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2018-05-14张书林
一九七八年五月,东北,绿树成荫,河水潺潺。
一天清晨,天边还未露出粉红色的曙光,我们便告别了长白山,告别了这里的一切,背着简单的行李,往平度老家进发。母亲年迈,身体不好,作为稍大的孩子,我一路上背着母亲,两个弟弟拎着行李,四个人迎着朝阳一步一步往前走。
那年,像我们这样返乡的人还有很多,大多数都是早些年不远万里闯关东的人们。那年,火车还没有通到我们所在的村子——靖宇县珠宝沟村。要想回老家山东平度,我们要顺着松花江往上走,沿河流绕到镇上的汽车站,然后乘坐汽车到靖宇县城,再到辉南县朝阳镇。到达朝阳镇,回老家的旅途才算真正开始——那儿有通往外地的火车。
等我们赶到镇上的汽车站,正好赶上最早的一班车。上车前,我再次回望这片生活了十几年的热土,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岭,山下辨不清是烟还是树,我家的老屋和乡邻就在这烟、这树中。这是我们第一次乘坐汽车,并不宽敞的车厢里,人挨着人,连座位边缘都被挤得满满的。小弟站在车中间,一会儿兴奋地打量着对面的老头儿,一会儿好奇地扭过身子看看旁边的乘客。也许是因为激动,母亲苍白的脸颊飞了红晕。十八年了,母亲离开老家已经整整十八年了!朝思暮想的故乡和父老乡亲,母亲在这十八年的异乡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想着、念着,可在这十八年里,因为种种原因母亲却未能回去过一次。十八年前,母亲还很年轻、很健康,而现在,母亲的身体很不好,拥挤如潮的人群让她的呼吸不那么顺畅,她开始头疼。为了能通风,我把行李放在靠近车门的地方,让母亲坐在上面。汽车晃晃悠悠地缓慢开动,我们兄弟几个坐在母亲身边,陪她小声地说着话。
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书林,是你吗?”
我循声望去,曾教过我语文的刘老师正探着头向这望着。“咦,刘老师,怎么会是您?您怎么会在这里?”刘老师笑着说:“还真是你呀!我准备去县里办点事情。”他看了看我身边的母亲和我的弟弟们,奇怪地问我:“书林,这是你的家人吧?你们一家子这是准备去哪里?”
“刘老师,我们要离开这里,回山东老家了!”我有些担忧地说。
刘老师看着我们几个风尘仆仆的样子,不好再说什么,他用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抬头见我母亲脸色不好,提议说:“书林,我买的票有座,咱先把大娘抱到我座位上去,让她歇口气!”
母亲听了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刘老师,到站还得很长时间呢,我坐这里正好。您赶紧回去坐着吧!”刘老师微笑着对我母亲说:“大娘,你不要拒绝了,你让我一个做小辈的尽尽本分,给我个机会表现表现!”反复推让后,母亲不好意思再拒绝,对刘老师感激地笑笑,听从了刘老师的好意。等安置好母亲,我和刘老师就在母亲身边站着,扶着座位聊了起来。刘老师听出我心中对远在山东老家的犹疑和顾虑,语重心长地说:“书林,山东是个好地方,人只要肯努力,能上进,在哪里都能出人头地。你是个好孩子,到那里会发展得很好的,相信我!将来有机会我可能还会到山东看你呢!”听了刘老师的话,不知为何,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慢慢地在往下落。
到了傍晚,一路颠簸的汽车在司机疲惫的喊声中停下来——“到了!大家都醒醒,到站了!”不到二百里的路程,我们坐了整整一天。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不算太大、乘客寥落的辉南县朝阳镇火车站。车站的大喇叭播放着进站列车的信息,几名乘客拖着行李,扛着袋子,一脸焦急地往检票口跑去。
刘老师帮我们把母亲抱下来,又帮我把行李从车上取下来,送到火车站口。看着汗流浃背的刘老师,我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刘老师握着我的手,笑笑说:“书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我们就在此告别了。孩子们,到了山东,好好干!老师相信你们,你们一定会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打下一片蓝天!再见了,孩子们!再见了,大娘!”说完,他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转过身离开了。看见他转过身用衣袖悄悄抹眼泪的瞬间,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我拉着两个弟弟冲刘老师远去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刘老师的尊敬和爱戴一直都埋藏在我的灵魂深处。