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热线上的生死营救
2018-05-14
数据显示,在中国所有死亡人群中,自杀已经成为第五大死因,每年的世界自杀总人口中,中国占三分之一。鲜为人知的是,在一条24小时响应的救助热线上,关于拯救的故事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至少这次,她被拉了回来”
2012年,林昆辉开通了希望热线。他记得,热线开通的第一周,300多个电话涌进来,40%由外省市打来,超过四成是在大半夜。
每周二早上,66岁的于宝华都要在8点前赶到40公里外的接线室。在希望热线,像于宝华这样的志愿者,还有四十几个,有的是教龄二十几年的心理学专业大学老师,有的是每天面对财务报表和数据的公司会计,还有的是全职妈妈……从走进接线室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工作就是尽力拉住来电者——不论对方此时正站在20几层的楼顶,还是手里拿着安眠药瓶。
白天,接线室平均会接到10个以上的电话,半数以上超过一小时;入夜后,这个数字会翻倍。来电者的情况按照危机程度,被由低到高分为七个等级。其中六、七级的来电者正在或即将实行自杀行为,而这样的高危来电,往往集中于午夜12点之后。
关薇(化名)依然记得4年前深夜的那通电话,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电脑上的号码备注显示,这是个重复来电。
“能陪我再最后聊聊吗?”女孩有气无力地请求。听筒里的风声让关薇警觉:“你现在在哪里?”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几秒钟后,女孩回答,“天台上”。
“我控制不住地想跳下去”。进一步的交谈中,女孩告诉关薇,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对待。
“那些人这样对你是他们的不对,不是你的错……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难过,你的情绪是正常的。”关薇努力让语气保持坚定、温柔,“你在天台上冷不冷啊?冷的话,要不我们还是回房间去吧?”
这是构建信任的第一步,即包容对方的情绪,告诉他(她)“我懂你的感受,你现在的反应是自然的,不是怪异、神经过敏的”。接下来,关薇知道,就算女孩对她信任,也绝不能用“你赶快下去吧”这样的指令,“要让她感受到,我的出发点是关心她冷不冷,冷就应该下来,而不是你不要跳,所以你必须下来”。
通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女孩回房的路上,关薇一直重复着“我会陪着你,别担心”。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悬着的心放下一些。“那我们检查一下门有没有关好,窗子有没有关好?……现在你躺在床上了吗?”
这通电话的最后,女孩的声音不再飘忽,“觉得有点困,马上就睡了”。关薇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其他接线员会对女孩定期回访,关薇没法预测她现在的状态,但至少这一次,女孩被拉了回来。
与来电者“同频”
Demeter也是被拉回来的。2014年,还在上初二的她被诊断为抑郁症,之后的3年里,她打过二十几次热线。每次拿起话筒,都处于“刀子在手腕上压出血痕”的状态,她甚至曾准备用氯化钾静脉注射液(通常用于死刑)结束生命。
但每一次,她都被电话那头的人救了回來。“我不太想和生活中的人倾诉,有时候他们劝我的话会让我更想死,而隔着电话线,会让我有一种安全感。”
开通至今,希望热线累计接到超过16万通电话,其中男女比例大致持平,而像Demeter一样,真正处于高危情况的其实不到10%。一半以上的来电者,是为了寻求心理咨询或者心理安慰。对于这些电话,林昆辉要求接线员也必须认真对待,“你永远不知道看似不值一提的小事,会不会成为导致极端的‘撞针事件”。
事实上,在中国,“老师责骂小孩导致自杀”“爸爸没收手机,小孩立刻跳楼”,类似的极端事件频频见诸媒体。但在林昆辉看来,这些只是所谓的“最后一根稻草”,“假设一个人左手5克幸福,右手5公斤痛苦,他怎么可能不死?”
作为接线员,通常要遵循的原则是,与来电者“同频”。如果对方的声音低落、无力,接线员的声音需要轻柔、清晰又缓慢;而如果对方情绪激动,或者发出怒吼,接线员的音量可以随之增大,但又要安定平稳。
与此同时,接线室每个工位正对的墙上都挂着一面镜子,方便接线员们练习神态和面部表情。新手会一边接电话,一边频繁观察镜子里的自己;经验丰富的接线员则能轻易做到感同身受,尽管话筒对面讲的大多是自己完全没经历过的故事。
更大的挑战来自于干预未果的压力。张倩(化名)做接线员的三年,经历过六次干预失败并最终报警,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去年。对于有过干预失败经历的接线员而言,迅速从内疚和自责中抽离出来,并不容易。
“我们有一个非常严谨的职前训练、在职训练、职后和督导系统,每周都有线上的课、地面的课。”于宝华介绍,热线会购买来自哈佛等名校的心理学大师的网课供大家学习,专业的心理老师也会进行现场的技术指导,接线员们在课上就一些棘手的案例展开讨论,模拟场景做演练。
“接起电话,对方破口大骂20分钟;或者对方直接提出,能不能换一个接线员。”张倩说,这些情况会让接线员怀疑自己,督导老师的疏导重点也会放在加强接线员的自我肯定,引导他们将生活和接线工作分开上。
“别人的生死和你有关系吗”
过去5年里,希望热线陆续在中国28个城市设立中心,热线数增至16条,志愿者数量达到1600多人。
几年后接受媒体采访时,林昆辉很满意自己当时的决定。“很多人打来电话说,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热线的作用就是告诉他,我们在乎,我们想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
但他仍在担心,热线也许帮不到最可能实行自杀行为的人。中国农村人口自杀率是城市的三倍,老人的自杀率也高于年轻人,但是他们可能不知道这条热线的存在。“而那些毫不犹豫就下决心要自杀的人,他们也根本不会打电话。”
根据数据可以看出一个趋势是,随年龄的增长,自杀率上升显著。尤其是中老年人自杀率最高。“50-69岁”年龄组,自杀率达15.7/10万,“70岁以上”年龄组的自杀率则高达51.5/10万。这意味着,在老龄化背景下,今后老年人在人群中的比重将上升,而老年人的自杀率更高,这将使得全人口的自杀率被抬高。
遗憾的是,由于信息壁垒,这一群体极少能通过自杀热线获得帮助。
“别人的生死和你有关系吗?”总会有人向接线员们提出这个问题。而后者则给出了相似的答案:“这是个双向帮助的过程。他打进电话恰好被我接到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其实就连在了一起,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除林昆辉的希望热线外,近几年,广州、重庆等地也都开设了自杀危机干预热线。
中国心理学会理论心理学与心理学史分会理事、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王国芳认为,自杀干预热线在国内逐渐开展起来已经有十几年了,相对于面对面的心理援助形式,热线有速度快、灵活度高、隐私保护性好的优势。但从形式本身来说,不能直观地观察到受助者的表情、动作,而且对方有可能随时挂断,可控性不足;从发展状态来看,热线数量、人员配置和资金投入都很欠缺。
而想要成为合格的自杀危机干预者,至少需要半年到一年的系统培训,“当然,前提是他已经有了心理咨询背景或者心理学专业毕业,完全空白的人去做这个事,可能对他个人都不是个好事。”
(《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2018.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