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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与悯之歌

2018-05-14赵佳玲

名家名作 2018年4期
关键词:雪国川端康成同情

赵佳玲

[摘 要]《雪国》是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之一,作者以敏锐的感受,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日本人的精神实质而让世界认识了“美丽的日本”。小说中凝聚了日本传统文学的悲与美。感伤、凄怆、悲凉和孤独感遍布始终,细腻的抒情和忧郁伤感的“物哀”之美集中体现了作者的审美情结。既有作者的身世之恸,又折射出日本民族文化的渊源。

[关 键 词]物哀;悲悯;审美;传统文学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2095-8854(2018)04-0007-03

一、引言

《雪国》是川端康成最受推崇之作,被认为有精纯的珠玉之美,堪称绝唱,引起了学界研究日本文学的热潮。国外对《雪国》的研究,有关其“描写方面”的著述较多,比如客观的自然景物和隐藏于其中的思想内涵,尤其是作品中提到的“抒情的咏叹”,得到了较为详细的论述。国内关于川端康成作品的介绍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便已开始,1981年正式出版《雪国》的单行本中文译本后,诸多学者加入研究行列,涉及外国文学的杂志上不断出现围绕《雪国》进行争论的文章,长期以来,大致形成了分别以李芒和叶渭渠为首的两个流派。两个流派的争论一直延续至今,随着文学“内转向”的发展,对作品的研读更倾向于内心和情感,本文正是基于叶渭渠先生的研究成果,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试图对《雪国》中的“物哀”美进行探析。

二、“物哀”的产生及发展

“物哀”是日本文学最别具一格的特色,可以说,不懂“物哀”,也就不懂日本文学乃至于整个日本文化。在岛国的自然风土的熏陶下,日本人形成其特殊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结构,培育出崇尚“物哀”、幽玄、风雅的气质,进而成为酝酿日本艺术精神的底流,产生了日本独特的艺术美的形态。“物哀”先于其他各种美的形态而存在,它的形成和发展经历了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属于日本固有的美的范畴。从《古事记》《日本书纪》时代开始,日本文学中“哀”的美学理念便已产生,到《万叶集》时更是深入其里,后经过10世纪和11世纪相继问世的《伊世物语》和《源氏物语》的传承发展,逐渐形成完整的“物哀”这一美学的基本理念。《源氏物语》中“哀”字的出现频率多达1044次,其中半数甚至多半与同情相通。①因此,紫式部笔下的“哀”是要完全表达一种对人生世相的哀愁及对女性的同情哀感,其中的爱恋尤其是不伦之恋更加深刻地体现了这种情感。到了江户时代,国学家本居宣长在《〈源氏物语〉玉小栉》一文中第一次从对“哀”的种种感动和体验中去捕捉美的意义,明确地归纳出“物哀”这一日本文艺美的基本理念。他认为,在美的形态上,“哀”已不是悲哀的同义语,因而他将这种“哀”称为“物哀”,而《源氏物语》的本质和意图就是表现这种“物哀”,具体外化于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等感动的体验。按本居宣长的阐释,“物哀”的感情是超越理性的纯粹精神性的。“物哀美”是一种感觉式的美,不是通过理智、理性来判断,而是靠直觉和内心来感受,即只有用心才能感受到的美。简而言之,“物哀”就是主观情感接触外界事物时,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产生出幽邃玄远、静谧低回的情感。

川端康成的文学创作深受“物哀美”的影响,《雪国》中飘如轻烟的哀愁就是川端康成深邃入里的精神写照。在他的思想中,美到极致便是悲。“物哀”在他的审美意识中占有重要地位,《雪国》及其他作品都有所体现并将其进一步丰富发扬。通过咏叹的方式表达对渺小人物的赞赏、亲爱、同情、怜悯和哀伤等感情。川端康成把对描写对象的悲哀感与作家自我的同情哀感统一起来,赋予他笔下众多善良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以悲剧的情调,并且把她们的悲哀同纯真、朴实联系在一起,如驹子虽沦为艺妓却渴盼普通爱情,表现了鲜明柔和的女性美,创造出感人的美的艺术形象。

三、客体之悲

川端康成在《雪国》中赋予了人物、景物以悲剧的情调,造成了感人的美的艺术形象。淡淡的哀情贯穿始终,似微风吹拂,如丝如缕,如泣如诉。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再现了人生无常、景物变迁,纤细而幽怨,演绎“物哀”凄美之绝唱。