在我们最后相处的十二个小时里,他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为我上了一堂生动而难忘的课,这是一堂永久的人生教育课,这堂课的内容深深影响着我后来的为人处事。刘老师待人处事极其真诚,极其和善,对他人的苦难能感同身受,并及时施以援助之手,这对我以后的人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嘱咐两个弟弟陪着母亲照看行李,我自己进站买了四张开往山东高密的火车票。在当时,从东北到平度没有直达车,按照计划,我们得先坐火车到高密,然后从高密转乘去平度的汽车。一趟行程兜兜转转,要在路上好几天,很不方便。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极大地提高,交通四通八达,人们足不出户就能从网上订票,且飞机、火车、汽车各种交通工具任意选择。在出行方式的选择上,人们更加注重安全性、舒适性与便捷性。这在三四十年前压根儿无法想象。买完车票,距离开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背着母亲进了候车室。候车室里的人很少,经过一个白天的颠簸劳累,母亲闭着眼睛很疲惫地躺在候车室的排椅上,她已经坐了一整天,不仅一天没好好合眼,也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看到母亲的眼皮在黄色的灯光下微微颤动,随着胸前一起一伏的平缓跃动,我听到母亲发出细微而均匀的鼾声。我对两个弟弟说,自己去外面买点热乎饭回来。我在车站对面找到了一家集体经营的水饺店,队伍排得老长,我安静地站在队尾,时不时踮着脚看看橱窗前面展列的大盆子里还剩多少水饺。前来买水饺的顾客一个接一个用方便袋装着水饺高兴地走了。我发现前边有一个老太太买了一斤半水饺后,服务员又将橱窗里面的大盆子端走了。看来是没了,我有些失落,然而队伍并没有解散。幸运的是,这家水饺店一名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女服务员又端着一大盆子热气腾腾的水饺站在橱窗前,明净的橱窗受了热气的蒸腾蒙上了一层水汽,我简直太高兴了!
我捏了捏手里的五角钱,很豪气地问服務员:“师傅,素馅的水饺多少钱一斤?”
师傅瞅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八毛!”
我心里快速地算着,半斤水饺就得四毛钱,这样按计划全家人还得少吃一顿饭,钱才够用,如果……我灵机一动,说:“噢,师傅,请你帮我打四两素馅的水饺吧!”
师傅没听清,他反问道:“四两?还不如打半斤呢!这么点儿,够吗?”
我讪讪地笑着,狡黠地说:“就我一个小孩儿吃,肯定够了!”
师傅最后只给我打了四两水饺。
哪知就在要付钱时出现了一个小问题,在当时,集体经营的水饺店需凭票供应,买卖东西不认钱只认票。可我这个十几岁的小孩,迄今还是头一回从这么高档的饭店买东西,怎会知道这个道理呢?就算我知道,我又该去哪里换粮票呢?
我一时没了主意,顿时泄了气,没票就买不到水饺,没辙了,我只好苦苦地哀求他。结果无论我怎么说,服务员就是不让我买,他说:“没粮票就不能买,小同志,你懂吗?这是规定啊!不是我不卖给你,而是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这样,你先回去找你家大人要粮票后你再回来,这份水饺我先给你留着!”
听了服务员的话,一想到母亲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再不吃点好的,可能就撑不住了,我真是欲哭无泪,我哪里有粮票啊?
这时候队伍的后面开始有了骚动,有几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年轻小伙子大声嚷嚷道:“哟,谁家孩子这么不懂事,怎么上这里哭穷来了,还买不买了,不买赶紧腾地方!”“就是,这么大个孩子了,没听见师傅说吗,还不快回家要粮票去,不然就连这份水饺也没了!”
我该去哪里弄粮票?就这么不买了?我沮丧极了,眼瞅着排了半天队的水饺就要与自己失之交臂,我又有些不甘心。
一位排在我后面、满头银发的老奶奶看到这一幕,实在不忍心,就对服务员说:“同志,你先把他的账记在我身上,孩子要多少你卖他多少,这票我给他垫上!”说完,她就招呼我过去:“来,小伙子,上我这里来,奶奶手里有多的票,这样,你需要多少粮票?”我支支吾吾地跟她说:“三两二分。”声音小得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不就这点票吗,我当多少呢,你说咱这么多人,大家都还是成年人,好意思为这点票、这点饺子跟一个孩子扯来扯去吗?”奶奶从自己一沓粮票中抽出几张递给我,轻轻跟我说:“好孩子,快把这个票子拿着,抓紧买了水饺回家吧!”“奶奶,给你钱!”我把钱塞到她的手里。她愣了一下,没有意识到我会给她钱,她亲切地把钱接过去,和声细语地说:“好孩子,这是粮票,这是剩下的钱,你数数,对不对?”
