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和疯子
2018-05-14刘沁雅
刘沁雅
小丑和疯子是莎士比亚戏剧中两类格外引人注目的角色,这二者都迥异于大多数精神健全、拥有清醒理智头脑的“正常”人。他们的言语和行为颠三倒四,缺乏逻辑,无法用被普遍接受的社会法则来规范和解读。这样两种可以称之为“边缘化”的人物,却往往在剧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中都能看到丑角和疯人的形象,尤以《哈姆莱特》和《李尔王》中展现得最为透彻。在举例说明之前,还应当指出一点:莎士比亚悲剧中的疯人,有一部分完全是“装疯”,他们从来不曾真正失去理智,可以说这部分人物是不应当被归类到“疯子”的范畴里的。但为什么仍要把他们放在一起讨论,这与后面将要提及的命题有关:戏剧中呈现的疯狂依然是剧作家理性的产物。
疯子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原本是普通平常的人,某些变故导致社会秩序对他们而言失去了意义。例如奥菲莉娅,例如李尔王,他们不幸被苦难深重的命运压垮,清醒的意识会让他们更加痛苦,于是他们放弃了意识,陷入了疯狂。现实的悲哀、那些长久以来困扰人类的永恒矛盾在他们癫狂的言语举止中无所遁形。雷欧提斯面对满口疯话的奥菲莉娅,说她“这一种无意识的话,比正言危论还要有力得多”,正表达了这层含义。例如看似理智而清醒的戈纳瑞和里甘,恰到好处地迎合父亲的用意获取了利益,继而唾弃自己的父亲,勾心斗角,双双毁灭于彼此交织的诡计,何尝不是陷入了另一种疯狂。当心中的道德法则崩解,理性也无处立足。再比如麦克白弑君之时的告白,正和疯子的话语一样癫狂而紊乱:“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可见从打破平衡、扰乱秩序的层面来看,所谓的正常人和疯子之间几乎没有界限,如同莫比乌斯环的两面,看似不相容,实则共为一体。
另一类是装疯的人,他们疯癫外表下的内心并不曾真正失去理智。例如哈姆莱特和埃德加,他们都有必须要完成的重任,并且时局的险恶都要求他们暂时隐藏自己的锋芒。伟大的理想不能够光明正大地展现自我,必须躲到一层保护壳下,否则出师未捷便会被恶劣的环境所吞噬。17世纪初英国社会各种矛盾尖锐化的情况对莎士比亚悲剧创作的影响在此处也有所体现。哈姆莱特和埃德加都选择了装疯的方法,用痴傻来保护自己。埃德加掩藏起了身份以及一切,没有人会想到一个疯乞丐竟是伯爵之子,只会觉得他一片昏聩,无需留意,自然也无需提防和铲除;哈姆莱特则是用疯相掩盖他对国王的怀疑和杀机。波洛涅斯在试探哈姆莱特发疯原因的时候说:“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内心”。对于哈姆莱特和埃德加而言,却是用疯癫的外表庇护着何等清醒的思想,注意着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寻找着机会“重整乾坤”,此时被认为昏聩的人反而是真正清醒着的,貌似思维明晰的人反而一片蒙昧,全无知觉。正如哈姆莱特谴责王后在具有天神般崇高美德的先王去世不久即转投丑恶僭王怀抱时所说:“就是疯人也不会犯那样的错误,无论怎样丧心病狂,总不会连这样悬殊的差异都分辨不出来。”在鬼魂出现之后,哈姆莱特与王后的对话则更加明确地揭露了昏聩者与清醒者荒唐至极的地位颠倒:
哈姆莱特:他,他!您瞧,他的脸色多么惨淡!看见了他这一种形状,要是再知道他所负的沉冤,即使石块也会感动的。——不要瞧着我,免得你那种可怜的神气反会妨碍我的冷酷的决心;也许我会因此而失去勇气,让挥泪代替了流血。
王后:你这番话是对谁说的?
哈姆莱特:您没有看见什么吗?
王后:什么也没有;要是有什么东西在那边,我不会看不见的。
哈姆莱特:您也没有听见什么吗?
