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生仪礼音乐之共性
2018-05-14张鹤
[摘 要]从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生仪礼的音乐形态研究入手,对不同部落间的人生仪礼仪式歌,不同类别的人生仪礼仪式歌,以及同一部落、不同地域人生仪礼仪式歌的旋律进行比较研究,归纳其仪礼音乐存在共性的现象,再从人生仪礼音乐的文化语境角度切入,观察哈萨克族迁徙的历史,以及族群久远的游牧生活方式,进而探寻其共性的产生由来。
[关键词]哈萨克族;人生仪礼;音乐共性;文化语境
“人生仪礼是社会民俗事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一个人之所以经历人生仪礼,决定因素不只是他本人年龄和生理的变化,而且是在他生命过程的不同阶段上,生育、家庭、宗族等社会制度对他的地位的规定和角色的认可,也是一定文化规范对他进行人格塑造的要求。因此,人生仪礼是将个体生命加以社会化的程序规范和阶段性标志。人生仪礼与社会组织、信仰、生产与生活经验等多方面的民俗文化交织,集中体现了在不同社会和民俗文化类型中的生命周期观和生命价值观。”①人生仪礼是每一个社会成员与社会发生联系的最直接方式,民俗学界将人生中最重要的四个阶段仪礼规定为诞生礼、成年礼、婚礼和葬礼。哈萨克族人的人生仪礼带有浓厚的草原文化特色,但又与其他游牧民族之人生仪礼有所不同,阿勒泰哈萨克族人认为,从他们一出生开始,就要经历一系列的仪式,每经过一个仪式,就进入了下一个人生阶段,从而获得新的人生角色。
哈萨克族人生仪礼及其音乐极富有本民族文化的特色,孩子诞生时要举行诞生礼,仪式中家中长辈要为孩子演唱《摇篮歌》。成年礼(割礼②)一般由毛拉③主持,仪式中除了要念诵《古兰经》之外,在庆祝宴会上由歌手为行割礼的男孩歌唱。婚礼中的仪式歌曲较为丰富,由喜事序歌《齐勒迭哈那》、劝嫁歌《加尔加尔》、哭嫁歌《森斯玛》、告别歌《阔鲁斯》、揭面纱歌《别他夏尔》组成。葬礼中则主要唱《挽歌》。
笔者在阿勒泰地区参与观察的每一场婚礼仪式中,发现各地婚礼仪式歌中的《加尔加尔》(劝嫁歌)旋律都高度相似,若有变化也是微乎其微。在其他人生仪礼仪式歌中,也存在旋律相似或相同,或在仪式歌原有主题旋律的基础上发展变化出其他变体的现象。
阿勒泰地区幅员广大,各地区(过去的部落)之间距离比较遥远,但哈萨克族人生仪礼仪式歌却存在着高度的共性,原因何在?这种共性到底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些问题曾让笔者感到困惑。通过多次田野工作,了解到阿勒泰地区哈萨克部落之间的关系,游牧生活情况和各地语言等情况,才逐步找到了答案。
一、人生仪礼音乐旋律之共性
(一)不同部落间人生仪礼仪式歌之比较(以《摇篮歌》为例)
福海县与哈巴河县都隶属于阿勒泰地区,两县相距171公里①,两县女歌手所演唱的《摇篮歌》无论在调式、调性、节拍节奏和主题旋律上,都显示出明显的共性。如谱例1所示,两首《摇篮曲》都为D-la调式,2/4拍,前6小节除个别音有细微变化之外,其余旋律都保持一致,前6小节之后的旋律有所不同,但都落在主音la上。
两首《摇篮歌》的演唱者分别为福海县哈迪娜(女,66岁),乃蛮部落;哈巴河县古丽达尔(女,75岁)。笔者采访古丽达尔时问道:“您和福海县乃蛮部落的人属不同的部落,为什么你们会唱出旋律如此相似的人生仪礼仪式歌呢?”她的回答是:“我们哈萨克族的部落就像你们汉族的家族一样。很早以前,部落间互相打仗,后来部落之间慢慢都融合了,再加上一直是游牧的生活,生活习惯、唱的歌都是一样的。我们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的部落主要是克烈部落,还有乃蛮部落,也有少部分瓦克等其他部落。你要问部落文化间有什么差别?我觉得差别不大。”②
谱例1
采录、记谱:张鹤
通过以上采访与音乐谱例,可以看出不同部落之间人生仪礼仪式歌的旋律具有共性,从而说明哈萨克族的游牧生活与部落迁徙,与人生仪礼歌旋律的共性存在必然联系。在此,笔者选用《摇篮歌》举例说明,其他存在于不同部落的具有旋律共性的人生仪礼仪式歌。
(二)不同类别人生仪礼仪式歌之旋律比较(以《加尔加尔》与《森斯玛》比较为例)
通过下列谱例2可见,《加尔加尔》与20世纪80年代前在婚礼仪式中出现的《森斯玛》在主题旋律上具有共性,两种不同类别的婚礼仪式歌为何在旋律上具有共性?演唱谱例中《森斯玛》的歌手有自己的看法,“过去婚礼上《森斯玛》是新娘唱的,《加尔加尔》是男方来的人唱,来劝新娘嫁过去。可能是过去的哪个新娘听着《加尔加尔》的调子,就用到《森斯玛》里了,时间长了,《森斯玛》的调子就这样流传下来了”③。关于《森斯玛》的此种旋律,与笔者在哈巴河县采访巴提玛时所听到的旋律一样,巴提玛表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哈萨克语是没有音调的语言,哪个地方说的话都一样,你让我把《森斯玛》的歌词,放在《阔鲁斯》的调子里,我也能唱,只不过,它们各自有流传下来的调子,我们习惯用固定的调子唱了”④。