提着四两水饺回到候车室,母亲已经醒了,她神色困倦,嘴唇干裂,脸色苍白。我先给她喝了一口热水,接着把装着水饺的塑料袋放进带来的一个小碗里,三弟把筷子用热水烫了烫,极珍贵地给母亲夹起一个水饺。母亲轻轻地咬了一口,认真而仔细地嚼着。两个香喷喷的水饺,母亲吃了好一阵子。母亲吃完,问我花了多少钱,我瞒不过去,只好如实相告,并把剩余的钱告诉她。母亲轻声责怪我不该乱花钱,我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看到母亲能吃下点饭食了,我们心里都好受了很多。两个弟弟一个给母亲按摩头,一个给母亲按摩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吃,她看着弟弟又递过来的筷子,轻轻摆了摆手。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忍饥挨饿,母亲最后只吃了三个水饺,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小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碗,喉结一下又一下跳动,母亲看了看水饺,让小弟吃,但小弟最后摇了摇头,还是决定跟我们一起吃捎来的干粮。他对母亲说:“娘,哥哥买水饺不容易,咱们把水饺捎路上,等你什么时候饿了,咱再吃!”
多么懂事善良的弟弟啊,他还那么小!他把装水饺的塑料袋口扎起来,小心地拎在手里,我们几个兄弟吃着自带的玉米饼子,风吹进候车室,一阵松一阵紧。
晚上十点钟,火车来了。站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偶尔还能见到几个扒火车的人越过人群、连蹦带跳地闯了上去。乘务员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根本管不过来。我背着母亲,弟弟一边拿着行李一边护着母亲,唯恐人群中谁一个不留神碰着母亲。这时,火车开始鸣笛,冒出一阵阵浓烈的黑烟,笨重的铁轮开始缓缓移动,火车马上就要开走了,我背着母亲立马杀进人群,两个弟弟跟着我也撒开腿拼命往前跑。我们踩了别人的脚背,别人搡了我们一把,大家都浑然不顾。等到我们挤上火车,还未落定,火车就已呼啸着驶离了车站。站台上一些乘客因为没来得及登上车气得直跺脚——他们还得等下一班车。
我们满头大汗地坐在座位上,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我们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透过车窗,看到远处灯火阑珊,还有黑黢黢高大的树影。我们在火车上轮流帮母亲捶腿敲背,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母亲还给我们讲起记忆中的老家,还有十八年来,我们弟兄几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就这样,火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经过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下午,我们终于到达高密车站。
出了高密站台,看着天色尚早,我们急忙向路人打听汽车站的所在。路人见我们操一口东北口音,感觉很稀罕,他们非常热情地对我说着方向。到了汽车站一打听,开往平度蓼兰公社的汽车正好还有最后一班,很幸运。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远处红彤彤的晚霞染红了大半边天,几只小鸟不紧不慢地向前飞着。车匀速行驶着,等到夜色凝重、万籁俱寂时,车停了。“蓼兰公社——我们到了!”母親说,“一切还是旧时的情景,还是老样子:一样的土路,久违的乡音……”我们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激动的笑容——故乡,我们的故乡啊!
舅舅得知我们回来,早早来车站接我们回家。阔别多年,两位老人流下了热泪。母亲搀着他的手,激动而又失落地说:“十八年了,老家还没变,我们都老了!老了!”舅舅看了看我们,宽慰母亲说:“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老是老了点,可我们不是还有那几个小萝卜头吗?”刚开始喊“舅舅”,我们几个小萝卜头还真挺不好意思。弟弟被舅舅抱在怀里,胡子扎得他直笑,我们几个很快就熟络起来。
“阔别了十八年的老家,我终于又回来了。”母亲喃喃地说。是啊,我们又回来了。这次,或许再也不会离开了。
月光皎洁,温馨地照着我们回家的路。
作者简介:张书林,笔名张树林,男,山东省平度市人。系青岛市作协会员,平度市作协副主席,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多年来利用业余时间自由撰稿近百万字。作品发表于《时代文学》《中国新农村月刊》《教育博览》《山东青年作家》、新西兰《先驱报》等。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