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的猫

【美】迈·德容

在新城市的新公寓里，巴尼今天得到了一只样子像白兔的猫。这真是想不到，因为巴尼原来在他的山区故乡一直养着浑身雪白的兔子。三十只白兔在爷爷牲口棚的三十个铁丝笼里。笼子靠着后墙一排一排地叠上去。笼子高得巴尼够不到，他只能从一个放钉子的小桶爬上酸菜桶，站在酸菜桶的顶上才能喂最上面的兔子和给它们搞卫生。可是笼子似乎还得加高，一排加一排，一层加一层，因为兔子要生小兔子，小兔子长大了又需要单独的笼子来生它们的小兔子，要让更多的兔子有地方住，唯一的办法就是叠上去，一排又一排，一层又一层，兔子笼叠兔子笼，白兔叠白兔。爷爷可是说过：“噢，还会有更多！”

爷爷还说过，几年之内，整个牲口棚从门口起就将挤满装兔子的铁笼。

“往后你最好学会飞到屋顶上的顶层。那都是三十只白兔生出来的。”

这话听来可怕.它几乎使巴尼相信，三十只白兔可能太多了——不过二十九只也同样是太多了。

“解决问题有个好办法——把那些兔子吃掉！”

巴尼无法想像把心爱的兔子吃掉的情景。哪怕只吃一只。只要想想——吃烤心爱的兔子！还配上生莱、卷心莱和萝卜头……

如今，山区故乡的一切都已成过去。巴尼来到了一个陌生城市，住进了一座公寓大楼，这会儿他正坐在公寓一套房间的地板上，能做的事情只是看金鱼缸里的两条金鱼。巴尼叹了一口气，吹动了金鱼缸的水面。他一直宝贝着的一切都没有了，现在他所有的只是两条哑巴金鱼。

在所有无聊时刻里最无聊的时刻中，一只几乎全白的猫到他这里来了。它到这静悄悄的小公寓房间来。这白猫一定本来就在大楼里，因为一个早晨都在下雨，它身上却是干的。

巴尼听到抓挠声，本以为是来了老鼠，但是他吃惊的是，从门厅的门底下伸进来的是两只白爪子！爪子翻过来，掌心却是粉红的。

一只猫！噢，在这里能有只猫跟他在一起该多好！

巴尼朝四下看，要找样东西来引那猫进房间，猛看见电话机底下压着一小片纸，就抓了过来，把它捏成一团，用线把它的一头扎紧，另一头就像裙子那样撑开。如果他把撑开的纸团沿着门缝抖动，猫跟着它走，他就可以悄悄地把门打开，用嚓嚓响着跳动的纸团把猫引到屋里来了。然后赶紧把门关上，猫就是他的了。

巴尼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到房门口，免得把猫吓走。他小心翼翼地跪下来，把纸团在伸进来的爪子上嚓嚓地晃动。但是爪子一下子抓住了纸团，把纸团连同整根线一起在门底下拉出去。跪着的巴尼能听到纸团被猫爪子撕碎，他引猫的计策才开始就玩儿完了。

现在门外寂静无声。猫一定已经跑了。巴尼大为失望，从地板上站起来，但是低头一看，白爪子又伸到地毯上来了。它们接着又在门底下缩回去。门锁在寂静中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嗒声，门一下子打开了。巴尼站在那里，低头看到一只白猫。白猫抬起头来看着巴尼。但是它没有逃走。它打了个滚，站起来，高高竖起尾巴，友好地自动从吃惊的巴尼面前走过，走进起居室，一直向金鱼缸走去。

猫已经跳上放着金鱼缸的桌子。巴尼连忙砰地把门关上，跑进起居室去抓住那猫。他抱着猫在凳子上坐下，猫在他的怀里，和所有白兔一样毛茸茸的，浑身雪白雪白的。嗐，真是一只兔子那样的猫，好像钻进锁着的门里来代替他那三十只白兔的。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他仔细地看那猫。它倒不是和他那些兔子那样全白——至少它的尾巴不是；不知怎么的，这反而使他觉得更好。它的尾巴和浣熊的尾巴一样一圈一圈，有三个圆斑从尾巴根部一直通上来，横过它的背，颜色和它尾巴上的圈圈一样是暗灰的，每—个圆斑像一元银币大小，也那么圆。但这更使人惊奇，猫看上去竟会如此白，如此像白兔。

巴尼只顾着对这只看上去会如此白和如此像白兔的猫感到惊奇，几乎忘记了为猫能打开锁着的门进来而感到惊奇。但不管它是怎么进来的，如果它愿意待在这里，巴尼想要它甚至胜过想要他的三十只兔子。

