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只有春庭月
2018-05-14榛生
榛生
爱不能说,一说就破。
1
“一梦江湖费五年,归来风物故依然。相逢一醉是前缘。
迁客不应常眊矂,使君为出小婵娟。翠鬟聊著小诗缠。”
这是苏轼的一首词,写给酒筵上一位丫鬟,一首可爱的小词,因为是小玩意,用心也不深,所以也不当真,当然也不被流传。而张泌则不然了,客居某地时,遇见邻家的浣衣女,一见倾心,后经年不复相见,张泌做梦梦见了女子,因寄绝句云: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文玥认识江永的时候,她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喜欢艺术,成天拎着一只小单反到处走,给自己取一个艺名叫团绒,四处混迹展览馆,也有点名气,有人称她青年摄影师。杂志社的美术编辑是她的亲生同学,经常帮她揽活儿。她就是通过美术编辑认识江永的。江永是一位诗人,杂志社要刊登一篇他的采访稿,带着文玥去给他拍照。
文玥觉得她看到江永的第一眼就喜欢他了。他留着小胡子,头发少年白。总是不自觉地眨眼,这个坏毛病看上去却很聪明。他的脸也好看。文玥嗅到江永衣服上清洁的肥皂味道,那是一种年轻的味道。虽然他一直称呼她小孩,虽然他故意把自己和她隔开一段时光的鸿沟,但他确实很年轻。
她为他拍了照,登在杂志上。那本杂志现在应该已经成了老古董,那时流行的拍照手法现在看起来也很土气。但在当时杂志很时髦很畅销,有很多人为了江永买了去看。
文玥那时候在想:“我认识了江永。我居然认识了江永。”走在路上,偶尔收到他发的讯息:“小孩,在干吗呢?”她会觉得一阵激灵,腿好像是灌得满满的糯米肠,走不动路,一阵甜暖的血涌进心脏,简直快要得心脏病了。她会给他回很多讯息:“我在路上呢。”“我遇见了一只小猫,它有四个白色手套。”“你吃饭了吗?”“你今天打算干点什么?”“待会儿我要去喝奶茶哦……”
现在想来,恋爱不应该是那样谈的,甚至暗恋也不应该是那样。太赤裸了,太无遮拦了,太不要命了。热烈的事物终会消亡于冰冷。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直到有一天,他发来讯息说:我感冒了。
“我可以去你家照顾你吗?我可以给你煮热乎乎的姜汤。”
隔了很久,他忽然说:“小孩,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她立刻回复。
这应该就可以开始恋爱了吧?然而并不是这样的。她甚至还不能在想见到他的时候见到他。关系变得有点尴尬,比以前生涩了很多。一定是有一方还不确定,还不坦诚。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一直有女朋友,而且他爱他女朋友的程度远高于对她的喜欢。喜欢怎么能和爱较量呢?喜欢是保留选择的权利,爱则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他带她去见了一些诗人朋友,一起喝酒闲聊。诗人们没问起她的身份,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小孩”。他帮她喝掉了她不想喝的酒,散场的时候他们远离众人走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是个小学校,大门没锁,他们一起走到篮球场,在看台那里坐下。天冷了,他把他的衣服递给她。她又闻到了那种清洁的肥皂味道。他拥抱了她,吻了她。
她说我很想和你在一起,住在一起,我想为你做饭,还有每周买一束花布置房间。他笑笑,说:“你可真傻啊小孩。”
她没有反驳他,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傻呢?你说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么我有想在一起的意愿并且把它说出来,不是很正常的吗?所以有时候苦衷不一定是因为心里有不可告人的善,有时候也许是因为无法解释的贪欲或猥琐。
