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夏天,也在甲子园见吧
2018-05-14库索骆永融
库索 骆永融
从细微处发现生活的美学、人文与文化,寻找视觉的惊奇与心灵的触动。
遇到一个在地方市役所上班的年轻男生,聊起彼此的学生时光,他说自己高中时代是学校棒球队的,动真格那种,以打进甲子园为目标进行过艰苦的训练。
“后来为何沦落如此呢?”我难免要笑他。
“结果一次都没打进过甲子园,”他倒是不遗憾,“高中毕业就去了中国留学,念完大学仍然不想回日本,四处晃荡来着,有段时间在东南亚某个国家捕捞牡蛎,挣不了什么钱,好处是每天都有新鲜牡蛎吃。哇,是那样美味!”
再回到日本就是二十七八岁的年龄,家乡在京都某个临海小城,试着参加公务员考试,竟然一次通过。接着就顺利就职结婚,第一个孩子将在夏天出生,人生中再也没有棒球出场的机会。
“但甲子园的比赛还是会看的,每年都看。”他又补充,“不是我骄傲,只要公布这一年的出场队伍,我就能猜到冠军会是哪家。”我有些惊奇,和他当场约定:“今年一起去看甲子园呀。”
日本人之间心血来潮的约定多数不管用,立秋都过了,我才想起还有甲子园的事。查了一下赛程,距离决赛还有一周,原本以为门票已经售罄,却原来要到赛前三天才开票。不如就去看吧,这么决定了,结果还是我太过天真——周日一早起来抢票,系统彻底瘫痪,历经一小时,眼睁睁看着网页上出现几个红色大字:予定枚数终了。去现场排队是下下策,那天的电视新闻刚播出半决赛当日券在早晨5点40分销售一空的消息,球场外东倒西歪都是打地铺的彻夜组。只能上二手网站上买一张,定价2800日元的票卖到10000日元,虽说并不太贵,也翻了近四倍。邮寄是来不及了,日本人又不爱跟人见面,不久后卖家给我发了条消息:不如将球票存在甲子园门口的邮局里,比赛当天拿着快递单号和身份证去取?
取票时还是忐忑的,但见小小的邮局前取票的人排着长队,也就安心了,看来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方式。只有个与众不同的老头子,拿着厚厚一摞明信片,要免费把甲子园的章都挨个盖一遍,邮局小姐并不心急,耐心地一张一张盖下去,生怕晕染了墨水。进了场才知道自己中了头奖:那张票位于中央特别席最前方,眼前就是本垒。几乎疑心这卖家做了赔本生意。
已是正午,距离开赛还有两个小时,球场里已经坐下大半的人。人们悠闲地吃吃喝喝,所有的饮食店门前都热闹得很,人气最高的无非是号称甲子园三大美食的咖喱饭、烤鸡串和炒面,尤其是咖喱饭,据说是从甲子园开业之初就诞生的美食,怎能不吃一回?因为是在残暑的天气里吃咖喱饭,就想喝冰啤酒,我迄今的人生酒历中,尚未遇见比甲子园球场里更美味的啤酒。
多年前有过一次分手旅行,彼时还不知道那就是最后的一程了。两人第一次来甲子园,才发现那天有职业队比赛,售票处荧光屏上滚动着“今日门票售罄”几个大字,就也不执念,去博物馆里看了安达充的漫画原稿,买了支球棍攥在手里,沿着球场走一圈。门口摆着仅有的几个小摊,卖的是新鲜生啤,走过去打一杯,泡沫满满地浮起来,满心清凉。喝着啤酒走在球场外,时而“砰”的一声,墙内传来清脆击球声,继而欢呼,鼓掌,喧哗鼎沸。时而有人路过我们,瞥我一眼,又回头定睛细看,指着我T恤上的图案惊呼“哇,是达也呀!”,眼里溢满笑意。
那件上杉达也的T恤不知所踪多年后,我又坐在甲子园的球场里喝啤酒,从前的旅伴如同T恤的踪迹一般,永远地留在了一个夏日。球场里贩卖啤酒的年轻女孩背着巨大的酒桶,全场比赛中四处穿梭,元气满满,酒递过来总要问一句:“今天支持哪一队啊?”坐在我前面的两位不喝啤酒,就买一袋冰块,300日元,搭配一根吸管,也不戳破袋子喝冰水,只是放在胳膊和脖子上降温,我在比赛高潮的烈日当头也买了一袋效仿,果真有奇效。
