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应当使人高尚
2018-05-14谢玲李慧
谢玲 李慧
夏日的风光,明艳而热烈。我们脚步轻快地走过常熟的大街小巷,走进作家金曾豪所居住的小区。瞧,家家户户的小院里鲜花正在阳光下盛放。江南如此好风情不由使人喜笑颜开,满心快乐。不远处,金曾豪老师已出现在视线之中,正向我们迎来。尽管站在夏日的明媚中,但从他亲切的招呼与笑容里,我们却只有一个真切的感受:如沐春风。
金曾豪,对于无数的小读者以及读着他的作品长大的大读者来说,是个令人产生敬意的名字。《狼的故事》《青春口哨》《苍狼》《蓝调江南》……他创作的这些动物小说、少年小说以及散文,不但引人入胜,风格生动,还多次摘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各类大奖,更是多不胜数。然而,他却始终不改初心,以对下一代强烈的责任感,用文学的“突出的力量”,培养孩子们的“人生情调”。
重量级的作家有许许多多,可未必都那么有趣。金曾豪却用自己精彩的文笔,以及风格多样、丰富可观的文学创作,淋漓尽致地诠释着生命的真谛,从容、有趣、丰实、悠长。在这位称得上著作等身的儿童文学作家、动物小说家眼中,“作家”不是职业,不是荣誉,而是一种高贵的人生境界。他仿佛是一个追梦人,努力追逐自己一个个的人生梦想。
宽敞的客厅里,我们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淡淡的绿茶散发着悠然的清香。未及提问,金曾豪老师即以他特有的舒缓、轻柔的语调,和我们开始了愉快而又深入的对话。
提问:每个人的童年,都是独一无二的。您写了那么多精彩的动物小说、少年小说,小读者都很想知道您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对您后来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讲述:
我想,一个人要有情调,那么从小就要有熏陶、培养。人的性格上的底色,是从小要打好的。童年时代、少年时光会影响人的一生。我的文学梦始于童年,和大姑妈的影响分不开。
我大姑妈是个评弹迷,我六、七岁开始就常跟着她去书场听书,慢慢就喜欢上了评弹。评弹温婉、精致,娓娓道来,题材多是市井生活,是老百姓的日常。像《三国》《绿牡丹》《杨家将》《英烈传》等书目都让我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我觉得这些首先给予我的,就是一种江南水乡的蓝调底色。为什么我们现在还听西方的古典音乐?几百年过去了,那些音乐依然让人喜欢。这就是底色,它不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
我钦佩说书人,惊奇于他们记着那么多故事,而且能把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后来才知道,说书人的故事是根据小说改编而来的,这让我对写书的作家生出崇敬,就想——我长大后也要写出动人的故事来。
我大姑妈藏有一些线装本的小说书,如《红楼梦》《唐宋传奇》《警世通言》什么的,我大多读不了。我最先喜欢上的一部书是《聊斋志异》。这部书有很多整页的插图,很吸引人;这些故事大多在姑妈那里听过,有大概的印象。但毕竟是文言文,对一个中低年级小学生来说还是挺艰涩的。可因为喜欢,我居然就连蒙带猜、生吞活剥地读完了这部书。
苏州评弹是我的第一个艺术老师,《聊斋志异》是我读的第一部文学经典。文学艺术的种子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播种在了一个江南小镇的少年心中。
初中我在家乡小镇的练塘中学读书,当时,学校的图书馆还是初创,藏书不多,我每次都挑最厚的书借,以为这样比较值得。兼管图书室的周老师很喜欢我,特别为我开了方便之门——只要是他值班,我就可以随还随借。我十分感激他。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江南水乡度过的。生活在水乡小镇的作家,真是很幸福的。那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天地,小镇上的人相互都很了解、熟悉,哪天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小镇上的人都知晓,而且每个人嘴巴里讲出来的,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很有意思。我们家世代中医,我父亲给人看病,和百姓们都非常亲近。我还记得常常有些新鲜的蔬菜放在我家门口,那是病人悄悄送过来表示感谢的。这些细节,让我父亲感觉很幸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对我也是一种熏陶。童年时代对我而言是美好的。到我开始创作儿童文学的时候,写出来的也是我感受到的人间的真情、温情,带着善意的、宽容的眼光,写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关爱。
感受:
童年时,金曾豪也拥有过自己的“百草园”。那里也有低唱的油蛉和弹琴的蟋蟀,是他童年的乐园。离得不远,更有着一座天然“娱乐场”——坟场,俨然成了他童年的“战场”和“剧场”,他和小“战友们”在这里下“斗兽棋”,和“小票友们”在这里唱评弹戏……他也有一间“三味书屋”,善良的大姑妈用自己的言传身教,以故事浇灌他幼小的心田,把平和、宁静的气质植入他温柔、敦厚的性格中。
阿芒在石条上或站或跑,尖着嘴唇用啾啾的口哨和小鸟们对答。我喜欢看他这时候的侧影——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融进了阳光;脸蛋轮廓线上的汗毛,茸茸的,被阳光染成金黄色…… ( 《小巷木屐声》)
提问:这两年动物小说的兴盛,让您的名字和动物小说紧紧关联了。但我们知道您还是一位“善于为当代少年塑像的高手”,创造了一批十分生动的少年形象,比如说《小巷木屐声》中鲜活、灵动的少年阿芒。讲讲您的“小男子汉方程式”好吗?
