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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印护符

2018-05-14王月圣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8年3期
关键词:侍卫王爷大熊

王月圣

东西二妃生七子,土司王爷立储难。试文比武,暗流涌动。长兄薮中荆曲,笼络外臣谋篡位;幼弟怀瑾握瑜,韬光养晦人中原。虎口失骏马,林中识美人。夺位逼宫,奸佞露獠牙;闻丧考妣,孝子陷囹圄。忠良勤王,劫死牢李代桃僵;承袭金印,登王位一统容阳!

第一回 老王爷新纳宠妾 七哥俾拜师学艺

开篇说到容阳土司王爷为一个王位袭承人选之事,惹来弥天大祸——为传一尊镇司宝物,险些让容阳土司不再姓田。

你道一个容阳土司王位,为何如此令人眼红?一尊金印虎符,怎会这般叫人垂涎?

原来这容阳土司辖地,辽阔广大,东西一百九十里,南北三百四十五里,周围八百余里程。辖地风光旖旎,物产丰富,地势奇险,自古就分四关四口八峒八隘,兵强马壮,奇险可扼。当王爷掌虎符,辖区内能调兵遣将,邻国间可称雄恃霸。且容阳土司乃湘鄂川黔边界第一大强者,土民世代为奴,王府城池又华贵精致。自然,这王位就珍重,金印也就宝贵了。

要说这场弥天大祸,还得从王爷讨妾说起。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九,王府城池,花灯高悬,梅枝遍插。王府中、街道上一片热闹景象,真是喜盈门庭门盈喜,春满楼台楼满春,准备过“赶年”。这土司辖地过“赶年”,除却吃团圆饭,还得大办摆手舞会,歌舞升平,笙书鼓乐,前后需庆贺十五天。

摆手舞堂设在王府怡心园中。时值黄昏,园中一堆柴火熊熊燃烧,王爷与王后覃氏高坐雅台,兴致勃勃地看那一班男女舞蹈。摆手舞班男女成对,围着柴火成圈,在筛锣和大鼓的伴奏声中翩翩起舞。

那舞班中有一女子,身形苗条,舞姿优美,几十套舞路竞习得格外娴熟,把个王爷看得如痴如醉。王后覃氏见状,便怂恿王爷进舞场中去,寻那女子相伴摆手。

你道这覃氏为何无醋意呢?原来她自过门之后,久久不见生育,自觉愧对王爷,想让其纳妾,为王爷生儿育女,续田姓香火,继王爷之位。见王爷爱慕那女子,她自然不加责怪。

王爷让覃氏这一怂恿,按捺不住,离座跳舞去了。容阳土司摆手舞堂上,不分老幼,不论贵贱。王爷寻那女子为伴,近前一看,这女子朱唇皓齿,声若银铃,一双杏眼,如一泓秋水,晶莹莹频荡,直惹得王爷神魂颠倒。于是当夜便携手入帐,共效于飞。

这女子娘家姓向,自小就习得一整套摆手舞蹈。这一回,正逢土司总爷野大熊在土民中挑选舞班男女到王府跳舞,经人一说,选将进来,却让王爷看中,娶她为妾。自此,王爷一妻一妾,号覃氏为东室王后,向氏为西室王后。

转眼一年过去,这向氏产下一子,取名百俚俾。谁知天下之事,无奇不有,覃氏婚后十年不孕,待西室生儿,她也生育起来,五年连产六子,分别是世宗、世祖、世贵、五哥俾、六哥俾、七哥俾。

那七哥俾在娘胎里,整整怀了一年。覃氏怀他时能吃能喝,不损风姿,不沾病痛。王爷心中欢喜,请来土家巫师“梯玛”看相。那“梯玛”对王爷道:“十二月怀胎命富贵,大吉大昌耀门楣,一生福禄享不尽,忠孝礼义各生辉。”果然,七哥俾落地满室生辉,啼声震耳。他一岁不到能走会跑,三岁未足挥毫书字,五岁棍棒刀叉挥舞不停,七岁随父出门寻探司政。王爷得意非常,遍查辞书,给七哥俾取大名田世爵。

王爷子嗣不愁,欣慰之中却平添几分忧虑。大大小小七个儿郎,该让谁来执掌金印虎符,袭承王位呢?

王爷自小就读了许多史书,晓得继位之事个中利害。千百年来,皇宫中嫔妃之子,为争太子之位,弄得皇宫不静,国无宁日,拨是弄非,胜者娇宠得意,败者落花流水。于是,王爷视前车之鉴,通理宫中之事,在心中思虑继位人选。这可急坏了西室王后,她暗地里网罗王府总爷野大熊,寻机起事,决计要掌“金印”,当“国母”,叫容阳土司从此姓向。

话说王府总爷野大熊,本是先王身边的舍人,惯常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先王死后,他赢得王爷信赖,封他为总爷,居王府内外政务总理之职。西室要掌金印,想当国母,自然须把总爷握在手中。于是,她密召野大熊深夜入宫,将那玉体粉腮弄出千般媚态。野大熊心领神会,两人一拍即合,做了一处,暗暗给王爷戴了一顶绿帽子。

王爷见儿郎一日大于一日,数日思虑,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传令七个儿郎习文练武,只等七哥俾十五岁后,就设擂台文试武考,谁占鳌头谁当“内子”。

此一招,妻妾无言以对,只好暗里督促自家儿郎攻读诗书、勤练武功。

田世爵自小受父王宠爱,为母后娇惯,但他不分贵贱,与下人打得火热。他十二岁那年,正值仲春时节,只见春日融融,和风习习。田世爵在宫中玩得无聊,便带几个仆役到城中赶集。

只见集市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常。田世爵人小腿快,三蹿两跳,早将仆役丢得无影无踪,他一个人东瞧西望,好奇得很。快近午时,玩得饑渴,田世爵身无分文,行至一间酒楼门前,见那卤鸡烤鸭色鲜味美,不禁唾涎溢出,行走无力。

正看问,忽听得一阵喧闹,只见几个王府侍卫凶神恶煞地推搡着一条汉子,分开人群走来。

那汉子面黑身高,双目含怒,步履踉跄。

田世爵见状,心中不忍,跳上去拦住侍卫,喝道:“你们多人欺他一个,是何道理?”

侍卫们认不得这是七王子,见一小儿出来抱不平,捧腹大笑,一个侍卫上前一掌,将田世爵打翻在地。

那汉子见一小儿出来为他评理,十分惊奇,又见侍卫打他,心中大怒,猛撑臂膀,摔开两名侍卫,上前扶起田世爵。

侍卫见状,一齐呐喊着围将上来,挥拳踢脚殴打汉子。那汉子也不示弱,略施拳脚,竟将这一班侍卫打得人仰马翻。黑汉子把田世爵护在身后,与侍卫对打,少不得也挨了些打。

正打得热闹,那几个寻找王子的仆役赶了过来,慌忙对侍卫们喝道:“此乃七王子,谁敢无礼!”

侍卫们听见,吓得腿软骨酸,一齐给田世爵跪下了。

田世爵也不责怪这些侍卫,只管替汉子看伤口,道:“叔叔从哪里来?为何让他们追打?”

黑汉子听说这小儿乃是七王子,也慌忙下跪拜了,答道:“我乃唐姓麻寮土司人氏,因家乡饥荒,出门卖艺糊口,不慎挡了侍卫巡哨的路,故遭追打。谢王子相助之恩!”说罢,起身拔脚要走。

谁知田世爵却“扑通”地跪下,口称:“叔叔,我想拜您为师!”

慌得那汉子扶他起来,报了自家姓名。

这汉子姓唐名鳌,练得一手好拳脚,且那诸般兵器,也习得娴熟。田世爵禀告母后知晓,焚香拜师。覃氏听罢,大喜过望。想那王爷诏令,要待田世爵十五岁后,便与六位哥哥比武。无奈久未寻得武师,心中不安。百俚俾习武已有数年,世宗等五位哥哥也练了些时日。这田世爵自寻师长,岂不是天遂人愿么?于是,东室令仆役打扫亭园,教幼子随师学武。

自此,田世爵于剑霜刀风之中学武,在烈日严寒之下苦练。唐鳌精心教诲,将一身武艺,无一遗漏授给徒儿。

转眼冬去春来,田世爵随师三年,学十八般武艺,习孙子兵法,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唐鳌尽心竭力教海田世爵,田世爵虔诚学艺尊重师父,两人情同父子。不想有一天,田世爵竞用轻招胜了唐鳌,这让唐鳌深感惭愧,情知自身艺尽,断难再教田世爵。于是,唐鳌在一个月黑之夜,留下书信不辞而别。

田世爵见师父遁去,十分懊恼,怨自己伤了师父的自尊心,发誓要找到师父,报传艺之大恩大德。

田世爵正泣泪思念师父,忽闻墙外传来一阵哄闹之声。田世爵推开园门一看,原来是园外场院上,大哥百俚俾正闪展腾挪,与一群皂衣侍卫斗得正烈。只见他身披猩红毛帔,头缠金丝围帕,脚蹬暗赤战靴,手持锋利长剑,在“望鹤亭”外炫耀武力。他剑剑不空劈,招招藏杀机,直杀得侍卫们手断脚折,血肉横飞,残忍至极。

田世爵看在眼里,恨在心中,暗暗立下誓言:“只要斗败大哥,当了内子,父王百年之后袭承王位,定要废除这号残忍勾当!”

第二回 百俚俾试文受挫 田世爵比武遇险

这日,王爷传令总爷野大熊,在城南教场坝上摆下一个高大擂台,单等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品桂花酒,饮白鹤茶,看王儿比试武艺,争内子之位。

那座擂台高十尺,宽丈余,全是桶粗之苦桃木料搭成,两寸厚枞铺设。擂台正面台下,用印花布匹圈围出一座看台,中间那专供王爷坐的狗皮大椅,端端正正。左右两把羊皮大椅,是供东室、西室坐的,场面摆设规规矩矩。

八月中秋,正逢吉日。土民兴致勃勃,百里山外之人,也背粮袋,拥进城里看比武。但见城里城外,人山人海。

只听三眼火铳响处,王爷的轿队由八名刀兵开道,威风凛凛来到教场坝。总爷野大熊和文试主考官舍人麦文燕的四抬大轿,陪在王爷轿乘左右,一路叱咤走来。土民见王爷、王后来到,一齐跪拜请安。

一阵火铳又响,烟雾之中,跑出八匹高头大马,驮着比武儿郎。你道七个王子,为何却有八匹骏马?这也是为了凑个八字吉利数儿。八匹骏马与八个儿郎,分八色打扮,马的鞍、勒肚、盖脸全是八色布匹,比武之人亦是八色服饰。八色是赤、橙、绿、赭、蓝、紫、白、黑。按年龄大小,先兄后弟顺序打扮。

百俚俾一身赤色,满面红光。他头裹赤巾起罗圈,身披赤帔迎风展,腰缠赤带垂流苏,脚蹬赤靴,粗看处似一炉炭火,细看乃一人一畜。

田世宗橙马橙衣,田世祖绿马绿衣,田世贵赭马赭衣,五哥俾蓝马蓝衣,六哥俾紫马紫衣,七哥俾白马白衣。剩下那黑马黑衣,乃是那擎旗侍卫。

田世爵那一身打扮,煞是中看。那马是毛白皮白四蹄踏雪,鞍白缰白勒肚不染。那人则如白云一朵飞来,头巾竖插雉羽,白脸蛋却点朱唇,白毛被暗绣黑蜻蜓,白战靴明钉铜马刺,真正是一副英雄模样,令人赞叹不已!

儿郎下马,排成一列,齐朝王爷母后跪拜请安,而后站立两厢,单等号炮再响,先试文采,再比武艺。

在那万余土民之中,有一行武打扮之人,滴溜溜转动一双鼠眼,仔细窥伺那看台上下左右,见王爷、王后俱在,各关各卡、各峒各隘的主子旗长一个不缺,冷冷地笑了,缩头收肩,分开人群,没于街巷之中。

一声号炮响起,震得众人两耳发聋,总爷野大熊一挥手,只听号兵齐齐吹响八尊牛角号筒,一名侍卫高声吼叫:“文试开始!”

七位王子端坐擂台前的一溜七张案几之上,早有文僮将文房四宝备好。

文试主考舍人麦文燕,乃是一个汉人师爷,是王爷重金从京城聘来,教贝锦卡人识文断字的。

七位王子接过试卷,铺在案上,仔细一看,卷首端端正正印着一个圆圈。百俚俾一看,一张红脸顿时变成紫色。他朝主考官望去,谁知麦文燕目不斜视,正气凛然。讨了个没趣,百俚俾只好持笔蘸墨,抓头搔耳,性急气恼,丢了狼毫,揉乱试卷,碰翻座椅,气咻咻地在一旁大喘粗气。

这百俚俾自幼娇宠成性,将一身本领全用在玩乐猎艳、偷鸡摸狗上。他上山狩猎,打不到野兽就杀土民猪羊;串街惹事,讨不到媳妇就抢土民姑娘。西室百般娇惯他,他却得了一个怪病:白鼻子病。一个好端端的大蒜鼻头,一发病就变得灰白,痛得遍地打滚,弄得府邸不宁。西室托总爷请来巫医,千种良药万道鬼符,竟难治愈。百俚俾怎能吃得黄连之苦,受得巫鞭抽打,一个劲狂叫滚打,把个巫医吓得如同筛糠,腿肚抽筋。

那巫医也是一个小人,最后献出药方,却是人血,需杀人去取。自此,紫云宫中常有奴仆不见踪影,奴仆渐渐少了。这家伙杀人喝血,早已闹得鸡飞狗跳。

此时百俚俾文试受挫,气得红鼻子成了白鼻子。老王爷见百俚俾胡来,气得七窍生烟。西室万般气恼,恨他不争气。

正在这时,田世爵捧卷离位,双手送卷上来。那试卷上,蝇头小楷,着实叫主考官麦文燕心头一震。麦文燕展开试卷仔细读来,乃是一篇绝妙的八股文章:破题、承题、起讲、人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气呵成,不由暗暗叫好。

田世宗等五位王子也先后交罢试卷,主考官也一一用心阅罢。文試毕,万人寂静,单等主考大人宣布优劣。

那麦文燕是个耿直之人,手捧试卷,呈王爷阅览,道:“王爷,七王子才华横溢,该得头筹。百俚俾揉碎试卷,搅乱考场,按律该罚三十掌脸,赶出考场。”

王爷听罢,先喜后忧,喜忧交加,好不烦恼,半晌也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那西室却怒了,道:“胡说八道!递卷上来,待本宫自阅!”

麦文燕纹丝不动,不递试卷过去,只管跪在王爷面前,稳若泰山。

“哼!”王爷鼻中一哼,顿时封住西室一张嘴巴,“主考舍人言之有理,只是百俚俾罚三十掌脸、赶出考场之事暂免了罢。主考舍人请起!”

麦文燕起身退下,与侍卫封了试卷,然后正气凛然,步伐不乱地走上看台,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了。

又是八通炮响,武试开始。这比试顺序,靠抓阄来定,着头名者,与二名相搏,胜者与三名再搏,以此类推。

野大熊步下擂台,在案几上搁一布袋,将几枚铜钱掷入袋中。那铜钱上,用赤油画了号码,抓中哪号归哪号。

百俚俾摇摇摆摆,走上前来,不慌不忙抓了一个第七。百俚俾下来,将一枚铜钱丢下,滴溜溜落在野大熊脚边。野大熊伸脚一踩,慌忙盖住。这小小勾当,瞒得了别人,却难瞒过麦文燕。麦文燕自幼随父街头卖艺,玩弄杂耍、魔术乃雕虫小技,岂有不会之理。见野大熊亲持阄袋,袖中暗藏一枚铜钱,麦文燕心中明白,碍于王爷之面,不好说破。

轮到田世爵抓,他抓了个头号,麦文燕不由心中一紧。这头号,需先败二名,再败三名,待打败五位居中名号,其时气力已去大半,再要与尾号决一雌雄,断断只有输的份儿了!

田世爵装束停当,三哥田世祖抓了个二号,也不推辞,步上擂台,拱手站立,道:“七弟,请!”

虎头赤旗挥舞三下,田世爵解下佩刀,也不谦让,开招一个“鹤立鸡群”之势,朝三哥打来。田世祖是一个老实巴交之人,自幼未曾用功习武,自然不是田世爵的对手,只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世宗、世贵、五哥俾、六哥俾先后上台,不用刀枪剑戟,一律拳掌腿脚。不出一个时辰,均败阵认输。

这五位王子是一母所生,手足情深,不愿自相打斗,伤了同胞感情,私下定下规矩:不用刀枪与七弟交手,比武中都退让三分。不等六哥俾走下擂台,百俚俾已然一声长啸,一跃纵上擂台。

田世爵自幼极有教养,见百俚俾来者不善,也不惊慌,拱手侍立,道声:“兄长请了!”