谱例2
采录、记谱:张鹤
哈萨克族人生仪礼仪式歌从何时诞生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它们在哈萨克人的生活中,应该已有悠久的历史。阿勒泰地区人生仪礼仪式歌的旋律共性因素的成因,除了上文中提到部落迁徙、游牧生活方式以外,不同部落间的交流与各地哈萨克语言的一致性都是音乐共性的重要成因。
(三)同一部落、不同地域人生仪礼仪式歌之比较(以《阔鲁斯》为例)
令笔者惊奇的是,哈巴河县婚礼仪式中,女歌手所演唱的《阔鲁斯》与吉木乃县女歌手所演唱的旋律完全一致,如谱例3所示。两位歌手生活地区相距甚远,但演唱的旋律基本相同,经笔者询问,得知两位女歌手同属克烈部落。阿勒泰地区歌舞团前团长哈布拉德就此解释说:“虽然两个歌手不在同一地域生活,但出自同一部落,源于同一祖先,唱的旋律一樣是很正常的。”
谱例3
采录、记谱:张鹤
通过上列谱例,证明了随着游牧而产生的分散性居住生活方式,并不影响同一部落间人生仪礼仪式歌的共性。
二、人生仪礼音乐共性之文化分析
(一)部落迁徙
哈萨克族是阿勒泰地区主体世居民族,分布于地区境内各地。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有两大部落,即克烈和乃蛮部落,同时,还有其他部落的少数人口。克烈和乃蛮部落原为两个古老的突厥部落,经过部落的迁徙和融合,现在成为哈萨克族中两个主要的部落。
“公元552年,游牧于阿尔泰山一带的突厥人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突厥汗国,哈萨克族先民故地又增添了突厥族的成分。……13世纪以后,又有不少部族融入哈萨克族。公元1203年成吉思汗征服克烈部,其部分部众被迫西迁中亚,即今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一带,成为哈萨克中玉兹的一个大部落。1206年,成吉思汗又征服乃蛮部。乃蛮部众四散,一部分逃到额尔齐斯河流域和别失八里等地,后乃蛮也成为哈萨克中玉兹的一个大部落。”①玉兹,乃是哈萨克语地区之意,“哈萨克汗国分大中小三个玉兹,克烈和乃蛮部落同属中玉兹”②。由此可见,早在13世纪,同属哈萨克族先民的克烈与乃蛮部落就游牧在今哈萨克斯坦地区及额尔齐斯河流域的共同地域上,这对后来部落间形成的生活习惯、民俗文化间具有共性状态产生了重要影响。
据史料记载,克烈部落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开始,因阿尔根和乃蛮部落的排挤而迁徙到阿尔泰山。③1770年,中玉兹的阿巴克一克烈部的大部分,乃蛮部的一部分,在霍特拉克巴图尔、确巴什巴图尔等人们的带领下,由卡尔巴山斋桑湖渡过额尔齐斯河到达当时属我国管辖的阿尔泰山西段南麓。以后逐步向东分布到现在阿勒泰全地区。这是哈萨克克烈部和乃蛮部自蒙古成吉思汗时期退出阿尔泰山后的重返故土。④
由上述材料可见,阿勒泰地区的庞大哈萨克族群是在经过战争、历史变革等情况下由中亚迁徙至阿勒泰地区,并在这里长久生活直至今日。笔者认为,正是在部落迁徙的历史环境下,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的主要构成部落(克烈、乃蛮),居住地区相邻,交往频繁,通过长期相互接触、沟通交流,进而互相吸收、渗透,不同部落的文化进而融为一体。此外,哈萨克奉行氏族外婚制,同一氏族部落内部不允许通婚,本氏族的哈萨克女子只能嫁给外氏族的男子。氏族部落间的婚姻制度这种促进部落间文化交融的客观条件,也是使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生仪礼音乐具有共性的推动力。
(二)游牧生活方式
游牧生活也是使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人生仪礼及仪式音乐形成共性的主要原因。“早在二千多年以前,阿勒泰草原、准葛尔草原、天山山区和伊犁河流域的广大地区,就是古代哈萨克诸部落和部族进行游牧、狩猎和休养生息的地方。”⑤