讲述:
保存葡萄最好的办法是把它酿成葡萄酒。保存我们的生活最好的办法是把它写进文学。
多年前,我在文化馆曾创办了一份《小荷报》,用它做一架梯子,希望帮助孩子们在文学的路上多登上几个台阶。不是指望孩子们都去当作家,但不當作家,文学依然重要。文学其实是人类的一种优美的素质,是一个人优雅的情调。今后不管从事何种职业,拥有这种素质的人,观察世界的眼光、体验人生的感觉和为人处世的情怀,都是不一样的。
我第一次“发表”作品是在黑板报上。学校开运动会,运动场旁布置了一个黑板报群。我的一首小诗就用粉笔抄在其中一块黑板上。那天我好几次装作有事路过那块黑板,就是想看看那片粉笔字。结果中午下了一场阵雨,黑板报的粉笔字被冲了个干净。我生平第一次公开发表的作品居然只存在了几个小时。高一时,我在《文汇报》发表了一篇习作。尽管只是篇豆腐干大小的文章,却让我对自己的文学梦有了进一步的确认。
我高中毕业,遇上文化大革命,没有大学上,就到处做临时工。可不管做什么,我还是坚持在业余时间读书和写作。
我开始儿童文学创作是1981年,那时社会风气不算好,一些青少年的状况使人忧虑。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虽然人们还不富裕,但精神状态是昂扬的、积极的,生活里充满爱、充满希望。我想重现那些美好的东西。
那时常熟县文化馆做了一期配合“严打”宣传的专刊,一天有个乡下大婶对着橱窗里的一幅法院判决场面的照片失声痛哭,被判刑的小青年幼年时就寄养在她家里。大婶一遍遍地哭诉着,原来是个好小囡啊,怎么会变成犯人啊?我听了心里很难受。一个人的成长,除了需要理性的教育,还需要一种因为情感和心灵震撼而产生的精神力量。我相信,这种精神力量可以通过文学和艺术潜移默化的熏陶获得。
于是,我想在我的小说中和孩子们一起寻找男子汉。阿芒、丁赛龙、阿蒙等等,寄寓了我的一些解答。文学应当使人高尚,使人高明。我希望我们的下一代具有充分的道义感,有坚韧的意志、开阔的胸襟、丰富的想象,还拥有对美的敏感。
感受:
在那个没有电脑的年代,一支笔,一叠纸,一盏灯陪伴了金曾豪许多个清贫而丰富的黄昏。他温文尔雅地书写自己身边这群鲜活的江南少年,谱写“小男子汉”们的成长曲,被孩子们推动着,写童年的温暖和温馨,见证人性的善与恶……
对于小读者,他只愿意是一个“小舅舅”,辈分高了一點,年纪大了几岁,但在思想、情感、心理上同那群少年没什么距离、隔阂,是伙伴和朋友。正是这样的亲切与真挚,才让他的少年小说如此意趣无穷。
打开鸭埘的门,鸭子互相谦让着走出来,呱呱或呷呷地议论几句天气什么的,顺便看看主人的脸,就一摇一摆地往大门外走。它们要下河打野食,养活自己。自食其力是值得骄傲的,所以尽可以大大咧咧地走路,响响亮亮地发言。( 《呼鸭》)
提问:这些年,您写了很多的动物小说,味道大不相同,鸡呀、鸭呀、牛呀都成为您小说中的主角。您是怎么想起要写动物小说的?您是怎样理解动物小说的?您的动物小说有什么不同?
