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考据思想浅析
2018-05-14黄政
黄政
[摘 要]考据又称考证,是学者从事文史研究的重要方法。分析了胡适考据思想的形成和精神内核,并对胡适的考据方法及其得失予以评介。
[关 键 词]胡适;考据学;学术评价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2095-8854(2018)04-0014-02
一、胡适考据思想的形成
(一)胡适对“考据”概念的阐释
根據现有的资料考证,胡适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有了对考据学的初步认识。1915年,胡适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学习,期间选修了一门历史哲学课,交了一份期终作业,探讨的便是我国清代盛极一时的考据学、校勘学、训诂学。在这份作业中,胡适首次把“考据”英译为“evidential investigation”(有证据的探讨),这是极有见地的看法。
胡适在学术上考据方法运用得很多。1919年11月1日,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提出“整理国故”的口号,其中一个整理就是“考证”。以后陆续发表的《水浒传》考证(1920)、《红楼梦》考证(1921)、《西游记》考证(1923)等等都是胡适在考据方法上的实践。
随着治学经验的增多,胡适对“考据概念”“考据方法”的理解和自我阐述越来越丰富。在《考证学方法之来历》(1934)、《〈易林〉断归崔篆的判决书——考证学方法论举例》(1943)、《考据学的责任与方法》(1946)等总结性文章中,胡适对于考据学的认识变得清楚明白了。他着眼于“证据”,将考据定义为“用证据来考定过去的事实”,驳辩考据学来自西方的说法,认为考据学“实系地道的国货”,并胪举证据将考据的起源和发展理清。
(二)思想渊源和学术训练
大凡一个学者,他思想体系的建立、治学方法的形成,总离不开他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和个人求学经历。这是他的根,无论其日后怎样枝繁叶茂、开花结果,都是从这个根里长出来的。胡适在考据学上的根柢是怎样形成的呢?我们逐条剖析如下。
1.自身的怀疑精神
马克思主义哲学强调重视内因,“事物的内部矛盾是事物发展的源泉和根据”,故而我们研究胡适考据思想的形成先从胡适自身的思想特点分析。胡适治学自始至终注重考证,其所以如此,是基于一种怀疑的态度。胡适十几岁的时候便产生好怀疑的倾向,对许多问题存在疑惑,尤其体现在鬼神宗教方面,“在十一二岁时便已变成了一个无神论者”。那时的绩溪闭塞落后,一个孩童能产生这样大胆的想法是很可贵的。在日常的读书治学中,一有怀疑,他都要予以探讨。对待问题,胡适主张“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正是自身的怀疑精神造就了他的“考据癖”,引领他一步步追本溯源,解决问题。
2.早期对宋学中朱注的认识和训练
胡适生长在一个“理学家庭”,父亲胡传虽然去世得早,但给他留下了程朱理学的学风。家乡九年的私塾教育,让他很早就接触到了朱熹、蔡沈、陈澔等学者注释的儒家经典,其中朱熹的注本对其影响最深。朱熹穷毕生之力,完成了对《四书》的注解和训释。他强调义理阐发的同时,也很重视文字训诂,认为“读书玩理外,考据又是一种功夫”。朱熹治学并不完全拘泥于传统,相反地,他对古代文献及前人的观点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胡适对宋儒朱熹是十分崇敬的,认为“朱熹亦是一个考据家”。那时的考据虽未形成一门专门的学问,但实际上,朱熹注意探求经文文本的原意,已经不自觉地利用了考据的方法。
二、胡适的考据精神和方法
(一)精神指导——“勤、谨、和、缓”
胡适的考据精神主要表现在三类文字上:第一,直接的考证文章,如《水浒传》考证等;第二,间接的序跋,如《崔东壁遗书》序等;第三,总结性的文章,如《考据学的责任与方法》等。
胡适喜欢把“考据”形容为“断狱”。首先,二者在方法上都应该持谨严的态度,法庭判案要拿确凿的证据,学者考据也必须凭证据说话;其次,二者责任的严重性相仿,我们不能冤枉好人,同样也不能诬枉古人。
胡适十分推崇北宋李若谷的为官四字诀“勤、谨、和、缓”,这几个字也代表了胡适理想的考据精神。胡适对于四字诀有多次解释,笔者认为,胡适的“勤、谨、和、缓”是以证据为中心,分别对应四个方面:证据的搜罗要勤,证据的使用要谨,对证据的态度要和,证据不足时暂缓判断。
(二)考据方法
受过近代学术训练的胡适,在治学上特别注重方法,认为方法对了,材料才能发挥作用。经过长期琢磨和实践运用,形成了他的“现代历史考证法”。
1.撇开先入为主的成见
或由于情感或由于传统,人在认知过程中总会形成对人对事的固定看法,这种固定看法就是思想上的“成见”。学者囿于成见是很危险的,只有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心平气和地考察已有的事实与证据,方能排除考据中的干扰。胡适对于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新式标点本《水浒传》评价很高,认为它把长期流传的夹杂在原文中的金圣叹的评和序删去,有利于读者排除主观的成见,虚心去看《水浒传》,有助于学者直接研究《水浒传》的文本,不受金圣叹脑海悬想的影响。同样,诸如封建史家修撰的史书或私家著述,里面对人、对事的评价,是作者站在自己的立场、用当时的眼光得出的结论,我们便不能尽信,而应重新考察。
2.寻找可靠、关切的证据
