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又廷 受控与失控

拍摄电影《兰心大剧院》时，赵又廷感觉到久违的“不安全”。

娄烨导戏，很少干涉演员表演，将现场氛围营造好，就任由他们发挥，一场戏拍了几条，每条都不同，台词和人物走向都是新的。

其中一场27分半的长镜头。赵又廷扮演的“导演”与另一人在咖啡厅碰面。常规拍摄，镜头带到两人见面，就该是咖啡厅里的对话，对话结束，二人上车，同去餐厅吃饭，进入餐厅，戏也跟着落幕。

娄烨不。镜头先跟随第一人進咖啡厅，再转向另一人，二人碰面的经过、咖啡厅正在发生的其他事统统收入其中，“中间可能去上个洗手间，他全都拍，两人什么都不说，或者说话、争吵、不去餐厅了，都有可能”。

赵又廷起初困惑，感觉自己置身战场，眼前全是未知，“非常非常没有安全感”。后来他兴奋，体会到导演在摸索剧本之外的可能，干脆撒开了演，突破就在不确定、不安全中到来。

日常生活中，赵又廷害怕失控。他不太认同人必须从跌倒中获得成长。假如一道墙摆在面前，他会绕道而行，而非破墙进入。比如参加综艺节目《奇葩大会》，多少基于此前已有的两次经验，他确认自己是安全的;又比如他不喜欢惊喜，惊喜让他手足无措，“有点儿不安全”。

在他的叙述中，他性格平淡、经历无聊，除了“相对来说比较会演戏”外，并无过人之处，向往将来在墓碑上刻下“他是一个快乐的人”。

接纳不安全

时隔5年，赵又廷将再度以狄仁杰的形象出现在银幕上。电影《狄仁杰之四大天王》拍摄期间，似曾相识的场景不断出现，赵又廷与林更新在一边嘻嘻哈哈聊天，冯绍峰跟着两人笑，过会儿回过神问：“你们聊什么呀？”

“我们都没有长进，小新还是傻乎乎的，绍峰的节奏还是很奇怪”，赵又廷说。可5年过去，一帮人各自在外兜兜转转，变化不可能没有。赵又廷更敢与导演徐克交流了。

上回拍摄，他对徐克有恐惧。心里有困惑，没敢问，照着导演说的做，做不好，导演让他重演，他就重演，重演成功了，可他始终没明白个中究竟，“稀里糊涂就过去了”。

如今他会问徐克很多“为什么”。问多后渐渐领悟，徐克要的是一种能量值。这些年他习惯了内敛的表演方式，可《狄仁杰之四大天王》这样的商业片，节奏快，一个镜头往往只有几秒，等不及他慢慢诠释，他得迅速将能量拿起来。

明白了这一点，赵又廷才发现，徐克原来一点儿都不可怕，为人随和客气，恨不得他多问。驱除了内心的“不安全”，他对狄仁杰一角也更有把握。

导演吴有音印象中，赵又廷是个每天都在问“为什么”的演员。电影《南极之恋》中的一场戏，杨子姗扮演的荆如意将衣服一扔，无意覆盖于火炉上，两人一觉醒来，赵又廷扮演的吴富春爬过去，将衣服上的火噼里啪啦拍灭，衣服烧出一个窟窿，吴富春就透过窟窿看着如意。

拍摄时，赵又廷问吴有音，从人物动机上说，吴富春为什么要转过身来面对如意？吴有音被问住，一时答不上来，事后他感慨，赵又廷演得好是因为功课足，将人物想得透彻，“他害怕失控，同时也是对自己有着极强控制力的演员”。

可表演有时需要意外和不可控带来惊喜。南极拍摄进度赶，吴有音与赵又廷每天收工后都要提前讨论第二天的戏份。每当赵又廷对吴有音说，“这一场你不用管，我都不知道我会演成什么样”时，吴有音就高兴，因为这种不控制代表赵又廷“对这件事情已经控制到了极点”。第二天，吴有音总能收获惊喜。

这并不是一部受控、安全的影片。表面上看，吴富春与赵又廷本人大相径庭，前者以身穿皮草的土豪形象出现，起初表现得鲁莽、鸡贼、土气，后者在公众面前永远儒雅绅士、体贴周到。拍摄地在南极，低温、大风，环境恶劣，赵又廷甚至为此患上雪盲症，眼睛无法面对强光。

吴有音形容赵又廷的内心是一片纯净大海，海域内一直有块他无法控制的区域波涛汹涌。“他想表达的那个人物是带有非常强烈的力量的，手段直接而内心热烈，不相信任何事情，只相信自己内心强大。这个狮子一直存在在那里、睡在那里，他看完小说，狮子醒了，他就一定要拿到这个东西。”

