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颇山寨是我家,一个中国女律师和荷兰“乡巴佬”的爱心之旅
2018-05-14潋滟
潋滟
李旸,北京姑娘,曾经的跨国公司律师,后投身国际环保组织,成为一名公益传播主管。乐安东(Anton Lustig),荷兰语言学家、艺术家,结缘滇寨20年,自称“一不小心出生在荷兰的景颇族”。2007年,两人在北京的偶遇,不仅成就了一段浪漫姻缘,还成就了儿童教育公益组织——榕树根。如今的他们已辞去北京的工作,定居大山深处,在景颇山寨里为孩子们和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们建起了一座别具一格的“榕树根之家”。近日,李旸接受本刊特约记者专访,讲述了她追随荷兰“乡巴佬”跑到云南做农民的故事——
一眼定终身
小时候,我总被问起“你长大了有什么理想?”出生于高知家庭的我,明白理想必须伟大,总是昂首大呼:“科学家。”但内心里,我渴望一种色彩斑斓的独特生活。
2003年,我从外交学院国际法系毕业后,到了一家跨国IT公司任公司律师。早九晚五的工作、一眼可以望到头的职业规划,让我倍感压抑无趣。2005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被上司紧急召回公司开会,结果出租车堵在世贸那块。
我着急赶路,丢给司机50元打开门就冲了出去。第二天,我果断辞职,去了世界自然基金会做环保志愿者,并升职为独当一面的品牌经理。
2007年,在一次世界自然基金会与荷兰使馆联办的活动上,我在北京朝阳公园里遇见了一个留着金棕色长发的艺术怪人。初见面,他就用一口浓重的北京腔儿,给我讲云南德宏他和景颇族的事儿,还请我去看他的音乐画展。
画展就画展,搞什么音乐画展?抱着好奇,我去了这家伙给我的地址。没想到一进门,我就震撼了。这个中文名叫乐安东的荷兰人,用一只妙笔,创造出了各种富于变幻和层次感的色彩与形态,柔和中带着力量,美好中彰显疯狂。
从他的笔下,我找到了一个无比单纯而又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更美妙的是,空气中飘荡着特別梦幻和不羁的音乐。我好奇地问他,是哪个音乐家的曲目。乐安东没说话,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像孩子一般得意地笑了。
那一刹那,真像电光火石一般,爱情之箭瞬间击中我的内心:我们遇见了命里的人。一见钟情之后,接下来的发展都毫不迟疑,他很快就带我去他魂牵梦绕的云南德宏。初到景颇山寨,我便被那里的自然生态深深吸引——翻腾的龙江彷如一条晶莹剔透的巨龙从寨里穿过,龙江两旁是翠绿的峡谷,点缀着美丽的竹瓦房。
第二天,乐安东就带着我参加了目瑙纵歌(景颇人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跳几天几夜的万人舞),我更是为那来自远古的神奇的音乐律动和民族文化强大的感召力所震撼。
乐安东告诉我,他是个“不小心出生在荷兰的景颇人”——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能讲一口流利的载瓦语(景颇族载瓦支系语言),倒成了我的翻译。他是荷兰莱顿大学汉藏语系博士,自1991年首次到滇缅边境地区做研究,就开始了今生与景颇族的不解之缘。
20多年来,他行走在云南德宏的景颇山寨间,以十年磨一剑的严谨,在那里长期生活并深入开展语言文化研究,是第一个全面、系统、详细记录和描述景颇族载瓦语的学者,著有1700页的《载瓦语语法及词汇》,让鲜为人知的中国景颇族载瓦语,在全世界的高等学府和语言学研究机构的图书馆藏中占有了一席之地!这让我更加敬佩这个男人。
2008年10月,我们成为了合法夫妻。
从北京到云南
结婚后,我俩开始不断往返于北京和德宏之间。最开始,我仍继续着在北京的全职工作,但开始利用年休假,每年两次带着画笔、颜料、故事书,给山里孩子们做寒暑期的艺术活动。
尽管对这里的生活充满了热情,但简陋的生活条件一开始仍令我很不适应。营盘小学的宿舍就是教学楼里的一间空教室,没有柔软的大床、没有现代化的电器,每周一次去采买生活物资,要坐拖拉机进城、下雨天房子会漏雨……
就连最基本的洗头都成了难题,但这都不算事。渐渐地,我从一开始看到鼠虫就上蹿下跳地大叫,到后来的见怪不怪。我慢慢习惯了当地的简陋生活。有乐安东和孩子的陪伴,虽然物质贫瘠,但我的精神却很满足。
我们在营盘小学开办了夏令营和冬令营,有好玩的游戏、创意绘画、戏剧、摄影、自然物采集做艺术创作等,孩子们每次都被快乐的气氛和好奇心吸引而来,无论酷暑严寒,一到时间,冬夏令营都爆满。
在德宏呆得越多,看得越多,我们想得越多。我们自问:“这些活动到底有什么用?怎样才能真正帮到孩子们?”
