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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道景在一九三六

2018-05-14渊子

参花(下) 2018年9期
关键词:春子临江纤夫

原道景是我爷爷,听这名字很大气,像个官员;而我的太爷叫原之贤,则像个大学问家。我家祖谱排序的“字”出自儒学经典《大学》,曰:“大学之道,宜所永宗,善兆令德,世延余庆。”家族的老祖宗可上溯到孔子的弟子原宪和原亢籍。但到我爷爷这一辈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几代人劳作在山东省文登县一个叫脉田村的地方,过着苦难而贫穷的日子。

一九二五年,爷爷领着奶奶和两个姑姑,随着闯关东的大潮漂洋过海来到了安东(今丹东),投奔到奶奶的大爷家——一个开油作坊的小业主,油作坊惨淡经营,一家人勉强度日。爷爷每天赶着驴拉磨,奶奶帮着洗衣做饭,总算是有了个安身之处。

那时的爷爷年方二十五,生得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失去了土地和家园,委身于别人的屋檐下,这与爷爷豪爽放浪的性情极不相符。爷爷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花豹,内心在不安分地嘶吼着。

一天夜里,爷爷照例在磨房里赶着驴拉磨。他原以为闯关东会闯出一片天地,会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和房屋,再也不用看东家脸色了。爷爷是个有骨气有脾气有胆识的人,可现在天天窝在黑黢黢的小磨房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眼看第三个孩子(我父亲)就要出生了,可仍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每天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哪里还有一个男人的志向!

爷爷越想越烦闷,就使劲抽打磨道上的毛驴,似乎要把心中的郁闷都发泄到毛驴身上。那毛驴被爷爷抽打得越跑越快,气喘吁吁,浑身冒着热汗。就在这时,东家来查岗了,发现此情,立刻大怒继而大骂:“看在亲戚份儿上收留你们,你不知恩就罢了,却这般祸害我,这毛驴累死了你拿什么赔我!趁早给我滚!”

爷爷虽然贫穷,但男人的尊严却一点不少。没等东家骂完就把板门一摔,回到屋内指着奶奶吼道:你给我记着,我再吃你们老董家一粒米,我就不姓原!(我奶奶娘家姓董。)吼完扬长而去,一家人几个月不知爷爷去向。

爷爷去哪儿了?去了鸭绿江边的码头。

原来,爷爷在磨房干活时,曾抽空到过码头,这是当年安东最热闹的地方。因为是鸭绿江漕运的下游终点码头,被漕运人称作下江,而上游的终点码头就是临江,也称上江。爷爷到这不是遛弯,是暗中寻找生活的出路。他发现码头上的纤夫大多是山东过来的农民,还有几个文登同乡。纤夫虽然苦累,可有十几个人在一起光着脊背,喊着号子,那股雄浑煞是吸引人,便把生性放浪的爷爷吸引了。但干上纤夫这行便居无定所,老婆孩子都得住在船上,日子风雨飘摇,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敢下这个决心的。这日,爷爷被骂得热血上了头,也不管这些了,一气之下就跑到了码头上。

班主(船东)见我爷爷生得健壮,是个下力气的庄稼汉子,便爽快地答应了。爷爷随即就上了工,往漕船上装货。那时安东是鸭绿江流域最大的货物集散地,从这装船的货物有食盐、布匹、绸缎、虾酱、咸鱼和日杂用品等。而从上江往下运的货物有玉米、大豆、木材、药材、皮子等山货。

爷爷是农民出身,干活不惜力气,二百斤的盐袋子背起就走,腿都不打颤。再加上这些“江驴子”(纤夫的俗称)大多是山东人,还有不少文登同乡,因此爷爷加入到这个行当中真是如鱼得水,比天天蹲在小磨房里快活多了。

从安东溯江而上到临江,有四百里水路,沿岸崇山峻岭,怪石嶙峋,纤夫们平日劳作时都光着膀子和脚板。脚板已磨出了铜钱厚的老茧,踩在江岸石头上也不觉得疼。由于长年风吹日晒,纤夫们浑身上下都成了酱紫色,油光锃亮,皮糙肉厚,所以被叫做“江驴子”,真是形象得很。

漕船不大,十几米长,四米多宽,设置也很简陋,只有一层甲板,把底舱隔开。底舱一般装重货,甲板上放飘货,用苫布封严实。船尾上有个船篷,是班主和女眷孩子们住的地方。一条漕船六个纤夫,船的左右各有一名撑杆的,就是用五六米长的竹竿子,前头带个铁尖,往水下一扎,双手使劲往下撑,是启动船的推力。另有四名纤夫牵拉十几米长的缰绳,把绳头绑一块木板,或挎在肩上,或将木板横在前胸上,扩大了受力面积,以减轻缰绳勒在肩上的疼痛。

