弟兄们帮忙,大家都是受苦人,应该会出手相助的,实在不行……”

赵秀儿说:“实在不行,我就给他来个戏中有,世上有。就是死扛,我也要扛下来!”

何德宽说:“事情的关键不在戏台上。關键是如何应付那个师长的堂会,那堂会……”

赵秀儿打断他的话头道:“别说了!什么事都不能按自己一个人的想法去做。你德宽大哥下和尚棋,不都是你走一步,人家也走一步嘛!你知道人家下一步怎么走?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们这种在哪个坡就唱哪种歌的人,虽然都是唱给别人听的,由不得自己,但怎么个唱法,就由不得听的人!我有办法唱好这出戏。”

“好,秀儿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呀!我一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何德宽心里对刘春阳此举略有不满,但想着他也是一心为公,也就放下了,只要秀儿过得幸福,他也就知足了。

几个人商讨着,钟承佑强调说:“随机应变,借力打力,见招拆招,是这次行动的主要战术,望大家在行动中集中精力、树立信心、斗出智慧、比拼心理素质。含而不露,意代言宣,非个中人不解的手法,望诸位临场发挥了。”

李庭辉领着大家先在楼下等,待钟承佑和赵明亮下了楼,才分散离开了豆花鲜饭店。

五 寻计三合班 初试经络图

—行人离了豆花鲜饭店,各自按照刚才在饭桌上分解的行动方案去准备,刘春阳和赵秀儿去了三合班。

赶到戏楼,刘春阳问过门房,直接找到三合班赵班主,拱手道:“请班主借一步说话。”

正愁苦着脸的赵班主审视赵秀儿时,心里就惊了一下,觉得此人面熟,眼神便有些迷惑,但近日因叶逢春要被邀请去唱堂会的事情,他实在无心情多想,便说:“二位有何指教,不妨在这里说吧,我心中有事,已六神无主。这里有我的师友在,你说了他们或可帮你们二位定夺。”

刘春阳向众人拱着手,说声:“打扰各位师傅了。”接着就把郭儒桐要亲自为《穆桂英战洪州》司鼓的目的,以及散场后要叶逢春去唱堂会的安排和盘托出,并说郭儒桐在川剧方面确有一些底子,非比一般票友。

赵班主听了后就说:“郭师长在川剧方面的底子,我们昨晚就领教了。他那双签子要打垮穆桂英事小,唱堂会才是棘手的大事。昨晚就要他的副官安排堂会,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妆都未卸就怒气冲冲地离去。今天来要司鼓,我们也知道他是来者不善。我们正为此为难呢!”

刘春阳说:“郭师长的小舅子昨晚出了事。他点了《穆桂英战洪州》,然后请‘穆桂英去唱堂会冲喜,他是有备而来的。”

赵班主问:“你们是怎么知道郭师长的安排的?”

刘春阳说:“这个您就不用多问了。我们一不抢场子,二不为钱财,没理由讹你们。”

赵班主说:“我倒不想打听你的消息来源,但你能把郭师长的心肝脾肺看得如此清晰透彻,也定非等闲之辈,我们知道得太多了反而不好。但我还是禁不住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刘春阳说:“因为我们的命运相近。我们虽不人流,但也算半个梨园弟子,不愿你们走我们亲人的老路。”

赵班主故意把话题岔开,实际上是要探个虚实,上前先打一拱,说:“我们愁得眉毛和胡子都皱到一团了,既是梨园同行,就不分一个半个了。请二位给我们来两腔,让我们提提神,跟着喊几声。我们愁得今天连嗓子都吊不出来了。”

刘春阳和赵秀儿也明白其中用意,其实这恰中二人下怀,正是不好自荐的求之不得。刘春阳说:“我们就献丑了。等会儿烦请师傅们给个锣鼓点儿。”

刘春阳和赵秀儿耳语几句之后,就脱下长衫,摘下礼帽。

赵班主一见,就知他们要带着身法走,便示意师友们腾让出一方空地来。

只听见赵秀儿亮嗓道:“马童!”

刘春阳应了声道:“在!”

赵秀儿背着身子念道:“带——马!”

赵班主一听这“带——马”的念白就知道这戴礼帽穿长衫的男子要反串刀马旦趟“马”了,随声就用嘴发了眼口。

师友们就齐声念起了锣鼓经。

赵班主边给“马童”发着眼口,看着“马童”的身法,心想,这马童虽大了点,但弹跳翻滚尚可,只是架子还不到位。他也不发眼口了,就由着师友们驾轻就熟地按照“趟马”的路子把锣鼓经念下去。他猛然觉出这独特的念白韵味好熟。“马童”二字念得如高空坠物,落地有声。

赵班主正沉思,只见一位粉面柳眉的娇俏女子哨然走来,轻轻叫了声“师父”后,说:‘您听这念白……”

“嗯,是逢春啊!”赵班主头也不回,目光移向“马童”,“马童”已把马鞭持向刀马旦摇着。

赵秀儿仍戴着礼帽,把长衫解开敞着,随着锣鼓点,猛地一转身,随手撩开长衫,露出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煞是英武。她踩着锣鼓点,亦步亦趋地驰骋奔腾着趟起马来。一套锣鼓打完,刘春阳连续几个空翻下场。赵秀儿也挥鞭亮相,在狭窄的场地中也趟了个之字形线路下去。师友们把锣鼓念完,鼓着掌叫着好围过来,已没了先前的陌生。

叶逢春看着戏,先对赵秀儿开口道:“请问这位老板,你反串坤角之业,师从何人?”