因为生活在多民族聚居环境,每个景颇山里的孩子都能讲2-5种语言,独特的生存环境,使每个孩子小小年纪便有着极其丰富的自然知识。他们教我们在山林间采集、狩猎和田间劳作。这些善良聪慧、能力非凡的山间“小精灵”们,总能在活动中带来惊喜,令人心生钦佩。
然而一旦走出村寨,进了县城,许多山里孩子难以融入环境,成绩不好,变得自卑寡言,他们开始逃课出去游荡。地处滇缅边境的德宏,是全国受毒品和艾滋病侵害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要想买到便宜的毒品并非难事。昏暗的网吧和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吸引了很多处在迷茫中的孩子,他们迅速成为毒品和酒精的受害者。
一次,我听说一个只有13岁的男孩帮亲戚送毒品,被当地公安机关抓了起来……我对乐安东说,自己深感不安。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想要做公益,也有能力做得更多、更专业。于是,我们经过商量,决定创建一个名叫“榕树根”的公益组织为孩子们造福。当地大榕树很多,枝干处生出气根,下垂至地面,深深扎入土中吸收养分,渐渐粗壮并支撑树枝,被景颇人奉为神树。
2011年9月,我和乐安东不顾父母反对,任性地辞去了高管和教授的工作。父母亲快要被我们气昏了头,责备我们放着稳定的高薪工作不要,偏要跑到那么偏远落后的地方去,简直是疯了!我对母亲说:“这世间,还有比安稳更重要的事。”我们退掉了北京的房子,将所有物品打包成37个大箱子,发往德宏,正式定居景颇山寨。
创办榕树根
2011年10月,我们在西山乡一个半山坡上租了一块甘蔗地,开始构建自己的理想家园。我明白,“榕树根”项目必须有个活动中心,要建一栋像样的房子,避免那种心血来潮献个爱心就完事的“公益秀”,而是要扎下根来,踏踏实实帮助当地孩子。“中心”不仅是孩子们开展活动的场所,也是吸引志愿者的一块“磁石”,要让世界各地更多的志愿者来这里与山寨孩子进行有益的交流。
我俩盘算了一下,两人的积蓄加起来共有35万元。我拍板,盖“活动中心”预算就按35万元。乐安东伸了下舌头:“老婆,咱全部家当都投进去啊?”“对,全投进去吧!”尽管这样,“榕树根”工程仍进展得很艰难。
当时我在北京的一位建筑师朋友,免费设计了一套图纸,并遥控指挥工程进度。但正式进入施工后,专业的施工团队觉得工程监管严,复杂难建,工钱也不高,不愿意做。我们只好请村里的施工队帮忙。村里的施工队虽然乐意承担,但很多人都看不懂图纸。每天的新图纸来了,我们要先打上两小时的电话,跟建筑师弄懂每个细节,再拿纸板砖块做模型给施工人员看,连解释带比画,还要步步紧盯。
建筑师在北京,不能常来,我们就用无线网卡上网,拿着电脑开着视频让设计师看施工实况,哪儿错了赶紧改。有的实在改不了,那位设计师朋友也只能抱怨一声,然后改设计。就这样历时一年半,中心终于盖成了,虽然很曲折,但安全没问题,可是超支严重,计划35万元盖好的房子实际竟支出了100万元左右!