一条漕船能载万斤货物。鸭绿江水很急,溯水而上阻力相当大,六人须合力才可将船拉动,需要领头的喊着号子,把力量聚在一起。但鸭绿江不比长江和黄河风大浪急,加上船小,只须在起航、搁浅及江水湍急处才用上号子,而多数时间全凭六个人的默契。喊的号子也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气势磅礴或是唱成了动听的民歌,都是些即兴说词,见什么喊什么,没有固定的句子。见大姑娘说大姑娘,见小媳妇说小媳妇,多半都是荤嗑儿。有时没啥喊的就互相对骂,但谁都不会生气,因为都是一条船上的弟兄,真正地风雨同舟。

爷爷就这样做纤夫从安东拉到了临江。临江有两处码头,上船营码头和下船营码头,下船营码头在头道沟河口处,现在江畔花园那个地方;上船营在二道沟河口,今利民供热站那个地方。如今还有许多人管那地方叫船营,这是老临江的一个地理标志,而下船营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了。

下船营主要是装卸临江本地物资,上船营是装卸去八道沟、长白一线的物资。因为鸭绿江水路到临江就到头了,去长白的货物要在此中转,装上长套马车沿山路运往长白。

一条漕船从安东拉到临江要四十几天,从临江下到安东也须半个月,爷爷这一去一回就是两个多月。奶奶的大爷托人四处打听也没结果,把奶奶都急病了,以为爷爷出了大事。爷爷回来后立刻把奶奶和两个姑姑接上船,从此开始了鸭绿江纤夫的生涯。爷爷因为身高力大,什么活儿都难不住他,不久就被班主提拔为掌事,也就是船老大。奶奶就在船上給这些“江驴子”做饭,就是在大铁锅里贴一圈玉米面大饼子,每个有小盆那么大,中间蒸上萝卜咸菜,几乎顿顿如此。小时候听奶奶讲船上的事,我曾好奇地问过:江里有鱼,怎么不捞条大鱼炖着吃呢?奶奶说,鱼倒是有,在船上就能见到一群群的鱼,但不会捞,爷爷和那些纤夫都是农民出身,从小就没学捕鱼的本事。那时候的人都笨,光知出憨力,连捕鱼的家什都没有,怎么能捕到鱼呢?再说做纤夫都得听班主的,也不敢想抓鱼的事。那时节,对岸的朝鲜早就被日本人占了,好像这条鸭绿江也归日本人管了,中国人自然就不敢在江中捕鱼了。我这才明白,这便是为何行走在鸭绿江上,却吃不上江中鱼的原因。

但奶奶说:有一回一条三斤多重的江鲤子不知什么原因跳上了船,被纤夫们抓到后炖着吃了,那是满船飘香啊。奶奶说时还记得那江鲤子的肥美呢,说那是她在船上吃到的唯一一次江鱼。

就这样,爷爷和奶奶在鸭绿江上漂泊了十年。我的父亲和叔叔都出生在安东,就是当奶奶要生产时,爷爷就把奶奶临时安顿在安东,等生完孩子再上船干活。

有一次父亲和叔叔在船边玩耍,叔叔失足落入江水中,爷爷和纤夫们打捞数小时也不见人影,以为叔叔被江水卷走不可能生还了。就在爷爷放弃打捞时,竟发现叔叔被人在木排的夹缝中救出,苦难中的孩子就是命大,只是父亲被吓得从此结巴了。

直到一九三六年的一天。

这天,爷爷像往常一样,领着“江驴子”们在下江码头往船上装货,突然几个持枪的日伪警察出现在码头上。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这搜搜那翻翻,就是想寻机找事。此时鸭绿江流域已被日本鬼子占领,安东也成了伪满洲国的一个县,而县警察署又听命于日本宪兵队,四处搜捕反满抗日分子。当年东北胡子(土匪)多,有的胡子连日本人也打,所以日伪警察把胡子与反满抗日分子等同对待,抓住就砍头,落在他们手里的胡子没一个能活命的。这帮日伪警察闲着没事就四处抓人,碰正了还能到日本主子那里领奖赏,所以平日里到处游逛。这天他们就游逛到下江的码头上。

爷爷正站在高处,加之他身材高大,相貌俊朗,很招人眼。一个伪警头目指着爷爷问:“你是干什么的?”

爷爷说:“我是这条船的掌事,你没看我正领大伙装货吗?”

那头目说:“我怎么看你像反满抗日分子!”

爷爷说:“我不是,我有良民证。”

那头目又说:“你不是反满分子也是胡子!”

爷爷反问道:“你凭什么说我是胡子?你有什么证据?”

