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庆远白龙洞石达开唱和诗之我见
2018-05-14韦美兵施铁靖
韦美兵 施铁靖
【摘要】唱和诗中流露出两种情绪的诗辞,都折射出一个聚焦点:石达开师驻庆远时,已经军心不稳。庆远白龙洞石达开及其部将唱和诗的存在,是翼王军离开天京转战各省至庆远,为翼王军由盛而衰转折点重要的文史资料。
【关键词】唱和诗;石达开;庆远;白龙洞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清咸丰六年(1856年)八月,太平天国北王韦昌辉杀东王杨秀清酿成“天京内讧”。九月,翼王石达开奉命率部回天京讨伐韦昌辉。十月,天王洪秀全杀韦昌辉,委任石达开暂主大局。不过半年,天王疑石达开,石达开因疑惧,于咸丰七年五月率部离开天京以避祸。此后,石达开出安庆,入江西与湘军争战;咸丰八年三月进浙江,六月南下入福建,杨辅清与之不和,遂率部转战江西与湘军周旋;咸丰九年四月,石达开与刘长佑战于湘南,七月,攻宝庆,走东安,旋入广西攻桂林,不果;九月撤离桂林攻占庆远(今宜州)。①
据《宜山县志》载:“(咸丰九年)九月十八日,伪翼王石达开先锋赖剥皮突至大曹。十九日,贼十余万至洛东,兵勇溃。二十日,城陷。”②就是说,太平天国“天京内讧”之后,翼王石达开率所部于咸丰七年(1857年)五月离开天京,一直在安徽、江西、浙江、福建、湖南等省与清军转战两年多,于咸丰九年(1859年)八月进入广西,九月二十日占领庆远府。另据《宜山县志》载:“(咸丰十年)四月初六日,石达开由里苗窜忻城思练出迁江。初九日,城中匪去尽,即日县境肃清。”③据此,我们知道,太平军石达开部驻节庆远大约7个月之久。石达开驻节庆远(今宜州)半年多的活动,史学界鲜有学者研究。笔者拟就石达开与众将在庆远白龙洞题壁唱和诗,提出拙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
据罗尔纲先生考证,庆远白龙洞石达开与众将题壁唱和诗,是国内迄今发现石达开题壁诗唯一真迹,弥足珍贵。为更好地与方家互动、切磋,兹将石达开唱和诗全文敬录如下。
太平天国庚申拾年,师驻庆远,时于季春,予以政暇偕诸大员巡视芳郊,山川竞秀,草木争妍;登兹古洞,诗列琳琅,韵著风雅,旋见粉墙劉青云句,寓意高超,出词英俊,颇有斥佛息邪之概,予甚嘉之,爰命将其诗句勒石,以为世迷仙佛者警。予与诸员亦就原韵立赋数章,俱刊诸石,以志游览云。
翼王题:“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元宰张遂谋敬和:“岩洞高千丈,登临万象空。尊王崇正道,斥佛挽颓风。举目山河壮,横腰剑佩雄。旌旗红耀日,将士气如虹。”地台右宰辅石蔡亲敬和:“从龙欣遂願,附凤又翔空。整旅同时雨,还乡咏大风。虚无嗤佛老,运会属英雄。贵制诗精妙,挥毫气吐虹。”户部大中丞萧寿鐄敬和:“胜地因人著,悬崖接太空。偶留名士句,竟感大王风。长啸千山应,高吟万古雄。遥瞻挥翰处,天际亘青虹。”礼部大中丞周竹歧敬和:“春深花映谷,羽满鹄腾空。电扫龙吟雨,云飞虎啸风。看山双眼大,报国一心雄。惨此民情恶,烽烟蔽碧虹。”兵部大中丞李遇隆敬和:“佛老原荒诞,无仙洞亦空。草忻沾化雨,琴快谱熏风。人杰山增色,才高笔逞雄。碑铭留万古,钩画映晴虹。”吏部尚书孔之昭敬和:“侍驾游佳胜,梯云蹑半空。岭头欣就日,洞口喜迎风。斥佛刘诗壮,从龙国士雄。乘时施化雨,万姓仰霓虹。”户部尚书李岚谷敬和:“诗与境俱古,眼同天并空。振衣心向日,提剑腋生风。德布王恩荡,威扬士气雄。漫言归路险,绝壑架长虹。”礼部尚书陈宝森敬和:“古洞龙飞去,凭崖一望空。名山多妙境,隐士有高风。地本因人胜,王真命世雄。从知游览处,掷剑化飞虹。”