赵秀儿听母亲说起过,在梨园行这个圈内,对成了角的艺人都尊称为“老板”。赵秀儿觉得自己不算是“角”,担当不起“老板”這个称谓,表隋就腼腆起来,又听对方说自己是“反串坤角”,不觉就有些羞涩。

赵秀儿正惶惶不知如何应对,刘春阳提着长衫拿着礼帽过来,拱手相谢道:“几位师傅的锣鼓经念得比我们草台班子的真锣鼓打得还赶趟。我们先谢过了。如若以为孺子可教,还望不吝珠玉,愚下候赐了。”

叶逢春嗤笑一声,说:“师兄,你就别候什么赐了。我们就只问问这位老板,他反串坤角趟马的功夫是哪位高师教的。”

刘春阳一听自己成了“师兄”,赵秀儿成了“老板”,心里就喜,便笑起来,说:“你们说她是反串?哈哈,穿长衫、戴礼帽,她现在才是反串呢!”

赵秀儿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揭下礼帽,将头一摆,飞起一挂黑瀑,回身对众人嫣然一笑,道了个“万福”,说:“承蒙各位老板青睐,秀儿这厢有礼了!”

赵班主在一旁早就看得心潮翻滚,一看返回女儿装的赵秀儿,更是思绪万千。

叶逢春瞅见师父的表情,便上前与赵秀儿搭话道:“老板,我叫你师姐你不介意吧?”

赵秀儿见叶逢春是女性,脸色活泛多了,就说:“你才是师姐,我一个山里乡下草台戏班的,平时就只唱点儿玩友,偶尔上个野坝儿上的万年台,哪算什么老板,更不是什么角呐!”

叶逢春说:“师姐,你的功夫在那里摆着呐,谁不认都不行。这功夫在川西川北好多年都是独一份,在川东川南我也随师父跑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头一遭见识。”

赵秀儿说:“师姐,做得出是行家,识得透才是大家呢。你说得出识得透,肯定也是做得出的。师姐也趟两圈,让我这山里来的乡妹子也见识见识。”

叶逢春说:“真神面前不烧假香,门内人中不说谎话。这马失前蹄,你弹起劈下,在武生中也难有师姐你这高度,大都只提高前腿劈下。这收式起马没三个干大钵我就收不起来。最得意的时候也是两个大钵打把才能收式起马。可师姐你这缓起一式起马,我终没练成。我师父就……就离开我们了。”

赵秀儿正要客套几句,见赵班主一脸沉重的表情看着她慢慢走来,便收住话,也慢慢向刘春阳靠过去。

赵班主便站住说:“小老板,你刚才一出声,叫‘马童,我就听得一惊。你趟马时心与意合,意与神合,神与形合的功夫,非一般训练就能奏效的。你这套叫板到趟马的功夫,如我师父称奇一方的技艺尤似师出一门。我只想知道,小老板的师父是谁?”

众人沉默了片刻。

赵班主见赵秀儿低着头,咬着下嘴唇不语,便说:“小老板,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我向你跪下了!”

刘春阳一见,一大步跨过去,扶住正往下跪的赵班主。众师友也围过来,说:“小老板,你就告诉我们班主吧!”

赵秀儿也慌了神,忙说:“我……我不知道我的师父是谁,我只知道我的师爷姓宋……”

众师友忙问:“叫宋什么?”

赵秀儿嗫嚅地说:“宋清风。”

赵班主一听,双泪夺眶而出,激动得双唇打颤,好一阵才颤出声来:“小老板,你再想想……你师父叫……叫什么……名字,你再慢慢想想……”

赵秀儿像个闯了祸的萌童,不敢抬头看人,也不说话。

赵班主似乎平静了些,说:“我的师父也是宋清风。小老板,你就告诉我吧!我……我求你了!”

叶逢春走过去,对赵秀儿说:“师姐,你先别介意,师出同门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看我师父都急成这样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愿说则说,不愿说则罢,只是别生气——”叶逢春放低声音,像姑娘家在说体己话,“你一瞪眼怪吓人的,你刚才一瞪眼,把人家吓缩回去蹲下了。”

赵秀儿抬起头,瞟了一眼刘春阳,转眼对着叶逢春绽了一丝笑意,说:“你问吧。”

叶逢春说:“我只问,你的母亲是不是叫水——月——秋。”

赵秀儿一激灵,伸手抓住叶逢春的双肩,用近似唇语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我妈的名字?”

叶逢春伸手握住赵秀儿的手腕,边往门外移边说:“你的妈是我的师姑,我后来的师父——就是班主,也是你师伯。我的师父和你妈是师兄妹。”

赵秀儿沉思了一下,说:“你师父——我师伯——是不是姓赵?”

叶逢春说:“是啊!赵钱孙李的赵啊。”

赵秀儿“扑哧”一声笑道:“未必还有姓灶神菩萨的灶不成!”

叶逢春也是“扑哧”一笑。

赵秀儿又说:“是不是叫赵——弋——锵?”

叶逢春一听就有些兴奋,忙问:“你妈……我师姑她提起过?”