那头目却说:“还敢跟我要证据,我他妈的看你不顺眼就是证据!给我抓起来!”

这帮家伙立刻把爷爷围上,不由分说来了个五花大绑,又用绳子拴住爷爷的双手,另一头绑在自行车后架上,拽着爷爷往警署狂奔而去。爷爷在后面拼命地跑,如果不跑就会被拖拽倒在地上,不死也得扒层皮。幸亏爷爷体力好,一直跟着跑到警察署没有倒下。

到了警察署,爷爷被绑在柱子上。按这帮伪警一贯的做法,审问画押只是走个过场,也不管你认不认,随后关入大牢,再择个日子拉到刑场砍头。这就叫草菅人命,弄死一个人如碾死一只蚂蚁。

可审问刚一开始,爷爷便大声反抗,把自己在安东的住处、邻居姓甚名谁、在哪条船扛活、船东是谁、伙计们是谁,又在哪家商号上货,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破绽。爷爷用自己没有胡子行为的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帮混蛋被爷爷的争辩给镇住了。因为被他们抓到这儿的不是被吓尿裤子,就是磕头求饶,没见有爷爷这么勇敢反抗的,而且说得事实清楚,证人一大帮,弄得这帮混蛋一时没了办法。

爷爷又说:“我有四个孩子,你们要是砍了我,我的老婆孩子就没人养活,就要饿死,你们也都是当爹的人,不能没有一点儿良心吧。”

爷爷的话可能激起了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警察的恻隐之心,他便说:“那叫你家人找保人吧,有保人就放你,没保人就砍了你!”

这样,爷爷就在悬崖边上把自己拉了回来。

爷爷扛活的那条船的船东是个朴姓朝鲜人,他知道爷爷为他的船出了不少力,更知道爷爷是个正直豪爽的汉子,和胡子不沾边。朴船东联系了码头十几条船的东家,又联系了安东的几家商号联名为爷爷做了保,爷爷才被放了出来。

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爷爷出来后,对今后的生活有了新的打算。爷爷是个农民,而土地是农民安身立命之本。爷爷想,做了十年“江驴子”,可还是漂在水上,没有个根,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婆孩子怎么办呢?还是找个种地的地方土里刨食吧。爷爷在上船营装卸货物时,看见对岸的高丽岛土地肥沃,是个种粮的好地方,就结束了他的“江驴子”生涯,带着一家人上了高丽岛,开始了一段陶渊明式的生活。但他这个陶渊明仅仅是个地理上的想象,真正的生活仍然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之下,在亡国奴的血泪之中。

就在这一九三六年里,爷爷做了一件侠骨柔肠的事。

和爷爷在同条船上做纤夫的人中有个叫王合增的,有一天他和我爷爷说,他有个侄女叫春子,从小就死了娘,爹又抽上了大烟,只好把四岁的春子送给一个毛姓人家。可这家人根本不管孩子的死活,待孩子都不如个小猫小狗。春子的小肚子胀得像面鼓,浑身生满了疥疮,眼瞅着就要死了。王合增跟爷爷说:“我看你這人心眼好,就把这孩子收了吧,你两个儿子,年龄也相仿,等春子大了就给你做儿媳吧。”

在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自己的孩子都很难养活,再收养一个病恹恹的孩子,不仅需要善心,更需要敢养活一个孩子的勇气。

爷爷说:“我是说不起童养媳的,但这孩子这么可怜我不能不管,你放心,有我原道景一口吃的,就饿不着这孩子!”

爷爷收养了春子,又给春子治好了病,让春子有了姐姐和哥哥,有了可以避风遮雨的家,有了一个多少有点快乐的童年。

这个叫春子的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在本文前,我为什么直呼爷爷的名字?因为在我看来,爷爷是闯关东到东北,又做鸭绿江纤夫的一个代表性人物,他的命运是那个风雨如磐年代里的一个缩影。而我更愿把爷爷作为我文学创作中的一个人物,他顽强、果敢,不安于现状,在生死关头镇定自若,不畏强暴,挽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爷爷又有一颗善良的心,因而我的母亲才能活下来,也才有了今天的我。爷爷的人生历程中有着农民的憨直,山东汉子的豪爽,码头人的智慧,更有大丈夫的担当。说实话,我从小没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对爷爷有些陌生,但今天写起爷爷,内心翻腾更多的是敬畏。

我想,每个爷爷都会有值得我们纪念的故事。作为爷爷的后代,如果不把爷爷的精神记录下来,那就无法把他的伟大传承下去。一个家族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

爷爷是座山,不管他有多高,也不管他是富有还是贫穷,都会永远横亘在我的生命里。

作者简介:渊子,本名原智,白山市作协会员,临江文苑文学社社长、主编,出版个人散文集《情满临江》。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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