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诗魂（组章）

郑万明

尕 海

一场秋雨过后。尕海湖上空再也不会惊现彩虹。

草尖上的水珠圆润而饱满，像秋天的乳房。

一个流浪艺人正在穿越碌曲草原。抵近尕海时，他停下脚步，朝宽阔的湖面看了看，一群鸥鸟，正在拍打平静的水面。艺人掏出口袋里的笛子，吹了起来。远处低头吃草的牛羊，听见笛声，慢慢抬起头。在空旷的草原，笛声像一根凌厉的鞭子，抽打着四野的孤独。

牧羊女出嫁时，抛下一条长长的哈达。也许流浪艺人就是寻找这条哈达的人，他要用哈达把天堂路上的生和死紧紧拴在一起。

暮色从阿尼玛卿山滑下来，紧紧裹住了玛曲草原。流浪艺人牵着一只失散的羔羊，走在浓重的暮色中。尕海湖越来越远，看上去像阿妈丢在前世的一面镜子，蒙上了一层苍茫。

藏地魂

闪电过后，天空突然暗下来。一头牦牛有意抖了抖身子，只抖下来几片鸟啼。

对面坡地，马车刚刚运走最后一车燕麦。少女完代草放下镰刀，正要和秋天打个招呼，突然看见天葬台上落下一朵厚厚的黑云。刮风了。

又一个老人抬上山，走在轮回的路上。完代草默默祈祷着，泪水溢出了眼眶。

山下，经幡飘荡。那些回不了家的牧人，就坐在一堆碎石上。任寂寞一遍一遍擦伤眼睛。

大夏河边，晾着一根吐蕃人的鞭子。时光褪下一堆灰烬。那是羊皮贩子留下的一堆念想。谷底，有人点起一堆篝火，有人披上苍茫的外衣。秃鹫散了。那么多牛羊站起来，目送逝者远行。

鹰

一只鹰在布达拉宫背后的山头盘桓了很久，然后抖落一身苍茫。

事实上，鹰在来路上与冈底斯山的大风搏斗了一番又一番，与茫茫雪地的孤独撞击了一次又一次。进入拉萨后，鹰不敢惊动这里的佛，悄悄退避山头一角。鹰似乎在等待朝圣者厚重的脚步，或者期待约会一个前世的恩人。

黄昏。鹰仍在山头久站，只有落日窥见鹰眼里的淡定和安详。因为在入城的路上，一场急骤的风暴刚刚擦伤鹰的翅膀。

一部长长的经卷朝雪山打开。鹰眼里：那个赶着一群羊进城的牧羊女也许就是它前世要寻找的恩人。

法号吹响了，鹰内心的宁静，从晨光中慢慢展开。

玛曲一夜。篝火

一场雪，一首破败的曲子。截留了几个异乡人。

在阿万仓草原，草地醉得太深。玛曲友人，醉得太深。

一堆篝火，讓黑夜安静下来。

雪飘着，像大神走过苍茫大地。

牛羊入睡，像静息的半坡青稞。

八月。如此辽阔的夜晚，和一堆篝火在一起，和燃烧的烈酒在一起，和转经的诗歌在一起，就是遇见一生的宿愿。诗人啊，幸运之神就这样光临在被乡愁和情歌反复吟诵的玛曲黄河湾畔。

夜半，雪停了。星宿满天。

我被一阵咳嗽声惊醒。迷蒙中，恍惚看见一只牦牛，在空旷的雪地游走。它是那么孤独，像驮着前世的执念。一滴热泪涌出我的眼眶。

篝火像一堆燃烧的时光，舔着四周的苍凉。

人到中年，我很少这样流泪了。

转经筒

黑夜来了，那人还在转经。塔尔寺的寺门已经关闭，但修行的门一直开着。内心的经书，铺向远天远地。

来了，就不妨转转经筒。跟在转经人身后，拨动尘世的琴弦。那些经书，虽字迹斑驳、漫漶，但已经被无数修行的手指阅读。那些经书，深奥艰涩，但修行的人能读懂。

转经筒，原本是一架灵魂的旋转机。它转着前世，也转着来世。少爱和恨，苦和累，转着转着就抱在一起了。

人的生和死，转着转着就能放下了。

牧羊女

把羊群赶过山冈，眼前就摊开一大片空白。每日深陷这样的空白，牧羊女不停地挥动鞭子，抽打这寂寥的时光。

格桑花开了。矢车菊凋了。

山那边的姐姐出嫁了。

正午。风送来阿妈的问候。蹲在石头上的鹰，静静倾听母女之间的私语。似乎只有这样的问候，才能驱赶牧羊女内心的孤独。

秋天，一点一点被群羊吃瘦。草地上走过转经人，朝圣者，流浪汉，迷途的异乡人，以及刚刚抬上天葬台的老人。

孤独再次袭来时，牧羊女就狠劲地想亲人，想出走多年的阿爸。阿妈说，阿爸是摔跤的骑手，是一次能吃掉半只羊的骑手。那天早上，阿爸出门时，谷底刮起了少见的大风。

想着想着，牧羊女哭了。

哭着哭着，天暗了。

后来，牧羊女也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