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往事
2018-05-14路明
路明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妈生病了,先是躺在镇卫生院的病房挂盐水,后来转院去了上海。上海的医生说,发现的早,没什么大问题,但要开刀。
我懵懵懂懂,并不觉得担忧或是哀伤。我妈不管我了,放学后,我不用写作业了,牵了爷爷家的草狗到处瞎逛。回到家,溜到爸妈房间偷看一会儿电视,在我爸回来前十分钟关掉。
周末,我爸去上海陪我妈,我彻底自由了。爬树打鸟,下河摸虾,跟一帮野孩子玩打仗,到游戏机厅打游戏……感觉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一天中午,我吃了饭早早到学校。教室里没几个人,我有点百无聊赖。咸菜瓶问我,你怎么来这么早?
咸菜瓶大名严彩萍,吴语“咸”“严”不分,就得了这个绰号。她坐在最后一排,长得比我还高一头,成绩长期在倒数几名徘徊。我跟她平时不怎么说话,有个老街的纨绔子弟教育过我,我们“街上囡”就跟“街上囡”玩儿,不要跟“乡下囡”玩儿。
我懒洋洋地回答,我妈去上海了,家里没人呀。
你妈干吗去上海?她生病了……你妈死了。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出这几个字,明明白白地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咸菜瓶歪着头,挑衅地看着我。我脑子“嗡”的一声,血涌上来。我走到咸菜瓶面前,用力朝她脸上就是一拳。她低头擦了一把鼻子,手上沾了鼻血。咸菜瓶的脸上闪过疼痛、愤怒,还有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个弱不禁风的“街上囡”,居然敢先动手。
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我也发了狂,扑过去拳打脚踢。几个同学跑过来,连拉带拽分开了我们。猪猡,我骂道。你才猪猡,她对我怒目而视。我抓起她的铅笔盒,扔到楼下。她冲过来想抢我的书包,我死死地拽着书包带。课桌掀翻了,两个人滚到地上。
最后,我们都站在了老师办公室里。班主任问,为什么打人?她骂我。
骂你什么?我低下头,不说话。
说呀,班主任不耐烦了。他用圆珠笔敲敲桌子,赶紧说。
她骂我妈。
骂你妈什么?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哪怕是小孩子,也会有这种说不清的忌讳吧。我不愿重复那几个字,仿佛那是一句可怕的符咒,说出来就会变成现实。班主任显然对我的犟头倔脑很不满意。罚你做一个礼拜的值日,从今天开始。
放学后,同学们都回家了,留下我一个人翻凳子,扫地,倒垃圾。泪水滴到地上,溅起一小团尘埃。
咸菜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她一把抢过我的扫帚,要扫地。我抢回来,她又要来抢。我擦擦眼睛,对她说,滚。她愣了一下。我又說了一遍,滚。她的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她一跺脚,转身走了。
晚饭后,我爸来接我,他已经听说了我打架的事情。你干吗跟她打,我爸叹气,严彩萍是个没妈的孩子。
啊,我惊异地抬起头。
你不知道啊,我爸说,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生病死掉了,她爸后来又讨了个女人,听说经常打她。对了,她骂你什么?
(强子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