讲述:
我从小就知道,人类不是唯一有感情有个性的生物,不是唯一能体验欢乐和痛苦的生命,生物们有的把我们当做它们的一种,有的在争取当我们的一种。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这些大大小小的动物,记得它们的纯真和善意,记得它们给我的感动和启迪。
大自然是人类的母亲。日出的瑰丽、海涛的恢弘、瀑布的激越、虎啸的雄悍、鹤唳的悲怆、秋虫的幽远……离开了如此丰富、生动的感染,人的情感将会怎样的苍白和干瘪啊!可当今的孩子们却被种种的原因与大自然阻隔着、疏远着。儿童文学应当是最接近大自然的文学。向孩子们展示美妙神奇的大自然,实在是儿童文学作家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的小说发表后,小读者们纷纷来信诉说他们种种不被理解的苦恼。读多了,我发现不少孩子对“理解”的理解不全面。他们要求被理解,却不愿去理解别人。我想,这样一个人就太琐碎、太脆弱了。所以,我写了《狼的故事》来呼唤自强意识。发表后反响非常好,不少孩子写信来请求我把这个有劲的故事写下去。我受到孩子们的鼓舞,由此在动物小说领域继续发展。
但我写动物小说,有个天生的弱点,和那些保护区的动物们接触很少。我不能勉强写啊,否则肯定写不好。于是我想,我来写写家园里的动物吧。我小的时候,养过羊,给它取名字叫“白雪”;还养过几条狗,和弟弟挖空心思帮着狗活下去,把每顿饭的最后一口含在嘴里,跑到门外吐给狗吃……我家养过猪,养过兔,养过鸭;我和镇上的许多牛都熟悉……
我坚持动物小说是现实主义的,不能把动物写得太复杂,太像人了,就跟童话混淆了。在我的动物小说里,动物们不说话。作为作家,可以翻译它的语言,像肢体语言、叫声等,可以不动声色去加工。但我不让它们直接开口说话。
我的新作《乌鸦》刚写出来,我添加了一点儿“志异”性质,去实现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穿越”,在真实的乌鸦世界上有一些发展。我想尝试一下通过这种方法深入到动物的世界中去,让人变成其中的一员,写出人类的眼睛看到的动物,和动物的眼睛看到的人类,以及人类进入动物世界后的所知所想。
感受:
金曾豪把自己的动物小说称为“大自然系列”,努力使自己笔下这些动物的“生命原色和生命习性得到具体而真实的揭示和渲染,创造出活生生的、有个性的动物角色来,给予我们独特的、苍茫的美感,点燃我们对大自然和生命的爱”。他把那些熟悉的、日常的、普通的“家园里的动物们”,写出了精神和魂骨。
一个魁梧的汉子和一条强健的牛,从湾里那边灿烂的阳光里从容地走过来,街窄,人和牛就显得黑黝黝的很庞大。牛只有右角,金生走在牛的左侧,还背着一只空草篓子,牛角的残缺就不再惹眼。这牛出名的慢性子,金生的眼睛不好,两个走得很慢,像两位有学问的老先生在笃悠悠地散步。( 《独角牛走过老街》)
提问:人和牛一起在老街漫步,您笔下的江南如此悠然、美好。《蓝调江南》是您的散文集,代表着您的创作的第三大类:“江南系列”,让人不由想起白居易的名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您的“蓝调”,是什么样的呢?
讲述:
我写过一首歌,歌词就是写江南:“染一块蓝花布,缝一件春秋衫,听一夜杏花雨,擦亮了青石板。绾一个乌龙髻,插一支碧玉簪。撑起仔橘红的油纸伞,小巷里厢踏青苔……”
我说过,童年会给人生命的底色。我的底色,就是生我养我的江南小镇。古老江南的“蓝”,其实是有很多的。在小镇上生活,种桑,养蚕,泡茶,节奏慢悠悠的,茶都是用青花瓷杯子盛着的,那就是一种“蓝”。姑娘、媳妇们头上,插着碧玉簪,也是淡淡的青色,再撑着红色的伞,更衬出一种“蓝”。到今天,很多东西都在消失,江南的韵味、风情正在远去。美好的远去,会让人有依恋、不舍,和淡淡的忧愁,这样的情绪也是“蓝”的。