巳未季秋游白龙洞怀古,江右李岚谷题:“怪石磷磷险且陡,峭壁巉崖开洞口。宦游到此眼界空,登高不拘九月九。扳萝直上寂无人,满壁联吟叙陆叟。陆叟一去不知踪,白云深处空回首。潜身更进一层崖,岩空洞古飞龙走。白龙腾去剩空潭,常飞紫气冲牛斗。自从唐代辟荒崖,洞里乾坤夸别有。今时尚忆古人游,古人那见今时友。古今多少大英雄,显赫威风今在否?不如随遇且随缘,笑傲烟霞游岗阜。扫石围棋又赋诗,得意挥毫不住手。高谈尚论半山巅,倚石披襟聊酌酒。醉归莫觅路西东,一带苍烟迷古柳。菊花香送晚风凉,夕阳斜照新晴后。行行且止共吟哦,胸怀洒落无尘垢。者番景况乐如何?我道此乐真不朽。”工部大中丞吕玉衡敬和:“灵境何年凿?幽深万象空。余闻发豪兴,欲往凌清风。龙卧今应醒,人奇句亦雄。大呼拔长剑,天外断飞虹。”精忠大柱国朱衣点敬和:“登临古峭壁,梵刹盘虚空。佛灭余花鸟,诗歌振谷风。从龙心已遂,逐鹿志尤雄。指点东关外,长桥卧玉虹。”附录楚南刘青云原韵:“异境从天辟,登临眼界空。万家遥带雨,一水怒号风。古佛形容怪,奇人气象雄。回看腰上剑,飞去作长虹。”④
上述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与其部将们的唱和诗全文,为摩崖石刻。面积:高123厘米;宽151厘米。字体大小:真书;字径2.3厘米。全部石刻为939字。地点:河池市宜州区庆远镇会仙山白龙洞外东侧2.5米处崖壁上(距台地1米)。
二
细读石达开及其部将唱和诗全文,使人感觉诗作者们的诗文造诣相当高,文化修养应该在当时的举人以上。几乎每首诗的遣词造句,对仗平仄,构诗押韵,都具工整。从诗文所表现的意境来看,石达开的诗写得气吞山河,有王者之风。特别是“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两句,充分表达了石达开作为一位革命者的理想和意志。“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则表现了一位大军统帅文韬武略的果敢与豪情。相比之下,其部将们的和诗,虽说都写得工整精妙,但多为迎合应景之作。例如:元宰张遂谋的“尊王崇正道,斥佛挽颓风”;地台右宰辅石蔡亲“贵制诗精妙,挥毫气吐虹”;户部大中丞萧寿鐄的“偶留名士句,竟感大王风”;兵部大中丞李遇隆的“人杰山增色,才高笔逞雄”;礼部大中丞周竹歧的“春深花映谷,羽满鹄腾空”;吏部尚书孔之昭的“侍驾游佳胜,梯云蹑半空……万姓仰霓虹”;户部尚书李岚谷的“德布王恩荡,威扬士气雄”;礼部尚书陈宝森的“地本因人胜,王真命世雄”等。
通读石达开及其部将的唱和诗全文之后,首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太平军翼王部队,从统帅到军中主要将领,其整体文化水平之高,在太平军其他各王部队中,不但是一花独秀,也许在中国历史上相比任何一支农民起义军,都是罕见的。这是笔者所见之一。从石达开亲自为自己与众将唱和诗题写“太平天国庚申拾年 ,师驻庆远,时于季春,……予与诸员亦就原韵立赋数章,俱刊诸石头,以志游览云”的序文来看,唱和诗写作的时间是“太平天国庚申拾年,师驻庆远,时于季春”,也就是清咸丰拾年(1860年)农历三月;而且是石达开下令将唱和诗全部“俱刊诸石,以志游览云”的。这是笔者所见之二。
“予与诸员就原韵立赋数章”,这“立赋数章”到底当时石达开与众将们即时吟哦了多少首?从石刻刊载属于当时唱和诗的应该是十一首。因为当时随石达开登临白龙洞一起游览有“元宰张遂谋”到“精忠大柱国朱衣点”,共十人。一人唱和一首,即十首,加上翼王诗一首,唱和诗总共为十一首。这是笔者所见之三。