那百俚俾也不搭话,双目狠看田世爵。

自古容阳行武之人,都知道一个规矩,那就是年少者先进招。田世爵见他不开口,只管用眼瞪着自己,也就不再礼让,轻舒一个“虚步双勾”,攻向百俚俾。

百俚俾见田世爵迎招出招,把这套拳法练习得娴熟精到,丝毫不能占其便宜,白鼻子一轰,恶气平添二分,招招直取要害。

这场对打,田世爵先是认定一个守字,不愿意与哥哥狠打,以免伤了和气。谁知大哥却丝毫不客气,他也气恼起来,于是一个收式下蹲,闪开那飞来之脚,提拳直逼百俚俾。

百俚俾大惊,收拳出腿,一脚将田世爵踢得滚出五尺有余。不待田世爵起身,百俚俾一个鱼跃,将早已在台角摆好的钢刀抓住,扑了上来。田世爵见哥哥擎刀在手,直扑过来,只好寻机去取自己的刀。

谁知这小小的企图让百俚俾看穿,他快步如飞,早已阻死田世爵取刀之路。趁田世爵惊骇之机抬起足尖,将田世爵那柄刀踢下台去。没了刀,田世爵只好耐着性儿,朝刀劈空隙里腾挪闪躲。百俚俾见他躲闪,反而步步进逼,刀刀拼刺。

东室急得大汗淋漓,禁不住浑身颤抖。她扭头想求王爷,让侍卫送刀上去,又怕坏了武场规矩,见田世爵时处下风,竟不敢睁眼去看。只听田世爵“啊呀”一声叫唤,东室心胆俱裂。只见她朝前一扑,四肢乱抽,口吐白沫——她那旧病“羊癫疯”因过度惊吓发作了。

王爷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去看擂台比武,慌乱发令救王后。

这一乱,把个西室喜得得意忘形。

田世爵年纪尚幼,且未经过这种场合,拳脚交错,已将功力精神损去三分;看台上母后发病,田世爵孝心一片,又损功三分心力。神散力怯,田世爵已远不及初遇百俚俾时那份胆气与豪气,用四分功夫与百俚俾渐趋增强的功力相比,岂不是以卵击石么?此时的田世爵已只有闪躲,无攻打之力了。

百俚俾见状,犹如猛虎又添精神,饿狼再加气力。只见他越斗越勇,那刀法套路一招强似一招,直冲中门,腾出铁蹄,欲踢田世爵下腹。那刀、拳、脚三招一体,齐齐攻来,真个杀气腾腾。

百俚俾这一番舍命相拼,早丢尽了兄弟同胞之情分,把个土民惊得目瞪口呆,纷纷咬耳絮语,直骂百俚俾形同猛虎,心似豺狼,暗为田世爵担心。

百俚俾刀、拳、脚三形齐攻,田世爵措手不及,竟让百俚俾一脚踢中下腹。只见他双手抚伤,跪于尘埃。那百俚俾见时机已到,不再迟疑,举起钢刀,直劈田世爵的脖颈。

第三回 七兄弟斗贼惩凶 田九公杀人灭口

百俚俾屠刀尚未落下,只听天印寺洪钟惊响,场外一匹好马哒哒奔来,不等战马稳蹄,侍卫已飞身下马,跪在王爷膝前,急报:“天印寺遇盗劫掠!”

这一惊非同小可,把个擂台、看台,场内、场外,主子奴仆、王爷土民弄得目瞪口呆。王爷愣神瞬间,颤巍巍起身号令道:“比武已見分晓,继位内子暂不公布,先捉拿天印寺劫掠之人!”

王爷分派已定,侍卫一声吼叫,齐齐拥出教场,直奔天印寺而去。

田世爵一个翻滚,跳下擂台,直奔主台,急匆匆道:“父王,孩儿去也!”言毕,拾起钢刀,蹿上白马,一夹胯,如箭飞去。

那百俚俾见田世爵直奔天印寺而去,钢刀入鞘,慢吞吞步下擂台,来到王爷身边。

见百俚俾如同呆子一般,王爷大怒道:“你不去灭盗,这等厮守,是何道理?!”

百俚俾耳脸通红,只得去寻马。殊不知一场混乱,将马匹冲散。他好不容易抓住马匹,一气之下,挥鞭乱打。马腾四蹄,一冲一撞,竟把个擂台撞坍一角,野大熊躲避不及,跌下台来,险些做了马蹄下的冤鬼。

野大熊爬起身,不揉他跌肿了的脸,却鼓着眼睛只朝百俚俾递着眼色。

麦文燕虽不齿二人行径,不免思考那野大熊眼色的个中内容。

百俚俾见野大熊眨眼,连忙上马,猛抽一鞭。马窜出场栅,铁蹄下惨叫声起。原来马受鞭击,不识路途奔驰,踩了两位土民。一个土民被马蹄踏破脑壳,气绝身亡。

见土民遭害,麦文燕心如刀绞,直恨得这个正直汉人咬牙切齿,浑身颤抖。

且说开场在周围打探的那贼眉鼠眼之人,实乃唐姓麻寮土司王爷府内侍卫高手,姓唐名烈,是西室重金聘来盗金印虎符之人。

西室想要夺位,不惜勾结外帮,聚金银送到麻寮土司王爷面前。麻寮土司王爷见财眼开,先遣唐烈投靠西室,定下计谋,想趁摆擂比武,王府放松戒备之际,盗金印虎符。不料这放宝物的匣子机关重重,触动了机关,被守卫发现围攻了。

唐烈见势不好,急欲脱身,一手挽绳,一手舞刀,将近身刀枪拨开,不一刻已跃至殿顶,从狼牙口窜将出去,正待要跳,忽见烟尘腾起处,大队士兵已将寺外围住。

一匹快马驰到,田世爵持刀纵身离马,手攀廊檐,爬上屋来。

这唐烈见难以脱身,生死不顾,持刀迎了上去。

二人在屋上一场混战,双刀相格,生死交关。

只是田世爵与唐烈斗到十个回合,已力不能支,正在危难之际,田世宗又跃身上屋,以泼风刀对泼风刀,拼力格杀。唐烈见屋上不好施展功夫,一个纵跳,落在场坝之中,恰遇五哥俾那一杆断魂枪,刀枪相搏,煞是厉害。田世爵、田世宗一起下屋助战,四个人混杀一团,搅得尘飞沙走。

唐烈狗急跳墙,把一身武艺尽数使出,以一对三,毫无畏怯之意。

四人正斗得难分难解之时,百俚俾飞马来到。他双目一扫,见唐烈挥刀相搏,左手空空,料到金印未曾盗走,竟不去捉拿贼人,一马冲进殿堂,欲取那个金匣。

谁知一群士兵用身体围成半圆,将神龛围得密不透风。

百俚俾飞身下马,喝声“闪开”,要取金匣,哪知士兵却不认大王子,齐整整不挪脚步。原来王爷有令:“金匣非王爷亲手去取不可,旁人不能触动。”此时,士兵只认王爷,不认王子。

百俚俾大怒,拔刀去砍那士兵,一个士兵手臂当即被百俚俾利刃削断,惨叫一声倒下。百俚俾大步上前,不承想那刚刚砍开的空缺又让一个士兵补上了。

百俚俾正欲再砍,忽听一声断喝:“大哥!”回头一看,见是田世爵,怒火又起。

原来田世爵正与唐烈混战,见大哥到来,先是一喜,后是一陇。喜的是,大哥武艺高强,定能力擒盗贼。忧的是,大哥径直冲进大殿,不知何意。田世爵见状,忙叫:“两位哥哥围住盗贼,小弟进殿查看。”

田世爵跳出圈外,进了大殿,正遇百俚俾行凶杀人,要夺金印。

百俚俾不理田世爵,又挥刀砍杀。

见士兵血肉横飞,田世爵怒从心头起,一个虎跳,横在百俚俾面前,怒气冲冲地道:“大哥不去擒拿盗贼,却在殿内杀人,是何道理?”

百俚俾一急,挥刀又要砍。

殿外田世宗、五哥俾死缠唐烈,一刀一枪不离唐烈左右上下,直气得唐烈七窍生烟,一个虎跳,纵出圈外,飞身纵上墙头,不承想横里飞来一支袖镖,正中其面门。

只见唐烈“啊呀”一声叫唤,落下墙来。

田世宗、五哥俾冲上来,刀枪相逼。

你道这镖从何处飞来?原来是那西室的心腹侍卫、姓田名九公下的黑手。这田九公奉西室之命,不去校场坝凑热闹,暗地里跟踪唐烈,一想助其盗印;二若盗印不成,就杀人灭口。那袖镖之上,早已涂上毒药,中镖后,一时三刻就要人命。

田九公生怕药性发作太迟,于是又纵身持刀朝唐烈胸口补上一刀。这一刀,直将唐烈捅得对穿,即刻毙命。

田世宗惊叫:“留下活口!”

话未落音,再去看时,唐烈已经气绝。

“九公为何如此?”

见田世宗怒问,田九公慌忙掷刀在地,躬身道:“二王子,想这盗贼如此勇猛,奴才怕伤了王子们,故一时谎乱,铸下大错!”說罢,叩头如捣蒜一般。田世宗气得跺脚,只好作罢,转身直奔大殿。

百俚俾挥刀朝田世爵砍去,忽听一声怒喝:“住手!”原来是王爷从寺院后门驾到。

百俚俾见是父王,只得收刀下跪。

众士兵见王爷驾临,分立两旁。

王爷展目四望,已将百俚俾刀砍士兵,欲杀田世爵的用心看得清楚,心中烈火升腾,面上却无事一般,移步上前,道:“百俚俾,你想怎样?”

“父王,孩儿是想护住金印……免让盗贼抢去……”百俚俾语无伦次。

王爷整袖拂衣,朝百俚俾冷冷一笑,颤巍巍开口道:“一场比武,竟让人搅成一锅稀粥,可恼之极!继位之事,待来日再定。世爵涉世不深,须赴汉地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他用爱怜的目光扫视了田世爵一眼,欠身至神龛前,伸双手轻取金匣。那匣打开,却是个空壳。王爷捧匣冷笑,道:“金印虎符乃容阳传世之宝,掌此宝方为王爷,以辖疆土。金印虎符在我手中掌管,任何人等,轻易难以得见。到了交印之时,我自会让其大白于天下。”

王爷起驾回府,田世爵急匆匆赶往探视犯病的母后,禀明父王之意,以便择日赴汉地寻名师指点。

教场坝比武,天印寺抢印,百俚俾既未得内子称号,也没有见着金印,闷闷不乐地回到寝宫,一连三日,心中焦躁,白鼻子病一发,满地打滚,把奴仆们吓得如临死期。西室见百俚俾越闹越凶,只好差人去请野大熊。

野大熊心中焦躁不安,连饮两日烈酒。见有人来请,只得飞马来到紫云宫中。一进内室,恰与一个女仆撞了个满怀。野大熊正在烦恼,顺手一掌,将女仆打翻在地,喝声:“大胆奴仆,绑了!”

野大熊和西室合作一处,这紫云宫自然是他常来常往之地。那上下几十个男女仆役,均是他一手弄来的,杀一个奴仆不在话下!

西室见总爷一到,急匆匆地说:“总爷,大事不好了!”

“王后不必惊慌!”野大熊双眉微皱,眼珠一瞪,朝乱滚乱嚷的百俚俾投去一瞥,道,“适才那无礼女仆,正好治王子之病。烦九公去取人血!”

那百俚俾乱滚之中,竟把野大熊之言听得明白,跳将起来,从墙壁上抽出宝剑,哇哇叫唤着闯出门去。

野大熊见百俚俾持刀出门,笑盈盈地对西室说:“王子病是假的,心里烦闷是真!”

西室自然心悦,连忙拂袖叫众奴仆退下,娇滴滴辗转柔肠,低声道:“总爷,这等局面怎好收场?”

“王后不必惊慌,在下替您压惊来了!”野大熊上前抱起西室,掀起门帘,进入内室。

那百俚俾手持宝剑,三两步奔到园中,将绑在树上的女仆青丝抓起,正欲用刀割头,忽见这女仆泪流满面,面色惨白,不禁一怔。他丢了宝剑,上前用手托起女仆下巴,仔细辨认,竟是个美人。他心中大喜,连忙喝退众人,上前一把撕开女仆的衣物,在那雪白的肌肤胸脯上乱抓乱揉,扑上前纵起欲来。片刻之后,百俚俾摇摇晃晃退后坐下,自整衣冠,大口喘气。

田九公步出宫堂,上前禀报:“王子,王后、总爷有请!”

百俚俾不搭话,正要抓起宝剑随田九公进宫,回头看见那女仆赤条条绑在树上,觉得有趣,又将宝剑掷将过去,正刺中女仆的胸窝,却未见惨叫之声,百俚俾又跑过去一看,原来女仆因惊吓悲恨,早已气绝身亡。

回到内堂,西室见他病好,心中喜悦,急忙分派田九公堂外守卫,与野大熊、百俚俾三人分主次坐定,计议日后大计。正议问,忽听田九公禀报:“七王子府外候见!”

西室一听,顿觉恼怒,欲令不见,又见野大熊点头应允,仔细一想,方才明白,于是传令:“有请!”

田世爵听说有请,将白马拴在府外树上,只身进入宫堂,朝西室叩拜,道:“西娘安好!孩儿奉父王之命,赴汉地寻师学武,今日启程,特来向您辞行。”

西室一副慈祥模样,道:“王儿请起,不知你何日才能回容阳?”

田世爵道:“约三年之后,孩儿就回容阳!”

见他起身,西室仔细打量了这个小对头一番。只见他轻装素服,无甚行装,断定他未把金印虎符带在身上,也就放心道:“孩儿在外好生保重,母后本当为你饯行,无奈连日来身心不爽,请孩儿见谅!”

“孩儿不敢受母后恩宠,就此告辞了!”

田世爵出了宫门,飞身上马,直奔南门而去。

田九公走将过来,对西室道:“王后,下官把田世爵那匹白马仔细搜寻了一回,无甚稀罕物件!”

躲在内室的野大熊与百俚俾走出来,只听野大熊道:“金印虎符定在王府深宫中隐藏,王爷令田世爵出外学武,定是要他当内子,继王位的了!”

西室发狠,咬牙切齿地道:“三年再回,哼哼,让他回来奔丧去!”

第四回 救小儿虎口失马 猎野熊网中情郎

田世爵辞别父王与母后,一人一马,直取官道,赴汉地寻师学艺。他按照当年师父唐鳌教导时透露的师门信息,找到了唐鳌的师弟康喜,由他代为引荐,拜入中原大侠南山大师门下,苦练绝学“斑竹短拳”,两年之后出师,受师父南山大师指点,他决定去中原游历一番,以武会友。

转眼到了明弘治十八年五月上旬,田世爵自觉离家已久,便寻路回容阳,赶路几日进入夷陵地盘。他打马来到扬子江畔,但见那滚滚江水东流,波涛气势雄壮,不禁心潮起伏,壮志凌云。

正感叹问,忽闻一阵凄厉呼喊之声,抬头看去,远处沙滩之上,有许多人在奔跑呐喊。

田世爵甚觉奇怪,打马过去查探。原来是数百逃荒难民,被一帮凶恶的衙役追赶殴打。那帮衙役用绳索捆绑难民,鞭抽棒打,好不残忍。

田世爵拦住难民一问,方知这群难民来自安徽芜湖一带,因受不了倭寇骚扰掳掠,沿江而上,寻安宁地方躲避,谁知到了这夷陵地盘,被衙役拦住,不准进城,将难民金银细软搜刮干净,驱往南津关口。

田世爵闻言,怒从心头起,下马拔刀,冲上去抓住一个衙役便打。

这衙役一见田世爵,吓得连打几个寒战。三拳头两铁脚,这衙役就滚在沙滩上,只有喘气的份儿。一班衙役见有人路见不平,一个个围将上来。

谁知这些衙役不經打,田世爵只用平常拳法,就打得他们抱头鼠窜,丢下抢来的财物,如飞般逃走了。

难民将田世爵围住,跪谢搭救之恩。见他们老少妇孺,疲惫不堪,且面黄肌瘦,十分可怜,田世爵心下思忖:“南山大师也是浙江人,托我日后若有机会报效国家时,扫除倭寇救民于水火,今日得见大师之故乡人,如见大师本人,何不将这些难民送往容阳土司,让他们安居乐业!”他便说出思量之策,请难民商议。

难民一听,俱各欢喜。于是,田世爵将他们带到酒店用膳,又倾其银两,在当地购买毛驴骡马,驮了老幼,朝通往容阳土司的大道前行。正行间,忽见前头有几个叫花子,求难民施舍。

田世爵心中悲凉,心想,这叫花子遇上了讨饭的,谁该可怜谁呢?上前一看,那叫花子分明是父王后宫的仆役田孝。

田世爵下马扶住田孝,慌忙问候。那田孝见是七王子,号啕痛哭。

原来田世爵出门之后,王爷竞因那日中秋比武一场混乱,天印寺遭劫一阵气恼,弄得心火上升,过了几个月开始神昏智迷。七十多岁的老人,怎经得起这场风波跌打,一病床头,三年不愈。那西室王后趁王爷大病之机,公然勾结野大熊,四处搜寻金印虎符,横行辖地,弄得乌烟瘴气,民怨沸腾。

田世爵听到这里,气得腮青嘴歪。好半晌,才问及田孝何已到乞讨地步。

田孝泪水横流,骂一声西室王后心毒手辣,咒一句野大熊狐假虎威,跺一脚百俚俾丧德缺德,哭道:“那党贼子将王爷内殿和望鹤亭中男女奴仆统统换了,全都用他们的走狗,日夜监视王爷,四处搜寻金印虎符,虐待王爷重病之躯,把忠厚奴仆赶的赶了,关的关了,杀的杀了。幸我命大,逃将出来,无亲可投,只好乞讨。今日得遇王子,老身有救了!”

田世爵跳将起来,欲上马急速赶回容阳,但见数百难民逶迤而行,又踌躇片刻,对田孝说:“老伯可知晓南山路途?”

田孝答道:“识得!”

“您老可将难民带到南山,在山中寻找我的恩师南山大师,安置好难民,待我回府弄清政事,再来山中探望!”田世爵叩拜田孝与难民,上马挥鞭前行。

田世爵辞别田孝与数百难民,寻路赶往容阳。连日奔忙,田世爵不觉心力疲惫,路过一处碑林,便坐在碑下歇息片刻。

蒙蒙眬眬,田世爵竟昏昏睡去。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从那丛林中钻出一只老虎来,把田世爵从梦中惊醒。田世爵一见老虎,只得下跪叩头。白虎是土家族崇奉的神灵,不拜它,岂不是亵渎神灵么?

谁知田世爵这一拜,却唬了一大跳:只见这老虎口衔一小儿,已然晕过去了。

丛林中一位妇人哭哭哀哀朝老虎扑过去,呼喊道:“虎神老爷,连我一齐吃了吧!”