1.景之悲

日本民族自古便有以自然景物感悟人生、體察人情的思想传统,并用之于文学,归纳为民族的美学理念。川端康成认为,平安时代的“风雅”和“物哀”是日本美的源头,经过镰仓时代的苍劲、室町时代的深沉、桃山时代和元禄时代的华丽,一直发展到近百年来的今日。①因此,在这种美的熏陶下,他怀着对大自然的情思,将人、事、情、理均融化于自然环境之中,营造出诗意的空灵、哀美的意境。“物哀”最主要的特点是不仅“感于物”而哀,而且是物本身的哀,它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消解,只能在绝望中对哀情摩挲玩味。因此,这种哀情是其他情绪感动的净化剂,超越世俗情感之上并使它们带上高洁的精神意味。日本人主观的喜怒哀乐一旦带上“物哀”的意味,似乎就被客观化和提升了。但由于这种精神层次被束缚于物的无常和瞬间,所以它对人的精神的提升是有限的,带有无法预料的偶然性和眼前物象的局限性,但同时又具有无比细腻和纤巧的特质。②叶渭渠也曾把“物哀”的思想分为三个层次,其中第三个层次就是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岛国人民对樱花花开即落的瞬间和风花雪月的即逝现象情有独钟,这些景物都将生命短暂无常的感伤动感演绎,深刻体现了“物哀美”之精髓。《雪国》采用冬天作为故事的时间背景,白色是世界的主色调,雪贯穿小说始终。雪纯洁无瑕却易消融,蕴含的无常哀感与日本人的感伤性格息息相依——短暂的无常就是美。小说以一白雪覆盖下的边远小镇为故事的发生地点,“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白茫茫一片。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③。川端康成在描写自然景物时从来不吝惜笔墨,竭尽所能刻画一个真实的自然,借助想象力不断突破,寻找真实与虚幻的契合点,展现了一幅寒冷空寂的雪景图,给人以虚幻缥缈之感,哀伤叹惋。

另外,《雪国》中的“物哀美”亦渗透于季节的变迁和景物的轮回变化之中,以此来暗示人物的悲欢命运,充分展现了人与自然相互交融的境界。生机勃勃的季节总是情爱萌动,岛村与驹子相识相恋于初夏,青涩而激情,那时的雪国是一片绿色。岛村第二次去雪国时的场景却变成了“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④,这些景象无不渲染着孤寂、冰冷的氛围,也预示着岛村与驹子的感情随着严寒的凄凉渐渐冷却,与外面的雪景一般,使人感到孤寂和哀伤。岛村失约后见到驹子本应道歉或解释一番,但他却看也没看驹子一眼,似乎爽约是理所当然的,可见驹子对他而言已由最初的新鲜转为平淡。岛村第三次来雪国时的季节定格在深秋,万物飘零,让人自然而然感慨衰亡,这亦是驹子对岛村深沉之爱的归宿,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小说中多次描写了秋虫静静死亡后的状态和枯草的悲凉,大自然的语言似乎预指出了驹子的情感曲线。“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叠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角,痛苦地拼命挣扎。”⑤这些秋虫的垂死挣扎颇像在徒劳爱情和艰苦生活中抗争的驹子:虽明知难以走进岛村的世界,但仍无法控制地爱他,哪怕只是得到丁点怜惜,用女子纯洁的心灵大声呼唤岛村,“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⑥,宁愿忍受长年分离的煎熬。但岛村的冷漠,加剧了她难以抑制的悲哀,只好竭力掩饰这份无所依托的情怀和说不出的孤独感,使小说处处透露着悲哀的氛围。川端康成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雪国的淡淡哀愁,把严冬的暴雪、深秋的初雪、早春的残雪等季节交替和动植物的生死无常变化作为暗线,演绎人物情感的律动。通过自然的变换将岛村与驹子之间由炽热到衰亡的爱情路线展现得淋漓尽致,景悲哀,情更切。

2.人之悲

如果说驹子美得现实,那叶子则美得空灵,是理想中的天使。《雪国》中对叶子的描写着重突出其美丽的眼睛和悦耳的声音而非肉体,因为肉体一般都是以男性的欲望为指称,作者更确切地是把叶子当作一种美的现实存在的符号和纯粹的审美精神的象征,所以葬身火海是最美的结局,留下圣洁的火中身影,使岛村的心灵得到净化。叶子的死是川端康成“物哀”思想的升华,因为他认为“物哀”是日本美的源流,而死是美的一种表现,是最高的艺术。在艺术领域中,最高的境界就是死灰。日本人常看到的美是稍纵即逝的,顷刻间化为乌有,这一切都是崇尚瞬间的美,喜欢以樱花自比,将“瞬间美”的理念转变为自杀这一行为,认为自杀是人生的最高点,意义在于追求瞬间的生命的闪光,企图在死灭中获得永恒的安宁和静寂。因此,追求生命的一瞬闪光,是“物哀”的重要特质。⑦在作者看来,叶子的死并非彻底的幻灭,而是内在生命的变形,变成另外一种形式,是一种超脱的自由。死维护了叶子的纯洁和完美,使她摆脱了世俗的缠绕,安静地完成了内在生命的变形,死是生命的延续,是新生命的开端。川端康成通过叶子的死使小说发展到高潮,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物哀美”的终极阶段,美因死亡而达到极致。