赵秀儿沉思着,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妈一出神就恍兮惚兮地叨念什么师兄师妹的,有好几次说梦话都在喊师兄。有次发梦呓,她边喊着赵师兄——赵弋锵——你让我想得好苦啊——也把我这床头的被子都捞到她那头去了。”

赵秀儿木木地看着班主赵弋锵默默不语。

刘春阳急了,说:“秀儿,这是我们要找的班主!你的师伯,快叫哇,向师伯问个安好哇!师伯刚才还夸你啊!”

赵秀儿双膝“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声说:“大伯!侄女刚才失礼了!”随着头也在厢房的木楼板上叩出响声来了!

刘春阳忙过来,蹲在赵秀儿身边,摸她的额头。

叶逢春很善解人意地扶起赵秀儿并将她送到刘春阳的怀里。

赵秀儿说:“我没事,我是高兴的。”

叶逢春给赵秀儿和赵班主递过来两碗热水,说:“这碗水,就当是你们赵家人认祖归宗的酒了。”

赵班主喝干碗中水,说:“好了,该谈正事了。秀儿,你叫我大伯,我叫你秀儿了。秀儿,刚才春阳已经把你俩来的事都说了个大概,我们帮你们也是帮我们自己,更是你们在帮我们!刚才郭师长带信过来,要给穆桂英加段趟马的戏。逢春,秀儿替你去唱堂会,去唱《穆桂英战洪州》,你还不快谢过!”

赵秀儿抱住欲道“万福”的叶逢春,说:“谢什么啊!一家人呢!到时候,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姐场上场下的,多帮帮我,千万别让郭师长那老贼把我给累垮了。大伯,场面这块,您得给当侄女的看著点儿啊!马前马后的给师叔师兄们递个眼神或者手势什么的。”

一位青皮小伙子探出头说:“师姐,你放心,师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掌控全局,稳稳当当。场面这块有我们师兄弟保驾,都是宋师爷教的戏,我们横打竖打都要让锣鼓把你架起走。”

赵秀儿和叶逢春同时向几位青皮小伙子拱手道:“谢谢各位师兄了!”说完,叶逢春便拉着赵秀儿出了厢房,说起了女儿家的私房话。

刘春阳急匆匆地从厢房出来,说:“秀儿,大伯要你和胖师兄把《穆桂英战洪州》的马口响起接一下,免得晚上在台上出差错,被人喝倒彩。呆会儿,我就先走了。”

赵秀儿跟着刘春阳走到门外,问:“春阳,你到哪去?”

刘春阳放低声音说:“我去菜场沱啊!准备给李叔当挑夫,顺便还要审审刘青彪啊。”

赵秀儿说:“啊什么啊!我怎么办——啊?”

刘春阳说:“先把马口接好,吃了午饭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早点儿扮上,免得郭老贼一来就把你认出来了,晚上你就上《穆桂英战洪州》。”

赵秀儿此时不想让刘春阳分心,就没有说出郭儒桐和母亲之间的事,只是说:“堂会的事怎么办?堂会后的事你想过没有?”

刘春阳说:“这事我想了个大概,也只能想个大概嘛。你不是说我们走一步,人家也走一步嘛。先把前半段武戏文唱了,让郭师长同意赵连长的要求。后半段就文戏武唱了,一是伺机越墙走人,二是杀贼跳墙。”

赵秀儿说:“春阳,你说你想过了,我的心也顺了。后半段怎么唱,我说过我自有办法,我就有办法……”

赵秀儿停下,侧耳一听,厢房里低声念起了锣鼓经,就对刘春阳说:“春阳,虽然只唱好了前半段,但赵连长的队伍就能拉出去,就不影响我们的行动。”

刘春阳点点头,跑出戏楼,沿着六郎街往东走。路上,他见几个暗哨都作了没有可疑人接近县民团的暗示,就直接下了渡口。

赵秀儿同师叔师姐们接完马口,就对赵班主说:“我还有点儿事,需回住地一趟,下午提早过来。”

回到老山客栈,赵秀儿飞快地起身跑去把门闩了,先仔仔细细收拾好自己,再找出包袱里的香囊和颈瓶,打开人体经络图,把母亲的话重温了一遍。她仍男装扮着,放好经络图,藏好绣囊,忙下楼。

到了柜上,赵秀儿就让人把她带去了暗室。赵秀儿叫看守刘青彪的人把黑老二、黑老三带出门外,然后把门关了,摸出绣囊中的颈瓶,打开瓶塞,往蒙着双眼的刘青彪面前一晃,急收了颈瓶塞上。然后她开始在心里暗暗数着数,刚数完子、丑、寅、卯,刘青彪就开始兴奋了。

赵秀儿咬着下唇看着刘青彪,按照人体经络图上标的穴位,伸出食指比试了几下,终还是缩了回来。稍停,她再弓出中指,咬着嘴唇,用指关节往刘青彪身上一点一摁,刘青彪就发作起来。

赵秀儿又开始数数。当她红着脸数完十二个时辰的数时,刘青彪“嗯哼”了一声就静下来了,像睡熟了的人一样,还打起鼾来。

赵秀儿对睡着的刘青彪说:“对不起了‘穿山甲,我从没有出过手,得先在你身上试试。别怪我,这种事都是你们这类只长两只脚的野物子给逼出来的。”

赵秀儿出了暗室,给看守的人说:“我让他睡会儿,看他能睡多长时间。”然后对看守人说了一声“多谢”,就回到了房间。

傍晚,办事刚回来的刘春阳就把调船到渡口的暗号给李庭辉说了。

李庭辉听完之后说:“这事我一会儿就安排,我也要参加行动,渡船必须提前到渡口附近等。”就拉着刘春阳进暗室。

看守人又向刘春阳说了赵秀儿见刘青彪的情况。

李庭辉说:“这个赵秀儿对刘青彪做了什么手脚,睡成这样?”