老虎见有人赶来,又要叼起小儿,田世爵按捺不住,纵将出来,挡住老虎去路。

老虎恼火了,放下小儿,来扑田世爵。

田世爵闪过虎扑,抱起小儿,纵起轻功,迎着妇人快奔。

那妇人见有人搭救,也不迟疑,跟定田世爵狂奔。

穿过丛林,逃脱虎口,田世爵寻一石板,放下小儿一看,这小儿尚无大伤口,只是昏迷。田世爵连忙掐了人中,又从林中寻来一把车前草,搓弄一番,敷在小儿太阳穴上。这小儿“哇”的一声啼哭,活了性命,那妇人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田世爵见天色已晚,恐这母子害怕,问清村寨路径,背起小儿就走。不一刻,三人已来到一座小村寨前。只见这座村寨,残垣断壁,田地荒芜。一群土民围将过来,同声感谢田世爵救人的大恩大德。

这一群土民全是老弱病残妇孺,田世爵问及,方知壮汉男子都让百俚俾抓去当了侍卫。

田世爵恼怒,回身就走,那妇人在背后千恩万谢。

田世爵寻路回到界碑之处,欲拉白马连夜赶路,却不料从虎口中救了小儿,却失了骏马。那老虎已咬死马匹,饱餐一顿后不见踪影了。田世爵咬牙切齿,只好以步代马,进入丛林之中。因夜间寒冷,他便開始打拳,以御寒气。

却说这密林深处,有一位女子带着两名丫头,夜宿棚户之中,将狩猎铁夹暗置在野熊出没的路上,单等猎物上当,剥皮做寒衣,留熊掌送给王爷治病。

这女子是容阳土司椒山峒峒主田椒叔的独女,名唤容美。

容美被那林中腾挪之声惊醒,带领丫头循声而来。只听气喘吁吁,树木折断,丛林中,只见一条白影,腾挪闪展。

容美正待抛出连环套索,套那“白熊”,却见那白影飞身纵起,一声长啸,却是个人。

容美心中一惊,以为是这密林中的强盗。她想趁其不备,生擒盗贼,也为这椒山峒地面除却一害。

容美心中有了主意,连忙吩咐丫头如此这般。三人依计而行,慢慢逼近那人。

田世爵一套“斑竹短拳”练到好处,忽听一声哨响,一盘套网从天而降,两把钩镰正中脚踝。田世爵暗叫不好,纵身要跃,无奈那套网收得极陕,缠得生紧,双臂施展不开。只听又一声哨响,两把钩镰向两边分开,将田世爵两腿拉成一个大大的“一”字,贴于地面。任田世爵天大本领,此时也只好束手就擒。只见林中飞出三道黑影,朝他奔来。一道寒光激起,田世爵知自己难以活命,长叹一声,口中叫道:“父王,孩儿不能回来见您了!”

“玲儿,休得胡来!”容美喝住举刀欲劈的丫头,近前就夜色辨认网中之人。

容美听他言语,晓得此人非比寻常,细细一想,大惊失色,连忙启唇问:“阁下莫不是七王子?”

“正是,你等何方人氏,为何擒拿我?”田世爵见捉人者话中含惊,也就明言追问。

这一句话,直吓得容美和玲儿、素儿两丫头魂飞魄散,跪倒在田世爵面前。

容美道:“在下是椒山峒主田椒叔之女容美,不想狩猎之夜,错捕王子,万望王子海涵!”

闻言,田世爵心中一喜,连忙挣扎欲起,无奈两腿被钩镰分开,疼痛万分,“哎呀”一声叫唤起来。

容美惊慌之中竟然忘了解开套网,连忙松开钩镰,不觉两颊绯红。两个丫头也跳将起来,去树下放了钩镰。三个女子扶起田世爵,朝亮着灯的棚子一步步走来。

容美与丫头叩头又拜,连声告罪。

田世爵见她们如此惊慌,忍不住扑哧笑了,轻轻说道:“不知者无罪也,快快起身!”

容美方才站起身来。

玲儿用兽袋打来山水,素儿从棚后马鞍上取来绸布,容美俯身下来,将田世爵那绑腿长带轻轻散开,用绸布浸山水蘸盐洗去血迹,然后从怀中取出祖传止血药粉,替田世爵敷上。

容美的抚慰,在忽闪明暗的烛光之中,显得分外温柔。那一双巧手,轻盈盈如清风吹过;那一股清香,袭来似荷花轻摇。

田世爵头一回让姑娘触摸肌肤,头一回与女子紧贴身体,呆怔住了,竟然忘了彻骨疼痛。

洗毕,容美抬眼望田世爵,正碰上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慌得站起来,把玲儿手中端的一盆山水碰落到地上。

“小姐,怎么了?”玲儿是个聪慧女仆,见王子与小姐四目相碰,自家小姐那一种羞涩之感,心中自然明白,明知故问起来。

“休得多言,快快收拾!”容美头一低,慌乱中忘了给田世爵道别,快步走出棚子。

田世爵见容美与丫头走出棚子,心中不免有些惆怅。

那椒山峒主田椒叔,心善艺高,把峒政治理得十分利落,从不欺压土民,深得军民拥戴。那容美也是一位极有声望的女子,田世爵早已听说她色艺双绝,只是因为出门时尚十五周岁,容美也只十二三岁,二人不曾见过面。不想今日偶然遇上,田世爵竟成了她网中猎物。田世爵想起,笑了一会儿,真个是不打不相识。

此时,远处有鸡啼之声,田世爵心宽,睡意袭来。那遇虎失马的惊吓,练“斑竹短拳”的劳累,被擒惊恐的急虑,被容美的精心侍弄,将田世爵累得个疲劳至极,未及翻身,竟沉沉睡去。

待田世爵醒来一看,却躺在一张华丽的木床上。这木床四角雕鸟绘花,帐帘流苏低垂,软被舒畅,棉枕芳香。看那壁上,贴有松梅竹岁寒三友画,一把青锋宝剑与铁弓箭簇交错挂着,还挂着一块王府城池的过关验牌儿。临窗之处,有一玲珑小巧的梳妆台。一面晶亮的铜镜面前,正映出容美梳妆时的万般娇样。田世爵知晓自己一觉,已睡得不知时日地方,不免有些不安,起身下床,却惊动了容美。

“王子醒了么?”容美起身,用镜帘盖了铜镜,起身移步床前,轻声问候。

容美这一身打扮,是土家姑娘的闺阁装束。只见她头顶盘龙丝髻,身着桃红宽袖衫,一件石青挂肩垂着流苏,一双天青芒丝靴鞋。但见容美恰似一朵红梅,恰是:琼姿霜霰元无染,雨露施朱分岂渐,自是千花先让笑,从教万蕊漫迎酣。妆成色晕芙蓉脸,点罢香浮玳瑁簪,别有春风谁解识,美人消息梦江南。

容美道:“父亲先来探视,王子尚且沉睡不醒,待我再去禀告!”

“慢!”田世爵一听父亲二字,即刻想到父王,起身下床,欲去探望峒主田椒叔,问明父王病情和土司政事。

不等他掀帘出门,玲儿闯了进来,连唤:“小姐,大事不好了!”

田世爵和玲儿碰了个满怀,也不发怒,止步急问:“何事不好?”

玲儿慌道:“信兵才报峒主,百俚俾令侍卫遍搜王宫,要寻金印虎符。”

田世爵与容美听罢,大为惊诧。田世爵出了闺阁,直奔正峒大堂。

大堂上,端坐着峒主田椒叔,见田世爵前来,慌忙起身迎接。二人先以王臣之礼相见,再以辈分施礼,方分主次坐定,田世爵谦让不得,坐了上首。

一阵马蹄声传来,又有探子来报:“百俚俾搜印不着,以治病为由,将王爷抬到天印寺中去了!”

田世爵一听,纵跳起来,夺了侍卫钢刀,出峒堂欲走。

只听峒主田椒叔一声断喝:“王子休得莽撞!”

第五回 欲夺位母子逼宫 拒交印夫妻双亡

田椒叔走近田世爵,道:“王子这一去,正中奸佞下怀,恰让奸人一网打尽,此举乃以卵击石!”

田世爵听罢,丢了钢刀,下跪痛哭。

田峒主扶起王子,正堂坐定,又分派三名信兵速赴王宫打探消息。分派已定,令人擺出饭食,亲陪田世爵用膳。

这田世爵心中急切,悲愤交加,如何能吃得下饭,任凭那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

这田峒主早已为王爷命运焦心,与田世爵和容美商议半日,也未曾议出良策。

田世爵在那寝床上,辗转难眠。时值午夜,他再也按捺不住,轻身下榻,装束停当,来到马厩牵出一匹好马,也不备鞍,飞身上马,朝王宫方向急驰而去。

且说那百俚俾派兵团团围住王宫,四处搜寻金印虎符,任凭他如何找寻,也不见那宝物现世,一怒之下要掘地三尺寻宝,令人抬起王爷,软禁到天印寺中。

王爷被人扶进大殿,颤巍巍推开仆役,自己在中堂椅上坐定。百俚俾找不到宝物,十分气恼,上前猛喝一声:“父王,快交出金印虎符!”

这一声吼,如雷震一般,西室也被吓得浑身一激灵。但王爷却纹丝不动,只有那长髯在微微颤动。

正在这时,寺后一阵喧闹,不等问明缘由,一声悲鸣传将进来:“王爷……”喊声凄厉扎耳,伤人肺腑。只见东室步履踉跄,衣冠不整,口角含血,从大殿角门闯了进来。

“拿了这‘羊癫疯妇!”西室咬牙切齿,几十年的嫉妒和仇视,冲口而出。

两名侍卫上前一抓,顿将东室提离地面。无奈她手抓脚蹬,张口乱咬,弄得侍卫躲躲闪闪,冷不防让她挣脱,直扑在王爷身边。

这场面,着实令人悲愤难禁。王爷心胆俱裂,睁眼持须,用枯枝般的手臂去扶贤妻。

正在这时,田九公掏出套绳,忽地一丢,正将东室脖颈套住,暗使功力一拉,顿时将这一对患难夫妻分开。东室要骂骂不出,要挣挣不脱,任凭那绳将她拖至一边。

王爷怒睁双目,寒光直逼西室道:“贱货,你怎可如此狠毒!”又转目对百俚俾,“逆子,你要弑父么?!”

这一番言语,正好刺中奸佞那心中短处,骇得西室心头乱跳,西室开口撒泼道:“王爷,想我花容月貌,却受尽百般孤独,那覃氏却受你万般恩宠。王儿继位,自古应按长幼排列,你却有意让给幼子!今日只要你交出金印虎符,让我儿当了王爷,我便让你颐养天年,为你送终!若不交金印虎符……”

“你待如何?”王爷眯缝双眼,把西室紧紧看住,眼角流露出令人气恼的讥讽之色。

西室正待答话,百俚俾却跳将起来,大叫大嚷:“若不交出金印虎符,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爷大睁双目,扫了逆子一眼,沉吟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你为何发笑?”百俚俾仓皇发问。

“我笑尔等小人,定难成其大事!你道继王爷之位,如端茶送水一般容易么?”

“不就是掌印当王爷么,这有何难!?”

王爷说道:“你自小任你母后拨弄娇宠,落得空有其表,猪狗不如。若无金印虎符服众,军不听调,民难定心。可笑可叹,想我二十三岁继位,五十余年通理司政,竟养出你这废物,实属罪孽!想要我传王位于你,痴人说梦!”

王爷这一番言语,直惊得西室变貌失色,百俚俾浑身颤抖。

这野大熊闻听,走近西室,咬耳低语。

西室顿时满脸生春,媚态毕露。

“呸!”王爷朝这对狗男女狠唾一口,颤巍巍起身离座,朝白虎神像叩拜,声重情滞地道,“白虎神灵在上,我一生操劳,不想家藏祸种,床蓄奸妇,亵渎神灵,罪恶弥天,该当惩处!”说罢,王爷九拜白虎,站起身,手按神龛机关。只听呼哨声响,一支金箭从神龛中射出来,正刺中王爷心口。那金箭,竟从前胸射进,从后背穿出。

一代土王,就此做了地府冤魂!

王爷这一着,顿时叫众人惊骇万分。众侍卫士兵见王爷自裁,哗啦一声,丢了刀枪,齐刷刷地跪地叩头。

“王爷!”东室一声悲鸣,欲向王爷扑去,田九公复了常态,拉紧绳索,将她拖了回去。

忽然,东室四肢乱抖,口吐白沫,扑地一倒,痉挛翻滚。原来,她的“羊癫疯”又发作了!

西室心惊胆寒,惊叫起来:“快,快点,割她的耳朵,挖她的眼睛,剁她的双手,抽她的脚筋,叫她死不得,活不成,扔到荒野去喂狗!”

西室这一阵狂喊乱叫,忙坏了田九公。他喝令侍卫前来动手,谁知这些侍卫垂首颤抖,半步也走不动。田九公这个杀人如宰鸡鸭的残忍贼子,抽刀在手,朝东室猛扑过去。

当他把东室血淋淋的耳朵割将下来,东室的“羊癫疯”病却好了。她睁大杏眼,愣怔怔望着那大殿穹顶,口中喃喃自语:“田世爵,我儿,你在哪里?”说罢,不待田九公前来挖眼,咬碎舌端,吐血而亡。

百俚俾见父王自裁,东娘遭剐,竟骇得半刻动弹不得。一听“田世爵”三字,跳窜过来,嚷嚷道:“母后,待我去寻田世爵,斩草除根。”

野大熊冷笑一声,低语道:“岂止一个田世爵,尚有世祖、世宗几个孽种!先寻雕刻匠人,刻一尊假印,近日内为王爷发丧,然后举大典号令容阳!”

野大熊这一着,顿使西室心静。于是,西室命田九公将殿内侍卫召集一处,定了规矩:谁若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割舌剁足,绝不轻饶。然后赶退侍卫,四个人碰头商议,密定继位大计。

且不表这三公一母奸佞小人如何计议,单表田世爵单骑遁出椒山峒府,飞马赴容阳土司城府而来。

田世爵一阵猛赶,直觉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天色微明,田世爵已到关口,验了关印。

那田世爵正欲打马过去,那马却纹丝不动。田世爵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极矮之人,手扯马尾,站立地上如同入地生根一般。

见那矮人,一副极丑面貌,黑脸似炭头一般,鼻小眼大,嘴阔腮削,那五官分明安得不是地方。那背弯曲,驼成弯弓一样,身短腿短,端的一个怪物。

田世爵是个极有教养之人,尽管心急如焚,此时也只好下马作揖,道:“大哥,你为何拉我马尾,不放我过关?”

那人见田世爵下马,仍不放马尾,咧开阔嘴一笑,道:“你爷爷是我远房叔父的兄弟,按理你要叫我叔叔!”

田世爵正待发怒,又听他道:“侄儿,只要你推得动我,我便放马让你过去。”

田世爵一听,也不搭话,走过去,站在矮子背后,朝那驼背使劲一推。

谁知这矮子将身一闪,田世爵双手推了个空空如也,矮子拽着马便飞奔起来,到了一处密林才停下。

田世爵弯腰去抓,却又不见。那矮子已在马下躬身下跪,轻声道:“王子恕罪,我乃舍人麦文燕仆役,姓唐名十二,奉主人之命,前来接应!”

田世爵一听此话,慌忙下马,作揖答谢,扶唐十二树下坐定,问其原委。

原来麦文燕见西室一伙乘王爷病重,横行肆虐,料定这伙小^要夺王位,便隐居细柳城,闭门不出,暗地里派人给王爷通风报信。却未料及这伙贼^夺权心切,先换王宫奴仆,后掳王爷到天印寺中逼印。无奈何,他只好派唐十二早守奇峰关,拦住田世爵,免遭不测。

到此时,田世爵方知麦文燕乃一上等善良之人。他跳起来,朝唐十二叩拜,口称:“叔叔,累了舍人,田世爵在此拜谢叔叔救助之恩!”

这一拜,使那唐十二慌了手脚,他连连摆手道:“王子恕罪,小人再不敢答应这一声叔叔!小人奉主子之命,为土司王爷尽忠出力,是小人职责!”说罢,扶起田世爵,携其手朝林中走去。

林中有一小小茅棚,搭得十分精巧。二人进了茅棚,只听唐十二又道:“小人早已搭好茅棚,委屈王子暂避一时,待小人回城探得消息,再来禀告!”

“多承关照救助!”田世爵心中感动。

“王子可静等消息,切不可心急贸然赴城!”唐十二拱手作别,一钻一跳,没入林中不见了。

天近午时,五月艳阳虽不甚炎热,却也晒人,加上心中有事,田世爵十分烦躁。

进得棚中歇息,见了唐十二备下的膳食,方觉肚中饥渴。食毕,田世爵伸展双臂,顿感舒畅,倒头在被褥中睡去。醒时,田世爵方知天色已晚。这一觉,竟睡去三个时辰,便朝林中走去,想练练“斑竹短拳”。正要吸气,忽听马蹄哒哒,震得地皮打颤,夹杂着人声,时强时弱,此起彼伏。

田世爵用耳细听,忽被那声声哭喊惊住,一时间忘了唐十二的告诫,牵马蹑足,朝哭喊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黑夜中,无数士兵马队,长索捆了无数男子,列成长队,拖拉抽打,吆喝呼唤,从一山寨中逶迤而来。那哭喊之声,分明是女子呼天抢地的悲愤号叫。想是因男人被掳,母唤子、妻唤夫、女唤父的悲切言词。

田世爵不见则罢,一见这般场景,实在难以静心,飞身上马,双腿一夹,直奔寨头而去。

寨门口,一队男土民跌跌撞撞,在士兵的鞭打喝骂中,踉跄走来。领头那骑高头大马之侍卫,手握钢刀,款款而来。

田世爵正欲上前问话,忽然在月光中看见那骑马侍卫,人人肩裹白巾,分明是夜行记号。那领头侍卫已看见田世爵,惊叫“有贼”,一声哨响,数骑马兵催马持刀,朝田世爵冲来。

容阳土司马兵乃是王爷用心训练,作战煞是英勇。此时你冲我杀,团团将田世爵围住,脱身不得。

田世爵因不知对方情形,故不愿伤人,对那领头旗长说道:“旗长请通名!”

那旗长也是一条好汉,见对头问话,也不躲闪,拱手作答:“我乃三岔口守兵旗长覃思安!”

田世爵一听,“啊呀”一声叫唤,慌忙下马作拜,口称:“兄长。”

覃思安见他下马,也只好照行武规矩,翻身下马回拜,问道:“你是何人?何故如此?”

田世爵答道:“我乃七王子田世爵!”