猫坐在他的膝盖上，没有抬头看巴尼，只看着两条金鱼。接着没想到它向巴尼扭过脸，两片淡红色的嘴唇间露出玫瑰红的舌头，那神态好像是在求巴尼把金鱼给它。

“你不能要两条金鱼，”巴尼好像一直和它很熟的样子说，“连一条也不能要。不，不行，罗茜塔。对，我就叫你这个名字——罗茜塔！你留下来的话，这就是我叫你的名字，罗茜塔。”

这个名字太合适了，似乎使它成为他的猫，因此他轻轻地拧了它一下。罗茜塔叫了一声，但不害怕。它低头把它粉红色的鼻子塞进他的臂弯，开始对他咕噜咕噜叫——很好听，很温柔，很可爱的马达咕噜咕噜声。

巴尼听起来，它这咕噜声就像是歌声。罗茜塔正在给他唱没有歌词、没有结束的白猫之歌。这自动开始的咕噜声用不着停一下换气，用不着停下来咽一口口水——它就是一个劲儿地唱下去。

猫好像知道巴尼在想他的兔子似的，做了一件温柔美好的事。在咕噜声中，它把一只爪子从巴尼的手臂里抽出来，伸到他的脸颊上。它让它留在那里，尖爪全收拢，安全地缩到它的粉红色软掌里面轻轻地按巴尼的笑窝。

这时候巴尼想要跟它说话。在这下着雨的漫长的上午，自从爸爸妈妈不得不一早出去上班以后，它是巴尼第一样可以交谈的东西。巴尼想要说啊，说啊，说个没完——但是怎么跟猫说话呢？也许照猫说话的方式？

巴尼开始咕噜着说话，设法让喉头咕噜响，听起来就像猫的咕噜声。听到他开头两声咕噜，白猫马上蹲起来，很害怕的样子。巴尼赶快使他的咕噜声变温柔。罗茜塔侧着它的脑袋听，那样子像在思考。

接着它好像对他的咕噜声认可了，开始用新的调子咕噜叫起来，像是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巴尼，试得不错，可以通过，不过只是仅仅通得过。马马虎虎——我不太在乎——马马虎虎。”

它定睛看着巴尼，接着好像表示称赞，抬起它白色的小脸和粉红色的嘴，亲亲他。

巴尼大大出乎意料，忙转过头去看身后，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看到了猫亲他这件稀罕的事。当然没有人看到，没有人能从窗口看进来，只有金鱼看到。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雨和下雨天的阴暗。他孤零零的一个。

这使巴尼觉得把头转过去太傻了。罗茜塔没有再亲他，没有再伸出白爪子来摸他。相反，它把脸转开，把伸直的白爪子从他的膝盖上放到金鱼缸上。两条金鱼盯着它的白爪子看。

但巴尼还是惊讶地看着白猫，想它做了些多么奇怪的事。就这几分钟，花样多极了！兔子没有这种花样——兔子没有任何花样。但是毛茸茸、白得像兔子的罗茜塔鬼精灵极了。噢，它真精灵——又充满深情！兔子不精灵，也根本不充满深情——对人不充满深情。

从转过脸去看有没有人看见猫亲吻他的一刻起，巴尼迫不及待地要跟人讲罗茜塔的事。当然，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講任何事。巴尼不由得想，在山村也没有人可以讲这件事。亲一只猫——这听起来会使他像一个大傻瓜！在村里人们将怎样取笑他啊！

巴尼低头看在他的膝盖上伸直了身体睡觉的白猫，它的一只爪子碰着金鱼缸。不行，在那边家里他也不能告诉任何小朋友——也许只告诉一个小姑娘。把罗茜塔可爱的花样告诉一个很熟的小姑娘，一个小得多的小姑娘。

巴尼留恋地朝窗外看。那里当然也没有人。窗外只有交通繁忙的大街上一片茫茫大雨。只有汽车经过时扬起的泼水声。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城市他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这座公寓大楼里他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他打赌，这座大楼里连一个他这种岁数的小朋友也没有。没有人。

这一点不假！既然这样，也就没有—个人，绝对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只白猫在这个房间里和他在一起。没有人知道。

巴尼得意地低头看睡着的猫。没有—个人让他本来觉得很难过，但现在这反而变成了最好的事，如果他要把罗茜塔留下的话。好像要使猫整个儿属于他，巴尼轻轻地抚摸睡着的猫。两条金鱼从金鱼缸里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