刘春阳说:“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李庭辉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刘春阳,笑着说:“你真的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刘春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李庭辉说:“春阳,你们准备好明日的行动,刘青彪就交给我吧,我把他带回观斗坪关押,待暴动结束后来审判他。”

“好!”说着,刘春阳大步出了门。

六 曲牌妙调情 对戏巧调兵

驻军师部设在被征用来的一处大院,大院虽有些破旧,但仍不失大气。半尺厚的大门背后用金黄色镶了一尺宽边的照壁,壁上面彩色的绘画斑斑驳驳,仍可遥想出大院主人当年的辉煌和威势。

郭儒桐一回到师部,就兴冲冲地踱来踱去。跟过来的卫兵一见师座亢奋的神情,也不敢打扰,只远远地站着,等着传唤。

郭儒桐为自己这双手感到满意。一场戏就把人家打得心甘情愿地来师部唱堂会。他不屑于用权势,用金钱。他说那样的女人来了也不解风情,更没情趣,有也是装出来的。

“我真搞不明白那些个保安司令、城防司令、把头、舵爷、豪绅乐此不疲地强抢民女,用威逼就范的手段,那样能得到两情相悦的春宵美梦么?”这是郭儒桐常在一些头面人物大谈风流韵事时,他最后发表的所谓能振聋发聩的言辞。

有人说:“我冒昧地动问一句,两支竹签打去的女人,就凭你一次堂会,便能唱出风情,就能道出情趣?”

郭儒桐自有他的理论,说:“风情非个中人不可解,情趣只同道人方可调。这解与调之间的奥妙,深究起来又甚是微妙!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驻军部的丁副官一回师部,郭儒桐就满面春风地问:“叶逢春小姐呢?”

丁副官笑了笑,说:“师座,您也是千虑一失啊!我留在那里候着人家,是不是有威逼就范之意?您一双竹签把人家打得红透粉腮了。人家赵班主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不会敬酒不吃端罚酒的。您还是先脱下戎装,放松放松吧!”

郭儒桐便脱下外衣,揭下军帽,抛给卫兵。

这时,门外传来警卫的声音:“叶逢春小姐到——”

丁副官说:“人家来了,到外面看着点儿。”说着就给卫兵的肩上拍了一下,“二营三连副排长的缺我给你留着。”卫兵便跟着丁副官一同出门去了。

郭儒桐待“叶逢春”进到师部大厅,既不寒暄,也不客套,只伸手对着太师椅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亲自去倒了两杯红酒,递了一杯与“叶逢春”。

“叶逢春”化着妆,身着戏服,进了门也不出声,只伸着兰花指点了点喉咙,对着郭师长道了个“万福”。

郭儒桐举著酒杯,避而不谈今天的《穆桂英战洪州》,而是将酒杯慢慢地摇晃,他荡着红酒,用鼻子嗅了嗅酒后,突然单刀直入地用川剧道白的腔调同“叶逢春”调情道:“学生粗通音律,于川剧高腔曲牌一端不甚了了,烦请逢春小姐指教。”

“叶逢春”也用川剧道白回答:“还请师座明示。”

郭儒桐一听,便随口道白:“逢春艳若——《一枝花》。”

“叶逢春”也略一思慎,用道白回答:“将军酷似——《二郎神》。”

郭儒桐伸出二指托住“叶逢春”的下颚,微低下头,若询似问地道:“小佳人欲解——《香罗带》?”

“叶逢春”抬手拂开郭师长的手,带娇含嗔地回道:“大丈夫当唱——《端正好》!”

郭儒桐一听,突然停住,面带愠色,放下酒杯,端起盖碗茶,吹了吹茶碗中既不烫也无浮叶可吹的茶水,小嘬了一口,乜斜着眼,把道白念得绵里藏针道:“我想——《走马观芙蓉》!”

“叶逢春”忍气周旋,道白念得柔中带刚道:“奴非——《桂坡不禁羊》!”

丁副官从门外进来了,一边鼓掌,一边带着笑声说:“师座,您可真是黄金票友哇!相互交流也用川剧高腔曲牌。师座,您干脆和叶逢春小姐来段《双下山》吧!”

郭儒桐突然放下茶碗,端起酒杯,把酒在杯里荡了几下,闻着杯中酒,盯着眼前人,把语调换回现实,吐出一个字:“不!”然后一仰脖子把酒喝干,把放下的酒杯搁出点声响来,似怒非怒地道:“学生刚才一曲《一枝花》,叶小姐回我一曲《二郎神》。请问逢春小姐,这《一枝花》与《二郎神》混合而成的一支曲牌叫什么?”

“叶逢春”也不卑不亢地道白:“那是《点绛唇》和《端正好》的兄弟曲牌,叫……”

郭儒桐意乱情迷地紧逼一句:“烦请逢春小姐明教则个!”