胡适认为“考证学的正路是多寻求证据,多寻求最直接的、最早的证据”,对于“证据”,他的标准是很高的。首先,证据本身是否可靠。“所据材料多很可疑,其论断也多不很可信。”胡适写《先秦名学史》,有充分理由证明某著作是真实的,如《诗经》,就加以引用;真实性存疑的都不予采用。其次,证据能否支持观点。“证据不能谨慎地使用,则结论往往和证据不相干。”胡适研究《水经注》,认为杨守敬指责戴震“盗袭赵书”所依凭的证据完全得不出结论。
3.推理论证得出结论
在考证上光有证据是不够的,还需要严密的逻辑推理。胡适尊重证据,“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在证据的基础上确定史实,再由史实推理出合理的结论。胡适考据《易林》的作者问题,复核了过去的材料,排比整理好后理出头绪,把握证据中隐秘的线索加上其他史实助证,最终下了定谳,将《易林》的著作权断归崔篆。用无疑的证据配合细密的论证方法得出结论,方能令人信服。
三、胡适考据学的新思路与旧走向
(一)新思路
胡适生活在20世纪上半叶的特殊时代,传统与现代碰撞、东方和西方交融带给他的是新的理念和研究思路,他考察问题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
1.扩大研究内容
与传统的考据学(以乾嘉诸老为代表)相比,胡适的重大突破在于研究内容的扩大。受封建正统思想的影响,前人做的考据大都围绕着儒家经典打转,胡适开先河,替多部古典小说做历史的考据,把向来为人轻视、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纳入考据范围,这是开创性的建树。
2.跳脱门户窠臼
我国传统治学非常重视师承授受与家学渊源,强调“恪守师承”“不背所本”。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胡适从美国留学归来,并无传统的“师承”可言,颇为旧学老辈们所轻,以至于蔡元培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序言里为其讳言说“ 适之先生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然而胡适并不满意这项“错误记载”,更正说“这个世居绩溪城内的胡家,与我家并非同宗”。胡适执意与旧学撇清关系是有现实原因的,他接受的是近代西方的学术训练,站的高度不一样,对于传统学术的态度与旧学家们不同。前人拘泥的东西,他都实事求是、一视同仁地审视,合理的成果加以利用,不可信的结论大胆摒弃。
(二)旧走向
胡适是影响广泛的“通人”,可“通人”在特定的专业领域内总易受到“专家”的批评。在考据方面,柳诒徵批评胡适“诬古而武断”,陈垣讥讽胡适“欲以史学家自居而高谈疑古则缪矣”。这里探讨胡适考据思想的旧走向不分析其具体问题上的得失,仅就宏观上的流弊予以陈述。
1.方法精密但视野局促
有清一代搞考据的学者在旧材料中摸爬滚打,把很多琐碎的问题替后人解决了,他們用尽毕生精力去考证,取得的成绩很高。胡适受过近世西方社会人文、自然科学的洗礼,在方法上有所突破,因而能发前人之所未发。但是综览胡适的考据成果,我们发现他的思想局促于“方法”和“证据”的范围。就拿《井田辩》来说,胡适纵然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搜罗、考辨关于井田的所有材料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但他不研究社会史等学科的理论,不深刻理解那个时代社会经济上的大变动,就算考得再精、再细,也只能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胡适从事的史学考证近乎单纯,欠缺对历史问题的探究,王国维可以由考据进而探讨殷周制度变革,陈寅恪可以由考据进而研究隋唐制度渊源,但胡适始终达不到同辈学人的高度,其考据显得流于琐碎,所见有限。
2.一定程度上与时代脱节
乾嘉学派不顾“经世致用”,钻进“故纸堆”里研究学术是与时代脱节,胡适在国家尚且动荡不安的局势下去提倡“训诂、考据”,乃至于“整理国故”,实际上也是与时代脱节。内忧外患的国情,民生凋敝的现实,不允许知识分子们都把精力耗在考据学上,即便是文化救国也更应该平民化、大众化。胡适提倡的白话文运动取得巨大成功,而“国故”“考据”问津者寥寥即是明证。
胡适不是那种为学问而学问、为考据而考据的学者,他替十几部古典小说作几十万字的考证,替庐山的一个塔作四千字的考证,这些看似繁琐细碎的工作,撇去其个人兴趣之外,更有其深层的用意。如果我们认为胡适仅仅是为求得某个事实而动辄考据,那我们就把这位思想家看轻了。胡适多次说过,他研究《红楼梦》的目的,是“要教人一个思想学问的方法”。不啻《红楼梦考证》,那些考据文章其实都是胡适思想上的“试验田”,是他在思想方法上的一些例子。“肯疑问佛陀耶舍究竟到过庐山没有的人,方才肯疑问‘夏禹是神是人。有了不肯放过一个塔的真伪的思想习惯,方才敢疑上帝的有无。”通过这些翻案、定案的考据,他想教给人们的是肯怀疑的态度,是实事求是、寻求真理的精神。这种思想方法富含理性,教人独立思考,不要轻易信仰,这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参考文献:
[1]杜春和,韩荣芳,耿来金.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上、下)[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2]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
[3]季羡林.胡适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