他从来没有想过和他的女朋友断开。不久后他离开了她的城市。他就像苏轼,原只是路过黄州,原只是坐在美丽的亭台池榭边上饮一杯酒而己,他还有他更壮阔的人生,那是和酒筵上遇见的丫鬟没有关系的事。她是在他离开后忽然长大的,因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希望他会留下分别的话语,也许在他说她傻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明白了很多。不知道苏轼词里的那位小婵娟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情,遇见了一个喜欢的男人,他说他也喜欢你,然而他的喜欢只是情感的小小消遣,他消遣了自己的,也消遣了她的。要追问下去吗?还是不要了。有点脑子的女孩会明白,什么都不说才是最节约的方式,节约感情,也节约眼泪。但还是很难受啊,那毕竟是真心喜欢过的人啊。
后来自然是知道他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忽然间想把自己弄得漂亮点,变得有钱点,变得更聪明点。去做一些事,变得很忙很忙,忙得忘了当初为了什么要做这些事。最终一切又回到起点,买的新鞋子,预约要做的双眼皮,想考的考试,想做的兼职,都摆在那里不被问津了。
2
从那以后,文玥经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一个男子,在梦里是她相处了很久的恋人。在梦里,有一天,他对她说:“我们该谈婚事了,我要回家告知我父母。”他的家好似很远,需要坐飞机从南飞到北。她估算他到达的时间,打电話过去,电话关机了。再打,电话一直是关机。文玥试途通过各种通讯工具找他,他就是不见了。这时候,文玥才恍悟过来,他是逃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和任何理由。梦中最后一部分情节里,文玥看到他的手表还在,抽过的烟蒂还在,拖鞋还在。这真是一个让人伤心绝望的梦啊。
所以有时候,她会错把费迁想成梦中那个人。他会不会有一天像一只撒了盐的蛞蝓一样化成一滩水而消失不见?是不是在他的外表之下,还有一颗不一样的内心呢?就像义肢一样,是另一种材质造就的。
经历了一次被伤害,不论复原得如何好,伤害,总会以各种形态存储在身体中。疤痕体质,有时候也是指心理上的。
费迁是一位私人厨房的店主,最擅长的是做酱油鸡。酱油鸡有什么好吃的?又不是《随园食单》上的捶鸡、焦鸡、黄芪鸡。但是人们排队预约来吃酱油鸡。在文玥还没有认识费迁的时候,文玥那位亲生同学已经对酱油鸡着了迷,于是相约去吃酱油鸡。
逢着这一天所有的鸡都是店主费迁亲手做的,没让徒弟做。做完最后一只鸡,他也该下班了。走出厨房,想微服私访,却被粉丝们认出来了。
然而他只看到文玥。他心想这个女孩不就是我梦中想要遇见的女孩吗?谈不上漂亮,但是刚好长成他喜欢的样子。他走过去,两手撑着文玥的桌面壁咚了所有的菜之后,装酷耍帅以掩饰紧张,问道:“鸡,好吃吗?”
“还行。”她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把他一绺被油烟浸得润润的头发给抬上去。“你该洗头了哦。”
她的动作一点都不见外,好像跟他很熟似的。他也特别领受这不见外,觉得特别好特别好,很温暖,很柔情。
文玥爱上了酱油鸡的味道。无眠的夜晚,她想念那咸咸的酱油鸡想得五内翻滚。而同样的夜晚,在费迁的心里,有个蠢蠢的春思在萌动,他之前从没试过对一个女孩念念不忘。而这次情况不一样了,总是想到她的脸,那小小的波嘴,真的很想吻上去。
他守在店里,中午的时候,借故抽烟,走到排队的人群中寻找小波嘴。终于又看到她了。
他已经想好了几个步骤。第一,做一份最好的酱油鸡,送一份蔬菜,让她吃好一点,这是基本的。第二,说店里机器坏了,加她的微信付款。她肯定会说,直接扫码不就行了,干吗还要加微信。那他就说,加微信可以看到店铺动态,有折扣活动,一般女孩子都会欣然同意。第三,以后要找她聊天,但是不要用力过猛,一步一步慢慢来。
她加了他的微信。他哆索着点看她的朋友圈。最近一条居然是刚刚发布的“酱油鸡好吃到爆。”嗯,她美颜的效果并没有本人好看呢。然后往后翻,看到某几个深夜她对酱油鸡的执念,他好感动,差点哭了。
3