覃思安一听,骇得慌忙跪拜。

众侍卫一齐下马,齐齐叩头请罪。

你道这覃思安是谁?他乃舍人麦文燕之独子,袭母姓,久居三岔口带兵守卫。

覃思安与田世爵同年同月生,自幼相伴。后因田世爵随唐鳌学武,疏了友情,又经多年没能会面,故而见面难认,听名才能相识。

二人相抱,问候罢了,方才问起各自来由。原来西室与野大熊传令各关各口、各峒各隘从土民中挑选强壮男人三百名,供祭印大典取人血。

田世爵聽罢大晾,又问王宫父母情形。覃思安久未回府,只听信兵来报:王爷已仙逝,大王子百俚俾掌了金印虎符,待举祭印大典后继承王位,号令容阳。

田世爵一听父王仙逝,心胆俱裂,神志一昏,仆地便倒。覃思安抱定好友,一阵呼唤,方将田世爵叫醒。

田世爵泪如雨下,半晌不言不语,只是悲伤。好半日,见覃思安焦急万分,田世爵方强压悲痛,责备覃思安不该屠戮奴仆,做那残忍勾当。

这覃思安是个直心直肠之人,虽身居旗长之职,久不回府,只管听从王宫吩咐,军令如山,对错一概听从。见田世爵责备,脸露惭愧之色。无奈何,王命在身,要速去王府交人复命。

田世爵也无法,只得告辞,一心想着回王宫奔丧。

王宫门口,早有田九公守候着,见了田世爵回来,连忙飞奔天印寺禀报。

野大熊一听田世爵回来,脸露奸笑,对百俚俾道:“大王子先去迎候七哥俾,也号哭几声,骗他入宫,再好行事!”

百俚俾会意,立即带了侍卫,步出天印寺,去迎田世爵。

第六回 陷囹圄舍命奔丧 斥豪杰蛾眉登门

田世爵到了王宫府门,正为府门冷落、毫无举丧之迹而奇怪,忽见百俚俾率队前来,慌忙下马叩见,口称:“兄长大安!”

那百俚俾假意作出一番亲热模样,下马连声道:“七弟,你可算回来了!”

田世爵此时方见百俚俾孝衣孝巾,一副守灵祭祖之疲惫神情,于是双目流泪,问及父王何病仙逝,灵堂设置何处?

百俚俾一一按母后吩咐应答道:“父王自七弟赴汉地学武,日思夜想,挂牵于你,因而染疾,不幸于昨日仙逝。东娘见父王仙逝,也随父王而去。母后、总爷与为兄,欲举大祭,做七日道场祭父王和东娘亡魂,无奈父王遗训,严命不得惊动土民,并交付金印虎符,暂由为兄掌持。七弟不可大悲,路途辛苦,可先入王宫内殿歇息,明日进天印寺父王与东娘灵堂尽孝守灵!”

百俚俾这一番言语,虽属巧言善辩之词,但破绽百出,田世爵不便相逼,免惹祸端,只好含泪依从,随他进了王宫,在寝宫歇了。

田世爵落座,心中想:父王堂堂一代土司王爷,岂会因挂念幼子而死?百俚俾表面虽是孝衣孝巾,但里面却是一副戎装打扮,一队侍卫,个个持刀把剑,全无悲哀之色。父王既逝,岂有移尸天印寺,不在这王宫正殿设灵大祭之理?

这一番思想,顿叫田世爵心惊肉跳,方知椒山峒主田椒叔言之有理,唐十二拦截之行事关重大,暗怨自己因孝字当先,莽撞从事,中了圈套。此时已自投罗网,只好装出疲惫悲哀之态,伏案养息,心中暗思脱身之法。

那百俚俾见田世爵神态困倦,低声朝田九公道:“守住这个对头,逃了拿你是问!”

田九公唯唯诺诺,点头应允。

百俚俾上前,轻声安抚田世爵道:“七弟先安歇,待为兄去天印寺禀告母后,此处有田九公照应侍候!”说完,步履匆匆,出了王宫,飞身上马,直奔天印寺而去。

你道那百俚俾真个是去告知母后田世爵已回府一事么?原来是有人告知百俚俾,说舍人麦文燕孤身一人,自天印寺正门闯宫,声称要见王爷遗容。

麦文燕自来容阳,深得王爷的宠爱。这容阳之地,贫瘠荒凉,且刀耕火种,如同蛮荒一般。王爷见识文断字之人极少,与汉地通商交往十分不便,想改变这等局面,于是重金聘了麦文燕,以贵客款待,亲自作主,将王后一贴身丫头覃玉莲嫁给麦文燕,又赐予一座宫殿给他。

麦文燕是个极重情义之人,倾满腹学识,办学堂诲土民,对王爷更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为报王爷大恩,他让独子覃思安随母姓,表明自己做土司人的决心,独子十三岁就被他遣往边陲。

忽闻王爷仙逝,麦文燕悲痛欲绝,知晓大事不好,土司变乱已近燃眉之时。思忖许久,方派唐十二去接应田世爵,以绝百俚俾斩草除根诡计。

此时麦文燕直闯天印寺正门,执意要见王爷遗容,直催得西室、野大熊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王爷毙命,东室遭剐,本想密不透风,连日赶雕金印虎符,先发丧,后举祭印大典,让百俚俾继位。这二人正为田世爵自投罗网高兴,却不承想麦文燕胆敢闯寺。

野大熊忙令田九公去请百俚俾,一面传麦舍人进寺,见他如何言行。若好则好,若不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干净!

麦文燕见寺门大开,忙整冠理衣,大步进来。

天印寺大殿中,孝布高悬,两列侍卫一色孝服。那西室长跪,野大熊号哭,着实一个悲哀场面。

王爷卧在灵台上,身侧是东室,台脚两盏青灯点燃,数炷清香升腾着袅袅黑烟。麦文燕一声悲哭,跌跪灵前,煞是大悲大痛。麦文燕边哭边诉,无不是感恩戴德之类的话。

野大熊听着听着,忽然从他那哭词中寻到破绽,一声断喝,止了麦文燕那哭声,恶狠狠地道:“麦舍人,你道王爷自招大祸,是何用意?”

麦文燕目不斜视,定定地望着王爷那惨白的面容,拂袖拭泪,慢吞吞地道:“王爷年迈病重,神志昏蒙,废长宠幼,铸成大错。舍人蒙王爷看重,却不能及早劝谏王爷退位交印,扶大王子继位,这是舍人万死之罪!”

西室一听这话,惊得站了起来,那粉腮上分明无有泪痕。

野大熊也狐疑地睁大双眼,煞是奇怪。

静了片刻,西室启唇说道:“既如此,你为何今日闯寺?”

麦文燕哭道:“今日闯寺,实属在下为尽一片忠孝之心,想冒死求见王爷之面,把那未能明说的话语,道与王爷知晓,也算在下尽心了!”

野大熊见他话中有话,连忙追问:“什么未能明说的话语,你可明讲!”

麦文燕面对西室,沉吟片刻答道:“王爷既已仙逝,大王子应速举祭印大典,先继王位,后葬王爷,使万民归心。”

那野大熊却着实狠毒,见麦文燕说出先举祭印大典之事,恶狠狠地道:“麦舍人,大王子继位,那金印虎符,你亲自呈上才好!”

其意明显,到时候临场诬陷麦文燕遗失了金印虎符,斩了他,继位名正言顺,一石二鸟!

麦文燕心中一怔,隨即道:“这金印虎符乃土司王宫至宝,舍人何能得见?野大人身为土司总爷,理当由你呈上才是!”

野大熊见他不上当,又气又急,语无伦次地说道:“麦舍人,你……你胡言乱语……该当何罪!”

正在此时,百俚俾急急进来,大大咧咧朝母后禀报:“母后,田世爵已拿下了!”

麦文燕一听此话,心中大震,见百俚俾一副得意样子,料是真的,暗暗埋怨自己忙中有失,不禁为田世爵的处境焦急起来。

西后见追不出金印虎符下落,只好作罢,于是道:“麦舍人对土司一片忠心,可敬,只是金印虎符不在,怎好举行祭印大典?”

那百俚俾一听,焦急万分,开口便说:“那工匠不正是在赶刻假的金印虎符么?”

野大熊阻之不及,暗恨百俚俾如同蠢驴一般,只好恶言道:“麦舍人既知晓赶刻假印,必得助大王子继位的了,王后,何不请麦舍人主持祭印大典呢?”

这一招,煞是厉害。麦文燕知曉自身难脱干系,一旦主持那假印祭印大典,自己一生清白岂不丢个干净么!无奈何,当务之急是要在举大典之前救了田世爵,就好行事!于是,麦文燕下跪应承道:“蒙总爷看重,舍人领命了!”

一番纠缠,麦文燕心身焦躁,只得先行回家。

那唐十二见老爷回来,一脸愧色,忙禀告道:“大人,七王子已随公子一道回来了!”

听闻田世爵和覃思安一道回来,麦文燕心中一震,不由得怒火上升,摔了茶盏,大怒道:“思安怎能诓七王子回府自投罗网?!”

唐十二见老爷发怒,情知大事不好,连忙跪倒请罪,磕头磕得昏了过去。麦文燕更是恼怒,并不因覃思安几年不归生出父子之情,竟背朝府门,不予理会。

覃思安神采奕奕,大步进宫,正待要拜见父亲请安,却一眼瞥见那横仆地上的驼背,大惊失色,竟忘了请安,慌忙问:“父亲,这老仆让您打死了不成?”

“该打的是你!”麦文燕猛然转身,怒视覃思安,“你这孽障,几年不归,却卖身投靠奸佞小人,诓七王子回府,助那班丧德:杀父败类!今日回府,有何贵干?”

覃思安一听父亲的话,瞪大眼睛辩解道:“儿奉总爷旨意,捕三百土民祭印,路遇七王子,将王爷仙逝一事禀告,七王子急于尽孝吊父,故才同孩儿一路回到城中!”

覃思安这几句话,顿使麦文燕明白过来。也是阴差阳错,难于言表。于是,麦文燕挥退奴仆,独独留下那昏迷的唐十二,方才与儿子寒暄几句,把土司连日大事一一陈述。

这一说,直把个覃思安气得胸阻气闷,羞得面红耳赤,直通通跪在父亲膝前,泪流满面道:“我覃思安堂堂男儿,不理政事,只思行武,如今助纣为虐,惹下弥天大祸,实属大罪之人,儿求父亲掌脸,再以身赴难,定要救出七王子,剿灭奸党!”

“啊呀呀,好一个公子,大仁大义,正气凛然,令小人钦佩至极!”

父子同时一惊,那昏迷不醒的唐十二一个翻身,用驼背顶住地面,四肢与头脑高高翘起,又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麦文燕心中烦闷,没好气地说:“讨打!”

唐十二仍然喋喋不休,一个劲地说:“老爷,万万打不得,若一打,就会把小人刚刚想出的偷梁换柱之计打跑了!”

麦文燕一旺,道:“什么偷梁换柱之计?”

唐十二道:“公子与七王子同年同月生,高矮差不多,两个相貌也有几分相似,何不来个偷龙转凤,用公子假冒王子,骗骗那想当王爷的百俚俾!”

麦文燕听罢,暗自佩服这奴才心细智多。

那覃思安连连说好,急切之中跃跃欲试,说道:“叔叔说得好,我将七王子送进虎口,这虎口拔牙之事,理该我去解决。”

麦文燕道:“救人一事,还须从长计议!”

唐十二言道:“老爷,何不让小人先去打探一番,回来再议?”

正在这时,侍卫禀报:“老爷,椒山峒容美求见!”

麦文燕忙令覃思安藏在屋内,唐十二一旁侍候,自己整衣出迎。那殿堂到府门数步之遥,竟叫麦文燕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那椒山峒主田椒叔,见王爷重用麦文燕,十分气恼,数次面见王爷,声称:“自古以来,蛮不出峒,汉不入境,麦文燕乃一汉人儒生,焉能入主客阳土司,持管文墨重职?!”但王爷固执己见,不予理会,气得田椒叔愤然出宫,数年不来城府,与麦文燕结下莫名旧仇。容美也是如她爹一般,是一个疾恶如仇、艺高气傲之烈性女子。麦文燕虽未见过,却久闻其名。

出得府门,见一行三个女子,为首那姑娘戎装打扮,横目怒视,心中惊诧,便大礼叩拜,口称:“舍人麦文燕迎接来迟,望小姐恕罪!”

容美一见他,柳眉成了剑眉,杏眼瞪成核桃,怒冲冲稳坐马上,喝道:“好一个麦文燕,深受王恩,身居舍人重职,却不思报恩,卖身投靠奸佞叛逆,你知罪否?”

麦文燕待她骂完,也不起身,柔声说道:“小姐,请委屈片刻,入寒舍小坐,容舍人明言相陈,以释前嫌!”

容美见他长脆不起,虽然痛恨这个奴颜媚骨之人,却见其形容枯槁,身态孱弱,又颇于心不忍,只好含讥道:“你先起来,免得我落个无大无小、无老无少之罪名!”

麦文燕虽受冤屈,但心中明白,容美虽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但心地却极是善良,着实是容阳土司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麦文燕挣扎起来,方知这一席长跪,双膝竟让泥沙磨出血来,两腿酸麻,好一会儿才站直了。

见他站起,容美又道:“你指使覃思安诓七王子回府,受了何等赏赐?!你在天印寺献计,又得了多少赏金?!”

你道容美为何知晓这几桩事情?

原来那日田世爵盗马窃了过关验牌,悄然出走,容美早起进闺房探视田世爵才晓得,告知父亲,细细推测,情知大事不好。容美一刻也不耽搁,带了玲儿、素儿,三骑直赴土司城府,想追回田世爵。主仆三人出门之时,那田世爵已让唐十二诓到密林中隐蔽下来。容美一路追赶,过奇峰关口,闯旗长大营,进了南门,恰好碰上那百俚俾从天印寺中出来。

那百俚俾幼时是认得容美的,一见面,竞惊得痴呆了。想不到几年不见,这姑娘竟出落得仪态万方,风姿绰约。百俚俾是个地道的绿头苍蝇,见了容美,觉得普天下女子,唯独容美最俊。他口中流涎,神昏智迷,上前“姑娘长,容美短”地唤个不停。没三句话,已让容美套出那田世爵下落;没两回合,就叫百俚俾把天印寺麦舍人主持祭印大典之事抖落出来。

容美既惊又怒,决计先痛骂麦文燕一番,出一口恶气,再寻机会进王宫会会田世爵,助他逃出陷阱。于是,容美不再搭理百俚俾,快马一鞭,直冲细柳城而来。

到达麦府门口,容美一番讥讽的言语,把躲在门内的覃思安气得发昏,不等父亲回答,他一个纵跃,从门里跳将出来,朝容美骂一声“小贱人”,就拔刀冲杀过来。

麦文燕一声怒吼,哪里拦得住这头下山的猛虎。

见覃思安杀将过来,容美毫不惊慌,端坐马上,微微冷笑道:“人说覃思安是一条好汉,今日一见,不过是躲在门后偷听人说话的小人,给那好汉名声沾了污垢!”

见覃思安挥刀砍那马腿,她勒马闪过覃思安那一招“刮地旋风”,纵马驰出数丈,下马又道:“既然你敢步战,我也不骑马,与你转几个圈圈试试!”说罢,掀起挑花毛帔,拔出青锋宝剑,架上覃思安那把钢刀。

二人这一场恶斗,一刀一剑,全属刃中魁首。拿刀的,平步挑刀,点到缠头生风;持剑的,扬蹈刺剑,侧空绞尾飞雪。一个要为父辩屈,一个要戏耍好汉,都未存杀机。

二人斗了数十个回合,未分胜败。那覃思安见斗不过一个少年女子,怕人耻笑,便露出杀机,专刺要害之处。

容美先是想戏耍这条莽汉,未使用精妙剑法,见他起心不善,暗自思忖,何不出绝招压压这汉子凶气?思忖既定,于是故意出错法,舞乱剑,引他上钩。

容美这一招,却叫唐十二看出端倪。那姑娘与覃思安斗了这半歇,不喘粗气,不黄面色,却为何乱了剑法,尽出错招,乱走脚步,于是咧开阔嘴,哇哇叫喊起来:“公子小心,这女子要出鬼招了!”

唐十二这一声喊,慌了那恶斗的男女二人。容美见状,慌忙后退,迅疾从身后丢出套网。网张开着忽地盖将下来,把覃思安牢牢网住,正要上前戏弄,朝网中人一看,竟哭笑不得。原来覃思安已滚在一边,那套网中却是一个矮矬之人。

原来唐十二早已窥见容美抓网之手,慌乱中一把拉翻覃思安,自己钻了进去。

唐十二在套网中故意挣扎,连叫道:“冤枉冤枉,姑娘套了我这个单身汉,要做什么呀!”

容美那张白脸一羞一恼,红得如鲜桃一般,连忙松了网索,一收手,那套网成一条绳般,眨眼团在一起,往毛帔中一收,也不出声说话,跑过去蹬上马,带玲儿、素儿朝王宫而去。

见羞跑了容美,唐十二却赖在地上,口中连连叫屈,道:“公子,叔叔替你当了一回鲤鱼,跌得背疼,还不扶我起来么!”

覃思安方才醒悟,连忙上前去扶那唐十二。

谁知唐十二又如泰山一般沉重,任他千扯万拉,这矮子纹丝不动。

覃思安正要使气功去扶,唐十二却道:“快去安抚老爷,我这就去王宫打探消息,若迟了,那容美会在粥锅里丢一把老鼠屎,搅乱大事!”

覃思安听罢,转头去看父亲。

那麦文燕正立在府门口,遥望那远去的容美三骑扬起的灰尘出神。

唐十二往脸上抹了些灰,又撕烂了衣服,装成个乞丐,迈开两条短腿,口中道:“我乃残身无用之人,求老爷开恩赏点儿饭食银两,糊糊日月,度度残生吧!”