游牧即“逐水草而居”,其突出体现表现为“转场”,“转场”是将牧场分为春、夏、秋、冬四个牧场,其中春、秋牧场为同一个,区别在于放牧时间不同。20世纪50年代之前,“居住在阿勒泰地区的每一个哈萨克族部落都有自己的固定牧场,每年按一定的时间转场,每个牧场之间都有明显的界限,但其他部落牧民的牲畜也可以进入他们的草场吃草,放牧的时候,牧民之间就认识了。……夏牧场的草场,相对春、冬牧场比较广阔,每个部落的牧民们转场到夏季牧场之后,就会专心干好自己的畜牧生产,而且每个部落之间的关系都非常好,当有一个部落举行喜事或者是办丧事,其他部落的人们都会去参加”①。族内人在不断流动的放牧生活中,随着社会交往接触日益增多,促进了哈萨克族各部落间的文化互动,以及生活习俗的交融。
由此,笔者认为,阿勒泰地区人生仪礼音乐在音乐形态上表现出的高度共性,与哈萨克族人固有的游牧生活方式有十分紧密的联系。
(三)哈萨克族语言特点
哈萨克族全民共同语差别不大,不同地区的语言,虽有个别语音词汇的差别,也仅成为哈萨克语中所存在的亚方言现象。哈萨克族属跨界民族,笔者在哈巴河县所遇哈萨克斯坦的哈萨克族也可以毫无困难地与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进行交流。就新疆哈萨克族分布地区来看,西到伊犁,东到巴里坤,南至天山,北到阿勒泰,哈萨克族人均可毫无障碍地自由交谈。
为什么哈萨克族游牧在辽阔的草原,过着游牧散居的生活,方言的差异却不大呢?从小生长在阿勒泰地区的阿勒玛有自己的看法,“哈萨克族是一个没有方言的民族,不像你们汉族,四川话和山东话差别就很大,我们的语言基本上是没什么变化的。只有一些词汇有很小的变化,大家相互一问就知道了,比如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一个伊犁的哈族女孩,喂马的饲料‘苜蓿,她们的叫法跟我们不一样,伊犁那边叫‘bede,阿勒泰叫‘omqa,除了像这种个别词的叫法不同,其余的都一样”。前文提到哈萨克族迁徙都是以部落为单位,说明部落内部具有很大的文化向心力与凝聚力,虽然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周围还生活着其他少数民族,但该族群的民俗习惯,包括语言、人生仪礼仪式在内,都没有发生大的改变。可见,部落组织不但维系着族内人的关系,更大程度上还维护着本民族的固有文化。在语言交流没有困难的情况下,各部落在人生仪礼仪式中将部落成员集中在一起,这些仪式不仅是他们进行文化交流的场所,也是语言提炼、限制产生方言的客观环境。
可见,语言的一致性也是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生仪礼音乐产生共性条件的因素之一。
我们可将人生仪礼及其音乐视为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传统文化的缩影,部落族群在长期发展演变过程中,保留下来的人生仪礼音乐具有一定固定性,是族内人对本民族传统音乐文化的坚守。摇篮礼、割礼、婚礼和葬礼是现代该地区哈萨克族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个阶段,与人生仪礼相对应的仪式音乐反映出各部落族群对音乐文化符号的认同,具体表现在对旋律、唱词、格律的基本模式认同。
从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生仪礼音乐所反映出教育理念、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家庭观念等诸多因素来看,均能印证哈萨克族对其传统文化观念的固守。人生仪礼作为该族群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族群记忆到“活态”人生仪礼仪式文本中,都可折射出族群内部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所表现出高度的认同心理。
无论是草原文化语境,还是游牧生活方式,它们都是哈萨克族人生仪礼及仪式音乐发展建构的文化依托,人生仪礼音乐则是体现哈萨克族群认同特殊的文化符号,表达着该族群对生活的解读与感悟,强化着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文化身份。
参考文献:
[1] 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版。
[2] 《新疆哈萨克族迁徙史》编写组.新疆哈萨克族迁徙史[M].乌鲁木齊:新疆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3] 王希隆、汪金国、杨建新.哈萨克跨国民族社会文化比较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
[4] 贾合甫·米尔扎汗著,纳比坚·穆哈穆德罕、何星亮译.哈萨克族[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