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的母性
2018-05-14黎烈文
黎烈文
辛辛苦苦地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回来,正想做点事情的时候,却忽然莫名其妙地病了,妻心里的懊恼、抑郁,真是难以言传的。
睡了将近一个月,妻自己和我都不曾想到那时有了小孩。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来得那么迅速。
最初从医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可真的有点慌急了,这正像自己的阵势还没有摆好,敌人就已跑来挑战一样。可是回头去看妻时,她正在窥视着我的脸色,彼此的眼光一碰到,她便红着脸把头转过一边,但就在这闪电似的一瞥中,我已看到她是不单没有一点怨恨,还简直显露出喜悦。“啊,她倒高兴有小孩呢!”我心里这样想,感觉着几分诧异。
从此,妻就安心地调养着,一句怨话也没有,还恐怕我不欢迎孩子,时常拿话安慰我:“一个小孩是没有关系的,以后断不再生了。”
妻是向来爱洁的,这以后就洗浴得更勤;起居一切都格外谨慎,每天还规定了时间散步。一句话,她是从来不曾这样注重过自己的身体。她虽不说,但我却知道,即使一饮一食,一举一动,她都顾虑着腹内的小孩。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所有的洋服都小了,从前那样爱美的她,现在却穿着一点样子也没有的宽大的中國衣裳,在霞飞路那样热闹的街道上悠然地走着,一点也不感觉着局促。有些生过小孩的女人,劝她用带子在肚子上勒一勒,免得孩子长得太大,将来难于生产,但她却固执地不肯,她宁愿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也不愿妨害那没有出世的小东西的发育。
妻从小就失去了怙恃,我呢,虽然父母全在,但却远远地隔着万重山水。因此,凡是小孩生下时需用的一切,全得由两个没有经验的青年去预备。我那时正在一个外国通讯社当记者,整天忙碌着,很少工夫管到家里的事情,于是妻便请教着那些做过母亲的女人,悄悄地预备这样,预备那样,还怕裁缝做的小衣给初生的婴儿穿着不舒服,竟买了一些软和的料子,自己别出心裁地缝制起来。小帽小鞋等件,不用说都是她一手做出的,看着她那样热心地、愉快地做着这些琐事,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在外国大学受过教育的女子。
医院是在分娩前四五个月就已定好了,我们怕私人医院不可靠,这是一个很大的公立医院。这医院的产科主任是一个和善的美国女人。因为妻能说流畅的英语,每次到医院去看时,总是由主任亲自诊察,而又诊察得那么仔细!这美国女人并且答应将来妻去生产时,由她亲自接生。
因此,每次由医院回来,妻便显得更加宽慰,更加高兴。她是一心一意在等着做母亲。有时孩子在肚内动得太厉害,我听到妻说难受,不免皱着眉说:
“怎么还没生下地就吵得这样凶!”
妻却立刻忘了自己的痛苦,带着慈母偏护劣子的神情回答我道:
“像你喽!”
临盆的时期终于伴着严冬追来了。我这时却因为退出了外国通讯社,接编了一个新报纸的副刊,忙得格外凶。
现在我还记得:十二月二十五那晚,十二点过后,我由报馆回家时,妻正在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我。一见面她便告诉我说小孩怕要出来了,因为她这天下午身上有了血迹。她自己和小孩的东西,都已收拾在一只大皮箱里。她是在等我回来商量要不要上医院。
虽是临到了那样性命交关的时候,她却镇定而又勇敢,说话依旧那么从容,脸上依旧浮着那么可爱的微笑。
一点做父亲的经验也没有的我,自然觉得把她送到医院里妥当些,于是立刻雇了汽车,陪她到了预定的医院。
可是过了一晚,妻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我在报馆的职务是没人替代的,只好叫女仆在医院里陪伴着她,自己带着一颗惶忧不宁的心,照旧上报馆工作。临走时,妻拿着我的手说:
“真不知道会要生下一个什么样子的孩子呢!”
妻是最爱漂亮的,我知道她在担心生下一个丑孩子,引得我不喜欢。我笑着回答:
“只要你平安,随便生下一个什么样子的小孩,我都喜欢的。”
她听了这话,用了充满谢意的眼睛凝视着我,拿法语对我说:
——Oh!merci!tuesbienbon!(啊!谢谢你!你真好!)
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两天两晚,小孩还没生,妻是简直等得不耐烦了。直到二十八日清晨,我到医院时,看护妇才笑嘻嘻地迎着告诉我:小孩已经在夜里十一点钟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大小都平安。
我高兴极了,连忙跑到妻所住的病房一看,她正熟睡着,作伴的女仆在一旁打盹。只一夜功夫,妻的眼眶已凹进了好多,脸色也非常憔悴,一见便知道经过一番很大的挣扎。
不一会,妻便醒了,睁开眼,看见我立在床前,便流露一个那样凄苦而又得意的微笑,仿佛在对我说:“我已经越过了生死线,我已经做着母亲了。”
我含着感激的眼泪,吻着她的额发时,她就低低地问我:
“看到了小东西没有?”
我正要跑往婴儿室去看,主任医师和她的助手——一位中国女医师,已经捧着小孩进来了。
虽然妻的身体那样弱,婴孩倒是颇大的,圆圆的脸盘,两眼的距离相当阔,样子全像妻。
据医生说,发作之后三个多钟头,小孩就下了地,并没动手术,头胎能够这样算是顶好的。
助产的中国女士还笑着告诉我:
“真有趣,小孩刚刚出来。她自己还痛得发晕的当儿,便急着问我们五官生得怎样!”