那声腔端的凄惨万分,侍卫们忍不住,只管哄笑。唐十二仍无笑容,慢吞吞走着,朝王宫方向乞讨而去。

第七回 探情郎送桃传信 求姻亲奸贼做媒

唐十二乔装乞儿,真假难识。那城府街巷土民见他可怜,善心施舍,把粗膳残羹递将过来,弄得他衣裳前摆盛米装饭又鼓又胀,更像个叫花子了。唐十二胡乱吃了些,慢慢捱到那王府宫门前,专等天色漆黑,再混进去。那守宫的侍卫见是一可怜叫花子,也不认真驱赶,任他在那旮旯里窝着。

夜里,宫灯高悬,唐十二正待动身,忽听哒哒马蹄声传来,只见三骑正朝这里奔来,打首的,正是容美。

唐十二暗地窥视,只见容美轻爽爽,利落落,下马走近侍卫。那侍卫也不含糊,横戟喝道:“何等人,敢胡乱闯去!”

容美从腰中取下一块验牌,递将过去。

那侍卫头目接过验牌,连忙喝道:“闪开,请小姐进宫!”

唐十二见容美行走匆匆,那数道宫门,都经她那验牌引道,通行无阻。他眼见容美成功进了王宫,慢慢地踱身,使轻功跟了去。

容美这令牌还是幼时随父亲来宫中请安赴宴,东室王后特赐的。此时她进了王宫,忽见后院里碧叶香果,桃树满园,只是尚未成熟,皮青毛茸。容美忽然灵机一动,顿时想了一个绝妙主意,唤玲儿、素儿进了桃园,将几个青皮生桃摘下来。

玲儿吃吃笑道:“小姐,摘毛桃儿送给七王子吃么?酸不溜丢的,叫他永难忘怀!”

容美笑道:“讨打!”

三人调笑着过了数道关口,方才到了软禁田世爵的殿堂。

只见门窗紧闭,烛光摇曳,殿外侍卫遍布,刀枪齐整,屋内声息全无。

给把门侍卫出示罢验牌,那侍卫才掏钥匙开了铜锁。

容美推开偌大两扇堂门,启唇含情,道:“七王子,我来看你了!”

这一声,把个田世爵叫得心碎肠断。想他堂堂七尺男儿,如落平阳之猛虎,受那狂犬之欺辱,孤零零好不凄凉。凭他一身武功,杀出王府也是不难,但一旦惹怒那百俚俾,去拿五位哥哥出气,岂不是因小失大么?

田世爵望着一身戎装打扮的容美,眼发直,口难张,直愣愣似一截木桩。

容美见他那副痴呆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气他不辞而别,自投罗网;笑他如此呆痴,蠢头傻脑。她从套网袋中取出那青皮嫩桃,递将过来,大大方方道:“王子,请尝尝我在王爷桃园中摘来的鲜果!”

容美送桃,自有她的用意。无奈田世爵却让这句话儿弄了个稀里糊涂,心中暗想:“她一不责怪我不辞而别,二不奉劝我思计脱身,无端地送几只青皮嫩桃,所为何事?”

但见那桃,端的皮青青,毛茸茸,若嚼它,豈不如同嚼蜡一般。

田世爵捧着那青桃,却无意中触到容美那双玉手。

容美也不羞涩,翻过手掌将田世爵双手抓住,在田世爵的掌心中,轻轻拨弄着。

田世爵一惊,方知容美送桃的用意。冒危险来送桃,乃是容美那一片善良爱怜之心所至。那掌中的拨拉,乃是一个“逃”字。桃与“逃”谐音,若明言“逃”字,岂不是要坏大事么?

好在田世爵已知晓自身处境,但这送桃之情,却把容美那番心意表露出来了。

两双手紧握片刻,却把两颗多情的心系在一起。这一握,胜过千言万语。

虽然这机关重重,但容美送来的这个字,恰是让田世爵知道宫外有人要营救他,故而暂时稳住了他的心神,只待时机潜逃。

不料殿外廊柱上,正有一个人在偷看屋内情形。他就是西室走狗田九公。

田九公奉命看押田世爵,忽闻容美持验牌进了王府,不觉大惊,假意让容美进去,自个儿倒挂金钩,偷听窥语。

见殿内二人恁般亲切,田九公正待攀近细细听那悄悄的言语,却感到有一股怪风吹来,转头看时,原来那边廊檐底下,也有一个“蝙蝠贴梁”之人,正在大口喘息。

你道这人是谁?正是那越墙纵房进宫打探消息的唐十二。

那唐十二生得十分矮矬,上梁贴壁自然不如田九公那干瘦身躯自如。躲了这半刻,早已有些累了,故而喘息。

田九公还认为是百俚俾和西室另外派来监视的人,是他的同伙,想借那烛光,认清此人面目。无奈那唐十二皮肤黝黑,又一身破烂装束,只有那双目灼亮,令他难以认出是谁。田九公取一木屑去戳唐十二的耳朵,弄得唐十二奇痒难忍,伸手去摸,却又是空的。他手一松,那驼背越发沉重,禁不住,直溜溜手脚酸软,要往下滑。稳不住,干脆松手落将下来。田九公见了,正待叫一声好,却见那厮落地悄无声息,着实吃了一惊。田九公松了钩腿,也要下梁寻他。待他攀柱下来,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人了。

此时殿内已传来容美那娇滴滴的言语:“王子保重,容美告辞了!”

田九公闪身往后,见她走了,急令侍卫锁了殿门,飞一般出了王府,去寻百俚俾。

百俚俾此时直奔东宫内殿而去,田世宗、田世祖、田世贵、五哥俾、六哥俾几兄弟早在王爷被抬去天印寺时就被软禁在此,外事一概不知。百俚俾假意哭道:“父王仙逝,东娘辞世,灵柩现停天印寺,请五位兄弟前去吊丧!”

田世宗五位兄弟一听这惊天噩耗,一个个哭声动地,顾不得许多,忙戴了白巾,权且作为孝衣,紧跟百俚俾走出宫门。

几位王子一近天印寺,但见那凄凄惨惨魂幡如帜,阴阴森森枪戟密布,田世宗倒先吃了一惊:这孝堂怎成了一座商议军机大事的节堂了。但又不便问,只好随大哥进了寺门。

刚进去,寺门“咣当”一声关严了。那百俚俾见时机已到,飞身就跑。

田世宗见状大惊,叫声“不好!”话音刚落,院墙上那如帜魂幡后闪出无数弩箭土兵,齐齐放箭。那百俚俾一声噩耗相报,早将五位兄弟惊得呆了,此刻只有哀伤痛哭的份儿,哪还顾得上去带刀枪。在这箭雨之中,徒手相持,也断难有活命的机遇。五位王子身中数箭,接连倒于血泊之中。

殿堂上,那西室与总爷正在调笑,百俚俾硬着头皮,上前告与母后道:“杀了五位兄弟,那七哥俾怎生处置?”

调笑够了,西室才把双目转了过来,对百俚俾道:“我儿,你干得恁般好,现已天黑,何不去逼田世爵交印,若不交印,立即动手,永绝后患。”

这百俚俾先射杀五位手足,身心交瘁,弄得极为疲惫,在一旁呆愣站着,半晌不曾动弹。

恰巧田九公赶到了,跪拜于地,报道:“椒山峒主田椒叔之女容美进宫去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百俚俾就接了上来:“容美现在何处?”

“出宫去了,不知到何處。”

田九公这一句话,倒惹得百俚俾气恼,伸脚出去一踢,将田九公踢出丈余。百俚俾二十有七,却未曾正式娶妻,尽做了一些强暴淫掠之事,如今看上容美,走近母后身旁,求道:“母后,儿做了王爷,没有王后咋办?”

西室听罢田九公与百俚俾的一番对话,早已知晓百俚俾对容美有意。无奈田椒叔软硬不吃,且那姑娘又是一个高低不就的烈性女子,娶她为王后恁麻烦。西室沉吟片刻,道:“那容美倒是好模样儿,只是这该托谁去做媒呢?”

田九公在一旁听见,回想容美见七王子,也没有做出格之事,便暂时打消疑虑,又想邀功,连忙上前跪拜,道:“王后、大王子,这容美是我族人,我去说,定能马到成功!”

几人一番商量,次日一早,那田九公一身新装,骑了扎彩的毛驴,令两名侍卫扮成挑夫,挑两担金银细软,去珍珠洞说亲。

眼见得珍珠洞已到,田九公心里思忖道:“倘若容美不应允这桩婚事,或是推在其父田椒叔身上,该又怎生是好呢?”

正想间,胯下那驴却走了岔路,直奔桃园中一条小路而去。两个挑夫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跟着驴屁股走。

哗啦一声响,路旁桃树上落下一个大套网,将毛驴和田九公一齐网住。田九公大惊失色,正待挣扎,身子已被套网压住,猛一收,把这一人一畜套得生紧。

“何方贼徒,看招!”只听桃树上一声断喝,跳下一个身着粉红衣束、脸儿红扑扑的女子。正是容美的侍女玲儿。昨晚回到珍珠洞,容美就遣素儿去椒山峒父亲处禀告田世爵处境,想求父王带马兵弩箭队前来搭救田世爵。

那玲儿从树上跳将下来,使起一把长剑泼风般舞动,把两个挑夫逼得退后数步,挑夫边退边回头寻找路径,一眼瞧见了那一副戎装打扮的容美。

田九公正待使内功绷破套网,捉那女子泄恨,却一眼瞧见了容美,于是又息了功夫,软和声嗓喊道:“侄女儿,来得可好!”

容美不见犹可,一见是田九公,气不打一处来。这田九公在土司王爷府内的所作所为,早为田椒叔父女切齿痛恨。容美考虑大局,忍声吞气,上前去收了套网。

这田九公出了套网,长长出了一口恨气,想自己一身武功,竟也受这般窝囊之气。此时,他脸上沾了驴粪,身上染了蹄印,尾椎骨让驴踢了一回,竞也有些疼了起来。

田九公装模作样哼了几声,这才听到容美一声唤道:“玲儿,前头引路!”

田九公急匆匆随容美进了珍珠洞。容美心中焦躁,俯身窗前绣床边,飞针走线,绣一幅“西兰卡普”。这“西兰卡普”,正是容阳土家女子嫁前必做的被面。

田九公想道:田椒叔果然好福气,有这样一个美貌女儿,真个是映山红不及她鲜艳,牡丹花不及她娇嫩。田九公这一看不打紧,竟迷了心魂,痴呆呆半晌没有出声。

“叔公此来何事?”容美见田九公只管盯住自己看,十分恼怒,只好开口催促。

田九公思忖一会儿,方才答道:“侄女,土家有句古语道,上天须有人搭梯,下海须有人撑船。侄女儿,你是月中嫦娥、天上仙子,今日叔公到来,给你带喜讯来了!”

容美猜了八九分,道:“何来喜讯?”

田九公道:“侄女儿,你可知晓,容阳土司新换了王爷呀!”

容美心中一怔,且不管他,问:“新王爷是谁?”

田九公道:“大王子百俚俾!”

容美道:“他做他的新王爷,与我何干!”

田九公喜滋滋、笑眯眯说道:“侄女儿,新王爷要娶你为王后呢!”

容美恼了,怒道:“叔公,他要娶王后,你咋不把你自己的女儿给他呢?”

田九公大大咧咧道:“叔公独身一人,何来女儿呢?”

容美见他厚颜无耻,怒冲冲道:“既无女儿,他娶王后与你何干?”

田九公一听恼了,正待发作,又怕坏了事,只好强忍着道:“叔公替你着想,谁不知晓这八百里容阳的太阳是王爷的,这七十里拓溪水也是王爷的,你还有何不知足!”

容美气得打颤,有心刺田九公几句,道:“王爷把金银铺成官道,我只把它当作石块用脚踩!”

容美这根细刺,正刺中田九公那痛处之上,他一心投靠百俚俾,正是想那富贵日月。看来软硬不成,只好先挟她一挟。田九公主意既定,摇摇头又道:“侄女,昨日你送桃之事,我已明白,你心中只有田世爵。可如今田世爵必死无疑,等百俚俾成了土司霸主,你岂能不坐王后宝座?”

田九公这一番言语,倒真把容美惊住了。送桃之事,他怎会知晓?田世爵又何时进了死牢?惊诧问,竟停了手中针线,站起身踱起步来。

见容美那惊诧样儿,田九公心中暗喜,又在言语中掺了分量,说道:“叔公以田姓族中长辈对下辈奉劝你,不可良善不分,好歹不识,置王后宝座不顾,硬钻进死胡同!”

容美一听这话就发怒了,正待发狠恶骂,又恐惹翻了他,回府在百俚俾面前献几句谗言,加害田世爵,于是,强压了怒火,道:“你可知容阳有两句古话么?”

田九公一怔,问道:“什么古话?”

容美道:“不是松柏不栖白鹤,不是梧桐不落凤凰!”

田九公一听,答道:“侄女若嫁给百俚俾,正是鹤舞青松,凤栖梧桐了!”

容美见他故意曲解,怒道:“你待怎样?”

田九公猛然恶狠狠道:“侄女若死恋田世爵,只怕你终身无靠!”

容美浑身透起一股寒气,道:“那又怎样?”

田九公从绑腿问拔出短刀,随手一扔,那刀直飞洞壁,正刺中那幅字屏上的一个田字。田九公目光凶狠地对容美说:“田世爵已押水牢,三日之后开刀问斩!”

容美大惊失色,一时间竞手脚冰凉,如同痴呆一般。

玲儿一见小姐那样儿,焦急起来,慌忙上前扶住,轻轻呼唤道:“小姐,小姐!”

容美慢悠悠醒过神来,把适才与田九公一番对辩从头想来。见田九公直愣愣盯着她,又强自镇定下来,道:“叔公,侄女有一事尚不明白!”

田九公见她驚得痴呆,得意起来,问:“何事不明白?”

容美道:“叔公既知晓我心中有七王子,又为何来替百俚俾说媒?”

田九公让这一句噎得喉头发硬,半晌出声不得,暗想:先只管让她安心答应婚事,待圆成后,悄杀田世爵有何难处,于是道:“只要侄女允了这桩婚事,叔公可求大王子免了田世爵死罪!”

容美追问道:“此话当真?”

“若有反悔,叫侄女那套网又网了我,死在乱刀之下!”田九公见她上当,心中一喜,不择言语,赌起咒来。

“既如此,我暂且顾及叔公说媒情面,待来日禀明父亲,再明媒订亲!”

田九公大喜过望,连忙道:“送上彩礼,让小姐过目!”

那两个挑夫闪悠悠挑进彩担,放在洞堂正中。

正待开盒,容美厌恶至极,开口言道;“免了!玲儿,送客!”

田九公心中暗喜,辞别容美,大摇大摆步出珍珠洞。出得洞来,他恶狠狠地冷笑几声,道:“田世爵,我叫你未死先丢情,待后日辰时问斩,多砍你几刀泄恨!”

洞里边,容美倚在那未曾绣完的“西兰卡普”之上静心思忖:若为了田世爵活命,容美舍身有何难哉。只是那百俚俾、田九公之流,着实乃一伙口蜜腹剑之人。我允婚若能救得田世爵也是好的,我就是嫁了百俚俾,那田世爵总是他们的阶下死囚,取其命易如反掌。思来想去,只有求父王发兵,攻打王府救田世爵才是万全之策。

正在这时,素儿进洞,跪拜道:“小姐,峒主带一千马兵弩箭手,已在路上来了!”

容美听罢大喜,连忙道:“玲儿,速遣探子去王府打探消息,素儿备营帐,迎父亲回来!”

第八回 搬救兵合计勤王 闯死牢李代桃僵

不出一个时辰,椒山峒主田椒叔骑着高头大马,带领一色田姓马兵弩箭手,沿着官道,绕过王府,直奔珍珠洞而来。只见那烟尘起处,马兵个个威武雄壮,沿官道行走,三骑一排,先白后赤,依色排列。

行至珍珠洞外,早有容美迎上前来,给父亲叩头道安罢,未行至洞中,容美却忍不住哭起来。

容美三岁时死了亲娘,田椒叔又当爹又当娘,把个独女娇宠得厉害。连日来,她为田世爵焦愁,弄得愁肠百结,见了父亲,哪里有不哭的道理。

谁知那一千马兵沿官道前行,早有侍卫在那王府城头望见,吓得厉害,慌忙报与百俚俾知晓。

百俚俾一听吓傻了,那鼻子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眼见得白鼻子病又要发作了。

总爷野大熊沉思片刻,不慌不忙地道:“大王子,这田椒叔带马兵前来,定是为田世爵而来,若先杀了田世爵,王爷继位之人只有你一个,何人敢来争不成?那田椒叔也是一个大善人,想他不会置城内数千土民于不顾,开杀戒灭王府,做那令世人唾弃之事的!”

百俚俾听罢总爷一番言语,手一扬,喝令侍卫去水牢中提田世爵出来,押往教场坝那屠台上斩了。

野大熊一听,慌忙道:“大王子不可操之过急,待我先修书一封,遣人送到珍珠洞田椒叔手中。那马兵历来打仗依行军惯性,喜一鼓作气攻杀,若让田椒叔迟一日不发令攻城,马兵宿营下来,那气势也就先软了三分。”说完令侍卫捧来文房四宝,伏案草就一信。

百俚俾拿来一看,只见上面言道:

椒山峒峒主田椒叔在上:土司今有大难。王爷升天,七哥俾谋反,大王子力挽狂澜,囚禁叛逆。你若深明大义,可助大王子继位,仍享王族恩惠。反之,则督促大王子先杀叛逆,自命王爷,号布容阳。你那马兵挞伐之日。即容阳辖地祸乱之始。

百俚俾阅毕,交与侍卫封了,喝道:“速速送往椒山峒田峒主手中!”言毕,又问野大熊道,“杀那七哥俾,何时动手?”

野大熊沉吟一会儿,轻声道:“今夜严加看押,明日辰时开刀。”

百俚俾道:“何处设刑场?”

野大熊道:“天印寺后,威风台上,一可避人耳目,二可防贼搭救!”

百俚俾道:“誰为主刑官?”

野大熊那双贼眼闪亮,计上心头,不慌不忙地说:“这主刑官由麦文燕担当最好。他若对大王子继位无二心,自然斩得痛快。若不肯杀七哥俾,其中必有缘故,干脆在刑场一并抓了。待来日,若那田椒叔不依新王章法,要发兵谋反,或把麦文燕交与他处置。他二人早有仇隙,送一个汉人上断头台,是极其容易的事儿。”

野大熊这副阴毒心肠,从这番言语中,已让人看得清楚明白。

百俚俾忙令侍卫去细柳城,速请麦文燕来王府。那野大熊忙道:“待老奴自去细柳城!”