但是,从现存石刻刊载的“翼王石达开唱和诗”中,却多了一首个人游览白龙洞的长诗。即在“礼部尚书陈宝森”的和诗与“工部大中丞吕玉衡”的和诗之间,加刊了“江右李岚谷”的“己未季秋游白龙洞怀古” 诗。细读李岚谷这首写作于己未季秋,长达224字的感怀诗,隐含着“自从唐代辟荒崖,洞里乾坤夸别有。今时尚忆古人游,古人那见今时友。古今多少大英雄,显赫威风今在否?不如随遇且随缘,笑傲烟霞游岗阜”的失意伤感。这不仅与唱和诗的主旋律不同,而且和李岚谷自己“太平天国庚申拾年季春”随石达开游白龙洞和诗中“振衣心向日,提剑腋生风”的壮怀激烈,完全是两回事,何也?这是笔者所见之四。
作为石达开翼王军队的户部尚书李岚谷,应该是石达开军的财政主管,一切事务开支都经他筹划。所以,石达开命将自己和随员的唱和诗“俱刊诸石”的任务,自然是由李岚谷请人书写、刻石完成的。在请人书写刻石的过程中,作为财政主管,他将自己己未年(太平天国九年)季秋写成的怀古诗,也刊刻其间,这就成了今天人们所看到整幅石刻中共有十二首诗。唱和诗刻石完工之后,他只向翼王口头汇报即可。那时翼王考虑的是军国大计,革命前途,唱和诗“俱刊诸石”乃区区小事。因为石达开下令“予与诸员亦就原韵立赋数章,俱刊诸石,以志游览云”,户部尚书李岚谷才乘机在翼王与众将唱和诗刊刻中,塞进一己“私货”。虽说是“私货”,却是一首思想性、文學性都别出心裁的怀古诗。这首“己未季秋游白龙洞怀古”诗出现在这里,颇使研究者费解。
“巳未”是纪年,即“太平天国己未九年”,也是清咸丰九年(1859年);“季秋”即农历九月。古人习惯用“伯”“仲”“季”来表示一、二、三,或老大、老二、老三之顺序,农历七月为“初秋”,八月为“中秋”,九月即“季秋”。据《宜山县志》载:清咸丰九年(巳未年)九月二十日,翼王石达开占领庆远府城,时为“季秋”。就是说,作为太平军石达开的户部尚书李岚谷,在太平军占领庆远府之后的几天内,他就独自游览了庆远名胜白龙洞。作为文人,游白龙洞怀古生情而吟哦出这首长诗,是有感而作。从其落款为“江右李岚谷题”来看,当时他是隐匿身份,便衣出行的。李岚谷“巳未季秋游白龙洞怀古”长诗,夹杂在第二年(庚申年)季春翼王石达开与众部将们(包含李岚谷)游白龙洞唱和诗中刊出,就明白地向后来读史者透露出一条非常重要的历史讯息,切不可错过而等闲视之。这是笔者所见之五。
仔细诵读石达开部将十人的唱和诗后,独有“精忠大柱国”朱衣点的和诗其诗意与其他九人是“和而不同”的。朱衣点的八句和诗中,后面四句“从龙心已遂,逐鹿志尤雄。指点东关外,长桥卧玉虹”令人回味隽永。
据宜山韦甘睦先生考注:“朱衣点,湖北人,传说为明靖江王之后。士子出身,举天朝进士,在翼王部下被封为孝天豫,是‘猛将能员之一。1858年2月随石达开自抚州东进浙江,后转战于赣、浙、闽、湘各地。1859年石达开回师广西,他与彭大顺担任先锋,封精忠大柱国。”⑤作为读书人的朱衣点,由于不满清朝的腐朽统治,参加了太平军,并参加了太平天国的科举考试得中,成为天朝进士,满腔热血立誓要为天朝尽忠。在翼王石达开奉天王之命进京辅政期间,朱衣点投到他平素最为敬仰的翼王麾下。在跟随石达开南征北战之中,朱衣点智勇双全,足堪大用,被封为“精忠大柱国”,成为石达开部的“猛将能员”之一。本来朱衣点的志向是:“从龙心已遂,逐鹿志尤雄”,其心迹在和诗中表达得非常清楚,希望跟随翼王逐鹿中原而非回师广西。用和诗“指点东关外”之句,隐劝翼王江浙一带才是天国的主战场。这是笔者所见之六。
庆远白龙洞翼王石达开与众将领的唱和诗,没有具体的刊刻时间,只有“太平天国庚申拾年,师驻庆远,时于季春”的大概时间。据《宜山县志》载:“(咸丰十年)四月六日,石达开由里苗窜忻城思练出迁江。初九日,城中匪去尽,即日县境肃清”来看,太平军是在咸丰十年四月九日全部撤离庆远,朝来宾方向移动。从此,石达开再也没有回过庆远,直至清同治二年(太平天国癸亥十三年)五月,在四川大渡河陷入绝境,壮烈牺牲。从太平天国丁巳七年(1857年)五月,石达开为避祸率所部大军离开天京,转战皖、赣、浙、闽、湘、桂、滇、黔、川九省,至太平天国癸亥十三年(1863年)五月,全军覆灭止,整整战斗了六年。熟悉石达开部这六年斗争史的学者都知道,石达开师驻庆远,是他离天京后,转战九省中,师驻一地,时间长达半年以上者,仅庆远而已。白龙洞名胜近在咫尺,为何到师驻庆远半年之后的第二年“季春”才“予以政暇偕诸大员巡视芳郊”呢?这说明,石达开驻节庆远期间,忙于军国大计,根本无暇顾及游山玩水之闲情逸致。“予以政暇”,说明大计已定,石达开决定移军他往,才放松一下心情游览当地名胜。这一游,就给宜山人民留下了一幅珍贵的文史资料——石达开及其部将唱和诗。因此,其刊刻的时间应该是咸丰十年(1860年)三月底至四月初之间。这是笔者所见之七。