“叶逢春”的道白声音一尘不染:“那支曲牌叫——《脱布衫》。”

郭儒桐图穷匕首见了,大笑道:“哈哈哈!叶小姐要唱《脱布衫》,那就里面请吧!”边说边做了个“请到客厅后”的手势,旋即学着戏曲小生的架势,向叶逢春打了一躬。

“叶逢春”只得含羞移步,但嘴角浮起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焦虑。

就在这时,候在外面的赵明亮进了客厅,说:“师座,我在外面恭候多时了。你们在厅里切磋曲牌,撩得我在厅外抓耳挠腮。师座雅兴撩人,我也欲罢不能。特来凑兴,还望师座和叶逢春小姐赏脸。”

郭儒桐眉头一皱,正要发话,丁副官就开口了:“赵连长,师座台上的花脸、场面的桶子,在川军中是闻名遐迩;叶小姐穿甲扎靠的刀马旦、甩发舞袖的大青衣,在川中亦是艺名斐然。请恕我孤陋寡闻,我只知一团二营有个三连长赵明亮,是跟了我们师座多年的票友,但不知兄台你所凑何兴,兴从何来?”丁副官有意把话说得带点儿戏味,还捎带点儿醋意,好与此情此景相融,也让有的人心里受用更不好推诿。

赵明亮也跟着泛酸道:“请问丁副官,英雄美人,谁不乘兴?同为票友,当抒逸兴。丁副官亲临,或生幽兴。师座豪兴,幸勿败兴!兄加有兴,一同尽兴!”

丁副官也不示弱,将手一拱道:“赵连长,我无吟兴,便不遣兴,兄来助兴,岂敢扫兴。但不知此时此刻的叶小姐,是否还有此等情兴?”

“叶逢春”见问,故作夸张地“喂呀呀”地来了一腔,接着便以青衣的口吻道:“师长精通曲牌,想必部属亦是同道中人。我倒想讨教讨教,饱饱耳福。”

丁副官回头对郭儒桐说:“不知师座可有此雅兴?”

郭儒桐看叶逢春一脸兴奋,就点了点头。

丁副官说:“赵连长,既然师座应允,那我们还得按照师座刚才的兴致走,是不是?请问赵连长,师座刚才的戏,你怎么接啊?”

赵明亮说:“师座点了《脱布衫》曲牌,我——献丑了!”

丁副官问郭儒桐道:“师座,您的意思——”

郭儒桐也不好不开口了,他一把揽过“叶逢春”,一同坐在椅上,说:“赵连长,我晓得你的须生很来彩的。但我今晚有言在先,你若在叶逢春小姐面前丢了丑,明天护送叶小姐回班的事,就算罚你了。”

丁副官乘兴道白:“赵连长——你可知军令如山么!”

赵明亮也道白出口:“末将得令!”拉开架势,正欲亮相。

丁副官瞟了一眼太师椅上的“叶逢春”,她被郭儒桐拦腰搂得一脸的不情愿,便抬手伸掌,说:“慢——赵连长,看来你也不能免俗啊!”

赵明亮双手一拱说:“请丁副官明训。”

丁副官说:“有道是‘牙签上手就称棍,贵人得意也忘形呐!你在开口‘放帽子之前,就不找个人在一旁给你敲个点子,免得走板黄腔?”

赵明亮当即拱手躬身道:“那就有劳丁副官了。”

丁副官就嘿嘿一笑道:“赵连长,我说你是贵人得意也忘形了嘛。眼前就是桃源洞,你却乱拜泥菩萨!我给你敲个点子?在师座面前,我敢造次吗?你不是想让我在师座面前出丑吧?”

赵明亮急忙摆手,说:“丁副官言重了,小弟定无此意。”随即给郭儒桐双手一拱,腰躬了九十度,“那就有劳师座了。”

郭儒桐松开叶逢春,用手在膝头上拍了两下,说:“好嘛。顶了我的板是要受罚的哟!”

“叶逢春”猛然站起来说:“哎呀!不如大家凑个场面,让师长给我们坐桶子,大家也尽兴嘛!”

丁副官说:“叶小姐真算是楚楚动人,善解人意啊!可这响器师部哪有啊!”

“叶逢春”说:“叫人到袍哥会中去借,哪个袍哥会中都有唱围鼓的嘛。”

郭儒桐说:“算啦!怕的是采花等到花瓶插,花谢了花瓶还是黄泥巴!叶小姐有兴趣走场面,那就干脆来‘肉的嘛。”

丁副官说:“好!师座这招,更显情趣。请师座发令点将。”

郭儒桐说:“自报,自报嘛。”

丁副官说:“我的小锣。”

赵明亮说:“我的铰铰儿。”

丁副官喊声:“卫兵!”卫兵應声跑进来。

丁副官说:“你来大锣,行不?”

郭儒桐说:“这娃娃老慢半锤,回回打‘丑当,锤锤都打在我的腰眼上,打得我都快成腰肌劳损了!我和赵连长换。”

赵明亮说:“恭敬不如从命。老弟,承让了。”说着就拍拍卫兵的肩。

“叶逢春”说:“我来小鼓。”

丁副官说:“叶小姐,你没说错吧!你坐桶子?”

“叶逢春”说:“大钵我可拿不动。”

丁副官说:“叶小姐,就以手代钵,就这样两手一张一合的事,还重啊?”

“叶逢春”幽幽地说:“丁副官,我们做这种动作恐怕不雅吧!”