这野大熊对麦文燕早已恨之入骨,此时连轿也不坐,下楼上马就往细柳城而来。

闻听侍卫禀报总爷来到府外,麦文燕心中一惊,料定今番必有祸事降临,来不及思忖,麦文燕慌忙在府门跪迎。

野大熊见麦文燕跪拜迎候,心中冷笑,也不下马。

麦文燕言道:“总爷,有失迎接,恕罪!”

野大熊眼珠滴溜乱转,见麦文燕泰然自若,不禁恼了,道:“祭印大典归你主持,可曾得了金印虎符?”

麦文燕不慌不乱,沉着应答:“祭印大典归在下主持,待大典号鸣开祭之时,总爷自会奉上金印虎符的,无须在下担忧!”

野大熊心中暗暗咒他,又无法,只好甩出王牌道:“麦舍人听着,新王爷百俚俾命你明日辰时,主斩七哥俾!”

麦文燕心中大骇,面色仍然沉稳,慢慢言道:“王子有令,理当应承,只是那刑场设在何处?”

野大熊道:“刑场之所暂不相告,明日辰时你自会知晓!”说罢,勒马回身便走!

麦文燕极沉重地回到府中,累得喘不过气来。若依了野大熊,去主斩田世爵,岂不是以怨报德,做了弑杀恩人,顺了叛逆的罪徒么?若不依他,这容阳土司地面上,是一刻也难以立身的了。想到此,麦文燕竟长叹一声,焦虑徘徊起来。

夫人覃氏站在帐帘之内,见他愁眉苦脸,焦躁不安,心中痛惜,捧一坛土家老酒款款而来,轻声道:“老爷心中烦恼,妾身可分忧否?”

麦文燕心中不安,说:“我为七王子安危担忧,那野大熊又暗中加害于我,要我当主斩官,若干不能,若罢不行,有如骨鲠在喉,断难下咽半滴酒的!”

覃氏道:“夫君,依妾愚见,容阳土司气数已尽,不如弃官出走,免得主斩七王子,落下千古罪名!”

麦文燕道:“我深受王恩,如今土司有难,田世爵遇险,我岂能独善其身!”

这一对恩爱夫妇,到此时竟无计可施了。

忽听府门外传来脚步声,只见覃思安与唐十二一高一矮飞快走了进来。

这二人连日来跟踪打探,四处寻找机会救田世爵。那日唐十二见容美探视田世爵后,回家告知覃思安,二人来到天印寺外打探消息,正看见五位王子被杀的场景,直吓得心慌神散,急忙回到细柳城来。

见二人仓皇,麦文燕急问:“孩儿何事惊慌?”

覃思安气喘已定,方才把天印寺中,世祖、世宗五位兄弟被杀场面道了出来。

麦文燕听罢,双目淌泪,仰天长叹。

唐十二道:“椒山峒主马兵压境,必然促使百俚俾先杀田世爵,弄成只剩一个王子的局势,新王爷非他莫属了!”

麦文燕心中的担忧让唐十二说了出来,无奈何,只好把野大熊要他当主刑官的事儿一并说了。

唐十二双眼闪出狡黠的光焰,道:“老爷,小人有了搭救七王子的法子!”

麦文燕一听大喜,连忙问:“什么法子,还不快讲!”

唐十二沉吟片刻,慢慢说出来,如此这般,十分仔细妥帖。

“只要救得田世爵,覃思安万死不辞!”覃思安听说父亲当了主刑官,早已气红了双眼,听了唐十二的计策,直通通拍胸,把一腔忠义热血与侠义气魄抒发出来。

覃氏问明事由,思忖了一会儿,含泪应允了。

麦文燕见覃思安肝胆照人,大义凛然;夫人咬牙泣泪,情深意笃,极为感动。于是吩咐这般如此,速速准备。

唐十二先行一步去了,只见他就地一滚,竟无影无踪如遁地一般。

麦文燕装扮停当,命仆役点燃灯笼火把,牵来高头大马,认镫着鞍,往土司牢狱而去。

那覃思安见时辰急迫,只得辞别覃氏,一纵身上了墙头,追赶父亲而去。

那唐十二的夜行功夫好生了得,只一刻,已到了牢狱门口。

这座土司牢狱,乃是土司先王田行皋即位后所造,它倚山势成一面斜坡,数丈高的岩墙,就是云梯也难攀援。牢狱中一块巨石之下,有一天然石洞,石阶沿向下伸出,两层木栅栏隔着,正是水牢。这水牢盛的不是水,乃是囚犯的人血,黑紫色,腥气逼人,尚有死而未清除的尸身泡胀了浮在上面,且正腐烂,臭气熏天。土司有大罪囚犯,需经王爷亲手判决,方能关进这水牢之中。

田世爵被田九公送到这水牢之中,让那臭气熏得头昏脑胀。

田九公从珍珠洞说媒回来,在百俚俾面前讨了赏银,心下欢喜,买了酒到牢狱门口来饮。

唐十二到了牢狱门口,见田九公坐在地上,身倚岩墙,边饮边与几名牢卒闲聊,那得意劲儿好生了得。

只听田九公道:“大王子要做王爷,娶的王后是我侄女,且是我保的媒,新王爷也要唤我一声叔公的!”

几名牢卒闻言,一个个敬酒上来,边奉承着边将酒碗送到他嘴边。

唐十二就着牢门口几盏昏暗灯火光亮,窥见田九公那酒坛中酒已不多,灵机一动,三蹿两跳,到街巷酒肆中偷出两大坛好酒,来到牢门口,藏了钢刀,坐在离牢门口丈余的地方,捧坛狂饮起来,弄得坛体相撞,发出叮当声响。

那田九公饮到好处,忽听有酒坛相碰之声,忙令牢卒去看。这牢卒走近一看,是一个驼子正抱坛狂饮,那酒水极为香甜。牢卒耐不住酒瘾上来,上前去抢酒坛。

唐十二不依,故意与牢卒争执起来。

这牢卒见抢不到酒坛,连忙回头报与田九公知道:“那边有个驼子,一人有两大坛好酒,正在饮哩!”

田九公一听驼子,暗想,莫不是天印寺中那位“梁上君子”?于是起身过去探视。

唐十二见他来了,丢下酒坛撒腿就跑。

田九公见驼子跑了,正奇怪,一见酒坛,也不管驼子去向,兴冲冲抱坛就饮。几个牢卒見他饮酒,也去抢另外一坛,刚好把牢门空了出来无人把守。

寅时时分,主刑官麦文燕带着数名侍卫来到牢房门口,闻见田九公与众牢卒酒气熏人,知道唐十二已进牢中,于是大声道:“主刑官麦舍人奉命来提囚犯!”

醉眼蒙眬的田九公歪歪倒倒过来道:“麦舍人,早提早杀,也好让我松松劲儿!”

一行人来至水牢门口,田九公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栅栏铁锁,沿阶梯下去,又开一道栅栏,方见到披头散发的田世爵站在血水之中打盹。

田九公冷笑道:“七王子是死是活呀?”

田世爵睁眼一看,欲纵跳起来用铁链砸那田九公,却因身躯被血水浸泡得万分酸软,无力支配腿脚。

田九公冷笑起来,道:“你还想如何?”说罢,抓过钩镰枪,搭住田世爵肩膀,一把拖将上来。田世爵见到麦文燕,二人四目相视片刻,自有难言之忧。

麦文燕令牢卒将田世爵交与侍卫,道:“押了囚犯,直赴刑场!”

田九公伸手阻拦,道:“慢,这罪囚由我亲自押送!”说罢,将一段长铁链套在田世爵脖颈之上,拉起就走。

行到牢门口,一股阴风吹来,唐十二借势在暗处打出土块,将几盏灯笼火把俱各打灭,又滚将过来使暗腿绊倒田九公。

田九公一个趔趄,松了铁链,嚷道:“点灯,快点灯!”

暗中,一身湿淋淋牢囚打扮的覃思安已纵将上来,取下田世爵脖颈上的铁链,套在自己脖颈上。

灯光复明,田九公上前抓了铁链,不慎沾到覃思安那身湿淋淋的衣裳,连连叫道:“呸呸,人血好臭!”

田世爵暗中让人拉到一边,等灯明之时,见覃思安换了自己,大惊失色,正待要叫,唐十二伸出手指,朝田世爵穴门一点。田世爵只觉骨软肉酸,口不能言,竟扑倒在驼背身上,隐在暗处。田世爵此时心中明白,知晓麦舍人父子来救,也明白这背他之人正是那唐十二,无奈何身不由己,只得任其摆布。

覃思安见田世爵已被唐十二救走,又见田九公酒醉,知晓逃去的机会来到,正等动手杀田九公,忽然马蹄哒哒,一队侍卫冲将过来,气势汹汹地团团围住他们。那领头的,正是总爷野大熊,见麦文燕骑马提出囚犯,道:“主刑官来得好快,你且听着,速将死囚押到威风台上,辰时三刻开刀杀人!”

覃思安见时机错过,只得耐住性子,再寻时机。他低着头,装出疲惫模样,让侍卫拖着就走。

那唐十二背负田世爵,好不容易乘黑混出牢门,东窜西窜,直到鸡叫三遍,方才捱到细柳城府门。

覃氏将二人送到后宫,唐十二累得气喘吁吁,将田世爵放在大椅上,见田世爵双目含泪,口不能言,方知忘了替他解开穴门,忙伸手点了一点。田世爵复了原神,忙道:“谢谢叔叔搭救!”

唐十二道:“侄儿要谢,该谢这位老好人!”

田世爵见是覃思安之母覃氏,又跪下去,哭叫道:“亲娘!”

这一声亲娘叫得好惨。覃氏慌忙扶起田世爵,拉他到后殿里去。

田世爵不解其意,只得开步行走,无奈铁镣链条叮当直响,走不开步。

唐十二方知自己一时急了,忘了替他打开铁链。

正在这时,覃氏已捧出一个大包袱来,一层层打开看时,却是一个金匣,那匣盖开启处,露出容阳土司传世之宝——金印虎符。

覃氏将匣子郑重地交给田世爵。

田世爵一见,立刻跪倒在地,双手举过头顶,接住匣子,惊骇不已。

第九回 闹刑场营救失败 报先恩泪斩独子

这宝物为何到了覃氏手中呢?原来老王爷立下诏书,令七个王子文试武比,得胜者方能掌此印继位为王。但老王爷已洞察到西室居心不良,早在天印寺修补竣工后的一个夜间,亲自召见麦文燕,将印托付与他收藏,并令其力保田世爵掌印继位。麦文燕受此重托,自然舍命相从。接印之时,只有那唐十二在场,覃氏为证。西室疑心再大,也不会料到王爷竟将这传世宝物交与一个汉人保护的。

田世爵一见金印,方知父王用心良苦,于是泣泪跪接,欲起身前往椒山峒,聚四关四口八峒八隘兵马,讨伐叛党。无奈经水牢浸泡,又累又饿,一个趔趄,倒将下去。

唐十二连忙搀扶起来,与覃氏一道,将田世爵送往密室,好生照料,待到田世爵复了元气,再去椒山峒不迟。

唐十二见覃氏一面用天麻蜂王浆喂田世爵,一面却垂泪不语,知道她在思念覃思安,连忙道:“夫人,七王子此时无甚危险。公子此时未归,想是失了脱身机会,不如让小人再去助他突围!”

覃氏一听,自然应允。

唐十二出府,乘夜色出了细柳城,飞速赶赴水牢,见人去牢空,情知不好。正在踌躇间,见一队侍卫簇拥百俚俾而来,连忙混进队列中,直奔威风台刑场而来。

威风台三面斜阳坡,一面临深渊,雾气挟着阴风,围绕着山崖古松。刀斧手持利刀挺立高台之上,侍卫密密麻麻戒备森严。

只见麦文燕就座于高台之上,野大熊神色傲然,不等主刑官开言,野大熊道:“主刑官,何时开斩?”

麦文燕神色泰然道:“单等王爷斩令!”

野大熊大怒道:“老王爷死了,新王爷没即位,何来王爷斩令!”

麦文燕道:“无斩令,我断不能号令开刀!”

野大熊恼了,道:“无王爷,总爷为大,我令你速速斩了死囚!”

麦文燕还想纠缠,见天色渐渐亮了,也不敢耽搁时辰。先前那调包之计,本想换出田世爵之后,再让覃思安突围出来,无奈野大熊紧紧跟随,误了时机。麦文燕欲斩不忍,不斩不能,心中万分焦急。

这容阳土司要杀那有身份的罪囚,有许多讲究。先在死牢中赏给死囚一顿膳食,菜肴丰盛,好酒好饭待他,名日“赏禄”。用膳毕,替死囚盖上黑巾,不让死囚认出行刑刽子手,名日“遮脸”。刑前,还须由主刑官验证死囚面貌无异,名日“认目”。这三番手续一过,听木鼓频敲,方才用刑。刑毕,还要由刽子手执着死囚头颅,经主刑官点押,名曰“号位”。

杀田世爵本是一个秘事,自然无须经过“赏禄”的了。但那“遮脸”,却是少不得的,覃思安若不遮脸,让人认出就坏了大事。

此时覃思安头顶黑巾,在侍卫的监押下,由田九公牵着,蹒跚走上刑场。那铁链发出的叮当响声,使凌晨静谧的气氛格外阴冷。

麦文燕眼见儿子走上刑场,心如刀绞,却不得不扮出一副凛然冷静的面孔。野大熊不动声色,大声号令:“将死囚推上高台!”

刀斧手一声吼叫,正要动手。

忽听野大熊言道:“慢!”他转脸直视麦文燕,双目阴冷,嘴角含着冷笑,道:“主刑官,死牢中带出的可是田世爵?”

麦文燕心中一惊,连忙道:“不是田世爵是谁?”

野大熊怒目而视,恶狠狠地道:“你为何不经‘认目手续?”

麦文燕骇出一身冷汗,方知自己今日这主刑官难当,竞因心中痛楚,忘了“认目”,但仍不慌不忙地道:“这死囚来时未曾经得‘赏禄手续,又何须‘认目一环!”

野大熊冷笑起來,道:“不经‘认目,难道你不怕囚犯有假!”

那田九公听见总爷这话,急忙禀告:“禀总爷,这死囚乃在下用铁链一路牵来,不会有错!”

野大熊见田九公禀告,方才放下心来,沉吟一会儿,忽又道:“主斩官,死囚可曾交出金印虎符。”

麦文燕道:“此乃刑场,不是审案的衙门!”

野大熊道:“胡说!不把金印虎符的下落弄个清楚明白,不能开刀!”

麦文燕心中焦躁,但强忍着道:“这死囚能交出金印虎符?”

野大熊洋洋得意地道:“让他受点儿皮肉之苦,他不会不交!”

麦文燕气极,理直气壮地道:“田世爵乃田姓一脉,身受于先王,在下只领主刑之命,未受鞭挞之意!”

野大熊仍不冷不热地道:“他如今是阶下囚,在他身上试试六剐九刑十法,言问出金印虎符的下落!”

麦文燕愤慨万分,心急如焚,道:“总爷,主刑与监斩何为大、何为次?”

野大熊道:“自然主刑为大!”

麦文燕道:“我身为主刑官,让总爷这监斩官在囚犯身上把六剐九刑十法俱各试一回,该到什么时候了?”

野大熊一怔,问道:“你道怎样?”

麦文燕道:“辰时已到,该当斩了交令!”

野大熊大怒道:“好个麦文燕,这追金印虎符之事,你不干了?”

麦文燕道:“时辰紧逼,我亦无法!”

野大熊冷笑起来:“主刑官,你刑法不施,金印虎符不追,莫非你要图谋不轨?”

麦文燕见他气恼,也不示弱,道:“好一个总爷,你一要用刑,二要追印,拖延开斩时辰,是何居心?”

野大熊大怒道:“麦文燕,你倒诬起我来了!”

麦文燕一字一句道:“若依你这般追下去,何有终期?”

野大熊顿时结舌,沉吟片刻道:“那,你待怎样打算?”

麦文燕心如刀绞,以掌击案道:“刀斧手,速将囚犯斩了讫令!”

眼见刽子手举刀欲劈,忽听刑场门口吵闹声起,侍卫高声禀报:“椒山峒容美求见主刑官!”

野大熊一听,急忙喝道:“别开刀,先让容美进来!”

麦文燕大惊失色,心想容美不知就里,这一来扰乱刑场,岂不是大事不好么?急忙传令:“总爷,此乃刑场,岂能让闲人进来!”

这野大熊听说容美求见,大惑不解,早听说田九公求婚已成,这闯刑场莫不是为田世爵而来,心想,让她进来,看她如何,也好找岔子陷害麦文燕。

麦文燕大怒道:“这杀田世爵一事,乃是绝密之事,岂能让人观赏的。传令下去,此乃刑场,不让进来!”

未等这令传到刑场门口,那容美忍不住从马上纵起,越过栅栏,疾步来到高台之下,跪拜道:“容美求见主刑官!”

麦文燕心中叫苦不迭,怒冲冲也不还礼,只管问:“小姐到此何干?”

容美起身,怒冲冲走到田九公面前,一把抓住,狠狠说道:“好个叔公,先骗侄女允婚,再暗杀七王子,是何道理?”

田九公傻了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麦文燕惊诧,不知晓这允婚与杀人有何干系,心急如焚,大声言道:“小姐休得胡闹,斩田世爵乃大王子与总爷之命,我受命主刑,与你何干?”

容美大怒,放了田九公,一纵身跃上高台,拔剑逼向麦文燕道:“好一个主刑官,我先杀了你!”

麦文燕任容美利锋逼喉,镇静自若,朗声言道:“杀了我倒无甚利害,只是你先乱刑场,又杀主刑官,只怕你一家田姓落个犯上作乱的下场,满门皆诛!”

容美一听这话,也虚了刀锋,厉声骂将起来:“好一个依附权势残害忠良、人面兽心的汉人奸贼,待来日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

麦文燕让她怒骂,心中却暗暗称赞这个烈性女子,见她软了刀锋,便厉声喝道:“任你日后如何,现今刑场之事,不可更改!”