妻要求医生把小孩放在她被子里睡一睡。她勉强侧起身子,瞧着这刚从自己身上出来的,因为怕亮在不息地闪着眼睛的小东西,她完全忘了昨晚——不,十个月以来的一切苦楚。从那浮现在一张稍稍消瘦的脸上的甜蜜的笑容,我感到她是从来不曾那样开心过。
待到医生退出以后,妻便谈着小孩什么什么地方像我。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爱这个小孩——她不懂得小孩越像她,我便爱得愈切。
产后,妻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从第三天起,医生便叫看护妇每天把小孩抱来吃两回奶,说这样对于产妇和婴孩都很有利的,瞧着妻腼腆而又不熟练地,但却异常耐心地,睡在床上哺着那因为不能畅意吮吸,时而呱呱地哭叫起来的婴儿的乳,我觉得那是人类最美的图画。我和妻都非常快乐。因着这小东西的到来,我们那寂寞的小家庭,以后将充满生气。我相信只要有着这小孩,妻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做的。从前留学时的豪情壮志,已经完全被这种伟大的母爱驱走了。
然而从第五天起,妻却忽然发热起来。产后发热原是最危险的事,但那时我和妻都一点不明白,我们是那样信赖医院和医生,我们绝想不到会出毛病的。直到发热的第六天,方才知道病人再不能留在那样庸劣的医生手里,非搬出医院另想办法不可。从发热以来,妻便没有再喂小孩的奶,让他睡在婴儿室里吃牛乳。婴儿室和妻所住的病房相隔不过几间房子,那里一排排几十只摇篮睡着全院所有的婴孩。就在妻出院的前一小时,大概上午八点钟呢,我正和女仆在清着东西,虽然热度很高,但神志依旧非常清楚的妻带着惊恐的脸色,从枕上侧耳倾听着,随后用了没有气力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听到那小东西在哭呢,去看看他怎么弄的啦!”
我留神了一下,果然聽到遥远的孩子的啼声。跑到婴儿室一看,门微开着,里面一个看护妇也没有,所有的摇篮都是空的,就只剩下一个婴孩在狂哭着,这正是我们的孩子。因为这时恰是吃奶的时间,看护妇把所有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送到各人的母亲身边吃奶去了,而我们的孩子是吃牛乳的,看护妇要等别的孩子吃饱了,抱回来之后,才肯喂他。
看到这最早便受到人类的不平的待遇,满脸通红,没命地哭着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危险中的母亲的敏锐的听觉,我的心是碎了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先得努力救那垂危的母亲。我只好欺骗妻子说那是别人的一个生病的孩子在哭着。我狠心地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些像虎狼一样残忍的看护妇手中,用医院的救护车把妻搬到了家里。
虽然请了好几个名医诊治,但妻的病势是愈加沉重了。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稍许清楚的时候,便记挂着孩子。我自己知道孩子留在医院里非常危险,但家里没有人照料,要接回也是不可能的,真不知要怎么办。后来幸而有一个相熟的太太,答应暂时替我们养一养。
孩子是在妻回家后第三天接出医院的,因为饿得太凶、哭得太多的缘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眼也不灵活了,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只会干嘶着。并且下身和两脚生满了湿疮。
病得那样厉害的妻,把两颗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将抱近病床的孩子凝视了好一会,随后缓缓地说道:
“这不是我的孩子啊!……医院把我的孩子换了啊!……我的孩子不是这副呆相啊!……”
我确信孩子并没有换掉,不过被医院里糟蹋成这样子罢了。可是无论怎样解释,妻是不肯相信的。她发热得太厉害,这时连悲哀的感觉也失掉了,只是冷冷地否认着。
因为在医院里起病的六天内,完全没有受到适当的医治。妻的病是无可救药了,所有请来的医生都摇头着,打针服药,全只是尽人意。
在四十一二度的高热下,妻什么都糊涂了,但却知道她已有一个孩子;她什么都忘记了,但却没有忘记她初生的爱儿。她做着呓语时,旁的什么都不说,就只喃喃地叫着:“阿囝!囝囝!弟弟!”大概因为她自己嘴里干得难受吧,她便想到她的孩子也许会口渴了,她没声没气地反复说道:“囝囝嘴干了,叫娘姨喂点牛奶给他吃吧!……弟弟口渴啦,叫娘姨倒点开水给他吃吧!……”
她是从来不曾有叫过“囝囝”“弟弟”“阿囝”那样的经验的,我自己也从来不曾听到妻说出这类名字,可是现在她却那么熟稔,自然地念着这些对于小孩的亲爱的称呼,就像已经做过几十年的母亲一样——不,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母亲会把这类名称念得像她那样温柔动人的。
不可避免的瞬间终于到来了!一月十四日早上,妻在我臂上断了呼吸,然而呼吸断了以后,她的两眼还是茫然地睁开着。直待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皮,在她耳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叫她放心着,不要记挂孩子,我一定尽力把他养大,她方才瞑目逝去。
可是过了一会,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上每一面都挂着一颗很大的晶莹的泪珠,我在殡仪馆的人到来之前,悄悄地把它们吻去了。我知道,妻这两颗也是为了她的“阿囝”“弟弟”流下的!
(摘自文化生活出版社《崇高的母性》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