王后:不,除了我们两人的说话以外,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看不见也听不见真实的人却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清醒者感觉到的深层危机在他们的认识中都不过是虚无的错觉幻象。这段对话会使我们联想到另一个“眼明心盲”的戏剧人物: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竭力想要摆脱弑父娶母的命运,但他根本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盲眼的先知忒瑞西阿斯却对俄狄浦斯的命运看得一清二楚,他告诉俄狄浦斯:“你骂我瞎子,可是我告诉你,你虽然有眼也看不见你的灾难,看不见你住在哪里,和什么人同居。你知道你是从什么根里长出来的吗?你不知道。”最终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意识到眼睛的清明相比于心灵知觉的真正清醒,不过是轻浮的表象。后者才是认识世界,认识自我所不可替代的必需品,然而世人却往往忽略它,仅仅拥有了前者便认为已经把握了所有。这一切如此荒谬为何却反而大行其道?作者已经让哈姆莱特给出了答案:“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颠倒,混乱,正是人们形容疯子时常用的词。原来这整个时代都已经是疯狂的,那么清醒者与昏乱者的地位颠倒,使得“疯狂的人往往能够说出理智清明的人所说不出来的话”又何足为奇。
小丑的出现则总是伴随着滑稽,滑稽在一些场合能使人发笑,在另一些场合却会使已经浸透悲哀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重,与黑色幽默带来的震撼相仿。例如给奥菲莉娅掘墓的两个小丑,他们在墓坑里胡闹,轻描淡写地用笑话和谜语调侃死亡。“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你就对他说‘掘坟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小丑的语言荒诞不经,插科打诨,其中却藏匿了厚重的奥义。只有死亡是世间唯一永恒且可以确定的。人可以失去生命却不存在“失去死亡”,或早或晚,死亡必然会到来;并且“死”的状态一旦开启,将永久持续下去,那个“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哈姆莱特已经对生存和死亡的本质发出过叩问,死亡的不可知也曾经牵绊住他行动的脚步。在奥菲莉娅的墓地,几乎是小丑在一步步引领着他探询答案。人们活着的时候,叱咤风云,涂脂抹粉,最终却都成为灰白的骷髅,再灵巧的舌头也化作了泥土。死亡从来一视同仁,在它的地盘上,除了虚无,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写到聪明的酒神侍从西勒诺斯的神话,弥达斯国王问他对人来说什么东西是最好最妙的,西勒诺斯回答道:“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不过对于你还有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 莎士比亚悲剧中,小丑有时扮演的正是西勒诺斯的角色,一个旁观者,局外人,用尖锐“无礼”的话语否定一切矫饰,揭露人们尚未看透或看透却没有勇气承认的真相:生命是缥缈无常不可捉摸的,却联结着一个确凿的无可逃避的结局,只有虚无的结局,世人所竭力争夺、追求、创造的一切,以及这些行动本身,在这张吞噬一切的巨口中尽数失去意义。如此看来,生命本身就是最荒唐无稽的疯狂。既然一切的行动甚至理性本身都毫无意义,那么所有活着的人们都将被宣判为疯子,人们却还认为只有一种约定俗成的生存法则是“正确”的,还在把疯子从所谓的正常人中对立出去,更是显得何等可笑又悲哀。
疯子、装疯的人、小丑,三者的“异常”状态之间存在着细微的差别。疯子是失去理智的人,装疯者是貌似疯狂实则仍然理性的人,小丑是局外人。但他们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戏剧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而不是分毫不差的记录。戏剧中出现的每一人一词一景都必然影响着主题的最终表达,真正与故事本身完全无关之物是不会存在于剧本之中的。所以戏剧中呈现的疯狂依然是剧作家理性的产物,精神失常角色自然流露的言行和正常角色佯装无稽的言行是同样具有逻辑,具有深远含义的。这三者都处于普遍认同的社会秩序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全部举动无一不在打破既定的规范和标准。借由糊涂疯狂的表象,疯子和小丑揭示出的是透彻的真实,是被认为理所当然、恰到好处的事物实际上荒诞至极且永恒不可改变的本质。
这是一种残酷的行为,因为人类需要生命具有“意义”,具有能促使人选择活着的理由。尼采在论述酒神式的人时用哈姆莱特作类比:“是真知灼见,是对可怕真理的洞察,战胜了每一个驱使行动的动机。”清醒的理智对于生命无意义的本质认识得越是彻底,行动便会越是消极,乃至直接否定生命的价值,因为知道“重整乾坤”永远是不可能的任务,自己的行动改变不了任何现实的荒谬。
但是,无意义或许毕竟不等于无价值。死亡是一个归宿,但那里并没有关于“存在”的答案。死亡的不可避免让“为何存在”成为人类必须持续不断探究的问题。而只有清醒地认识并接纳了存在——包括它的荒谬和无意义,才能通过存在本身去探知答案,尝试以存在对抗虚无。这探知和对抗的过程或许只是一遍遍把巨石推向山顶,但是也如加缪的论断所言:“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西西弗斯是疯子吗?不,他是清醒的,他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当我们真实地活着,并如实展现自己的存在,那么我们的过去与此刻就在为自己创造意义。拥有意识——也就是活着,并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正在对抗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虚无,或许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人类将因此而高于人类自身的命运。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