立志快乐

“汹涌”曾经占据他的大多数。

赵又廷说自己生性暗黑、悲观。他过去常思考些终极问题，“我是谁？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要去哪儿？”他将此形容为“黑洞状态”。

他被黑洞吞噬过，如今又主动舍弃了它们。现在，他试图将无解的问题具体化：“我在这里干吗？我在做采访。我要去哪儿？我要回家。就好了，就这么简单。”

赵又廷相信，人生分10份，其中9/10都由平淡、无聊、痛苦和难过组成，快乐只占1/10，但那1/10足够支撑他。他立志做个快乐的人。

快乐的人主动舍弃了自己的故事。新一届《奇葩大会》，主题是“特别人类大会”，他庆幸可以一口气听100个特别人类分享人生。

可面对自己的人生，他感到一切“非常平淡”地过去了。他无法像选手们那样，讲述一个充满转折的故事，总结出一串漂亮心得。他一度以为，自己的故事早在加拿大就已写就，不确定将来会不会有更精彩的事情发生。而加拿大的故事，说到底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念书、实习。

“平淡”人生的好处在于，“做到这个以后，真的让我的人生比较轻松，更没有压力，又不用证明什么”。

“你曾绍很想证明什么？”

“没有，我曾经也没有。”

平淡需要运气，赵又廷运气不错。大学毕业前被星探从街上发现，拍摄了人生第一支广告。那次拍摄带给他隐约预感，这种预感很快在电视剧《痞子英雄》中得到证实。

《痞子英雄》的导演蔡岳勋选中赵又廷扮演义气、是非分明的吴英雄时，后者刚从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经济专业学成归来，从外表看，他不过是个斯文、家教良好的大学生。选角时，不少人质疑蔡岳勋的选择。

蔡岳勋总对他们说：“你们放心，他体内有庞大的力量可以变成吴英雄。”出于导演的直觉，蔡岳勋认定，赵又廷在斯文、良好的外表下隐藏着某种有趣的东西。

如今回看，赵又廷自认当时演得并不好，但这部戏给了他信心，也给了他名气。他通过《痞子英雄》迅速走红、拿奖，紧接着拍电影，与陈凯歌、徐克这样的大导演合作，部部作品都是男一号，不久又通过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打开知名度，演艺事业运途顺畅。

“所以在这个层面上，他并没有需要不快乐，他没有机会不快乐”，蔡岳勋这样理解赵又廷对快乐的追求，与此同时，“他不强求，这是他的特质”。

企图

赵又廷曾说：“我一直以来都找不到任何渠道，可以去宣泄或发挥想象跟创意，我不会画画唱歌，也不会写作或这个那个，但我找到了表演。”

表演让他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从高桥上跳下。拍摄时没反应过来，事后才觉得疯狂。他在别人的故事中改写平淡，并将能量从黑洞里释放出来。

他因此依赖演戏，这是他唯一的宣泄渠道，参加综艺节目原本并不在他的事业规划中。理由还是“不特别”，他担心自己无法瞬间想出一句好笑的话，抛出有趣的梗。“我很无聊，真的很无聊，我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硬要他说说自己的特别之处，他想了一会儿，语气迟疑：“相对来说比较会演戏，是吗？这可能是我的特别之处，是吗？”

很难说清他的日常生活真如他所言的那样平淡、无趣，或许这只是一种自我保护。

蔡岳勋眼中的赵又廷居家、没有特别嗜好，两人相处，吃饭、浅酌、聊戲，被蔡岳勋戏称为“老年人的生活模式”。蔡岳勋发现，赵又廷的确没有明确、张扬的乐趣，“是，他是有一点儿不那么有趣，但是他的温和、他良好的家教跟稳定的生活，对我们这种old style的老头来说，其实是有趣的。”

他的“乐趣”很安静。林更新记得，一起拍戏时，曾有一周，两人都没戏，那一周赵又廷就待在酒店房间，哪儿也不去，林更新猜测，如果不是自己常叫他出来吃饭，他大概一周都不会走出房间。

关在房间的赵又廷在看书。自己看，自己看完了把书给助理看，要助理谈读书感想，“如果和他想的不一样，赵老师就开始不停地给对方讲，直到对方也有同样的感受为止。这个特别有意思。”林更新说。

日本作家太宰治一度是赵又廷最喜欢的作家。太宰治在痛苦中摇摆，无法舍弃女人与酒带来的刺激，天才极高的人要成就自己，就必须牺牲掉日常生活。赵又廷不愿意，他明确地知道，自己那样做会“不开心”。