四、主体之悯

“物哀”表现了日本浪漫的传统文化精神,它在作者的审美意识中表现的是悲哀和同情。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朴素、真切而感动地表现了最鲜明、最柔和的女性美。这种美有时表面上装饰得十分优美、风雅甚至风流,内在却蕴藏着更多悲伤的哀叹,带着深沉而纤细的悲哀性格,交织着女性对自己的悲惨境遇的哀怨。作者在此基础上暧昧自己和对象之间的距离,将自己的同情、哀怜融化在对象的悲哀、悲叹的朦胧意识之中,呈现出一种似是哀怜的感伤状态。这种同情的哀感源于作家对女性的爱悯之心,是最纯洁的感情的流露。

主人公驹子的身上深切地寄托了作者对渺小人物的赞赏、怜悯、同情和哀伤的情感。她给人的感觉虽然是艳丽、放荡不羁,而悲惨的经历使其成为艳与悲的结合体,表达了其内在真实的哀愁和沉痛的咏叹,从她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川端康成的怜悯与同情,完美地体现了客体的悲哀感情与主体的同情哀感相统一。驹子经历了人世间的沧桑,沦落风尘,但并没有因此而自甘堕落,迷醉空虚,而是承受着生活的不幸和压力,勤学苦练技艺,极力寻求生存的价值,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情。她从15岁起就天天写日记,记下自己的感想和看过的书籍等,对着山峡一遍遍孤独地练习弹奏,在没有师父教导的情况下成为艺妓中最好的三弦琴手。作者在这些细节上大量着墨,从而表现了驹子的顽强毅力和对待生活的认真态度。但这些在岛村看来是徒劳无益的,驹子却一直执着于自己的追求,给人一种凄美而无奈的感觉,因而作者借岛村之口发出对驹子所憧憬的未来的悲叹。驹子身上散发出的奔放和热情使岛村觉得她格外可怜,但也正是她身上蕴含着这些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把岛村从遥远的东京吸引到雪国来。

岛村已有妻室,两人之间虽然是买卖的关系,但驹子向这个男人真挚热烈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她会为他哭,为他笑,会为他弹三弦琴,视他为最好的听众。在宴会陪客人期间,哪怕喝得醉醺醺的也抑制不住思念的折磨,不管路途多黑多陡,都會半夜冲进岛村的房间,一次又一次。“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①,不断重复的话语直白地表露内心的情感。宴席上的驹子虽然打扮得妖娆、放荡,但内心却总蕴含着无言的苦楚与沉重的悲伤,只是单纯地想早点赚钱还账而后过上干净、正常的生活,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壮烈与执着最终得到了心爱之人的哀怜与尊重。当岛村用“好女人”这个词把驹子弄哭时,他开始感到“有许多事他是问心有愧的”②,不断深责自己,由最初对她的满不在乎到现在有了难以察觉的责任感,驹子已不知不觉走进他的生活中。驹子用无私的性爱和坚韧的生命意识打动了麻木不仁的岛村,从同情到感动,从虚无到沉思,唤醒了他心底对于爱和美的渴望。

五、结语

在命运多舛的一生中,川端康成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忘我地投入古典文学的天地中,淡泊世情,将“物哀美”演绎到极致。其巅峰之作《雪国》把客体的悲哀与主体的同情完美地合一。作者寄情于景,呈现了大自然最真切的美,用心去感受大自然,用情去领悟大自然,使两者融为一体,用自然的语言暗示人物的情感和命运,深刻地体会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了人景相息的美的境界。川端康成在主人公驹子身上倾注了最自然最纯洁的同情和哀愁。驹子渴望一种健康的生活和普通的爱情,纵使饱经磨难,地位卑微,婚姻的名存实亡以及乡村沉闷的生活都没有泯灭她对未来的憧憬,这在岛村最初看来,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徒劳”,而他自己也有一种空虚感,但驹子的热情和乐观却像赤裸的肌肤一样触及着他。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最终,驹子的顽强执着和深厚的爱意感动了岛村,使他空虚的内心增加了实在感,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雪国》以优美叹惋的笔调述说了一个发生在人们周围的平凡的故事,体现了感人的悲与美,传承了日本自古以来的“物哀”的审美意识,超越了世俗道德的规范,创造出一种超越现实美的绝对境界。

参考文献:

[1]川端康成.雪国[M].叶渭渠,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

[2]叶渭渠,唐月梅.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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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姜俊燕.樱花的国度[M].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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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常骄阳.川端康成的“物哀”思想[J].外国问题研究,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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