茫茫人海,有那么多女孩。她们当中,能被人热烈地爱过的其实并不多,大部分是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就像一种程序安排。还有一部分女孩,你相信吗?她们从没被人爱过。那时候的文玥曾经想:“我从没被人爱过。”
这个想法也仅是短短几秒的小念头,从小就被老师告诉,要积极乐观地面对人生。她并不知道在成为恋人之前,费迁为她付出的那些失眠的夜晚。因为爱慕,他把她的朋友圈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几乎都会背了。总是想起她和他距离很近很近,她为他把一绺头发推上去的情景。人类很深刻么?恰恰相反,爱情最初的动力只是因为皮囊啊。
爱皮囊就不是爱吗?当然是,可是听起来有点薄弱啊。要怎样证明这也同爱思想一样是伟大的爱呢?身处这样的太平盛世,去哪里找一场战争让他去证明他爱她胜过爱自己?真为难,觉得一腔赤诚无处诉说。没办法惊心动魄,没办法倾国倾城。时常怕她不知道,又害怕她知道了把她吓跑。
她终于答应和他去看场电影。欣喜若狂的他,翻遍了衣柜没找到适合的衣服,想第二天起个大早去买,半夜又因为兴奋睡不着,怕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出场,吃了颗褪黑素结果睡过了头,起床时已经是第二天十一点,匆匆跑去商场买衣服,连饭都没吃。不是不想吃,是真的食不下咽。爱情把人的精神头儿如同油膏一样熬着,他终于能体会动物、植物在发情期为什么会那么烧包。
后来,她成为他的女朋友。他发了个誓算是给自己:“会爱你一直到我死的那天,就算以后我老了,没有这么爱了,也会继续爱,用能够给的足够多的爱去爱你。”
但是当着她的面,他从不说他有多么爱她。这算是一种男人式的心机么?他内心深处有一个迷信是:爱不能说,一说就破。
秋天的夜里,她又从那个梦境里醒来。他还没睡,听着手机里的音乐,这时摘下耳机问她:“怎么了?做了不好的梦吗?”
“你有一天会离开我的吧?”她问。
他看了看她,说:“咱们俩相处多久了?”
“一年了吧?”
“不,是一年零一个月。”
“记那么清楚干嘛。”
“我打算回家告诉我父母,我们应该结婚了。”
她什么也没说,继续睡觉了。他从没来过她的梦里,可是他如此熟练地就成为了梦里的男主角。如果梦是一种预示,那么现在所要预示的情景是要发生了吗?明知道也并不一定会这么准,但是还是很难过。她觉得自己太肤浅,看不透男人。
过了几天,他坐飞机回老家去了。她没有给他打电话,因为很害怕打过去是关机或者停机。他在机场不小心遗失了自己的手机,当天没有办法给她打电话,实话讲,他没有背诵过她的手机号码。因为只停留两天,也就没有马上去买一只新手机和挂失手机号码。反正很快就回去了,回去就正儿八经地向她求婚,戒指已經买好了,再买一大束玫瑰,把车的后备箱都塞满。她值得这么多玫瑰的装点。
她也很奇怪,梦居然成真了。是有多难过,多难堪,这个梦毫不留情地成了真事。她开始收拾行李,衣服、鞋子、围巾、帽子、手套,她不想留下任何东西在他的房子里。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在他的生命里。
她换了一个新的号码。她甚至不想留在这座城市里。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关系爱和不爱,相信,守望和宿命。文玥的飞机会在下午五点一刻起飞。在机场过了安检,走向登机口,关闸打开,经过悬臂,走进飞机,找到座位。
飞机迟迟没有起飞。广播里在说:乘坐CA3726航班的乘客费迁先生,请速登机。文玥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抬起头,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走进飞机。那一瞬间,她觉得大概是她一辈子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事。
有人能把梦境扳过一局,让人生重新翻到美好的篇章。有人有这种力量。爱有这种力量。
编辑 骆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