从前述朱衣点和诗中,已窥见石达开部“猛将能员”之一的精忠大柱国心存异志。在石达开驻节庆远期间,朱衣点曾劝“石达开返师回京共图国是,石不从,朱衣点遂与彭大顺、童容海、吉庆远等数十将领脱离石达开带队回京。”⑥朱衣点与石达开的分手,是石达开回师广西后最严重的事件,严重地削弱了石达开部的战斗力。那么,朱衣点离队于何时?据韦甘睦先生考注,翼王大军撤离庆远经忻城思练出迁江,朱衣点部曾随大军在忻城暂驻,因慕忻城孝廉方俊贤之名,相与纵谈甚洽,遂以诗劝方俊贤出山:“一识荆州似列侯,谪仙契合羡名流。阳春缥缈吟高阁,时雨丁冬听小楼。万里云开腾骥足,两间气化属龙头。逼人富贵君知否?奚必林泉老唱酬。”谁知方俊贤竟委婉地谢绝朱衣点并附诗:“军门大帅一旗飘,刁斗森严静未嚣。天使有心求剧孟,书生无福效班超。牛衣对泣妻交谪,马帐谈经子尚娇。纵使远游游未得,祈容疏懒伴渔樵。”⑦
这事虽小,却给朱衣点心绪震动很大。他认为广西作为太平天国发祥之地,但一地方落魄举人都不认同,他再跟石达开在广西折腾是没有出路的。所以,朱衣点与彭大顺等将领商量后,率所部脱离翼王回京投入忠王李秀成麾下,继续为太平天国冲锋陷阵。据此,朱衣点离队的时间应该是咸丰十年(1860年)四月。这是笔者所见之八。
三
综上,笔者文中所见之一、之二、之三,是读诗者显而易见的,毋容贅述。重要的是笔者所见之四、之五和之六。文中笔者所见之四或之五,通过石部主要将领之一的户部尚书李岚谷前后两首诗对比,折射出石达开所部回师广西庆远时,将领们的消极情绪已经开始蔓延。唱和诗中那种气吞山河、铿锵有力的诗句不过是应景之作,表面现象而已。从文中笔者所见之六,反映出不认同翼王石达开战略的将领大有人在,后来朱衣点率所部脱离石部回京就是明证。
唱和诗中流露出两种情绪的诗辞,都折射出一个聚焦点:石达开师驻庆远时,已经军心不稳。向称太平军精锐之师的翼王军队,驻军庆远七月之久,竟连宜山县境内的地方民团武装都无法搞定,⑧这就是石部军心不稳的有力佐证。当然,这是另一个石达开驻军庆远的研究课题,还会撰文讨论,在此按下不表。
四、结语
庆远白龙洞石达开及其部将唱和诗的存在,是翼王军离开天京转战各省至庆远,为翼王军由盛而衰转折点重要的文史资料。
注释:
①翦伯赞.中外历史年表[M].北京:中华书局,1961:809-812.
②广西宜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宜山县志[M].宜州:宜州市地方志办公室点校本,2000:314.
③同2第315页.
④韦丽忠,韦茂明.宜州历代石刻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7:229-231.
⑤韦甘睦.宜州历代诗选[M].北京:中国县镇年鉴社,1999:222.
⑥韦甘睦.宜州历代诗选[M].北京:中国县镇年鉴社,1999:223.
⑦韦甘睦.宜州历代诗选[M].北京:中国县镇年鉴社,1999:222-223.
⑧施铁靖.太平军攻略马驷岩地点考[J].河池师专学报(文科版),1985(12):50-52.
作者简介:韦美兵,男,广西柳城县中等职业技术学校讲师,研究方向:少数民族教育;施铁靖,男,河池学院政治与历史系教授,研究方向:广西地方史与土司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