2012年夏天,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錢花完了,但雨季来临,房屋的挡土墙之类的安全设施还没有完成。当时北京的工作原本早就想辞,但一直不敢辞,每个月工资发了以后就用到工地上,压力特别大。那段时间艺术家性格的丈夫几近崩溃。他常常担忧地跟我说:“旸旸,这可怎么办啊?”我每次都很坚定地说:“老公,别怕,资金我来想办法,中心一定要建成!”最后,我硬着头皮向北京的母亲求援。母亲疼爱女儿,不得不用房子抵押贷款,给我汇去,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看着装饰一新的新家,我和乐安东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早已忘却了经历的那些艰难,憧憬着终于能带孩子们唱歌、跳舞、办画展、排练木偶戏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孩子来到榕树根。一个叫孙木色的景颇女孩最让我印象深刻。木色有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可她从来不敢抬头,总是习惯性地用胳膊挡着脸。大家跟她说话,她从不回应。好多男孩子说,老师你别管木色,她是哑巴,还是个傻子。
有一天我带木色做花叶拼贴,发现她口齿和思维都很清晰。后来我才知道,和这里的很多孩子一样,木色的爸爸关在戒毒所,妈妈被人贩子拐卖,下落不明,木色从小由奶奶养大,大人们总说她笨,她自卑,做什么事都怕人笑话。
绘画课上,她总把画藏在桌子下面,从不敢拿上桌子来,怕同学笑她画得丑。但乐安东发现,她的色彩感非常好,就不断鼓励她,给她讲她的作品为什么好,好在哪里,后来木色的画被送到芝加哥的画廊里和专业的艺术家一起展出,她变成了一个爱笑的女孩。
乐安东努力帮助孩子们绽放自己的天赋。这些孩子的身体柔韧性非常好,天生喜欢跳舞。这群景颇男孩的意志力、身体素质和对街舞的热情,非常人能比。乐安东便让我邀请志同道合的舞蹈老师教他们跳舞。穆干卷,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打架王,如今是街舞队技术总监;孙弄央,成了街舞课上的团队之星,身体柔韧性极佳,常能自己发明独一无二的新动作。我并不奢望他们以此为生,只是希望让他们从舞蹈中获得的自信、快乐和成就感,知道生活中的不幸都算不了什么。
挺过了最艰难的两年后,慢慢地,3名当地村寨的全职员工加入了我们。从2014年开始,来自世界各地的50余名长期志愿者和顾问向榕树根走来,还有很多大城市的小朋友,与景颇山寨的小伙伴共度自然艺术夏令营……一转眼,夏令营开办8年多了,很多孩子身上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原本害羞不跟人说话的小伙子爱排喜欢上了摄影和编剧,已经自己拍摄剪辑了一部微电影和两部纪录片;而“小哑巴”沐子登上舞台,用4种语言给大家表演了自编自导的小品……
2016年暑假,榕树根“山村少年职业教育计划”正式启动,他们与政府和职教社合作,遴选了10名孩子,为他们提供学费、生活费等,让他们赴昆明、北京等地接受高质量的职业教育和培训,学习烹调、汽修、美发、化妆、美术设计等专业。
2017年暑假,他们推选的学生从烹调专业毕业,为“榕树根”的乡亲们露了一手,请村寨父老乡亲一起吃饭。饭桌上,一位平时寡言少语的景颇族大妈端起一杯酒,激动地对李旸和乐安东说:“多亏你们管着这群孩子,没有让他们走上歪路……”紧接着,村民们纷纷端起酒杯……那天,乐安东和李旸也喝多了。他们躺在院子中间,看着天空繁星点点,自言自语地说:“但愿,我们的这些孩子,都能像夜空中的星星,发光发亮。”
编辑征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