我并不是忠实的球迷,也不特别支持哪一队。只是那天的球场上有一支奇迹般地打进决赛的球队。前一天我在东京的韩国料理店,听到四周的欧巴桑都在议論金足农的少年们:“那支秋田的杂草军团,今天竟然大逆转了呢。”奇迹和逆转不会永远发生,那天他们的劲敌是号称坦克一般的大阪桐荫,比分转眼就打到了12比1,我的邻座是一个从秋田专程赶来看决赛的中年男人,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比赛,屡屡发出“真是太厉害了”的感叹。平成最后的怪物最终没有逆袭,我在瞬间的寂静之后,听见全场发出轰鸣的掌声,球场中的少年抱作一团,是最后一刻。
这是第100届的高校棒球赛,甲子园来场人数第一次超过100万人,我也成为了那极为渺小的100万分之一。赛后大阪桐荫的队长接受采访,少年黑黝黝的脸投影在大屏幕上:“去年因为我的失误,导致球队没能春夏连胜,我非常不甘心,今年无论如何都想带大家走到这里。”是甲子园没错,这里永远有最好的青春,可以固执、倔强、一意孤行和快意恩仇。在走出场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屏幕,少年们已经回到休息室准备离开,观众席上的人却迟迟不肯散去,像是不肯散场的青春。天空湛蓝而高远,似乎除了在甲子园,再也不会看到这样如同深海一般的好天气。那屏幕上还留着最后一句话:谢谢你们,再见了。
这不是我在甲子园看的第一场球。去年也来过一次,大约是更加秋天的时候,高校棒球大赛已经结束了很久。那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两张门票,阪神对巨人,对两个初次在甲子园看球的人来说,起点过于高了。结果我们到了最后也没能搞懂战术,唯一记得的是比赛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四个半小时的体力战延续到深夜,散场的瞬间,人人松了一口气。
“朋友最近在Facebook上发了在甲子园的照片,令我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光,那时候可真是美好啊,今年也一起去吧。”今年刚到夏天,那人给我发消息说。
“去吧去吧,想去看高校棒球已经有三年了,一起去看少年们吧。”下定决心,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去。
“也要喝啤酒,在甲子园球场里卖啤酒,大概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工作了吧。”
“说起来,那个叫藤川的选手,现在还是没搞清楚他是什么来头……”
到底是未能同行,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怀疑世间真的存在某些魔咒:比如说一起去过甲子园的人,最终一定会分手。细数一下,浅仓南对上杉达也说“带我去甲子园”这句话,已经是三十多年前。其实安达充一直画着棒球的漫画,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怎么关心了。少年时光永远地逝去了,不只是一个人的时光,也是一个时代的时光。
听说,只有当甲子园终场哨声响起的时候,夏天才算是真正结束了;又听说,那日颁奖式时,甲子园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我没能看见彩虹,回来才知道因为我坐在彩虹下面。如此想来,甲子园又总是充满错过的,我在这里留下的回忆,无非都是一些从我的人生中离场的人。但中途退场也无碍于人生,从此我再看到“夏天”这两个字,想起的就是一些声音:欢呼的声音,吹奏的声音,鼓掌的声音,球棒击球的声音,终场结束的哨子的声音,人们一起唱起生日歌的声音。
那是青春的声音,是我们无比热爱甲子园的理由。这里能独自坐在观众席上悠闲地喝着啤酒,和身旁那个大叔一模一样,也能和告别的人重逢,也能重温旧梦。在一段极为短暂的午后时光里,在刺痛皮肤的烈日之下,少年又开始挥棒和奔跑了,下一个也许就是本垒打。
往后的夏天,也在甲子园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