赵明亮向“叶逢春”瞪眼,“叶逢春”视而不见地偏过头。

丁副官正欲开口,郭儒桐笑出声来说:“嘿嘿,今晚的叶小姐,让我大长见识了。我的大钵,我的大钵。好,请饭甑子掌瓢!”说完就两手当大钵击了一下,嘴里吼出一钵声的“丑”来。

“叶逢春”仍不识务道:“好。但我还有个要求。”

郭儒桐将倒着的身子坐直,说:“快讲!”

“叶逢春”说:“这领腔还是烦请师座。帮腔就得大伙了。帮腔随意附和,领腔得用仄音。”

丁副官打趣道:“叶小姐,你这是不想让英雄难过关啊!”

赵明亮煽情道:“嘿嘿,只怕叶小姐又失算了。我们师座从来不唱‘雪拥兰关马不前的。”

郭儒桐说:“叶小姐是要我知难而进呢,你们不懂。我就献一回八十岁老妪倒绷孙的丑吧!”

“叶逢春”双手在膝上搓了搓,正要发声,见丁副官还在审视大家,便说:“丁副官,比起!”

丁副官一边伸出双手比着,一边却说:“慢!”就在兜里掏出香烟,给卫兵、赵明亮和自己耳背上都夹了一支烟;又给三人各点燃一支烟,插在嘴里叼着——偏头看看,又把三人的帽舌拉偏在耳旁,说:“这才像袍哥们打围鼓的样子嘛。”说着,给郭儒桐的耳背也夹上一支烟。

郭儒桐也耸耸肩,用手摸摸烟,很有感觉的样子干咳了两声,说:“丁副官,你酸够了没有?”

赵明亮乘机起哄道:“师座,罚丁副官明天护送叶小姐回班!”

卫兵说:“这样的美差还在推啥哟。师座要派我送叶小姐,我就乐翻天了。”

郭儒桐有点儿不悦了,但也只是通过声音表达出来的:“请叶小姐敲——边——鼓!”

“叶逢春”双手半握拳,微弓出食指,前后往膝头一击,嘴里发出“打把”的声音,众人就在嘴里念出锣鼓的声音,手比出打击之势,一本正经,韵味十足。

锣鼓一停,赵明亮便用须生的念白放出吕洞宾这段唱腔的“帽子”:“红尘碧落路非遥——”

郭儒桐便把两手作合钵状插放在腿裆之间,脖颈向前一伸,头一仰,用仄音(假嗓)吼出:“呃——路——非——遥呃——”

众人齐声帮腔:“啊——”

“叶逢春”又发了正四捶的眼口。众人又念唱出:“壮乃丑当丑当丑!乃壮丑乃!壮——!”

随着锣声和钵声合击的余韵,众人又“啊——”了一声,赵明亮就“吕洞宾”起来了:“红尘碧落路非遥,咫尺间方壶园峤。世人不知其中妙,直恁着空虚缥缈。哪知吾神仙道妙,只等白头大限到,醒悟时光阴去了,劝君回头须及早。”

赵明亮唱的这段《脱布衫》,是吕洞宾施行教化的劝世文,中间要帮两句,后面还要帮最后一句。这三句都需有人念着锣鼓点,还要有人跟着锣鼓点去领腔帮腔。

郭儒桐一本正经的仄音领腔如金鸡引颈打鸣,脸红筋粗。众人帮腔也很有角色感。

赵明亮唱罢收势,急忙给众人拱手,说:“承蒙各位抬爱,要不是师座领腔,我都差点儿唱黄了。献丑,献丑!”

“叶逢春”忙说:“哎呀,今晚真让我这小女子长见识了!师长的仄音是如此的悠扬婉转,余韵绕梁,与女腔媲美。赵连长唱法娴熟,行腔潇洒有如流水行云,吐字清明,掷地金声,票友之中亦是少见。师座儒将风范,部属清雅倜傥,真叫人有些乐不思蜀了。”

郭儒桐站起来,伸了手,踢了脚,再弯腰,直起身来才接过话头,说:“叶小姐,你怕是在得陇望蜀吧!”

丁副官却回过头对赵明亮打趣,但语音却酸味十足:“赵连长!公陇尚不保,犹望蜀乎?”

赵明亮忙笑着回答:“我赵某平生素不夺人所爱,何况在师座面前。我今晚是特地为师座送野物子来的。勤务兵!”

勤务兵扛着一锦缎包袱应声进了客厅。

勤务兵一进厅门,便把吊灯望了一眼,走到太师椅前将锦缎包袱放下,打开时顺手就将黑狐狸的长尾捋直,捎带把位置挪了一下。

赵明亮就请郭儒桐落座在太师椅上。郭儒桐横手一揽,就把“叶逢春”也揽入椅中。

灯光下的黑狐狸,闪着油黑的亮光,在白色的锦缎映衬下,尤为显露。在三道金色宽边中斜卧着,极彰雍容华贵之气。在郭儒桐的视角中,这黑狐狸好像正跃起向前猛扑。郭儒桐不由得弯腰伸手抚摸着几与身等的狐尾,赞叹道:“好家伙。”

赵明亮说:“师座,今天友人送来这只野物,肉不稀罕,贵在皮毛。师座何不在换防出川之前进山走走,给伯母和嫂夫人弄件狐皮大氅,顺便也轻松轻松,对着活物练练枪法。比起买来之物,更显师座对伯母的一片孝心,对嫂夫人的一片怜爱之情。”

“叶逢春”也趁机起哄道:“狐皮作袍,那才高贵!纯黑之色,当是极品。”

丁副官也撩上一句道:“叶小姐也喜欢?”