为了平淡、快乐的生活，赵又廷主动将压力从肩上卸下。他极少对外界诉说作为演员的职业理想，“你在这方面没有追求吗？”

“对，因为我觉得我做不到。”态度谦卑但令人生疑。他说起那些伟大的演员，遇上需要砍掉手指头的角色，就毫不犹豫砍掉手指头。“我不要，我要我的手。我喜欢10根手指头，砍掉一根都不行，这样会变单数”——他有单数恐惧症。

可导演们不这么想。赵又廷与蔡岳勋做过一次电视访谈。过去，蔡岳勋对外讲述的赵又廷一直是个有企图心、努力奋斗，为梦想放手一搏的励志榜样。访谈节目现场，赵又廷将蔡岳勋脑海中的构想——推翻，蔡岳勋惊讶地承认，事情原来根本不是自己叙述的那样。但他现在又觉得，赵又廷说是那样说，“但其实他还是一个挺奋斗的孩子”。

这些年，赵又廷肉眼可见地进步了。表演多了成熟的细密感，“企图心”也一点点儿浮出水面，“他会选择很多特殊的题材，各种各样的角色，可以让自己每次都做一些不一样的尝试，他一直在表演这条路上保持着稳定的步伐往前走”，蔡岳勋说。

赵又廷向吴有音提起过死生苍茫、家国飘零的大时代，说到那样的时代诞生的伟大演员。一个在吴有音心目中总是很冷静的人，在谈及这些话题时突然表现出少有的激动、热烈，这让吴有音相信，“他是有企图心的”。

打破

《奇葩大会》上，赵又廷是名副其实的“暖男”。“不特别”人类主动为特别人类递水、转椅子、捡话筒，配合他们演出、做游戏，表现得及时妥帖。

照顾他人是一种自我投射。事实上，他一度是被照顾的那个。过去家里有爸、妈、哥哥照顾，结婚后有妻子照顾，工作场合，他永远被人群包围。但有一些瞬间，比如单独站在镜头前，他突然感觉脸部油腻或嘴巴干渴，需求没能得到及时回应，等再看别人处于类似的情境时，他就会想：“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上，我会很渴望有那么一个人帮帮我。”

即便在家中，他也很少展现疲惫。也不是没有过。刚入行时，还未完全适应工作，那时他与父母同住，夜里回家，满脸倦容。父亲赵树海看到了，提醒他，他这样会徒增母亲的担忧。

赵树海跟儿子说起过去，当后者还是个孩子时，赵树海总在回家前赏自己两巴掌，命令自己清醒了再回家。赵又廷从此学会这一招，不轻易让人察觉到辛苦。

即便是在南极。条件艰辛，压力大，剧组中，众人难免将情绪扔来扔去，赵又廷不会，“他最多默默地坐在一边不说话”，吴有音记忆中，他从未听对方说过一句过分的话。

不过，过于周到客气有时会影响表达。《痞子英雄》中的吴英雄义气，角色却不复杂;《艋胛》里他虽演黑道，却是5个男孩中最乖巧的那个;《第一次》《LOVE》是爱情电影，表演中规中矩;《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里，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表情包。即便后来给他带来“整容般演技”称号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他之所以凭此打开知名度，更多仰仗于角色与个人魅力加持，算不上演技突破。

直到遇见《深夜食堂》。在“马克的女儿”章节中，赵又廷扮演马克——一个粗鄙、听障、不识字的码头工人。马克与捡来的女儿乐乐相依为命，又在失去抚养权时崩溃抓狂。他无法说话又拼命尝试发音、绝望而挣扎的眼神、努力又笨拙的样子让人印象深刻。

事后，赵又廷感慨：“很多时候我会被自己的礼貌、家教、客气给束缚住。如果能够打破那个东西的话，可能演技才能再往前进一步。不过在《深夜食堂》里，终于有些如愿了。”

角色是蔡岳勋特意为赵又廷写的。长久以来，他反复跟赵又廷说：“你有非常好的家庭教育、学识，但你一直用一种极端的保护在保护自己内在的某种力量。”

这种极端的保护并非出于强制或恐惧，但力量惊人。蔡岳勋深信，赵又廷内在有某些隐藏着的、不愿掀出来的部分。

他理解赵又廷的控制与保护，但他同时想打破他，想让他变得混乱、失去秩序、无法掌控，在表演时丢掉章法和逻辑，允许不安全进入他的生命中。

可这出戏拍摄时间有限，蔡岳勋明白，“马克”与他的扮演者赵又廷的混乱程度还远远不够。他希望有一天能找到这样一个角色，让赵又廷彻底打开所有防线，到时候，“说不定很好玩儿，说不定一发不可收拾，说不定……我也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