容美把手一扬,将剑掷出,正碰在刀斧手那钢刀之上,刀剑相碰,当啷落地,把个刀斧手骇得倒退三步,跌下高台。

正在此时,门口侍卫又报:“大王子到!”

麦文燕这一惊又非同小可,只得离座,跪接道:“叩见大王子!”

百俚俾带侍卫拥进刑场,怒道:“何人在此扰乱刑场?”

容美在高台上厉声答道:“椒山峒容美!”

百俚俾一听,笑眯眯地走近高台,道:“容美,你来作甚?”

容美道:“我要你赦免田世爵的死罪!”

百俚俾步上高台,在主刑官位上坐了,软着声音道:“田世爵乃祖宗逆子,岂能赦他?今日杀了他,我就是王爷,你为王后,岂不更好?”

容美怒道:“你不放田世爵,我不做那无德王后!”

百俚俾气得鼻子发白,怒击案台道:“大胆,来呀,给我绑了!”

野大熊半日不动,这时节连忙出头,轻声道:“绑不得,我那封书信已将田椒叔定住,他暂时不会出兵来剿,若绑了容美,田椒叔会发兵征讨的。”

原来田椒叔一到珍珠洞中,见女儿伤心哭泣,气得正要发令,命马兵弩箭手攻打王府,忽见一侍卫送来信件,拆开一看,欲发兵,又怕坏了王府城里数千土民性命,若不发兵,田世爵性命定难保住。踌躇半日,无计可施,只好令容美轻装入城,时刻提防百俚俾暗害田世爵。这容美带着玲儿、素儿连夜入城,四处巡查,直到辰时听得威风台上木鼓频敲,这才冲将上来,大闹刑场。

百俚俾见绑不得她,急忙又问野大熊:“总爷,这怎生处置?”

野大熊道:“令田九公缠住她,莫让她挨近田世爵,立即动手!”

辰时三通木鼓响,麦文燕狠了心肠,决计舍了儿子,急忙发令:“时辰已到,开刀!”

容美发怒,纵下高台,欲往田世爵那高岩上冲去。

野大熊忙令田九公:“缠住容美!”

田九公得令,一个轻纵,横在容美面前。容美大怒,伸拳就打。田九公也不相让,紧紧进招,沾住她脱不开身。

百俚俾纵下高臺,直奔刀斧手前面,伸手揭掉覃思安头上黑巾,凑近欲看。

覃思安见状不好,脸一扭,伸手去抓百俚俾,谁知百俚俾早有防备,后退一步,让覃思安双手扑空。覃思安只得抬起一脚,将百俚俾踢开,挣断铁链,纵身跳下那百丈绝壁了。

刀斧手走近悬崖,探头一看,吓得一个寒战,禀报道:“七王子跳下了百丈深谷!”

麦文燕听罢,猛然昏倒,却有一个极矮之人上前扶着,原来是唐十二混进刑场,在耳旁道:“老爷不可露馅!”

容美正与田九公对打,闻听田世爵跳崖,心痛欲裂,纵上悬崖也要跳,却又被田九公封了去路。

容美收了势,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刑场之外的玲儿、素儿听得哭声,连忙驱马冲了进来。那玲儿叫道:“小姐休得伤心,快回去禀告峒主,前来报仇!”

容美听了,住了哭声,回身一纵,跃上玲儿牵来的马,三骑发一声喊,冲出刑场。

百俚俾见“田世爵”跳崖,绝无生还之理,极为欣慰,跃身上马,扬长而去。野大熊也不慌乱,朝麦文燕冷笑几声,紧追百俚俾,打马走了。

唐十二心中难受,麦文燕更是肝肠寸断,忽听身后有人道:“老爷速回府,夫人有请!”麦文燕回头一看,知是细柳城仆役。

于是,三人顾不得悲伤,寻马认镫,回细柳城而去。

第十回 渡河口主仆遇险 泛渔舟师徒重逢

到了府门,麦文燕急匆匆进了内室,正待发问,忽见田世爵跪地而出,泣泪感谢救命之恩。麦文燕慌忙跪地相迎。这一土一汉两辈忠良,感慨万千。泣泪言欢已毕,俱各落座。

田世爵推辞不得,坐了上首。麦文燕和覃氏各坐左右两侧,待言明眼下局势。想那百俚俾若要即位当王爷,却无金印号令辖地,且有老王爷尸停天印寺,久不发丧亦会丧失民心,惹怒军心。

麦文燕断定,百俚俾不会举行祭印大典,必然先哀悼王爷。田世爵可速去珍珠洞与田椒叔合议,以金印虎符令四关四口八峒八隘,四方合兵,孤立一座王府城池,再伺机夺城,剿灭叛党。麦文燕运筹帷幄,洞察司政,实在令田世爵心悦诚服。

商议定,次日一早,田世爵与唐十二装扮成商行贩子主仆,揣了金印虎符,取小路两河口直赴珍珠洞。

主仆二人也不骑马,混出街巷,步入山中小路,不多时,已到两河口。二人走得气喘吁吁,来到河边,捧水解渴。歇息一会儿,待唤来船夫摆渡过去。

唐十二四处寻找渡船。正寻问,忽听拓溪上游有人放排。二人抬头看去,只见一山中樵夫摇船而来。

唐十二见对岸芦草中无有木船摆渡,想让这放排的樵夫帮忙过河,于是喊:“大哥,请撑排过来,渡我二人过去,重赏赐于你!”

这樵夫不搭话,只把竹排划过来,排头拢岸。田世爵上了排,忽听耳边生风,那樵夫手中的长篙已扫将过来。田世爵闪将过去,纵身上岸,怒道:“樵夫,为何这般无理?”

那唐十t待发话,却听那樵夫哈哈笑了起来,用手扯了斗笠,又摘了蓑衣,抬头道:“好个七王子,你果然未死!”

二人仔细一看,那樵夫竟是田九公!

原来田九公待随总爷离开刑场,蒙咙之中见一个矮矬驼背侍卫上前扶了麦文燕,心中奇怪,于是藏身崖石之后,悄悄跟随几人,猜到麦文燕一行的计谋,故来埋伏杀人。

田世爵和唐十二以目示意,慢慢后退,取下了包金印虎符的行装,摘了斗笠,做好决斗的架势。

唐十二却凑近低语道:“七王子,大局为重,我缠着这厮,你带着金印伺机快走!”

说罢,唐十二便飞身向前,与田九公斗在一处。田世爵慢慢后退,伺机要走。田九公一见田世爵要跑,丢了唐十二不管,纵将上来,去抓田世爵。

唐十二运气至驼背,迎击田九公那一双铁脚。田九公脚踢驼背,却似踢在青岩上一般,疼得他龇牙咧嘴。唐十二連连用驼背撞击田九公,直把个田九公碰得头昏眼花,胸闷气滞,连手中刀也忘了使用。眼见得田九公要倒在河里,唐十二一发性起,使劲去撞、去碰。谁知田九公一见河水,顿时清醒过来,也不反击,让他用驼背撞击。近了河边,田九公突然闪身让过,唐十二不知就里,猛撞过去,却扑了个空,“扑通”一声滚到水里。

这唐十二岸上功夫好生了得,但到了水中却如同旱鸭子一般奈何不得,加上他又极矮,撞到河底,连呛了几口河水,慌得手足乱蹬。

田世爵见唐十二落水,心中焦急,生怕唐十二溺死。他纵身跃起,跳到河里去救唐十二。

那田九公一见,也跳下水来,潜下底,欲先用腰刀剁了他们四只脚。岂不知他正要去剁,却不见了目标,出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只见一叶小舟上,一个渔翁,手持钓鱼竿,端坐船头,那渔翁身边,正是水淋淋的田世爵与唐十二。

田九公大叫起来:“渔翁听着,那两人乃是重犯,捉了他们献到王府便立了大功!”

那渔翁听了,对田九公道:“既如此,你可近来,我把他们交与你吧!”

田世爵一听此言,心中大骇,正要纵身跃起去打渔翁,却被渔翁一掌压住肩膀,轻声道:“徒儿,师父在此!”

田世爵一听,仔细辨认,认出此渔翁正是自己少时师父唐鳌,正待跪拜,又让师父伸掌压了,道:“休要出声,待拿了这贼子再说!”

田九公见渔翁用掌压那田世爵,喜之不胜,三步并作两步,已近舟边,正伸手去攀船舷,冷不防让渔翁用钓鱼竿一打,沉将下去,这钓鱼竿却是铁做的,虽细却打得生痛。田九公浮将上来,正要开口问话,冷不防头上又中一钓鱼竿,痛得双目喷泪。田九公情知中计,于是沉下河底,潜水欲逃。谁知这河水清澈见底,他潜到哪里,船跟到哪里。田九公急着换气,猛一探头,只见一张大网落将下来,田九公用刀去削那网绳,却如同削在飘动的绸缎上一般,难动分毫。

收了纲绳,唐鳌将捉田九公之网拴在船头,也不提出水面,任河水浸泡着。见拿了田九公,田世爵方才在舱中跪拜师父道:“徒儿谢师父搭救之恩!”

唐鳌令田世爵起来,伸手摸唐十二气息,谁知唐十二呵呵笑了起来,道:“洗了一回好澡!我从当了乞丐,还不曾洗得这般痛快!”

见他无甚危险,又口出趣言,师徒二人大笑起来。

唐十二蹦起来,放长纲绳,只管一提一放,任那田九公一沉一浮,在网中挣扎。田九公被唐十二一提一放,一沉一浮,弄得昏天黑地,在网中不再挣扎。

唐鳌与田世爵这才将别后思念之情细细道明,唐鳌闻知王府生变,特来助徒儿一臂之力。师徒二人喜时含笑,悲时落泪,怒时切齿,各自感慨万千。

不觉日已西沉,夜幕降临,田世爵恳求师父随他一起行事,谁知唐鳌执意不肯,见时候不早,田世爵洒泪辞别唐鳌,将金印虎符包好。

唐十二将田九公提出水面,仍用网装了,搁在驼背之上。三人只用四条腿走路,来到珍珠洞时已月上中天。

田世爵三人转过山弯,不由一惊,只见珍珠洞前栅门营帐相连,红蓝大旗飞舞,战马嘶鸣阵阵,侍卫巡防严密。正待去问路径,冷不防四周八围拥出数名弓箭手,一个个张弓搭箭,只待击发。为首团卫上前问道:“何方盗贼敢来偷袭营帐,给我拿下!”

第十一回 珍珠洞玉人祭夫 细柳城忠良释嫌

那团卫令弩箭手将田九公拖将下来,扔在地上,正要打开渔网放他出来,唐十二连忙叫道:“放不得,万万放他不得,他是你们小姐的仇人!”

唐十二这一声喊,把个团卫唬得一愣。

那田九公见渔网口开,身形一展就要纵跳,那团卫一见,喝声:“杀了他!”

不待田九公纵身出来,众弩箭手已一齐放箭。如此之近,只见那箭簇雨一般射将过去,把个田九公射得如同箭垛一般。田世爵连连叫道:“杀早了,杀早了!”

早有马兵报与峒主田椒叔知晓,他就灯火一看,认出那被缚之人正是田世爵,不觉大惊失色。

那田世爵见田峒主到来,喜出望外,连忙唤道:“田世爵叩见峒主!”

见他言语,田椒叔似信非信,道:“你是人还是鬼?是真还是假?”

那唐十二见田峒主只管痴呆望着田世爵,大大咧咧言道:“田峒主只管发呆,你站着舒服,还不替七王子解了绳索,也好舒舒服服与你讲话!”

经唐十二一番吵闹,田椒叔方才醒悟,忙令道:“快松了他的绑!”

马兵上来,替田世爵解开绳索。

田世爵慌忙跪拜道:“峒主,晚辈田世爵这厢有礼了!”

田椒叔道:“你不是跳了悬崖吗?”

田世爵慌忙说出覃思安大义替死,麦文燕舍子救人的事儿。说完,又从包裹中取出金印虎符,道:“峒主,金印虎符在此!”

一见金印虎符,田椒叔扑地就拜,众马兵也一齐跪倒叩头。

拜毕,田椒叔携了田世爵,捧了金印虎符,朝峒主营帐走去。

几个人在峒主营帐坐定,正待计议如何拿下王府城池,剿灭叛党贼众大事,忽听悠悠夜风中传来一阵木叶吹奏之声。那曲调低沉悲凉,慢悠悠似洞顶水细流,情切切如母鸟哺病雏。这曲调,乃土家哭丧乐事中女哭男的“幽冥钟”。

这唱曲的女子,定是那容美了。

田世爵与田椒叔、唐十二等人听了一会儿,那唐十二忍不住笑道:“这姑娘,男人还没死就哭啥呢?侄儿,容美在咒你死呢!还不去找她算算这笔账么!”

唐十二话一说完,田世爵早已满面绯红了,竞在那大椅上不安起来。

田椒叔自然明白,忙令身边团卫道:“速传小姐来见!”

田世爵起身阻拦,唐十二却哇哇叫唤起来:“田峒主好不晓事,我唐十二虽说没讨过堂客,却也明白这少男少女见面是当不得众人面的。”

唐十二还要嚷嚷,田椒叔打断他的话,起身道:“七王子可速去洞中,与小女见上一面。”

田世爵此时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唐十二见他还在犹豫,急得跳将起来,叫道:“侄儿还不去,莫不是要等拿下王府城池,捉了叛党贼子后再去么?”说着,下座来拉田世爵。田世爵只好就了台阶,站起来朝田椒叔拜别,言道:“既如此,晚辈速去速回!”

田世爵穿过营帐,循木叶之声走去,来到珍珠洞门,只见洞内灯火幽暗,青烟袅袅。那洞正中神龛下,立着一个牌位,上书几个秀丽的楷字,曰:“先夫田世爵之位。”田世爵轻步走近那窗边,容美正捧一块未绣完的“西兰卡普”默默垂泪,玲儿在一旁吹着木叶,素儿在那灵位上为灵灯添油,那情势,悲壮得很呢!

田世爵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把个素儿、玲儿骇得住了吹奏,容美却毫不害怕,站起来,慢慢走近灵位,轻轻道:“我夫为何发笑,莫不是怪奴家自作多情么?”

田世爵以歪就歪,干脆道:“姑娘不是自作多情,田世爵知你一片深情,特地来看望你了!”

那素儿、玲儿听到此时,方才抬头寻那说话之人。忽见田世爵立在洞中,竟吓得尖叫起来。

田世爵又道:“姑娘休怕,田世爵是人,不是鬼,现就站在你們洞中!”

容美回转身来,见田世爵就站在自身面前,竟忍不住扑将上去,用双手去抚摸田世爵的头脸、身子,喃喃道:“田世爵,你果真是来看我的么?”

田世爵此时也顾不得羞涩,大胆地将容美揽在怀中,用那一双粗糙手掌去揩容美脸上的泪水,道:“姑娘,我是活的田世爵,麦文燕舍出亲生儿子覃思安,用调包计救出我来,我才能得以重会于你!”

容美听得清楚,咬了嘴唇知道疼痛,摸摸胸口知晓心跳,方知不是梦境,突然“啊”的一声丢了长剑,瘫软下去。田世爵疾速上前,抱住她连声呼唤道:“姑娘醒来,姑娘醒来!”

容美醒了过来,见是田世爵抱着,儿女之情涌上心头,禁不住泪水长流,喉头发紧。

忽听那玲儿道:“小姐,七王子既在,那牌位就毁了吧!”

一听玲儿发话,容美也羞涩起来,急忙从田世爵的怀中挣脱出来,退后三步,仔细把田世爵端详一番。

玲儿见姑娘只管贪看田世爵,也知趣地上前抱了牌位欲走,忽听容美道:“玲儿,取笔墨来,我再立一个灵位!”

玲儿不解其意,问道:“姑爷既在,还立啥灵位呢?”

容美勃然变色,怒道:“玲儿,你胡说什么来着?”

玲儿也不惊慌,跪下道:“姑娘,你这牌位既写的夫字,那奴婢就该叫他姑爷了!”

容美脸孔红似樱桃,连忙改口道:“素儿,速去点燃宫灯。玲儿,将新牌位递来!”

华灯点燃,满室灿烂。容美捧牌位,挥兔毫,笔尖落处,端端正正出现一行楷书:“容阳第一豪杰覃思安之牌位。”书完,她恭恭敬敬跪拜在灵位前,叩个响头,点三炷清香泣泪诉道:“我不知就里,登门怒骂麦舍人,闯刑场招惹祸事,罪责难逃,我将亲去细柳城向前辈赔罪。今立下你牌位,永志不忘,望豪杰覃思安瞑目安息。”

田世爵见状,也在灵前跪拜,叩头垂泪。

玲儿、素儿一见,急得上前去搀扶二人。

正在这时,忽听洞口有人禀报:“峒主请王子速到营帐议事。”

田世爵速速离了珍珠洞,进得峒主营帐,方知有探马来报:“西室一伙在王府内大摆宴席,百俚俾自称王爷,庆贺盛典。”

田世爵闻听,心头一震。与田峒主、唐十二议定,以金印虎符号令四关四口八峒八隘军民人等,乘贼党庆贺不备之机智攻王府城池,捉拿叛党贼首。

议罢,田世爵将金印虎符供在大堂正中,跪于尘埃。田椒叔、唐十二也俱各跪拜。

马兵端上头等好酒,三人各执一碗。

只见田世爵单腿跪立,拔出腰刀,割破中指,挤出殷红鲜血,滴于碗中,斩钉截铁、字句铿锵道:“田世爵在此立誓,此行必要夺了城池,剿灭贼党,复容阳为田姓一脉,理土司廉明司政。”言罢,饮了碗中血酒,田椒叔、唐十二俱各如此。

田世爵自此坐了上首,分派举事之计。

田椒叔、唐十二领了王命,都如此这般分头准备。正待进洞,忽听马蹄哒哒,有马探子又到。

田世爵回到峒主营帐,听探子报道:“禀报七王子,百俚俾已在宴席上言明,待明日午时三刻为王爷发丧,杀三百奴隶祭血后举继位大典!”

田世爵听报,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厉声问道:“谁为丧场都管?”

探子道:“总爷野大熊!”

田世爵又道:“谁为继位大典主持?”

探子道:“舍人麦文燕!”