“叶逢春”说得苍凉道:“若无师长垂爱,小女子不敢奢望。”

这时,门外传来吵闹之声:“我们有事求见郭师长!”

郭儒桐扭头目示丁副官,丁副官便抽身去了厅外。

郭儒桐问赵明亮:“三连长,这地方你也有朋友?”

赵明亮说:“不瞒师座,半月前我在江边巡哨,一民团和一地痞正向一对来县城卖野兔野鸡的夫妇肆虐,不光抢了人家的野味,还当着其夫之面凌辱其妻。我就拔枪走过去,意欲吓退二人,谁知地痞却说:‘你敢来管闲事,坏好事,我让你驻军不得安生。我就谎称,这二位是我哥嫂,不是管闲事,我正沿野味市场找过来的,二人便松了手。我本想带着这对夫妇到—僻静处,再让他俩离城,谁知那两痞子竟一直跟着我。我只好带到营地,买下野味,派人将这对夫妇从后面带出营地,送过乌江。他今日送来这只黑狐狸,说是谢兄弟的。我已将其送走,并给了一点儿意思。我留着无大用,特送师座,聊表属下寸心。”

郭儒桐并不致谢,也不问及以后事宜,只问:“你友人家住何处?”

赵明亮说:“铜锣山后。”

郭儒桐问:“离此多远?”

赵明亮说:“步行一天一夜的行程。”

郭儒桐问:“你友人今天能回到家?”

赵明亮说:“乡村之间路边常有小店子,有钱则宿,无钱则围坐着炉火过夜,只收饭食钱。这是我留他明日再走时,他告诉我的。还说在城里多呆一个时辰,就多一分惊恐。”

说话间,丁副官进来了,手中拿着一个盒子,丁副官打开之后,盒中上面是一封柬帖,下面放着四根金条。

丁副官说:“还有一批黑白货在外面。”

郭儒桐一手揽着“叶逢春”,一手打开柬帖,浏览一遍,说:“进来”。

李庭辉就带着挑夫刘春阳挑着担子进来了。

一进客厅,刘春阳放下担子,李庭辉就揭开担子上盖的油布,随手拣出一块鸦片烟,往茶几上一放,说:“师长,这都是上等好货。我们刘金龙大爷……”

郭儒桐一挥手,说:“你不用多说,帖子上已说得详细明了。你回去对你们刘金龙刘大爷讲,应该组织地方团练管好地方治安,光依靠我们不行。县境内也不只你们一个高松镇要管嘛。其实你们刘大爷若把这些东西换成钱粮衣物,施舍救济当地老百姓,定会减少这些求借外力的劳神消灾之事。不过,送来了嘛,又却之不恭。”

李庭辉说:“师长说得极是,我也曾这样劝导过刘大爷,但我等人微言轻,哪比得师长您一言九鼎呐!只是眼前事急,还望师长开恩施爱,助地方根除隐患,以保一方平安。三五日后,待郭師长班师回城,离开高松镇时,山民们还有厚谢。”

“叶逢春”见郭儒桐比刘青彪经得熬,就懒得再数“申酉戌亥”了,就想让郭儒桐加大活动量,累趴他,便在郭儒桐身后说:“温侯!我在这里!”

郭儒桐听了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长枕,转身就向“叶逢春”扑去。

“叶逢春”一闪身,躬腰拾起长枕——她怕郭儒桐绊在地上起不来,随即将鸳鸯长枕放到床上,说:“将军——奴家——在这里!”

郭儒桐转过身来,就有些站不稳了,仍趔趄着向“叶逢春”扑来。

“叶逢春”怕郭儒桐趔趄着扑下地去,便急伸手支撑一下,恰好让他的双手抓住,接着就用力往怀中搂住。“叶逢春”惊恐地将双手死死撑着,紧紧地抵住他的胸膛。

急不可耐的郭儒桐便开始撕扯起“叶逢春”的衣裳。

“叶逢春”急缩回双手,抓住郭儒桐的手腕,不让手移动。

亢奋中有些恍隐的郭儒桐,手上的劲道已不如平时,但嘴里仍不停地叫喊着“叶小姐”、“逢春姑娘”。

情急中的“叶逢春”想及早摆脱郭儒桐的控制,忙用拇指狠掐郭儒桐双手的虎口。郭儒桐就“嗯哼咿呜”地松开了双手,一双手一前一后,慢慢地从“叶逢春”身上滑了下来。

“叶逢春”说声:“国舅爷,小女子貂蝉在这里!”立即就滚身上床,将鸳鸯长枕抱在手里,待郭儒桐向床上扑来时,她将鸳鸯枕送过去——郭儒桐就将鸳鸯长枕抱住压在身下。

“叶逢春”记起母亲说:“要耽其时日,可弹少许药粉于其鼻中。”她也不知“少许”是多少,便用小指指盖挑了些许,弹入郭儒桐鼻中!霎时,郭儒桐就疯狂起来。

“叶逢春”忙背过身去。稍许,“叶逢春”强迫自己转过身来,但伸出去点郭儒桐的手仍有些犹豫。她给自己腿上一掌,告诫自己:“刘大嫂喂!你还臊个啥啊!”便往自己的脸上左右来了两下,搓了搓,就一咬牙,伸出手去,在其尻上一点,尻下一摁,郭儒桐便同鸳鸯长枕颠鸾倒凤起来。

这尻上一点,尻下一摁,有“一泻如注,泄不露痕”之功,加之那满室浮动的暗香,更有“一夜香袭身,拥千年干尸,若亲二八玉体;竟日人方苏,陷万丈污秽,如处温柔梦乡”之效,也就是当年水月秋对付豪强富户要强行非礼时,使出的庵中老尼传的绝招,让他们事过之后毫无察觉,还常让他们产生相互夸赞其堂会之外的“戏外功夫,妙不可言”的错觉之故。

“叶逢春”由着郭儒桐对着鸳鸯长枕发威,自脱下罗裳,亮出一袭紧身夜行衣,熄了灯,关好窗,放下纱帐,将罗裳打成包袱背上;从怀中取出一封柬帖,露出一角,压在湘妃榻下,静坐在那里,观察周围的动静,等着郭儒桐入睡。

丁副官发了“奉令靖乡抚民,通行勿阻”的通令后,仍不放心。他尾随三连到了乌江渡口,然后迅速赶回师部。

大门警卫向丁副官报告了情况和郭师长的口谕,丁副官就叫卫兵带岗警卫:“让师座休息好了,你候缺的希望就更大。”

卫兵就精神抖擞地进入站岗的位置。

“叶逢春”听着郭儒桐的一声嘴像是被捂着的低吼,随即就安静下来,鼾声也渐次地响亮了,她就把包袱大挎背着,又去给郭儒桐身旁放了个“人”,用被子将二人盖着,又伏下身来,察看四周的动静。

“叶逢春”蹑足出屋,贴着墙走过去,跳下院墙,先辨别好方向,便往东边的一条小路下去,刚走两步,后面就传来阳雀的叫声:“轨桂阳——轨桂阳——”

“叶逢春”急应声道:“轨桂阳、轨桂阳——”边叫着边向黑影跑去。

黑影站起来,轻声喊着“秀儿——”跑过来,“叶逢春”又成了赵秀儿,低声叫着“春阳—”跑过去。

一个是死里逃生见到亲人,一个是望眼欲穿终于会面。赵秀儿和刘春阳紧紧抱在一起。稍停,赵秀儿抽泣起来,一双手就往刘春阳的后背拍打。

刘春阳紧紧地抱住赵秀儿说:“秀儿,我对不住你!”

赵秀儿一把搂着刘春阳的脖子。

刘春阳说:“走吧,我们马上过江。明天是场期,我们还得赶回去。”

二人便顺着小路往乌江边走去。刚走完小路,进了巷口,忽然从身旁的窗户中传出一声:“春阳,这里。”门就虚开一条缝,钟承佑正站在昏暗的油灯旁。刘春阳便拉着赵秀儿闪进去。

屋内,钟承佑拉着刘春阳和赵秀儿说:“春阳同志,辛苦了!赵秀儿同志,委屈你了。”随后便向刘春阳传达了省里的指示,“高松镇暴动之后,就同赵明亮的部队—起,把队伍拉起来。不称省第二路红军,改称省东南红军游击队。赵明亮的队伍先到高松镇的焦岩口下的松林里和铜锣垭两处埋伏,防止丰县和枳县驻军的突袭。赵明亮的队伍进镇时,不得着军装,以免暴露赵连长的去向,刺激地方反动武装和两县驻军。要刘春阳—定为赵连长的人备足便装。”

刘春阳说:“请钟特派员放心,我保证照省军委的指示办。”

钟承佑拉过刘春阳和赵秀儿的手,三双手握在一起,说:“高松镇的事,就全权委托你们了。县城的这次行动,没你俩还真不成。等到了高松镇,我再找机会向你俩表示祝贺。我还要留在县城,观察县民团和驻军的动静。一有情况,我会派人飞马传信给你们的。小渔船在乌江渡口下等你们,出门后有人护送你们去。前后都是自己人,跟著走,别回头。路上如遇突发情况,你俩只管迅速离开赶往乌江渡口,什么事都由他们应付解决。你俩千万别介入,免被纠缠。”

刘春阳和赵秀儿出了门,便见前面有一高一胖的两个汉子回头向刘春阳点了点头,就前面带路走了。

前后四人到了黔靖街,正欲往骡马市场旁的小路下走,从沿河边的路上渡口去。忽见前边擦燃一根洋火闪了一下,划了一圈,点上烟,灭了。前面的人就带路过去,闪着的烟头就灭了。

带路人忙取出手电筒,朝对岸亮了一下就有一只小渔船划过来了。带路人去扶赵秀儿上船,刘春阳伸手一挟,脚一跨,就带着赵秀儿跳上船去。

带路人稳住小渔船,低声说:“快伏在船上!”随即就跳上船,提起篙竿用力一撑,小渔船就掉头转向,如箭一样朝对岸射去……

远处,高松镇的文峰塔上亮起了手电光,朝两头望山嘴也划了个左三圈。看到“左三圈”的信号,何德宽望着欲晓的东天,长长出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按原定的暴动计划,作好准备,分头行动!”说完,他便赶往焦岩口,去迎接暴动总指挥刘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