田世爵发令再探,待探子飞马离去后,步下中堂,思忖一会儿,令道:“速请容美前来,与我一起赶赴细柳城!”

片刻工夫,容美已飞马来到,玲儿、素儿也一身夜行衣靠,紧随于后。

田世爵与容美一行数骑,出栅门直取官道,急匆匆赶往细柳城。

不多时,细柳城已到。田世爵一行数骑,轻哨悄马勒嚼口、蹄扎芦草,到府门先去通报毕,麦文燕与覃氏双双到府门迎接。一进中堂,容美上前一步,朝麦文燕倒地就拜。

麦文燕骇了一跳,忙上前扶起,方见容美泪眼蒙咙,那一张聚山川之灵气的俊俏脸蛋上,竟然现出羞愧、懊悔、感激的各色各样表情来。麦文燕与容美四目相视,默默无言,这万端思绪,却尽在这不言之中,前嫌尽释。

田世爵心中极为欣慰,待他们上下两辈人激越心情潮头过去,方才言道:“数日变乱,善恶分明,待玉宇澄清之时,再共享团圆之乐!”

众人落座,听麦文燕禀明王府内一伙贼徒的境况,仔细计议了明日赴发丧祭印大典的各类细节。

只听田世爵道:“椒山峒主田椒叔已携金印虎符到四关四口八峒八隘号令合兵,明日午时,即可派出精悍马兵弩箭手团团围困王府城池,只待唐十二回来,即日发兵!”

唐十二深夜动身,驱快马到南门时才近子时,将马拴在门外一丛树林之中,勒了嚼口不让它叫喊,缠了铁蹄不让它踢腾,待回程时再用。唐十二想了一下,心中不安,生怕明日发丧有假,于是先去天印寺打探。

天印寺如黑夜中一座大山躺着,静寂得很。唐十二好生奇怪,心想:“这野大熊好不晓事,明日发丧,连过场也不摆摆。”

他纵将上去,藏身树丛之中,窥见那大堂里的情形。只见那百俚俾自在得很,怀中抱着一名绝色女子,乃田世祖之未婚妻室向氏。

这向氏娇滴滴地在百俚俾怀抱之中缠绵着,用那香腮去贴百俚俾那张粗脸,细声嗲气地说:“姑妈说了,你当了王爷就要我当王后,可是真的?”

百俚俾言道:“母后当真说了?”

向氏道:“姑妈去年请人说媒,让我给田世祖为妻,就说了这话的。”

百俚俾大笑起来,和向氏在王爷与东室之灵柩旁帐帘之中苟合起来。唐十二怒火中烧,攀上廊檐,从那缝隙中看去。只见向氏一丝不挂,正仰卧素榻搔首弄姿。唐十二心中作呕,正想离去,忽又觉得这一去岂不是走得冤枉,俗话说:三月不见蛇交尾,四月不见牛上身,五月不见人成双。若见了,就时运不佳,要走晦气运道。他忍不住,在那堂上学起鬼叫来。那鬼叫,端的是凄涼悲切,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他又脱了夜行外衫,一个劲地扇起风来,直吹得那引魂灯晃晃悠悠,忽明忽暗。

这一招,直吓得殿堂内外、偏房上下侍卫仆役,一个个魂飞魄散,那向氏尖叫一声昏厥过去。百俚俾缺德之事做得太多,又正好将五位兄弟碎了尸身,吓得大跪于地,叩头如捣蒜一般,连连叫道:“鬼神在上,杀五位兄弟是母后之命,非我所愿!”

唐十二已见他惊骇,欲加剧捉弄,又怕吓重了他,明日发不成丧事、祭不成大印,坏了田世爵的大计,于是哨然从廊檐中爬出,攀上屋遁了,直奔王府而去。

唐十二来到王府内宫,见那里灯火辉煌,人影幢幢。仆役来来往往,从厨问只管往那内宫之中送菜端茶。闻得一阵酒香气,连唐十二也馋得吞了几口涎水,捅开窗纸一看,但见西室与总爷野大熊正端坐在八仙桌东西两端,那西室仰头饮了一杯,把杯底亮给野大熊看了一下,醉醺醺地道:“野大熊,莫将老娘灌醉了,若醉了,明日怎为老鬼发丧呢?老娘还要装作哭几声的!”

野大熊又给她斟满一杯,道:“你只管敞怀畅饮,发丧由我一手操办,待麦文燕主持那祭印大典,让百俚俾坐几天王位,待金印虎符到了老子手中,我让你做女王爷,这容阳土司就姓向不姓田了!”

野大熊这个极其险恶的歹人、奸人,从这一番话里,唐十二才真正听出一个究竟。

那西室也不含糊,话语中带刺地说道:“金印虎符到了你手中,你还能让我当王爷?你恨不得一朝为王,让容阳姓野不姓向的!”

野大熊哈哈一笑,道:“你休得多疑,想我二人同床共枕多年,貌虽二人却心如一颗,还分什么你我!”

唐十二听到这里,竞忍不住要拔刀去杀这对奸夫淫妇。刚要推窗闯入,不承想他这一动弹,却让密密麻麻守卫的侍卫看见,冲将过来。唐十二骇了一跳,连忙攀柱而上,东跳西爬,躲到殿堂暗处。

听得外头骚乱,西室与野大熊也骇得厉害,西室吓得浑身颤抖,忽一钻,躲在那八仙桌下面,露出个大肥臀在外头。野大熊呆怔了一会儿,走出殿门喝道:“为何喧哗?”

侍卫禀报:“有人在窗外偷窥!”

野大熊沉吟片刻,道:“严加搜寻,如若拿住,重重有赏。”

见侍卫们乱哄哄搜寻起来,野大熊走回来,从桌下拉出西室道:“我的王后,这等小小的惊吓就把你弄得如此这般,若当了女王,我看你又怎生应付得了!”

西室爬出来,倒在野大熊怀中,道:“有你在此,我还怕什么呢?到时候我当王爷,你做总爷,岂不是好么!”

野大熊避开话题,道:“王后受惊,何不去榻上让老熊替你安慰一下?”

唐十二心中暗自恼火,好不晦气,今日这探查王府消息,连连遇上两回不洁之事。想脱身,又怕惊了侍卫,反惹麻烦,只好紧闭双眼,静心等待出宫时机。

直到了卯时,唐十二才哨悄出来,寻路出宫找到马,直奔珍珠洞而去。快近珍珠洞时,却被绊马索弄了个前翻,那马倒了,唐十二也栽在地上,正待起,却被许多人马围住,使那无数杆钩镰枪搭住,捆绑上来。

第十二回 跳丧舞众贼祭 执金印一统容阳

唐十二抬眼一看,知是珍珠洞前田椒叔那马兵弩箭手营盘,心中大喜,道:“快告椒山峒主知道,唐十二回来了!”

兵丁闻听,慌乱着忙去禀报,上前替他解了绳索。

唐十二见这群侍卫与田椒叔那马兵弩箭手大为不同,一个个手持长杆钩镰枪,头脸俱裹藤甲,面生得很。正在奇怪,田椒叔步出营帐来迎。只见田峒主身边,各站四员虎将。田椒叔一一引见,唐十二方知他们是盘顺峒主覃风、玛瑙峒主唐云、天星隘主向龙、高木隘主彭虎。

这一伙捆绑唐十二的钩镰枪手,是盘顺峒主覃风所率领的军丁,以步兵钩镰枪见长。玛瑙峒主唐云的军丁,专以火攻为主。天星隘主向龙的军丁,专以水战为主。高木隘主彭虎的军丁,最善山地肉搏,那徒手相格煞是厉害。

此时天已放亮,沿途见座座营帐相连,兵丁阵势赫赫,那钩镰枪手密密匝匝,火攻军丁燃料齐备,水军船队排列,虎兵徒手操练,尤其那马兵弩箭手正在比试箭法,快马之上百米之外,弦响箭出,簇不虚发。

唐十二心中大喜,忙去向田世爵禀告所探消息。

王爷与东室已停灵六天六夜了,今番正好七天。容阳土司王府,众人重孝,王府城池四门之内,早有侍卫鸣锣告知土民知晓,令老少男女土民一律披麻戴孝,午时齐聚天印寺,为王爷发丧。但见那数千土民,头缠白巾,身披麻衣,拖儿携女前往天印寺。

野大熊白巾缠头,上插一根紫雉毛,身披大白毛帔,足蹬银靴,腰挂短刀,着实一个都管模样。

午时一刻,只见野大熊举手号令:“鸣炮吊丧!”

号炮八响起处,偏房中步出哭得呼天抢地的西室。搀扶着她的,正是那淫妇小向氏。百俚俾也在两个侍卫的搀扶下,哭哀哀地跟着西室来到灵前,只听野大熊一声吼:“戴孝之人三叩头!”

这西室和百俚俾大跪号啕,那模样,端的十分悲痛,数千土民和侍卫也一齐下跪三叩头。野大熊待三叩头毕,又一声吼:“为亡者奠酒三杯!”

这酒,该孝子执奠。

百俚俾跪地不起,执杯在手,从丫头手中盘里取了酒杯,一杯杯泼洒在地上,令那“梯玛”出来主持。

“梯玛”和麦文燕一道从灵柩之后转了出来。只见那“梯玛”将一把师刀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将刀插在灵前石缝中,取出一个小瓦罐,双手捧住瓦罐,将罐中之水用手舀起,向西室、百俚俾头上挥洒,又步向野大熊,也洒了一回,待洒到麦文燕时,见舍人点头,于是将罐往地上一摔,砸得粉碎,一声吼叫:“洒忧祸!”

这“洒忧祸”,乃是容阳土司举丧时所跳的丧舞之名号。意思是把忧祸如水一般洒给后人,让亡人以无罪之身去那地府,免受阎王诸般酷刑惩罚。这“梯玛”一声叫,将那灵柩后的数十名后生唤出来。

这数十名后生一色白衣孝裤,头裹大盘白巾,脚蹬白布麻耳草鞋,手握“八宝铜铃”,团团围住两副灵柩,两手垂于腹前作捧灵灯状,面朝亡人跳将起来,将“八宝钢铃”摇得叮铃铃响,做出“燕儿衔泥”、“倒挂金钟”、“扑地哀痛”、“跪地求生”等许多舞姿来。

野大熊站立一旁,仔细看那班跳丧的后生,忽见一人闪将过去,好似田世爵。他不禁心头一紧,顺着跳丧的舞圈儿,去认那后生。无奈他腿脚不灵,总不见那后生过来。

“梯玛”一声叫:“跳丧舞毕,火化灵屋!”

只见那班后生,一个个从野大熊面前跳将过去,野大熊忽又见到那面似田世爵之人,正待跟着去看,却让“梯玛”拦住道:“总爷,该火化灵屋出柩了!”

野大熊无奈,只得回到一边。正待发令,忽见土民分开一条大路,那椒山峒主田椒叔、盘顺峒主覃风和玛瑙峒主唐云、天星隘主向龙与高木隘主彭虎都前来吊孝了。野大熊数回发令不成,心中烦躁,又见这五位峒主各带数名侍卫,密匝匝站立灵前,不禁骇了一跳。野大熊见灵堂肃静,只待他发令即可火化灵屋起柩送葬了,正待要喊,忽觉有人拉他衣角,扭头一看,却是那舍人麦文燕。

麦文燕眼中含笑,轻声道:“总爷请歇息片刻,待我举祭印大典!”

野大熊大惊失色,慌忙道:“何来金印,可举大典?”

麦文燕道:“总爷请看那神龛之上!”

野大熊抬头一看,那神龛上分明就是那尊宝物,只见它闪闪发光,夺目生辉。

野大熊一见,抢上去就要夺那宝物,却被一人用刀抵了回去。抬头看那人,却是田世爵!

野大熊骇得魂飞胆丧,连连后退,哇哇叫了起来:“来呀,捉……捉爵,爵!”

几个侍卫一听,不解其意。一个胆大且喜讨好的侍卫奔上去,扑地一下抱住野大熊的脚。

“混蛋,捉……捉住田世爵!”野大熊结巴半晌,方才喊道。

这一声喊,却把那西室与百俚俾骇得魂飞魄散。又听得野大熊一声狂呼:“侍卫动手!”

谁知灵堂前场院中数千土民中,齐刷刷跃出一班持刀的商人、拿棍的乞丐,抵住那班近前的侍卫。

外层侍卫一见不好,就要动手杀人,却看见东、南、西、北四座城门燃起狼烟,数千马兵弩箭手、钩镰枪手纵马扑来。弦响处,早有侍卫倒下;钩镰枪一搭,数名土兵被擒。

百俚俾一声断喝,拔出钢刀直扑田世爵。田世爵也不退让,迎将上来。二人跳到灵堂之前,拼死格杀起来。

野大熊正待要跑,却让椒山峒主田椒叔、盘顺峒主覃风、玛瑙峒主唐云、天星隘主向龙、高木隘主彭虎团团逼住。

西室一见不好,竞不顾一切,朝那灵柩下钻,冷不防让人一把抓了出来。她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跳丧后生容美。

那百俚俾施展浑身解数,却不能敌住田世爵,片刻工夫,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想他那身武艺,已被日夜纵欲、数夜惊吓弄得心力交瘁,丢了个干干净净。

田世爵飞起一脚,已将百俚俾那刀踢飞去了。

百俚俾见刀不在手,闪身欲往灵堂内躲避,见那尊金印虎符搁在神龛上,伸手去抓,却让田世爵顺势使出神掌一推,把百俚俾身形抵在神龛架上,动弹不得。百俚俾那双手,仅离金印虎符寸许,可望而不可即。待他反弹后腿欲踢身后之敌,田世爵已一把将他抓了直摔出去,正好摔在王爷灵前。

田世爵跳将过去,伸出手将他按得跪了。

不一刻,西室让容美捉了,野大熊被五位峒主绑了,百俚俾让人绳索捆绑,一齐押在王爷灵前。

那天印寺外校场坝上,早已被数千马兵弩箭手、钩镰枪手围个生紧。

那百俚俾滚倒在地,大叫起来:“哎哟,我白鼻子病又犯了,我要人血、人血!”

只见百俚俾那白鼻子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众人只觉厌恶,见他哭叫滚打不停,唐十二上前轻点他的哑穴,封住了他的嘴巴。

麦文燕轻声对田世爵道:“該发丧祭印,举行继位大典了!”

田世爵会意,居中堂号令:“为王爷、王后发丧,杀叛贼祭印,举继位大典。”

号炮齐鸣,田世爵率众位英雄齐齐跪下,为王爷、覃氏三叩头。

那百俚俾、西室、野大熊被按在灵前,只见几名身着孝服的武士纵上前来,蹬腿在靴底拭刀,只一闪,三颗人头滚落尘埃,血如泉涌。可笑这一伙贼党,天良丧尽,坏事做绝,终因未圆王爷之梦,成了阴司之鬼!

麦文燕身居堂侧,呼道:“举继位大典,新王爷即位!”

那田世爵从神龛上捧下金印虎符,大跪在麦文燕面前,真挚言道:“恩师,请为我授印!”

麦文燕双目含泪,道:“七王子,金印虎符乃天所赐,老王爷遗授。如今你以此印为凭,袭承王位,顺天心合民意。麦文燕愿终身侍护王位永固,司运昌隆!”

田世爵热泪夺眶而出。他高捧金印虎符,仰天呼号道:“白虎神在上,深谢覃思安救我之大恩大德。天印寺更名为思安寺,长此供奉覃思安牌位!”

麦文燕闻言,含泪呼道:“王爷继位!”

只见唐十二、容美、田椒叔、覃风、唐云、向龙、彭虎等俱各参拜,数千侍卫土民也一齐跪拜。

田世爵将金印虎符供至案前,高坐中堂,以父王、母后灵柩为靠,面对忠臣良将、侍卫土民,发布三令道:“麦文燕夫妇听令!”

麦文燕与那覃氏跪在案前道:“臣在!”

田世爵道:“赐尔为田姓,永为土司王亲!”

麦文燕夫妇谢毕。

田世爵又道:“各位峒主、隘主听令,从即日起,练操兵马,合成王兵,一旦土司有危,中原有难,即可发兵,尽容阳之力!”

各位峒主、隘主听罢,俱各面露喜色。

田世爵又道:“唐十二听令!”

唐十二听了一愣,慌忙跪了下去,口中连连嘀咕道:“我算哪路神仙,令我何干?”

田世爵不管他嘀咕,高声言道:“赐你田姓,身居王府侍守团卫之职!”

唐十二笑呵呵言道:“侄儿王爷,那团卫之职我干不了,姓也改不得的,改了姓就忘了爹娘!”

田世爵惊诧道:“叔叔另有何求?”

唐十二言道;“我是一個驼背,当团卫模样不俊,我愿终身侍候老爷!”

田世爵见众人哄笑,只好道:“依叔叔之言!臣民听着,即刻发丧,今宵大摆庆功宴,跳摆手舞,歌舞尽兴。”

只听唐十二又大声喧哗:“新王爷,莫忘了封容美一个王后!”

容美一脸绯红,低头去扯衣角。

麦文燕道:“依容阳习俗,待举丧七日后再为王爷娶后,到时万民欢悦,痛饮喜酒。”

众人一齐欢呼雀跃。

只听号炮轰响,阵鼓齐擂,容阳土司最热闹的发丧场面开始了。

田世爵自明朝弘治十八年阴历五月二十,在麦文燕、田椒叔等善良臣民扶持下,掌金印虎符,即位为土司王爷,号令容阳辖地,废除残忍刑法,新立典章礼仪,令四关四口八峒八隘大开山门,招贤纳士,治理司政。又传令军民,接纳汉人入境,将数千浙江难民接入深山,使容阳土司日渐昌盛,军民称颂。

这田世爵谨记师命,不忘投报国门,在容阳操练马兵、箭手、风军、火军、水军八千,于三年之后,先邀英雄数人,赴沿海一带探查倭寇军情,又在明朝嘉靖二十六年,带容阳儿郎,奉朝廷之命,出征浙江黄宗山抗击倭寇,先后在黄宗山、芜湖、兴化一带,大败倭贼,功勋卓著,千古垂名,直到八十三岁逝于军中。临终之际,他将金印虎符传给长子田九霄,继续抗倭,直到嘉靖四十三年,明军全歼倭贼,海波平息,班师回到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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